第六章 入關中曹操先打心理戰
老將劉雄糊里糊塗被曹軍設伏擒獲,關押在一個狹小的軍帳內,倒是不愁吃喝,也無需上綁了,就是不能出去。時隔多日他才從送飯之人口裡打聽明白,擊敗他的根本不是司隸校尉鍾繇,而是趕來增援的夏侯淵。原指望馬超、韓遂速速出兵解救自己,哪知盼來盼去夏侯淵、徐晃卻先到了。劉雄頗感不妙——莫非老曹早有預料,太原商曜已被剿滅?我又會是什麼下場?
當了俘虜著急也沒有用,只能一天天挨著,所幸自己從藍田帶出的軍隊大部分突圍而去,被俘的只是少數。一把年紀的人還出來打打殺殺的,真不該蹚這渾水,如今出師不利,鬍子都白了還當回俘虜,真把老臉丟盡了。乾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頂多不過一死嘛!
但是偏偏沒人來取他性命,只這麼關押著,送來的伙食反倒越來越好,有時候還有一小壺酒。天長日久混熟了,他甚至可以在衛兵監視下到囚帳外轉兩圈透透氣,最憋屈的莫過於見不到曹營將領;若是曹仁、夏侯淵、鍾繇肯召見,哪怕大罵一頓馬上被殺,也比這痛快得多。這豈不是成了曹營的人質?莫非曹操要利用自己牽制關中諸軍?劉雄百思不得其解,還是這麼昏天黑地過日子,大約過了一個多月,終於有曹營一位官員走進了囚禁他的帳篷。
來者不到六十歲,個頭不高花白鬍鬚,頭戴武弁,穿一身灰色布袍;身後還跟著兩人,一個是相貌清秀的文生公子,另一人虎背熊腰頂盔冠甲,豹頭環眼相貌兇惡,似乎是員悍將。
劉雄被囚一月有餘,早沒了戾氣,只沒好氣地瞥了一眼,便把頭低下了。這位官員繞著他轉了兩圈,笑呵呵問道:「你就是藍田來的劉將軍?」劉雄不答,那官員又道:「民間傳言藍田生玉,可是也出奇人,都說你能吞雲吐霧,可是真的?」
劉雄把頭一扭看都不看他一眼,那位年輕公子笑道:「我看他是吐霧迷了自己眼睛,若不然怎會被咱擒住?」
「不要多言。」那官員沖公子擺擺手,又問,「你麾下多少人馬?為何要反叛朝廷?」
劉雄依舊不發一言。那高個子戰將喝道:「我家大人與你講話,為何不答?」
「不必這樣,你退後。」這位官員還真好脾氣,自己搬了張杌凳,就貼身坐在劉雄身旁,伸手招呼那公子,「這一路可把老夫累壞了,來給爹捶捶背。」原來那公子是他兒子,過來輕輕為他揉肩捶背。
這官員也不管劉雄了,只顧著跟自己兒子念叨:「唉!若不是為了你們這些小的,為父一把年紀何必勞師遠征受此顛簸?我都五十多了,子曰『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似為父這等年歲就不鬥氣了,都快成老棺材瓤子了還親自上陣打打殺殺,難道叫人家戳著脊樑骨罵咱們為老不尊?」
五十多歲就為老不尊,旁邊這六十耳順的又該說什麼?劉雄聽出他指桑罵槐,卻強忍著不搭茬。那官員歎了口氣,又自言自語道:「我這輩子受苦的命,年輕時想安心奔個前程,誰料昏庸佞臣阻塞廟堂,又逢黃巾作亂,董卓入京,天下就亂起來了。舉兵打仗固然是有縱橫之志,但更是為了自保,往大了說保一方鄉民,往小了說為保自家。南征北戰東擋西殺,好不容易站穩腳跟,有那麼一畝三分地,就指望能給後輩兒孫留個現成的富貴。可是不行啊,你們這些小的不懂事,偏要折騰。自己折騰還不夠,還要拉著我這半大老頭子出來撐門面。偌大年紀還得出來掙命!」這話恰是劉雄近日所思所想,正說到心坎裡,便留神聽下去,「老子有云『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物極必反。你越是不知足,越去爭,最後得到的反而越少。其實陽關大道早就鋪好了,就看你走不走,若是放開膽子走下去,撥雲見日富貴無邊。若是非要自謀捷徑,呵呵呵……只怕連本錢都賠光嘍!」
劉雄心下暗想——這廝倒是句句在理,關中諸將若肯歸降,竭力輔保曹操,日後也未必沒有富貴?非要撐著自己墳頭大的地方當草頭王,又能自在多少?逐鹿中原這麼簡單?玩不好連老家都丟了,屍首都沒地方葬了!
