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劉表暴斃,荊州歸降曹操
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依從荀彧之計,表面上在穎川佈置於禁、張遼、張郃等七支軍隊,大造南下聲勢;暗地裡集結精銳,從小路秘密進發,兵出葉縣突襲宛城。這一擊猝不及防,劉表漢水以北的部署立刻大亂,僅僅半個月時間,南陽諸多縣城失守,曹軍排山倒海勢不可擋。
面對如此凶悍的進犯,襄陽方面非但沒有積極抵抗,反而陷入混亂——劉表身染沉痾臥床不起,聞聽變故病情愈烈,終於撒手人寰,終年六十七歲。
外有強敵,內喪其主,劉備、劉琦擁兵自重,襄陽群僚手足無措。幸虧竟陵太守蔡瑁、章陵太守蒯越出來主持大局,擁立劉表少子劉琮為荊州之主,這才穩住局面。喪事也得辦,不過情勢危急一切從簡,好在劉表原配夫人過世時已提前修好陵墓,陪葬器物也早置備妥當;劉琮率眾扶柩,開陵下葬,每人披件白袍子,象徵性在墳前哭兩聲,然後急急忙忙返回城中商議戰事對策。
偌大的幕府正堂擁擁簇簇站滿了人,除了領兵在外的部將,各級官吏來得很全,一人一身喪服,放眼望去上上下下滿眼雪白。新任荊州牧劉琮方及弱冠,面龐清秀,稚氣未脫,甚至比同齡人更顯瘦小。雖然他躊躇滿志想接好父親的班,可大敵當前滿眼喪服,總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好在繼母蔡氏垂簾在後,蒯越、蔡瑁兩大豪族首領一左一右,他心裡才不那麼忐忑。
「諸君……」劉琮頭一遭以主人身份向這麼多臣僚說話,還帶著幾分羞澀,「曹操侵犯甚疾,新野以北相繼失守,我父又於此時棄世,有何退敵良策速速道來。」
群僚一片沉默,連蒯越、蔡瑁都屏息無語。
劉琮略一皺眉,硬著頭皮又問:「家兄素有奪位之心,今在江夏手握兵馬,父親喪事甚急未及告知,我又做了荊州之主。倘若他提兵來爭又當如何?」
群僚交頭接耳小聲嘀咕了幾句,還是沒人站出來獻策。蒯越眉頭擰成個大疙瘩,幾度想開口卻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默默把頭低下了;蔡瑁則雙眼空洞一臉無奈,呆呆站在那裡。
「唉……」劉琮連連搖頭,「襄陽上下人才濟濟,難道就無一人能為我分憂嗎?」其實並非眾臣無力分憂,而是內憂外患情勢分明,人心已經變了。
「屬下願為主公分憂!」伊籍突然站了出來,「當務之急應速發哀書至江夏,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撫慰大公子之心,召劉備、文聘等部列兵漢水,再調江陵的糧草輜重犒賞三軍。主公親臨河畔激勵將士,主臣兄弟齊心協力,荊州尚能保全!」
劉琮隱約也有這種想法,只不似伊籍謀劃得周全,聞聽此言思路立刻清晰,伸手要拿令箭,卻聽一個渾厚的聲音嚷道:「萬萬不可!」劉琮抬頭觀看——說話的是東曹掾傅巽(xun),涼州北地郡人,曾在朝廷任尚書,避難荊州被劉表辟用,在這鎮南將軍府也算頗具威望了。
「機伯之言差矣。」傅巽拱手作揖,「主公與令兄構怨多年,豈能須臾便解?」話一出口群僚無不附和:「是啊……言之有理……」
其實劉琮也覺有理——劉表病逝之前劉琦從江夏跑來探望,戍守幕府的張允怕劉表臨終亂命改易繼承人,以江夏任重為借口拒絕劉琦入見,將其逐出襄陽,害得劉琦連父親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如此積怨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說開的?劉琮本性柔弱,叫傅巽問得又沒了主意:「依先生之意呢?」
傅巽捋了捋頷下的山羊鬍子,滿臉鄭重道:「屬下有一計,可使荊襄之民安如泰山,又可保全主公名爵。」
一旁的蒯越立時鬆了口氣——可算有人公開倡議了!
劉琮全沒品出「保全名爵」的含義,還問:「計將安出?」
傅巽深施一禮:「歸降曹操。」
「什麼!」劉琮畢竟受父親器重,滿心熱忱要據守荊襄,聞聽此言不禁怒火中燒,「先生何出此言?我與諸君據荊楚之地,守先父之業以觀天下,有何不可?如今我父屍骨未寒,焉能棄祖業不顧,將荊州拱手獻於他人?」他越說越氣,白皙的臉龐憋得通紅,伸手抄起令箭,「你既欺我年少,我且拿主意給你看看!家兄之事暫且不提,先召劉備前來共商禦敵之策!」
話音未落又聽簾後的蔡夫人啼哭道:「傻孩子,劉玄德與你兄長是同謀,久欲爭你之位。若召其前來,他與劉琦串通一氣奪取襄陽,豈有咱們母子容身之地?」
這話雖然聲音不大,劉琮聽來卻如冷水澆頭,手指略一顫,令箭「咚」的一聲掉落在地。傅巽本已提心吊膽,見此情形似又有轉機,趕緊接著說:「主公息怒……自古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曹操奉天子以征四海,未為出師無名。況以北土之眾加於荊楚,如泰山壓頂,以人臣而拒人主,是為逆時;以新興之楚而御國家,其勢必不能擋;以常敗之劉備以抗曹操,亦不能勝。此三者皆短,抗拒不降乃必亡之道!」
「可是……可是……」劉琮方寸已亂,滿心不願卻不知如何辯駁。
正在這時又有人道:「屬下有一言斗膽相問主公,未知可否?」眾人側目觀瞧,說話之人年紀輕輕身材矮小,體態瘦削面色雪白,舉手如倩女悠然,投足似風擺楊柳,一臉書卷氣,比劉琮更文弱。但人不可貌相,此位姓王名粲字仲宣,也是山陽高平縣人,他乃先朝三公王暢之孫、何進府長史王謙之子,總角之時求學蔡邕,十七歲便受辟公府,吟詩作賦出口成章,文人墨客無不欽佩。
「仲宣但言無妨!」劉琮平日常與他坐談文章,關係不錯,這會兒見他主動開口,自然是喜出望外。
王粲深深一揖:「敢問主公自度比曹操如何?」
劉琮倒也實事求是:「我方繼父業怎比得了曹操。」
王粲又問:「那主公自料比劉備如何?」
劉琮想了想,劉備畢竟領兵多年,只得承認:「亦不如。」
「然也。」王粲口風一轉,「主公請想,若劉備不足以御曹,則荊州失矣;若劉備之才足以御曹,則必不肯屈於將軍之下也。屬下為主公慮之,當前……唯有一降。」
劉琮被他噎得目瞪口呆。王粲信步走到大堂中央,朗朗陳詞:「昔天下大亂豪傑並起,倉促之際強弱未分,故家家欲為帝王,人人欲為公侯。而今大勢已顯,勝負已決,主公唯有見機行事,才可保全恆福。竊以為曹孟德亦人傑也,雄略冠時,智謀出世,擒呂佈於下邳,摧袁氏於官渡,驅孫權於江外,破烏丸於白登,用兵如神不可勝計。」說著話他一撩衣襟跪倒在地,「屬下遭逢離亂托命此州,蒙主公父子厚待敢不盡言?主公若卷甲倒戈應天順人,曹公必當以厚德相待,保全宗族長享福祚,此萬全之策也!」
堂上眾人暗暗喝彩——不愧是個才子,勸降都能勸得這麼雅!群僚跪倒一大片,跟著附和:「保全宗族長享福祚,此萬全之策……」
「你們……我父子何曾虧待你們?」劉琮急得快哭出來了。
蒯越見火候差不多,前跨一步低聲道:「傅公悌、王仲宣所言不虛。先主在世之日素以保境安民為要,天下動亂已久,若主公能徹底平息干戈,百姓也會感念恩情。請主公放心,蒯某人既受先主之托,必當在曹公面前竭力進言,就是拼了老命,也會確保您母子周全……」說到這兒眼裡已噙著淚花。
劉琮見托孤重臣都這麼說,心裡涼了半截,可又一想,還有手握兵馬的舅舅,只要舅舅為自己撐腰,這些人肯定會服;想至此趕緊回頭——哪知蔡瑁已不見蹤影。
張允見劉琮舉目四顧,忙道:「主公別找了。蔡公原本有恙,強打精神操勞喪事,剛才又覺身體不適,已經回府了。」
這態度還不夠明確嗎?劉琮的心徹底冷了,回頭瞧瞧簾內的繼母——方纔那點精明勁也沒了,咿咿呀呀就知道哭。再遍視堂上這些文臣,有的作揖,有的磕頭,有的痛哭,反正一口一個「降」字;唯有伊籍滿臉憤慨,惜乎資歷平平手中無權,急得直跺腳。
劉琮的眼淚終於落下來,他明白了——娘不是親娘,舅不是親舅,豪強大族想自保,避難之士想北歸,曹操不可敵,劉備不可靠,親哥哥都要跟自己玩命。費勁巴力爭來的原來是燙屁股的位子。所有人都是事先串通好的,唯獨自己才是外人,煢煢孑立,形單影隻。
「既然如此……也只好如此了……」劉琮語無倫次地咕噥了一句,踉踉蹌蹌回轉後堂了;後面還有個庶出的小弟劉修,哥倆抱著哭去吧。
劉琮一走,哀號的群僚馬上止住悲聲,說話也自由多了,有人甚至馬上露出欣欣然的表情。蒯越按捺住悲涼的心情,重重歎了口氣,但也馬上又意識到投降沒這麼容易。劉備近在樊城,眾將分散在外,局勢還不穩定。他趕緊搶至帥案前抽出支令箭拋給張允:「速速關閉所有城門,沒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擅自離開。」
張允道:「蔡公家在城外,這會兒可能已經出去了。」