那官員抓著兒子手,語重心長道:「你也讀了不少書,應該知道《尚書·洪範》有『五福』之說吧?」
「孩兒不知。」公子也是聰明人,其實倒背如流卻說不知,懂得這是說給旁人聽的。
那官員娓娓道來:「五福者,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
「作何講法?」
「為父一一講來,這五福之首就是壽。人活一口氣,即便你身負縱橫之志,胸有錦繡韜略,沒了這口氣又有何用?世間千萬富貴也都是有命才能消受。故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唯有此三戒方能得壽長久。人過二十而崩不稱夭折,為父年近六旬,壽是有了。」
劉雄心道——我更有了。
「二曰富。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常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但沒有這身外俗物還就寸步難行!不過大有大富,小有小富。大富者,富有四海坐擁江河,盡山川池澤之利;小富者,安家守本衣食暖飽,聲色犬馬倒也無憂。為父官高爵厚,絕不愁囊中之物,富也是鐵定的了。」
劉雄又想——我雖稱不起官高爵厚,但在藍田也是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不過是當年採藥時落魄些,近三十年倒是沒為錢愁過。
「三曰康寧。」那官員歎口氣,「這個求不來,樹欲靜而風不止,生在這年月,上至天子下至黎民,誰能享上太平?」
劉雄也暗暗嗟歎——趕上這世道,我這代人是康寧不了的。
「四曰攸好德,這個有趣。」那官員笑了,「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依我說這話太泛泛了,須知人之德者非固於五常。德者,得也。有德者方能得,得天下之心者是為大德,得幸近之心者是為小德,故能得者必有其德。名重一方號令甚重,為眾人所擁戴,便是有德之人。」
其實這種解釋甚為牽強,不過投其所好,劉雄聽著高興——老子若不是有德,何至於叫他們拉下水?他越聽越入迷,靜等著聽這官員說最後一條,哪知話到此處竟不再說了。
公子忙問:「父親,那五福的最後一福呢?」
那官員沉默半晌,忽然朗聲道:「難!難!難!」
三個難字出口,劉雄實在憋不住了,轉身問道:「何言其難?」
那官員瞥了他一眼,捋髯道:「考終命者,便是善終,又不僅於善終。無災無難壽終正寢,可言善終,但未必就是考終命。」
「那何為考終命?」劉雄追問。
那官員站了起來,踱著步子道:「人活一生,樹功名於世,晚年保其功業不失,聲名不墮。言之易行之難,若錯走一步,晚節不保,一世英名付諸東流,貽笑千古之下。」
「不好!」劉雄聽罷連拍大腿,「誤矣!我被群小所誤晚節不保!」只這一聲喊罷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上套了。
那官員轉過身來笑微微看著他:「老將軍,您後悔了?」
劉雄老臉一陣羞紅,想矢口否認,但話已出口還裝什麼硬骨頭?慨歎道:「唉!晚矣……悔不該同謀反叛,快入土的人了出來摸兩手鐵銹,真他媽晦氣!」
「老將軍既有悔意,向曹丞相請命歸順又有何不可?」
「事已至此,但恐丞相再難寬宥。」
「嘿嘿嘿!」那官員一陣冷笑,既而手托鬍鬚倏然變色,「念你涉叛未深,也看在你我皆一把年紀的份上,老夫便饒了你。」
劉雄瞠目結舌:「你、你就是……」
「老夫便是曹操。」
一旁曹植、許褚都笑了:「虧你這老兒久經江海,竟也認不出我家丞相。」
劉雄根本沒往曹操身上想,他怎麼可能料到這個貌不驚人、衣著樸素的官僚就是當朝丞相?想來甚覺好笑:「我活了六十多,非但沒見識,而且沒眼力,真是個老糊塗!不過罪將還有一事不服,您為何囚禁馬騰致使馬超作亂?」
「老夫何時囚禁馬衛尉?他就在許都,安安穩穩並無異樣。」
「此言當真?」劉雄不信。
「我乃當朝宰輔,焉能信口雌黃?」
劉雄呆愣愣坐在那裡:「這又是怎麼回事……難道……」
曹操早覺出這老頭打仗雖勇腦子卻不靈便,冷笑道:「老將軍還不明白?非是老夫囚禁馬騰致使其子謀叛,是馬超不念其父身處險境,執意舉兵作亂。」
劉雄初時不信,但是細細想來曹操乃當朝丞相,豈能信口雌黃?況且自己眼下乃一介囚徒,又有何可欺?想至此跺腳大罵:「這逆子真真可恨!」
曹操捋髯冷笑:「古人曾云:『至亂之化,君臣相賊;長少相殺,父子相忍;弟兄相誣,知交相倒;夫妻相冒,日以相危;失人之紀,心若禽獸;長邪苟利,不知義理!』這亂世之中利令智昏之徒甚多,無父無君又有何奇?」
「我若知此內情,焉能與之同謀?」劉雄追悔不已。
曹植過來給劉雄施一禮:「老將軍,這便是方纔我父所言,不循其父既定之道,自謀捷徑引禍上身。我王師數萬皆百戰之精良,量那韓、馬兩家不過烏合之眾,螢火之明怎堪與日月爭輝?」說罷朝許褚一揮手。許褚會意,一掀帳簾自衛兵手中搶過桿長矛,兩臂猛然使勁,耳輪中只聽「砰」的一聲——已將長矛折為兩截!
劉雄更吃一驚,莫說自己已然年邁,就是年輕時也沒這等氣力。曹植趁熱打鐵:「我營中此等驍勇之士數不勝數,關中諸將焉能不敗?」
「唉!天意如此豈能違之?」劉雄已是滿頭冷汗,「但我與諸將皆盟為兄弟。若丞相肯開洪恩,末將願回歸關中勸說眾將散兵歸順,化干戈於無形。」
曹操要的就是這句話,忙拉住他的手:「老夫前日做了個夢,夢見兵進關中得一神人相助。現在想來靈驗得很,這神人就是老將軍你呀!」
「不敢當,不敢當。」劉雄滿臉羞愧。
曹操又吩咐曹植:「吾兒回去叫韓浩他們準備一下,少時就讓老將軍搬到中軍休養,改日我親自備宴為將軍送行。」
劉雄手捻銀髯苦笑道:「無功不受祿,這兩月夏侯將軍也不曾虧待我,有什麼休養的?明日一早我便回西邊大營,若能勸他們散兵歸降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就率部回藍田以為策應。」
「好,將軍真是個爽快人!」曹操站了起來,「老夫這廂先謝過將軍。」說罷就要作揖。
劉雄哪裡敢受?就著杌凳一溜,先給曹操跪下了:「丞相不可自折身份,末將受朝廷之恩,得免反叛之罪,自當盡犬馬之勞!」他已被感化得服服帖帖。
曹操終於滿意了,連忙攙起:「也罷,事成之後老夫再謝你,也為你兒孫謀個富貴。」說著話指了指曹植,「咱們這把年紀出來打仗還不是為了小的?他們不懂事,還處處叫咱操心!」
「誰說不是啊!」劉雄深有感觸。
「唉,您早休息吧,咱們這些老的還得繼續掙命呢!」曹操裝出一臉無奈,扔下這麼句話就出了帳。
這會兒外面可鬧熱呢,樓圭、賈詡、陳矯、竇輔、王粲都在外面等著,還有不少親兵僕役,聽這老頭三兩句就被曹操繞進去了,一個個捂著嘴直樂,見曹操出來都禁不住連挑大指:「丞相高明!」
曹操示意大伙收聲,朝親兵僕役擺了擺手——早準備好了,什麼錦袍、玉帶、美玉、寶劍、肥雞、美酒,各種好東西排著隊往裡端,還有兩個標緻的丫鬟捧著香爐也往前湊,還不得把老頭美上天?