「蔡大人無礙,其他人不准放行,幕府諸事一律保密。誰敢走漏消息我要他性命!」說這話時蒯越別有用心地瞥了一眼伊籍;接著又拿第二支令,「鄧羲聽令。」
「在!」治中從事鄧羲出列。
「我命你持鎮南將軍之節,速往南陽向曹操請降。你不要多帶從人,走偏僻小路繞道涉水,千萬不可暴露行蹤。」
「諾。」鄧羲趕緊去做準備。
「傅巽、王粲聽令!」
「在。」
「你二人佈置文書,秘密調襄陽附近各部將軍進城……劉備除外。」蒯越知道劉備精明,若調他回來必定猜到投降,要是他不肯過來反與劉琦串通一氣,立時禍起蕭牆,所以得瞞住劉備。
傅巽有疑慮:「大公子那邊怎麼辦?他還不知先主過世。」
蒯越早有算計:「可將先主成武侯的印璽送給他以安其心,暫且也不提投降之事。」其實他也想把劉表過世之事對劉備隱瞞,但劉備駐軍的樊城與襄陽近在咫尺,出喪這麼大動靜,想瞞也瞞不住,只能在投降之事上做文章。
「是。」傅巽、王粲也去了。
蒯越又抽出支令箭,這次卻不似剛才那麼果斷,想了半晌又慢慢插回箭壺,抬頭問:「宋仲子先生來了嗎?」
「屬下在。」一位年近六旬的長鬚文士從人群中擠出來。
宋仲子名宋衷,是荊州大儒,曾校注《周易》《法言》,修撰《五經章句》,他許多門生都在州中供職,還有人自蜀中千里迢迢跑來求學。劉表雖任命他為從事,卻是為了自抬身價,從不勞他辦事。
「宋先生,有件事想請您辛苦一趟,但可能會有危險。不知您是否願往?」蒯越十分客氣。
「異度何必客套,上支下派理所應當。」
「好。」蒯越拉住宋衷手腕,「咱到後堂去,我詳細告訴您。」
蒯越這一走,剩下的人更無所顧忌了,降曹已成擺上桌面的話,甚至有人把喪服都脫了,開始討論曹操會給他們什麼官,在襄陽的產業該如何安排。頓足捶胸已變喜笑顏開,痛哭流涕化作彈冠相慶……
劉備南逃
劉備駐軍的樊城位於漢水北岸,是南陽郡鄧縣轄下的一座小城,但此城與襄陽隔水相峙,是拱衛荊州核心的軍事要地。而劉琦駐軍的江夏雖然離襄陽較遠,但處於漢水、長江交匯處,是防衛孫權的衝要所在。這兩處一個在北,一個在東,但有了漢水溝通就能聯為一體,無論哪邊出現危機,另一邊都可以憑借水路及時增援。
不過凡事有利就有弊,如果樊城與江夏的守軍立場轉變,也可以兩路配合威脅襄陽。所以諸葛亮為劉琦獻計出鎮江夏之後,劉備也很適時地提出移駐樊城。這樣對外而言便於防禦曹操、孫權,對內也是因為劉表命不長久,一旦他撒手歸天,劉備可以打著幫劉琦爭位的旗號雙管齊下爭奪襄陽,進而反客為主控制荊州,實現諸葛亮所謂「跨有益荊,保其巖阻」這一設想的第一步。所以從表面上看,劉備主動棲於劉表監視之下,實際卻大有玄機。但他萬沒想到,最不利的情況出現了——曹操南侵,劉表猝死,遠憂近慮同時發生。
曹操的奇襲打亂了南陽部署,緊接著,穎川七軍也跟著大舉進犯。堵陽失守,博望失守,西鄂失守,宛城被圍……不利的戰報接連不斷傳至樊城,大批難民也似洪水般湧來。襄陽方面蔡瑁、蒯越已將劉表下葬,擁立劉琮繼任鎮南將軍、荊州牧,分給劉琦的只有一個成武侯的空頭銜;劉琦聞訊大怒,擲印於地,點齊人馬要與兄弟拚命,但還沒離開西陵就接到奏報,曹操別部已逼近江夏郡界,劉琦自顧不暇只能作罷。
劉備陷入兩難的抉擇——北上救援難度很大,南陽兵敗如山倒的態勢已經出現,而且也沒接到劉琮的指示。若撕破臉面南下奪襄陽,沒有劉琦配合,自己這一萬多兵很難成功,就算僥倖拿下城池,來得及穩定人心,抗拒曹操嗎?劉備與諸葛亮商議良久得出一個結論,當前唯一出路只有摒棄私念,與劉琮、劉琦團結起來,以漢水為屏障阻擋曹操。若不把外敵遏制住,誰的日子也好過不了。
劉備立刻行動,一方面遷移新野的士兵、百姓到樊城,準備憑水戍守;另一方面給劉琮寫信,進獻禦敵之策;又派徐庶去把屬下家眷接到軍中,防止被曹軍虜獲。可發往襄陽的書信如同石沉大海,劉琮沒有絲毫反應,大敵當前也不知荊州眾臣忙些什麼,竟對惡化的局面置若罔聞。他左盼右盼終於盼來了宋衷,但帶來的並非禦敵命令,而是塌天噩耗——劉琮已暗中降曹,命劉備解除防衛準備繳械。
普天之下任何人都可以降曹,唯獨劉備不能。他當年在徐州舉兵叛曹,又參與了「玉帶詔」之事,若再落到曹操手中,焉有活命之理?劉備聞聽此訊猶如五雷轟頂,愣了片刻繼而暴跳如雷,指著宋衷鼻子吼道:「你等豈能如此行事?既有降意就當速告我知,如今大禍臨頭才告訴我,你們安的什麼心啊!」
宋衷眼裡的劉備素來是風度翩翩舉止瀟灑,哪見過他如此暴怒的一面?哆哆嗦嗦道:「還請玄德公體諒。主公和蒯異度命我轉告您,他們會替您在曹公面前美言,一定……」
「住口!」劉備不容他說下去,「叫我降曹?還不如乾脆斬了我,把腦袋給曹賊送去!」
宋衷見他鬚髮皆張,額頭的青筋都迸起來了,嚇得連連後退,一不留神摔了個仰面朝天。
劉備兀自不饒,從親兵手中搶過把佩刀,躥過去攥住宋衷衣領,將刀壓在他脖子上:「宋衷啊宋衷,你分明是來給我『送終』的!我先殺了你,然後再跟曹軍拚命!」
宋衷一介文人,驚得魂飛魄散,躺在地上體似篩糠:「將軍不可!將軍饒命!此乃蒯異度所謀,與我無干吶!」
諸葛亮就在旁邊站著,一見劉備要殺宋衷,趕緊勸道:「刀下留……」話未說完就見刀光頓閃,卡哧一聲剁了下去。
宋衷一聲慘叫把眼一閉,卻未感到絲毫痛楚,睜眼再看——原來刀尖擦著自己耳根子插在地上。
劉備生氣歸生氣,心裡卻不糊塗,起身喘了口粗氣:「殺了你也難消心頭之恨。似你這等賣主求榮、貪生怕死之輩,我還嫌你髒了我的刀呢!滾!」
「謝將軍不殺之恩……」宋衷也顧不名士得做派了,連滾帶爬往外跑;到了外面顫顫巍巍半天才跨上馬,也不管手下隨從,抖動韁繩飛一般逃出樊城。
劉備氣哼哼往榻上一坐:「事到臨頭才說話,還不如不告訴我,獨抗曹賊壯烈戰死也比這滋味好!」
諸葛亮已想清楚:「說早了恐咱兵犯襄陽,說晚了又怕咱與曹軍衝突,得罪曹操他們日後不好交代。派宋衷來報訊,就是算準了咱們不敢殺害賢士。這都是謀劃好的。」
「蒯異度老奸巨猾!」劉備恨得咬牙切齒。
「咱們不能坐以待斃。」諸葛亮二目炯炯表情凝重,「樊城乃彈丸之地,又孤懸漢水以北,曹軍一到必敗無疑,得盡快轉移!」
「先生真給我面子,什麼轉移?不就是逃命嘛!」劉備半生奔忙坎坷極多,遭打擊也習慣了,忿恨了片刻又已坦然,「把大家召集起來商量一下,看看還能往哪兒逃。」
不一會兒工夫,關羽、張飛、趙雲、陳到、糜芳等將與諸葛亮、劉琰、糜竺、孫乾、簡雍等謀士齊聚一室,生死關頭但求同心同德,劉備甚至允許魏延、薛永、士仁等下級軍官也參加會晤,還包括他前些年認的一個義子劉封。情況緊急來不及長篇大論,經過緊急商議,出現兩種意見:
劉琦佔據江夏之地,麾下水陸兵馬一萬有餘,而且他已經與劉琮決裂,為今之計可以順漢水東撤夏口,與劉琦兵合一處共禦曹操。去那裡的最大好處是便捷,走水路也安全,即便曹操趕到樊城,沒有船也追之不及。
另一個地方是長江沿岸的江陵。荊州的輜重糧草大多屯在那裡,而且泊有不少戰船。如果能佔據江陵搶到物資,不但能武裝更多軍隊,還可切斷南北荊州的聯繫,扼制曹操的勢頭。但好處越大風險越大,從樊城南下江陵要走五百里,這一路儘是沼澤、山嶽、河汊。劉備的部隊不多,算上剛從新野轉移來的也還不到兩萬。倘若曹操聞知消息追擊於後,情勢萬分凶險。
又是兩難抉擇,劉備決定取其後者:「無論江夏、江陵都是權宜之計,即便順利達到也僅是逃得活命,如何抗拒曹操才是癥結所在。江夏畢竟在劉琦手中,咱們去了不過兵合一處;若為日後抗曹著想,拿下江陵便多一份實力。再說南下渡河先過襄陽,倘能見到劉琮勸其回心轉意,趁曹操大意之時予以突襲也可扭轉局面。」其實他自己都覺這想法有點兒天真,但事到如今再渺茫的機會也要嘗試。
商議妥當馬上行動,樊城所有兵馬立即開拔,將士們亂亂哄哄還未及登船,徐庶回來了,不但帶來了眾將家眷,還有一群自願相隨的百姓。劉備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軍中夾雜的百姓太多了。他們有自願投軍保衛家鄉的,但更多是南陽逃難而來,闔家帶口扶老攜幼。要遠奔江陵,帶著這些人怎麼快得了?
果然,渡河伊始就出問題了。本來關羽統帶的船隻就不多,士兵和輜重尚要往返數次才能渡完,現在又添了這麼多百姓。有些人逃難恨不得連房子都搬走,米缸、鋪蓋卷、頂門槓,亂七八糟什麼都有,孩子哭大人鬧,漢水兩岸吵吵嚷嚷人聲鼎沸。劉琰陪劉備先行渡河,看著混亂景象,不禁焦急道:「如此磨磨蹭蹭,何日能到江陵?咱們不能帶百姓走!」
劉備心下矛盾——帶著百姓有利有弊,到江陵後要武裝更多軍隊,難民就是最便利的兵源;可這些難民良莠不齊,老弱婦孺不但打不了仗還會拖累隊伍。可這一時半會兒哪能分得清楚?他思慮半晌,最後決定:「先把他們渡過漢水,願意跟咱走的帶著,不願意的留在襄陽,我也算仁至義盡了。」
眾將及家眷渡完,劉備不再等候,留下關羽繼續轉運百姓,自己率領兩千精兵奔至襄陽城下。但見四門緊閉吊橋高懸,城頭甲士密佈,旌旗招展,強弓硬弩預備妥當。宋衷一回來,這邊就做好準備了。
劉備見此情景甚是寒心——一則為自己謀劃不周未能奪取襄陽;二來倒也為劉表叫屈,機關算盡防人一世,想不到屍骨未寒蒯蔡就拿他地盤送了人情。局勢未明劉備不敢貿然靠前,提了口氣放聲喊道:「城上兄弟替我稟報一聲,末將劉備求見鎮南將軍!」
話音剛落就見門樓上閃出員小將,氣勢洶洶耀武揚威:「大耳賊!你死到臨頭,難道還想賺取襄陽嗎?」
劉備認出是張允,知他是蒯蔡一黨,恨得牙根癢癢卻不能翻臉,強壓怒火道:「張將軍莫要誤會,我有一言需上達主公。」
張允一陣冷笑:「你反覆無常妖言惑眾,休想再見我家主公!識相的話趕緊走吧!」