眾人各自掩口,直出了夏侯淵大寨才迸出一陣笑聲。王粲笑道:「丞相略施小計就將這老兒收服,他已感恩戴德,此去必定說動關中各部,收服叛將指日可待!」
「豈能這麼容易?」樓圭卻不無憂慮,「人心不足蛇吞象,劉雄是年紀大了好說話,其他那些天生反骨的可未必肯聽。關中軍閥都是狗脾氣,翻臉不認人,事情不會這麼順利。」
賈詡卻漫不經心隨口道了句:「說動是好,說不動也好,只要他肯在眾叛將面前遞個話,咱們就沒白忙。」曹操聞聽此言不禁瞥了他一眼——好個賈文和,就你是明白人,知道我想什麼!
一陣涼風襲來,吹得眾人瑟瑟。誰也沒注意到,竇輔竟隨身夾了件狐裘,立刻披到曹操身上:「丞相,快穿上它。」
「還是你細心啊。」這次出兵他原本帶著卞氏,還指望老妻照料自己。哪知夫人也是多災多難的命,兵馬剛出河北就先病了,既來不了潼關又回不去鄴城,只好留在孟津休養。
竇輔關切道:「如今夫人不在,您可得保重身體。若是勾起頭風的老毛病,休說我們犯難,就是留守鄴城的大公子也不免牽掛,父子連心啊!」他總是能適當地提到曹丕。
「他掛念老夫,老夫何嘗不掛念他?」曹操歎道,「他若能踏踏實實守好鄴城,也不負老夫對他的一番期望……」
「阿嚏!」沒等曹操話往下深說,曹植倏然打了個噴嚏,「這該死的鬼天氣,八月天怎麼這般冷?」
「公子錯了,現在不是八月,是閏八月。」王粲揣著手笑道,「民間有句沒由來的話,叫『閏七不閏八,閏八動殺伐』。動不動殺伐在下不知,凍死人倒是半點兒不假!」
「嘿嘿嘿,咱大兵至此可不是要動殺伐?」曹操也笑了,「回去都換厚衣服,吃飽穿暖好跟馬兒拚命!咦?子文哪兒去了?」他猛然想起曹彰。
王粲回道:「二公子閒不住,今日徐晃將軍麾下巡營,八成他也跟著斥候去了。」
曹操一聽就急了:「快把他叫回來!戰場是鬧著玩的?這不是獵鷹射兔子,就他那性子,真遇上賊兵准殺起來啦!若有三長兩短,還不疼死他老娘?快去快去!」許褚、韓浩諾諾連聲,趕緊催親兵上馬去尋。
說歸說罵歸罵,當爹沒有不疼兒子的,即便曹操也一樣。
坐纛公子
自曹操領兵出征那天起,曹丕就搬進了幕府。負責留守已經不是第一次,但以往就是掛個名,一應事務自有別人料理,他只管做他的逍遙公子。如今可不一樣,他以五官中郎將、副丞相的名義總督留守事務,鄴城的大事小情件件都由他經手。曹丕也知道這是父親對自己的考驗,時時留心處處謹慎,不敢馬虎片刻。
他每天不到卯時就得起來,梳洗完畢顧不上吃早飯,先到聽政堂看看有沒有緊急公文,接著再奔鶴鳴堂,隔著紗簾向諸位夫人問安;胡亂吃幾口東西就開始處理公務,悶頭忙一上午,到中午與長史國淵、護軍徐宣一同用飯,談談為政的心得,有話沒話也得搜腸刮肚編幾句;殘席還沒撤乾淨,劉廙、蘇林這幫人就在一旁抱著書等著了,或是古人大義,或是道德文章,嘰裡咕嚕念叨半天,聽得進聽不進也得忍著;好不容易打發走他們,涼茂、常林又來了,自己府裡還一攤子事呢;都忙完也快天黑了,又要陪曹林、曹彪等兄弟一起用晚飯,溝通溝通感情;若時候早還得耐著性子陪他們下盤棋,到後面給夫人們問晚安,或是招曹真、曹休他們過來論論軍務,或是與阮瑀、劉楨聊聊文章——週而復始天天如是,真把這位新官上任的公子忙得昏天黑地。
曹丕之所以這麼忙,問題出在曹操身上,他已經允許曹丕開府,又讓其總督留守事務,這麼幹不啻把丞相府、冀州府、五官中郎將府三方面的差事都壓到了曹丕一人身上,再加上後面還一大堆家務,就是三頭六臂也照應不過來。但是這位大公子新官上任,既要向父親表現自己,又要在群僚面前逞強,故而八面玲瓏滴水不漏,硬挺著也要把事辦周全,豈能不累?
眨眼間過了兩個月,曹丕實在吃不消了,整日睡不足覺吃不飽飯,漸漸疲乏懈怠。幹了這麼長時間也摸出點兒門道了,只要往聽政大堂一坐,即便一句話不說,國淵、毛玠他們也會把公文捧來叫他用印,曹操出兵之前早有安排,似乎他再操心也是白忙。
這日清早起來還沒瞧公文,徐宣告進,請他出城巡營。雖然徐宣是左護軍,都督留守兵馬,但曹丕等同於曹操替身,每隔半月還得去一次中軍大營。曹丕換上全副披掛,由段昭、任福保著登戎車,出城閱兵。對曹丕而言,這次留守最舒心的就是巡營,中軍將士陣容嚴整列立兩旁,齊呼萬歲口號,真有統帶千軍萬人之上之感。
不過這只是象徵性的,短短兩圈繞過來,還得回幕府;曹丕一進聽政大堂就頭疼——耽誤這半日,國淵、涼茂、毛玠早捧著公文在裡面候著了呢!
於是曹丕摘盔卸甲,匆匆忙忙換好衣服,坐在案前看公文:冀州田賦提高至三成,青州水軍徵集船隻,揚州屯民擅自逃役,趙國諸侯王劉赦病逝,代郡烏丸進貢良馬……樁樁件件紛亂複雜,好在大部分國淵已批示過了,只等用印下發,曹丕只一掃而過,看著看著,有份教令引起了他的注意。
「呂貢呂效通出任豫州刺史?」曹丕一陣詫異,「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定了劉威任豫州刺史嗎?」
國淵立刻作答:「啟稟將軍,此事經我等商議已經改了。」曹丕任五官中郎將,名義上屬於武職,國淵等人不便再稱呼「公子」,故而改叫「將軍」。
「誰的主意?」曹丕抓住不放,「父親出征前親口吩咐,當時你也在場。劉琮調京任諫議大夫,孫觀補青州刺史,李立為荊州刺史,劉威為豫州刺史,為什麼別人都不曾變,唯獨免了劉威差事?」劉威與他私交甚篤,曹丕當然不答應。
國淵輕描淡寫道:「事有利弊,權衡度之,這是屬下與諸位大人復議的。豫州乃天子所在,使君當以德望之士擔當,呂貢乃名臣後裔才德兼備;劉威雖小有才名,但處事不謹奢華忒過,只恐名聲不佳,故而改之。」
「這是丞相親口所定,能輕易改嗎?」曹丕知他句句在理,只得用父親來壓。
國淵面無表情道:「在下署長史之事,可便宜行事。若裁度不當,自會向丞相謝罪,還請將軍用印。」
曹丕被他噎得無話可說,心中暗暗不平——父親授我專命之權,而他們也可便宜行事。這一便宜,我還有什麼命可專?這副丞相當得可真憋屈!只得忍著氣把印蓋上,接著看下一份,是毛玠親書的一道調令。
「崔林崔德儒為冀州別駕。」曹丕不陰不陽道,「我沒記錯的話,這崔林是西曹掾崔琰的從弟吧?」
「正是。」毛玠湊了過來。
「崔季珪現居幕府西曹,又任崔德儒為冀州別駕。他崔氏昆仲在冀州權柄太重了吧?」曹丕大為不快,曹植娶的就是崔氏之女,在他看來幕府裡多個姓崔的就是多個曹植黨,「方纔你們道『事有利弊,權衡度之』,難道這麼辦也行?崔琰本身就掌管人事,如今又辟本家兄弟,豈不是有任人唯親之嫌?」
毛玠與國淵對望了一眼,實不知這位大公子今天是怎麼了,狠狠心硬頂道:「崔德儒確有其才,冀州之人無不知曉,況且此事乃屬下操辦,非崔西曹所舉。換言之,即便為崔西曹所舉,舉賢不避其親,乃厚德也,又有何非議?」毛玠是個直脾氣人,有什麼說什麼,從來不看人臉色。
「好好好,反正你們都有便宜之權,聽你們的!」曹丕氣哼哼把大印一扣,「我說毛公,您既能幫崔氏的忙,為什麼不幫我的忙?我向您舉薦的人,時至今日您都未加提攜,是不是我哪裡對不住您老?」這已經是賭氣的話了。
毛玠哪受得了,一撩袍襟跪倒堂上:「老臣以能守職,幸得免戾,將軍所舉之人履歷尚淺,是以不敢奉命。望將軍以社稷之心公正行事!」他人是跪下了,話可一點兒都不軟。
曹丕被這番大道理頂得又氣又恨又無可奈何,愣了半晌,咽口唾沫道:「不必說了,繼續辦差。」他茫然瀏覽著卷宗,卻早已心不在焉——崔琰肯定是曹植之黨,現在毛玠也與他們穿一條褲子,長此以往這府裡根本插不進我的人了。
好不容易把一大摞公文都處理完,國淵、毛玠告退了,曹丕捏著眉頭疲憊地望著涼茂:「涼長史,您是父親指派給我的,如今我署理政務,你理當鼎力輔佐。國淵批示公文,你怎麼不跟著一起過目?」
涼茂回道:「屬下不敢玩忽,皆已過目。」
曹丕火往上撞:「皆已過目?那為什麼他們修改教令你不阻攔?」
哪知涼茂自有道理:「屬下是五官中郎將長史,國淵乃丞相長史,他處置政務屬下無權過問,只是一旁觀瞻。若將軍您有事差遣,屬下自當盡命。」
「你、你……下去吧!」曹丕理屈詞窮,只得打發他走——涼茂本來就是曹操硬派給他的,又怎麼可能跟他一條心?這副丞相幹得真是窩心!看來這兩月跟國淵他們談的那些政論全是對牛彈琴。
涼茂無奈而去,曹丕兀自背著手氣哼哼踱來踱去,這時小廝進來稟奏:「公子爺,午飯已預備妥當,給您端過來還是……」
「不吃啦!氣都氣飽了!」曹丕猛一嗓子把那僕僮嚇了個跟頭,連滾帶爬就跑了。
「霍!好大的脾氣呀,我以為丞相又回來了,哪知是咱們大公子呀!」又有一個戲謔的聲音傳來,曹丕轉身欲罵,卻見卞秉與呂昭笑呵呵走了進來。
「舅父……」曹丕自然不敢對卞秉使性。
卞秉大搖大擺坐了:「人走時運馬走膘,當多大官有多大脾氣,你小子變臉變得夠快!大中午的嚷什麼?離著八里地都聽得見,好大的官威。」一席話說得呂昭咯咯直笑。
曹丕知道這位舅舅沒正行,也懶得與他磨嘰:「您有什麼事?」
「喲!開門見山倒是乾脆,你小子嫌棄我了吧?家長裡短就不許我串串門子?」卞秉嬉皮笑臉道,「小時候騎著我脖子撒尿也敢這麼說話?你就照這麼長,以後你有事求到我門上,我叫你嬸子拿擀面杖把你打出去!」
曹丕急不得惱不得,只能賠笑臉:「我的親舅舅!今天差事不順,孩兒心裡煩著呢,您就別玩笑了。」
「嘿嘿嘿,不為難你了。」卞秉微微點頭,這才正容道,「沒什麼要緊的,銅雀台的料不夠了,另外姐夫臨走前說要在城西北角再修一片府邸,預備以後賞賜大臣。現今鄴城周匝也沒有太好的料了,洛陽還在翻修,我想從東面上黨郡調些好木料,你給辦一下。」
「您寫個章程吧。」
「嘿!一句話的事,這還要什麼章程?」卞秉頗不耐煩。