劉備聽他坦言「我家主公」,儼然已不把自己當荊州之將,怒氣已頂到了嗓子眼,打馬揚鞭來到護城河邊:「姓張的!你若疑我欲奪襄陽,何不放箭射我?我有幾句肺腑之言要告知主公,這不單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荊州上下所有軍民百姓!」
張允色厲內荏,被他大義凜然的氣魄震住了,竟不敢傳令放箭,猶猶豫豫道:「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魏延、劉封等小將唯恐城上突施暗算,趕緊領兵湧過來,把劉備護在垓心。劉備朝上嚷道:「昔日劉荊州單騎赴任,誅蘇代,殺貝羽,抗袁術,戰曹操,收納避難賢才,厚待豪傑之士,殫精竭慮受盡辛勞才打下這片基業。你等身受托國之任,當此危難之際該齊心協力共禦外敵,豈能背信棄義獻家邦於他人?」劉備雖然幾易其主,畢竟生性桀驁胸懷壯志,這幾句乃是由衷之言,故而慷慨激昂情真意切,「若以末將之意,當請主公與大公子重歸於好,兄弟合力共據江沔,咱們這些將領身先士卒竭力而戰,荊州還可保全。敵人遠道而來必不能久,若能東結孫權,西聯劉璋,豪傑之兵齊會荊楚共擊曹賊,天下之事尚未可知也!如此不戰而降,何顏面對故去先主,何顏面對三軍將士,又何顏面對荊襄九郡的父老鄉親……」
城上士卒也都是荊州人,這些天變故甚多他們也預感到有事兒,但只是遵令而行並不多問,直到現在才明白張允這夥人原來要降曹,立時亂哄哄議論開了。張允眼見軍心不穩,不敢讓劉備再講下去,喝止道:「住口!曹操乃是當朝丞相,代天子征四方,降之未為不正。你本曹營叛將,自知不保,顛倒是非蠱惑人心!速速給我離開,再要多言本將軍不客氣了。」
劉備罵道:「宵小豎子不足與謀!我要見少主!」
「主公豈能見你?」張允大吼道,「我念在同僚之情才放你走,若再不走我便放開吊橋出城一戰,到時候你想走都走不了!」其實這是威嚇之語,城中是有些兵馬,他卻不敢出來爭鬥——只因調將密令發出後有幾路將校拒不服從,其中文聘擁兵數千,就屯駐在襄陽東北十餘里外,音訊不通未知敵友,倘與劉備串通一氣,趁兩軍交戰之際襲入城內,立時禍不可解。哪敢隨便開門?
正在這時又聞人聲鼎沸,渡過漢水的百姓一窩蜂湧到護城河邊,男女老少嘈雜嚷著:「快開城門啊……放我們進去……曹兵就快殺來了……」他們還不知劉琮降曹,以為襄陽可以躲避曹軍呢!
「安靜!安靜!」張允扯著嗓門嚷了幾聲,卻被淹沒在一片混亂中;再抬眼瞭望,難民越聚越多,黑壓壓看不到邊,都朝城邊湧來,有的跪倒在地哀哀懇求,有的朝上喝罵嚷著開門。張允已六神無主,倉促間胡亂傳令:「放箭!快放箭!」士兵猶豫了一陣,還是不敢違命——梆子響起亂箭齊發,飛蝗般的箭雨頃刻而下,朝著無辜平民射去。
百姓一陣大亂,有的被射死,有的四散奔逃,還有不少正往前擠,糊里糊塗被衝倒在地,自相踐踏死傷一片,哀號之聲響徹連天,情狀慘不可言。就連劉備等人都被人潮捲了進去,推搡半天才站住腳,再看左右百姓散了一大半,只有少數精壯的漢子還硬挺在他身邊。張允眼見射箭有效,又要傳第二道令,忽聞身後一聲斷喝:「住手!」張允回頭一看,原來是蒯越,頓時把心放回了肚子裡。
蒯越來到牆邊拱手施禮:「玄德公,別來無恙。」蒯氏在荊州素有賢名,百姓依稀識得,見他出現在城樓,嘈雜的聲音漸漸安息下來。
劉備心頭雖恨,卻不好失了禮儀,也客套道:「原來是蒯大人,末將要見少主。」
「正是主公派我來的。」蒯越手撚鬚髯,「主公命我轉告您,天下荒亂已久,生靈身在水火,請玄德公以蒼生為念,早息干戈歸順天命,以免黎民百姓再遭塗炭。只要您肯解甲歸降,曹公那裡自有我們替您美言,一定能保將軍性命無礙。」這便是寧與外敵,不與家奴,曹操來了尚可保全富貴,倘若劉備掌權,蒯蔡之流欲求富家翁而不得。
劉備見他娓娓道來不疾不徐,心裡涼透了——看來劉琮君臣已有共識,降曹之事無可挽回,只有繼續南逃了。想至此要說兩句場面話帶兵離開,卻聽身邊百姓朝上喊道:「蒯公救救我等,曹兵要來了,快開城門!」這些草民既不知劉琮降曹,也不明白為何不開城門,滿心以為劉備、劉琮是一回事,只想盡快逃到安全之地。
蒯越一陣蹙眉,提高嗓門道:「少安毋躁!諸位父老鄉親,不要驚慌!主公已決定歸順許都朝廷,請大家回轉家鄉各安己業。回不去的暫且坐在原地,待劉將軍走後我會打開城門放你們進來……」
他話未說完,下面有人問道:「歸順什麼朝廷?哪來的朝廷?」劉表治荊襄二十載,不啻為土皇帝,從不向百姓宣揚許都之政,許多人都不曉得天下尚有朝廷。
蒯越耐心解釋:「朝廷……就是曹丞相!曹公!」見城下還是一片懵懂,索性直言,「就是曹操!」
「曹操」二字出口,下面又一陣大亂——荊州素來與北方為敵,所屬官吏也誣曹操為賊,說他屠戮百姓暴行纍纍;現在猛然又要歸順曹操,這個彎轉得太急太快,百姓豈能接受?