呂昭詳細解釋道:「將軍可能不太清楚,修銅雀台的錢一半是從武平侯封邑出,這筆公私兩攙的賬不太好算。卞司馬若是上個章程,莫說來回批示耽誤時間,就是那幫主事的先生也不好做主。如今錢糧都有,勞您給并州刺史梁習遞句話,我們到地方把樹一砍就成了。」
「行,這點小事我還做得了主。」曹丕總算遇上件管得了的事,「舅父留下吧,孩兒陪您喝兩杯。子展也不是外人,你作陪!」
曹丕這會兒心煩,想跟知近的人聊聊,哪知卞秉卻朝外扭嘴道:「嗯,還算有點兒良心。不過今天不擾了,他還等著呢。」說完拉著呂昭走出房門。曹丕一看——劉廙捧著書已經來了,就在外候著,下午讀書的時候又到了。
曹丕一腦門官司,哪讀得進去?不等劉廙開口道什麼古今大義,搶先道:「劉先生,正有事找你商量。」
「將軍有何吩咐?」劉廙恭敬守禮深深揖拜。
曹丕腦筋一轉:「前幾日我與梁孟皇談論書法,他甚是推崇張氏父子的草書。張奐乃先朝名將,其子張芝、張昶皆已作古,前年張猛也死了,張家草書筆帖多散於民間,我很想學學,不知先生可否傳授?」他心裡有數,劉廙這等念四書五經念呆了的人,不可能會寫草書。
果不其然,劉廙伏地請罪:「屬下才疏學淺不通草書。」
曹丕心中暗笑,嘴上卻道:「哎呀,這可就不方便了。先生能否搜集些草書筆帖臨摹一番,等演練嫻熟再教給我呢?我近幾日太忙,您也聽見了,少時還要給梁刺史寫公文,實在沒時間研究。若是您學會了,以後我在府裡照著您的筆體就練了,無需再麻煩外人。」
劉廙很為難:「草書非行文之正法,將軍何必非要學?何況屬下不過與您共論學問,不敢擅自為師。」
「謬矣,謬矣!」曹丕連連搖頭,「前日先生還與我論慎微之德。《戰國策》曰:『有以九九求見齊桓公者,桓公不納。其人曰,九九小術而君納之,況大於九九者?於是桓公設庭燎之禮而見之。居無幾,隰朋自遠而至,齊遂以霸。』一事不知學者之恥,一藝不能愧於廊廟,怎麼能不學呢?」
劉廙絕想不到曹丕會引經據典搪塞自己,見他振振有詞,還真當回事了,作揖道:「尊卑有逾,禮之常分。因而屬下貪守區區之節,不敢修草。蒙將軍開導,不可再推辭。苟使郭隗不輕於燕,九九小術不忽於齊,樂毅自至,霸業以隆!將軍放心,屬下這就去尋張氏手跡,不出半月必能演練嫻熟授於將軍。」
「好好好,先生慢走。」曹丕恭恭敬敬把他送出去——這下好了,給這書獃子找點兒麻煩,至少耳根清靜半個月。
打發走劉廙,大堂上就剩曹丕自己了,這位忙得不可開交的公子霎時間閒得百無聊賴起來。他展開雙臂躺在帥案之後,原來當丞相也可以這樣偷懶。這會兒他也懶得琢磨崔琰、毛玠之事,熬了這些天,難得半日空閒,他只想甜甜地睡上一覺,把所有不快都忘掉。哪知剛剛合眼,又有個嬌滴滴的聲音道:「兩個月不回家,天天為你牽掛,沒想到你這副丞相當的清閒,睡起大覺來了。」
曹丕豈會辨不出?是愛妻甄氏的聲音,初始迷迷糊糊只覺是夢,既而坐起——果見甄氏笑盈盈走進堂來。常言「小別勝新婚」,曹丕在這府裡忙了兩個月,見著媳婦哪還打熬得住?陡然起身,拽著衣袖拉到屏風之後,扳著脖子就要親嘴。甄氏嗔怪著推開:「大白天做什麼?留神孩子們瞅見。還有外人呢,朱鑠送我過來的。」
曹丕慚愧一笑,在甄氏鬢邊嗅了一下,這才扒著屏風往外看——果見朱鑠正在院裡哄著倆孩子,一個是自己八歲的兒子曹叡,另一個十四歲的是內侄甄像。甄氏之兄甄儼早喪,留下一子甄像,自幼就被甄氏撫養,後來也隨著帶入曹家,曹丕夫婦視若己出待之不薄。
眼見朱鑠趴在地上要給小曹叡當馬騎,曹丕憋不住了,一猛子躥出來:「這是聽政大堂,成什麼樣子?快起來!」
朱鑠連滾帶爬笑道:「公子可不該埋怨,我這兒替您哄著孩子,您好辦正經事啊!」
「貧嘴!」曹丕臉上閃過一絲羞紅,「天下最無情無義的莫過於你們這幫人!沒差事的時候整天在我府裡泡著;如今我坐纛辦事,都不見了蹤影,快兩個月了也不進來一趟,生生把我憋悶死。」
「大公子別這麼說,小的如今天天在營裡坐帳。丞相不在,小的得好好辦事給您長臉。今天您巡營,喊得最起勁兒的就是我,您沒聽見嗎?」
曹丕歎口氣:「你不來也罷了,怎麼吳質、司馬懿他們也不來?天天在府裡做事,我在後院他們在前院,多邁兩道門檻就這麼難?」
朱鑠往曹丕跟前湊了湊,小聲道:「實不相瞞,越是公子您主事,他們越不能來。幕府終究不是您的,多少眼睛盯著呢!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他們又不是長史功曹,走得太近惹人閒話。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這道理您會不懂?」
曹丕聽他這大老粗竟掉起了書袋,想必是吳質一句句教的,也就不埋怨了,只道:「好啦好啦,你們這幫人總是有理。你替我轉告吳季重,外面有事寫個條子遞進來,三弟這一去,也不知丁儀兄弟忙些什麼,可得謹慎些。竇輔去了這麼久,一封信都沒來過,也著實令人擔憂……」
這時從堂後環珮叮噹繞來一群侍女,為首之人悄悄過來給曹丕道了個萬福:「奴婢參見公子。」
曹丕只顧著與朱鑠閒話,猛一抬頭瞧那女子,不禁看呆了——這女子雖身份低微,白布衣衫,薄施粉黛,卻另有一番風情。二十五六的模樣,身材高挑體態豐腴,肌膚細膩宛若凝脂;一張白淨鴨蛋臉,俊眼修眉顧盼神飛,隆鼻秀口紅唇飽滿,淡掃娥翠猶如新月,後梳著整齊的墮馬髻,挽著發鬏,沒半點兒簪環飾物。雖是身位下賤卻天生高貴之氣,不像夫人身邊的丫鬟,倒像是來這府裡串門的青年貴婦,真真怪哉!