有人哀號道:「不能降曹,聽說此賊最好屠城,把徐州百姓都殺光了,還在官渡活埋了七十萬人,蒯公降曹難道不顧我們死活嗎?」曹操是在徐州屠過城,但事出有因,也不至於都殺光;官渡坑殺袁軍其實是七萬,怎麼可能是七十萬?多年來荊州官員向百姓灌輸的都是曹操如何恐怖,再加上以訛傳訛道聽途說,才出現那麼大差距!
還有個老漢嚷著:「萬萬不可降曹,他治下百姓都要交五成以上重賦,我一把年紀了,寧死也不受那罪!」所謂交五成以上重賦其實是指屯民,與擁有戶籍的普通農戶無關。但曹操的屯田區都在豫州和淮南,所以荊州百姓就近看到的都是五成以上賦稅,也就想當然認為這是一貫之法。至於冀州僅收四升田賦,他們卻根本不知道。統治者宣揚是非但以自身利益為準,何嘗把事實真相告訴百姓?殊不知事到臨頭需要求變之時就要自食惡果啦!
屠殺無辜,苛政重賦,這兩條理由一喊出,百姓立時群起響應,吵吵嚷嚷如同開鍋:「你們這些當官的管不管我們窮人死活?」「不能降曹啊,咱們快逃吧!」「襄陽不能進了,咱跟著劉將軍走吧!」「老天開眼,可憐可憐我們窮人吧……」
其實所有人各安其家靜候改旗易幟,什麼錯差都不會發生,曹操豈能無故害人?饒是蒯越滿腹良謀,面對激憤的百姓也解釋不清了,嗓子都喊啞了,急得汗流浹背。就在這時又聽「轟隆」一聲巨響——襄陽吊橋落下,城門打開了。
「有人殺關落鎖!」蒯越渾身的血彷彿被抽乾了,要是劉備趁亂殺進來就危險了,此刻再不管黎民死活,「放箭!速速放箭!」張允更不敢怠慢,匆忙下城調兵。所幸圍在外面的大多是百姓,聞聽放箭頂著東西四下亂竄,沒人敢往城裡闖。劉備也嚇了一跳,帶著親兵撥馬便逃——他還以為城裡發兵來打他呢!
這一變故事出突然,城上城下全亂了。劉備跑了一陣,忽聽背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叫自己,回頭觀看,衝出城來的不是守城軍兵,而是一支魚龍混雜的隊伍——有布衣百姓,有頭戴武弁的士人,還有皂吏雜役,為首之人身披鎧甲,手持佩劍,正是荊州從事伊籍。
劉備立刻勒馬,伊籍奔到近前,也顧不上施禮了,氣喘噓噓道:「劉荊州既死,在下從今往後就追隨您啦!望玄德公收留!」
「好!好!」劉備沒想到這時還有人投奔自己,激動不已。
「不光是我,」伊籍漫指身後人群,「他們都願意追隨您。」
伊籍堅決反對降曹,卻拗不過蒯越等人,又被困在城中逃不出。他便私下串聯了一幫官職較低的從事雜吏,準備殺出城去,無奈防備森嚴不能得手。今日劉備帶著百姓在外喊嚷,城內也人心惶惶,伊籍趁此良機殺死守門士兵,放落吊橋逃出來。他這一逃不少寒族官吏、少壯將佐、冗從雜役也跟著跑了出來——這些人與降曹派大不相同,或是受豪族排擠心懷不滿,或是年輕氣盛野心勃勃,或是想建功立業改換門庭,大半是原本不得志想趁亂賭一把的人。
劉備望著源源不斷湧出的人流,精神為之一振,身邊劉封、魏延等人都道:「襄陽已亂,何不發動人馬奪取此城?」
劉備搖了搖頭:「劉荊州臨終托我以遺孤,安能背信棄義奪他父子城池?咱們還是走吧。」話說得漂亮,其實他並非不想而是不能。且不論蒯蔡兩家尚有兵馬,即便僥倖拿下襄陽,又如何抵禦接踵而至的曹操?此乃死地也。
襄陽守軍慌了一陣漸漸沉住氣。張允領兵來到城門下,連殺數十人才止住出逃的洪流,卻不敢追擊劉備、伊籍,倉皇退回城中,二次閉門扯起吊橋——一場動亂總算平息,蒯越伏在城頭大口喘息,真有劫後餘生之感。
喧鬧慢慢散去,只剩下一片百姓屍骸,家什雜物丟得滿地都是,護城河已被鮮血染紅。劉備遙望城樓歎了口氣,又高聲喊道:「蒯越、張允!你等挾持少主,賣國求榮,殘害無辜。我劉備絕不與你們同流合污!只要我還有三寸氣在,定與曹賊周旋到底!」扔下這兩句漂亮話,便領著伊籍等人向東撤去,與渡江的大部隊匯合。
這一路到處是逃散的百姓,還有不少身受重傷伏地不起,嗚嗚的哭聲綿延不絕,鬧得人心情沉悶。劉備唉聲歎氣行了一陣,抬頭觀望——前方山嶺間顯出一陵,高有一丈七尺,佔地約有一畝,封土前的墓碑還是新立的,正是劉表之墓。
劉表雖胸無大略,但在荊州這些年也算寬政愛民,故而百姓還很懷念他,如今「曹賊」要來接管荊州,受了委屈的百姓紛紛跑來哭訴。諸葛亮、張飛集結好軍隊,趙雲、陳到護衛著家眷,已在此等候多時,見劉備到來趕忙催他啟程。劉備卻搖搖頭,下馬踱至劉表陵前,深深拜了一拜——說來也奇怪,劉表在世時劉備未曾覺他有多英明,甚至還想奪他的地盤;可等他死了,才知原來他是庇護自己的參天大樹,只有他在,荊州才不至於落入曹操之手。
連劉備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是動了真情,還是受了委屈,竟落了幾滴眼淚,難過了好久才轉身上馬,可再想走卻走不了了。
四面八方的百姓都朝這邊聚攏來,把劉備等人圍了個嚴實,有人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將軍行行好,帶我們一起走吧……」他們畏懼曹操,拿劉備當了救世主。有一個出來說話的,其他人也跟著響應,轉眼間漫山遍野跪倒一大片,幾乎所有人都想跟著劉備逃命。彷彿只有跟著劉備才能逃脫劫數,有的人上前抓住劉備、諸葛亮等人韁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撒手。
哀求聲、痛哭聲、讚揚聲不絕於耳,劉備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輾轉半生從未有這麼多人願意追隨自己,百姓加入乃是人心所向,抗曹大有所為。憂的是這些百姓良莠不齊,老幼婦孺佔了一半,還帶著許多家什牲口,豈不拖累行軍?
徐庶婉言勸開身邊兩個百姓,對劉備耳語道:「為今之計宜速行保江陵,今雖擁大眾披甲者少,若曹操兵至何以據之?不能帶這些百姓。」
劉備沒有回答,兀自環顧百姓,望著那一雙雙渴求的眼睛,只覺胸中已被豪氣填滿,霎時迸發起一陣英雄情懷,正義凜然大聲喊道:「既然荊襄百姓不棄劉備,備安忍棄你們於不顧?大家收拾東西都跟我走!」
「多謝將軍大恩……」老百姓齊聲呼喚,牽牲口的牽牲口,套車的套車,背包袱的背包袱,所有人都以為找到了救星,殊不知已踏上一條更為凶險之路。
徐庶連連叫苦:「主公誤事矣!」
劉備卻一臉決然:「夫濟大事者以人為本,今人歸我,我何忍棄去!曹操挾天子,滅袁紹佔盡天時,我唯有以人和而抗之。」
徐庶被這大道理駁得啞口無言,諸葛亮也滿面憂慮:「主公顛沛險難不失信義,可欽可敬。不過……不過……唉……」劉備把調子定得那麼高,面對這麼多百姓也不能出爾反爾,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沒用了。
不過劉備還留了個心眼,湊到二人身旁低聲吩咐:「我也知此去凶險,可叫關羽督率船隻,領那一萬水軍先往江夏,設法調劉琦麾下所有船隻都到漢水沿岸接應咱們。能逃到江陵固然最好,若行軍緩慢曹軍將至,咱就轉而登船改奔江夏,也可逃得一時。你們秘密去辦,不要走露風聲。」說罷他提口氣,強做輕鬆之態,融入百姓之中安慰老幼去了。
諸葛亮、徐庶還是憂心忡忡——即便有此準備也難保萬無一失,數萬軍民蜿蜒於途,還有家眷車輛和糧草輜重,萬一敵人突然追到,連抵抗的能力都沒有,將是滅頂之災。這簡直是一場賭博!
襄陽易主
該走的走了,該來的也來了。建安十三年九月,曹操親率的先鋒部隊涉過漢水,抵達襄陽城下。
雖然嘴上天天喊著荊襄之地不戰而定,但是當劉琮真的遣使投降之時,曹操卻有點兒不敢相信。在他看來至少也要兵至漢水,擺出雄偉陣勢,荊州群臣才會考慮投降。所以當曹操得知劉表已死、劉琮請降的消息後,第一反應竟然是找曾在荊州寄居的樓圭,詢問真偽。樓圭笑他多慮:「天下擾攘各貪王命以自重,劉表父子素以名流自居,更看重這一套。如今他把白旄使節送來,必是誠心歸降,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曹操這才相信荊州果真投降,也從而得出個結論——天下歸一的大趨勢已不可逆轉,以後的戰事比預想的更容易。
曾經被劉表視為畢生榮耀的襄陽城四門大開,毫不設防地暴露在曹軍面前,所有士兵都已放下武器出屯城外。章陵太守蒯越、治中從事鄧羲帶領闔城官員出來迎接,所有人都已脫去孝服換上新衣,笑容可掬地朝拜新主人。他們如此興奮,如此虔誠,彷彿自己本來就該是曹操的人,早把屍骨未寒的劉表忘得乾乾淨淨。唯有劉琮、劉修兄弟欲哭無淚地跪在道邊,手捧著荊州牧、鎮南將軍的印綬,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曹操騎在馬上傲視著一切,儼然一副捨我其誰的架勢,只是揮揮手示意主薄溫恢把印璽收了,便帶領部下打馬揚鞭奔向城門。可當他奔到迎接的人群邊,忽然勒韁下馬,攙起一位鬚髮蒼蒼的官吏:「哈哈!不喜得荊州,喜得異度耳!」
蒯越頗感意外:「時隔二十餘年,丞相還認得我?」
曹操抓住他手,很是親近:「當年何進幕府的西曹掾,故舊之人焉能忘了?」荀攸、許攸、樓圭也紛紛下馬,一口一個「蒯西曹」,叫得格外親切。
蒯越眼見都是老熟人,分外感慨——想當年他在幕府當西曹掾,府內人事調度皆經他手,那時天下名士聽之委任,何等風光?現如今人家身居高位,自己卻成了「賣主求榮」之徒,又何等慘然?想至此連連搖頭:「慚愧慚愧……」
「何愧之有?你是老夫的功臣,若非你居中調度,荊襄之地豈能唾手而得?」
事實確是如此,劉表新喪人心不穩,劉備、劉琦擁兵虎視,雖欲奉土降敵也非易事。曹操這話本是出於一片善意,可蒯越聽來卻帶著幾分苦澀:「慚愧慚愧……」除了這兩個字,他還能說什麼呢?