曹丕初時一愣,竟不禁隨口道了句:「姐姐有何吩咐?」
「公子折殺奴婢了。」那侍女微微一笑,臉上露出兩個酒窩,「聽說少夫人過來了,環氏、王氏二位夫人叫我迎少夫人進去說話。」環、王皆是側室,聽說甄氏來了少不得禮數,當初在一處居住關係又不錯,自然有說不完的話,但庶母嫡子又不方便親自出來,這才打發個侍女叫她進去。
曹丕微笑著朝甄氏揚了揚手:「姨娘喚你,去吧去吧!」
那侍女又過去給甄氏見禮,甄氏卻道:「我同公子有幾句話說,有勞姐姐先帶孩子們去吧。」
曹丕一旁觀看倒覺有趣——甄氏楚楚動人若風擺荷葉雨潤芭蕉,那侍女沉著穩重像一樹蘭桂雍容大氣,誰道天下之人氣質身份相符?這一主一仆倒似生反了。
那侍女領著倆孩子走了,曹丕兀自癡癡地看,甄氏將秀腕在他肩頭一搭,笑道:「這大涼天的還有蚊蟲,瞅準了不放往肉裡叮!」
「說什麼呢……看看都不成?」
甄氏卻道:「誰不准你看?你便有本事弄到家裡我也不管。只是小心老爺子生氣,你招惹不起。」她話有所指,一年以前曹丕納同鄉校尉任福之妹為側室,惹曹操老大不高興,說他不務正業耽於美色,還責怪他不加請命私自與中軍將校結親。這回若再順手牽羊拐走幕府侍女,老頭子更要動怒了。
曹丕白了她一眼:「這話也就咱倆私下說說。人皆言上行下效,老爺子年輕時比誰都風流,到如今也是一房一房地娶,偏就不許我們兄弟多納,這叫什麼道理?」
話未說完甄氏就把他嘴捂上了:「胡說些什麼?你瘋了?」
「想你想的。」曹丕又抱她腰。
「別……」甄氏掙道,「說正經的吧,我可不是特意來看你的。母親行軍路上生病了,如今在孟津住著,雖有丫鬟伺候著,到底不算周全。聽說最近想熊兒,整日以淚洗面。我這趟來是想跟兩位夫人說一聲,明天我帶幾個人也去孟津,親自服侍婆婆。」
曹丕大喜:「好!好!還是吾妻心思細膩。」父親遠在潼關伺候不上,甄氏若能將母親服侍好了,這對自己也是有頗多益處的,「叡兒捨得你走嗎?」
甄氏歎道:「咱孩兒倒是離得開我,偏我卻捨不得這冤家。為了照顧婆婆,也為了你,暫叫他到幕府住幾日。今兒聽說要進來,連蹦帶跳,嚷著要跟宇兒玩。」大戶人家怪事多,曹叡乃曹丕之子,卻與環氏最小的兒子曹宇同庚,這對小叔侄不論輩分互稱乳名,倒能玩到一起。
曹丕緊緊攥著甄氏的手:「有妻如此,夫復何求?我在這府裡忙政務,母親那邊就拜託你了。如今咱多受些委屈,日後不愁沒有鬄簪鳳襖讓你穿戴。」
甄氏嫣然一笑:「你呀,就是這張嘴!」嬌滴滴地去了。
曹丕見妻子走遠了,伸手招呼朱鑠——他夫妻說體己話,朱鑠可不敢聽,離著老遠在儀門下蹲著。這會兒一見招呼趕緊躥過來:「大公子有何吩咐?」
「有件事叫你查查。」
「莫非您想知道那侍女是誰房裡的?」
「嘿嘿嘿,」曹丕笑了,「你小子就在這等事上機靈。」
朱鑠諂笑道:「公子放心。恰巧呂昭回來了,我跟他私交厚著呢,一准幫您打聽得清清楚楚。這府裡侍女多了,丞相也記不清楚,公子若是中意,小的疏通疏通,把她弄到您府裡去?」
「少貧嘴,先問清楚再說!」曹丕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我忙的都是軍國大事,這些不要緊的還用得著我吩咐?你看著辦吧。」
「明白。」朱鑠會心一笑——別的地方倒也罷了,唯獨對女人這方面,大公子真是隨老子!
遊說失敗
韓遂、馬超及關中諸將的叛亂並不像預想得那麼順利。當初一起謀劃時都信誓旦旦,大有不誅曹操誓不罷休之勢,可真到了行動的時候卻人人退後,不是糧草不濟就是境內盜賊作亂。本來就是賊出身,還鬧什麼賊?其實大多數人還是信心不足,都在觀望之中。真正起兵的隻馬、韓兩家以及離潼關較近的梁興、李堪、張橫。而行軍過程中壞消息接踵而至:太原商曜還沒怎麼造出聲勢就被夏侯淵、徐晃剿滅,劉雄突襲弘農遇伏遭擒,曹仁所部已趕來增援,最後連曹操都到了。關中叛軍與曹軍隔潼關對峙,形成將兵相持的局面。
潼關以東是曹操的人馬,將近七萬人;潼關以西是關中部隊,也有六萬,雙方勢均力敵。但馬、韓是叛亂者,還有人質握在朝廷手中,明顯趨於劣勢……
「宵小鼠輩無信無義,說好了不來,難道要坐山觀虎鬥?」馬超怒不可遏連拍帥案。
帥案的另一邊坐著韓遂,他倆同掌中軍大帳,儼然是平起平坐的兩大統帥。相較馬超而言,韓遂穩重多了,畢竟年近花甲久經滄海,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要清楚得多:「賢侄莫動怒,各部駐地有近有遠,既已盟誓豈會不來?他們不過懾於曹操一時之威,不敢輕舉妄動。只要咱們據守潼關挫其銳氣,各部見曹操出師日久不過爾爾,便會陸續趕來。放心吧,咱們的人會越聚越多。」
「曹賊固不能西入潼關,然我等亦不能破之,如此相持何日才能得勝?」馬超顯然不贊成長久之計,「若以我之言,速發精銳之師往曹營挑戰,給老賊一個下馬威!」
「戰不戰可不是咱們說得算的。」成公英盤腿坐在一旁,手裡玩弄著根馬鞭,此番出兵他儼然成了叛軍的總軍師,「關中動亂多年,城池崩壞無險可守,即便長安也難以屯兵。反之潼關以東經略多年,鍾繇、衛覬鎮守弘農已久,彼攻我易,我取彼難。」
馬超越聽越著急:「既然如此,還不速速挑戰?」
成公英倒很沉得住氣:「將軍勿急,曹賊深溝高壘雖不利於我,然終不能長久。莫忘了曹操之南尚有孫權、劉備,如臥虎棲於其側,天長日久必然生變。我等但阻潼關扼其要道,曹操進不能進戰不能勝,一旦肘腋生患急於退兵,我等尾逐其後必能破之。那時只要一戰得勝,各部得訊蜂擁而至,洛陽以西唾手可得也。」
他把局勢洞察得很清楚,計謀也甚是老辣。韓遂不住點頭,馬超也無可爭辯,只忿忿道:「話雖如此,各部將領違約不來實在可恨,絕不能便宜了他們……蔣石!」
蔣石是韓遂麾下,如今馬、韓合兵,馬超這樣頤指氣使,蔣石心中不快又不敢得罪,只得勉強出列:「將軍有何吩咐?」
「你給我火速致書各部,限他們一月內必須起兵來此會合。倘若再敢推諉,等老子擊敗曹操,一個一個收拾他們!叫他們掂量好了!尤其是楊秋那廝,他媽的盟約之時就他喊得嗓門高,事情一出就閉門裝孫子了,什麼東西!」
韓遂笑道:「楊秋區區幾千人馬,不過跳樑小丑,有他不多無他不少,你何必偏偏為難他?」
「事不在大小,這口氣實在難嚥。咱們豈不是被這廝騙了?不把我馬超放在眼裡,我絕不讓他有好日子過!」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梁興、張橫、李堪就在一旁坐著,聞聽此言不禁咋舌——這小子與他爹相比真是一天一地,半分同袍之情都沒有,現在就如此狂妄跋扈,日後真破了曹操,我們這些勢力小的還不得被他擠對死?以後的日子不好過啊……
韓遂已經覺出大伙心不齊,耐著性子勸馬超:「賢侄年歲尚輕,做事不可偏激。咱們同在關中,理當以和為貴,何況現在又是兩軍對陣之時。若無緣無故招惹事端,只恐人心離散自相爭鬥,到時候莫等曹操來戰,咱們自己先亂了,還談什麼逐鹿中原?令尊、令弟的性命也都不保啦!為今之計當同仇敵愾互相包容,即便有人來遊說挑撥,也當……」
說什麼來什麼,韓遂話還未講完,只見田逵大步流星闖進帳來:「我家老將軍回來了!」
「什麼?」韓遂一陣蹙眉,其他人也交頭接耳起來——劉雄被獲遭擒,沒被曹操斬首就算燒高香了吧,怎麼竟被放回來了?
成公英腦子極快,馬上警惕起來:「劉老將軍何在?」
田逵道:「正在我營中與將校敘談。」
成公英都顧不得請示了,站起身來指派道:「張橫、蔣石,你們速帶親兵去田將軍營裡把劉雄帶來,千萬別叫他跟將士們胡言亂語,就是綁也得把他綁來!」
二將領命而去,不多時帳外便熙熙攘攘起來,緊跟著帳簾一挑,劉雄大搖大擺走進來——說是綁來,豈能真綁?一來老將軍有威望,這幫人不敢動;二來老頭也不傻,逆來順受,能吃眼前虧嗎?
韓遂一見劉雄起身相迎:「老哥哥,你在曹營受委屈了吧?快快歇息,我這就派人置酒布菜給您壓驚。」其他將領更慇勤,攙著扶著都賠笑臉,唯獨馬超端坐不語。
劉雄一副倚老賣老的架勢,毫不客氣地往東首頭一張杌凳上一坐,翹起腳來道:「唉……命苦啊!一把年紀了還得在外面掙命,這輩子圖的什麼呢?這趟曹營我算沒白去,想明白啦!」
在座的不少是精明人,聽他這不鹹不淡的話就知道他立場變了,八成是回來勸大伙散兵投降的。韓遂不接他話茬,轉而歎道:「自從那日聽說您遭擒,我心裡就不好受。偌大年歲的人了,豈能讓您衝鋒陷陣?這是小弟慮事不周,慚愧慚愧……既然您平安無事回來了,就好好休息吧,今後的仗也不勞您打了,明天我就派人護送您回藍田。您就安安穩穩在家吃完太平飯,等著小弟的捷報。」
劉雄心中暗罵——好狡猾的韓文約,竟要糊里糊塗了事!又接著牢騷道:「太平飯?太平飯這麼容易吃的?倘若曹操打過潼關,咱們十幾路人馬玉石俱焚。我是端上太平飯了,只恐你們連吃飯的傢伙都叫人家砍了。我也是養兒養女的人,於心何忍?」
這老頭說話真夠可氣的,韓遂卻也不好翻臉:「老哥哥何必說這喪氣話,您只管回去高臥,戰場的事小弟自有主張。再說還有這麼多兄弟呢,過兩天程銀、成宜、楊秋他們都來,咱人多勢眾萬無一失。」韓遂倒不是怕劉雄,論實力劉雄根本不算什麼,他被擒之後田逵已被自己收編,這老頭掀不起多大風浪;但劉雄德高望重,在這一擺就是個幌子,若真與他鬧翻,非但面子上不好看,也會令其他將領寒心。人心一亂事情就不妙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快快打發他離開。
劉雄見他不肯盡言,話不挑明是不成了,歎息道:「賢弟勸我放心,我倒想勸賢弟放手。咱們都是大半截入土的人了,還出來摸一手鐵銹幹什麼?打打殺殺幾十年,做過多少惡事你心裡也清楚。說好聽的咱們是亂世英雄,說不好聽的就是趁火打劫,趁著大漢朝動亂打下一畝三分地,不過就是個賊出身。雖說亂世無義戰,可朝廷對咱們也不薄了,好歹有個將軍之位,還有什麼不知足?你看看那段煨、韋端一個個都有了好歸宿,生榮死哀兒孫富貴,咱們為何不學他們?你也快六十的人了,還能撲騰幾天?你就認了吧,難道要到老了沒個歸宿,也不為兒孫遠謀,落一個賊父賊母賊子賊孫?」
韓遂低頭不語,成公英卻接過話來:「老將軍莫要聽曹操一面之詞,現今我等已然舉兵,若再投降焉能寬縱?況且關中諸部非韓將軍一家,各路兵馬齊心思戰,這也未嘗不是長遠打算。曹操敗於荊州,精銳盡失不足為懼。若襲破曹軍揮師東進,非但地盤可保,就是逐鹿中原也大有希望啊……」
「呸!」劉雄把眼一瞪,「就是你這等不省事的挑唆得天下不寧!口氣倒不小,還想逐鹿中原?也不照照鏡子,瞅瞅自己有那本事嘛!」
成公英還沒生氣,馬超倒一拍帥案站了起來:「住口!你這兩面三刀背信棄義的老東西,曹賊給你什麼好處,竟敢跑回來離間挑撥。若不是看你偌大年紀,早將你亂刃分屍了!」
劉雄起身把布袍一扯,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你還別嚇唬我,老子就是不怕死,若怕死就留在曹營不回來了,有本事拿刀往這兒招呼!眨一下眼睛我不姓劉,老子刀尖上舔血時你還沒出娘胎呢!你指著鼻子問我,老子還沒問你呢!你口口聲聲說你爹准你起兵,可有書信為證?」
這一句話就把馬超噎住了。
劉雄兀自不饒,破口大罵:「你個小白眼狼,曹操都告訴我了,你爹屢次寫信囑咐你不可造次,你竟連父子之情都不念啦!你們這些在座的都睜眼瞧瞧,這小子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他連自己親爹死活都不顧,日後能拿你們當回事嗎?」
馬超被他罵得惱羞成怒,眼瞅著就要拔劍,韓遂見狀趕緊阻攔:「賢侄不可……來人吶!老將軍瘋迷了,把他攙回大帳看管起來!」
「誰瘋迷了?我看你才是利令智昏!朝廷何負於你們?有此良機還不歸順,真要挨那項上一刀嗎?」劉雄罵不絕口,已被眾武士死死抓住;回頭一看,攥自己手腕的正是麾下愛將田逵,更為光火,「你小子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怎麼也吃裡扒外?」
田逵又羞又愧,卻不肯放手:「老將軍恩重如山,但也要為我們這幫年輕人的前程著想啊!小的我也想裂土分茅為一方諸侯,給兄弟們掙些富貴。咱跟著韓、馬兩位將軍干吧,人多勢眾絕沒有虧吃!您就忍一時之氣,日後我要是跟著韓將軍混出息了,我一定像孝敬親爹一樣孝敬您,這還不成嗎?」說著說著連眼淚都下來了。
劉雄又憐又氣:「你個傻小子!現在早不是二十年前天下無主的時候了,舉兵作亂能有什麼好下場?」繼而衝著韓遂、成公英罵道,「你們這幫狼心狗肺的,張嘴閉嘴同袍之義,卻吞併我部眾,慫恿我的崽子給你們當槍使!走著瞧,你們得不了好下場……」
「快轟出去!轟出去!」韓遂連忙擺手,眾武士又拉又勸總算把劉雄拖走了,找個空閒軍帳軟禁起來——這老爺子也是倒霉,在曹營當了兩個月俘虜,好不容易放出來,又被這邊扣下了。
大帳又恢復了平靜,上至韓遂、馬超,下至偏副將官誰都不言語了,各想各的心事。劉雄之事暫時壓下了,但問題也暴露出來。馬騰根本就不贊成起兵,馬超野心勃勃擅自為之,全不念父子之情,此等心腸實在可怖!而韓遂滿口仁義,卻也兼併了劉雄的部眾,做的可不似說的那般好聽。各部人馬本來心就不齊,叫劉雄這麼一攪,彼此間防備之心更重了。
這時有斥候來報:「啟稟眾位將軍,程銀、馬玩兩部已過新豐,明天便可到此會合。」
「好。」韓遂似乎是想趕走這尷尬的氣氛,故意提高了嗓門,「請列位兄弟各歸營寨謹守營盤,待明日二位將軍到來再做商議。劉雄之事大家不必在意,等咱們打了勝仗再勸老將軍吧……散帳!」
眾人參差不齊地應了一聲,退出大帳各歸營寨。成公英緊走幾步輕輕拉住梁興袍襟:「梁將軍,慢行一步。」
「成公兄有事嗎?」
「借一步講話。」成公英將他帶到帳後僻靜之處,「方纔有幾句話沒法同著馬超說。今劉雄被執,曹操遊說之計已破,必將謀戰。強突潼關是不太可能的,只怕要分兵渡河謀取渭北之地。」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有什麼藏著掖著的?」梁興沒弄明白,「成公兄有何為難之處?」
「潼關不利於戰,曹操若取渭北之地便可繞出險隘與我周旋。我想請將軍率領本部兵馬防禦渭北,以防曹軍渡河。若將軍不去,只怕那馬兒……」成公英話說一半頓住了。
梁興瞧著成公英熠熠的眼神,漸漸明白了——渭北是左馮翊一帶的戰略要地,而梁興的大本營在鄜城,因而左馮翊不少地盤屬梁興的勢力範圍,由其防衛再合適不過了。馬超剛猛好戰,若是容他搶去這差事,即便打敗了曹操,恐怕渭北之地也不再為梁興所有了。成公英唯恐馬超趁機坐大威脅韓遂,故而背地裡悄悄地對梁興說。
「承情承情。」梁興連忙道謝,「今晚我就移師渭北,悄悄地走。只是兩位將軍這邊……」
成公英笑道:「韓老將軍與您是一條心的,不必在意。至於馬超我去支應,咱們共戰曹操,大局為先他又有什麼可爭的?」他說著話緊緊攥住梁興的手,「雖然都在一個鍋裡舀湯喝,誰是真朋友,誰是以利相交,將軍可要認清好人啊!」
「是是是,咱們才是一家人。」梁興嘴上雖這麼說,心裡卻冷笑——什麼一條心一家人?不過爾爾!馬超是個不折不扣的狼崽子,可韓老賊又能好到哪兒去?賊吃賊,越吃越肥,劉雄所部已叫他吞併了,又豈會對我真心?這不過是想借我遏制馬超罷了。天下烏鴉一般黑,認清什麼好人?包括我在內,這裡有他媽一個好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