「德珪何在?」曹操最想見的還是蔡瑁。
蒯越更顯尷尬,閃爍其詞道:「德珪身體欠佳,這些天一直在家休養,未能迎接丞相,還請見諒。」
真病假病?曹操愣了片刻,隨即回過神來,「走走走,咱們攜手攬腕一同進城。」蒯越不敢以故舊自居,想要推辭,手腕卻被他抓得死死的,只得低著頭恭恭敬敬陪在身邊。曹操走至護城河邊忽然停下腳步,望著城樓狂笑不已。
「阿瞞兄,你笑什麼?」跟在身後的許攸不禁發問。
「笑此地故人甚多。」曹操手指城樓,「你看看,這城樓上鐫刻的『襄陽』二字是何人筆法?」
許攸瞧了瞧那工整的篆字,禁不住也笑了——這不是梁鵠梁孟皇那老貨的筆跡嗎?昔日曹操未得志時過府拜望被其拒之門外,想不到也躲到荊州了,這可真算是報應。
蒯越並不知曉這段往事:「丞相莫非與梁孟皇有舊?如今他就住在城西,不妨召來一敘。」
「唉……是有些朋友要敘敘舊了。」曹操又想到了王俊,意味深長地歎息一句,帶領眾人進了城門。諸謀士、將官緊隨其後,荊州群僚則很識趣地排在了曹營中人的後面;至於劉琮兄弟,早被裹挾在一群士兵當中。
鎮南將軍府雖沒有鄴城幕府寬闊,卻也小巧精緻古香古色,透著劉表的那種儒雅氣質。這裡甚至還有大量的書畫珍寶、經籍藏書,是亂世中極為難得的文化財富。不過嬌柔的文化抵不過金戈鐵馬,如今這裡的一切都屬於曹操了。他安忍穩坐大堂之上,而劉表的兒子們卻只能在下面聽候發落。劉琮畢竟主動歸降,曹操也得拿出肚量,宣佈以往割據自守,勾結袁紹,僭越祭天,抵抗王師等罪既往不咎,荊州吏民與之更始。封劉琮為列侯,改任青州刺史,即日登程赴任;贈其弟劉修為孝廉,攜家眷遷居鄴城。
這番安排是事先與荀攸、許攸、樓圭等人商議好的。劉氏在荊州近二十載,即便本身已無野心,也難保日後有人打著他們的旗號擁兵造反,劉備拉攏劉琦不就是例子嗎?所以不能讓劉琮留在荊州。選擇青州也有深意,青州是劃給臧霸、孫觀等將自治的,劉琮即便到任也毫無實權。至於將劉修遷居鄴城,其實就是人質。
劉琮聞聽即日登程,立時傻了眼:「罪臣既獻土順天,就當聽憑處置,本不敢多求。然先父剛剛亡故,請守陵墓以待週年。」
曹操卻道:「大禮不辭小讓,大孝不拘小節。你歸順朝廷也算給令尊挽回忠臣之名,何必還要守陵,循此愚忠愚孝?但去無妨。」
劉琮生於荊襄長於荊襄,父母皆葬於荊襄,自然不願意離開,又請求道:「青州路遠,請丞相更易官職。我願留在荊州,哪怕當一個小小的從事也可……」
曹操不待他說完便咄咄道:「你這孩子好不懂事!我乃當朝丞相,代天子任免百官,豈可隨意變更?荊楚之地兵戈未休,你兄長還佔據江夏不肯歸降,你滯留此間多有不便,還是離開為妙。」
劉琮是在文人堆裡長大的,又是貴公子,何曾屈於人下?見曹操面露慍色,早嚇得哭哭啼啼,跪地央求道:「曹丞相……我不願為官,情願閒居故土永守父母陵寢……」
「故土?」曹操笑了,「荊襄之地豈是使君故土?誰不知劉景升乃山陽高平的名士?你即便要歸故土,回的也只能是兗州。速速啟程不可多言!」
劉琮聽罷潸然淚下——生在荊襄長在荊襄,今日家鄉反變異鄉。至於他那庶弟劉修膽子更小了,就知道抹眼淚。曹操早就不耐煩了,乾脆直接吩咐親兵:「去幫劉使君收拾行囊之物,立刻送他登程。」眾親兵一擁而上,生生將劉琮拖了出去;劉修眼見兄弟分別,上去欲追卻被甲士攔腰抱住,送回後堂了。
蒯越在劉表面前立誓保全其子,一見此景趕忙上堂跪倒:「懇請丞相念在獻土之功寬待一二。」說罷倉皇叩首。
曹操笑道:「異度何須緊張?劉景升一代名士,老夫豈能謀害其子?即便不念劉表之名,還需看在蔡家的面上。我不過是叫他們離開荊州,別無他意。來日家眷遷居鄴城,府裡一應財貨之物任由帶走,以後還會另有關照,你大可放心。」
蒯越見他言辭真切,這才心中稍安,又欲引薦群僚,卻被曹操攔住:「封官之事不忙,當早定軍務大事。劉琦膏粱子弟不足為慮,卻不知劉備逃亡何方?」徐州之叛,玉帶詔之事他始終銘記,怎能便宜劉備?
「荊州糧草、輜重皆屯江陵,又是貫通江南之要道,劉備此去必奔江陵。」
「何不早言!」曹操立刻警覺起來,「走了幾日?」
「已有十餘日。」蒯越卻不著急,「屬下已收到軍報,劉備所部裹挾百姓近十萬,每日行軍不過十餘里,此去江陵五百里,他至今尚不及一半。我已派人通報江陵守軍嚴加防備,明公大軍聚齊再追不遲。」
「雖有防備,也恐夜長夢多……」昔日徐州之亂短短數日劉備就聚起了幾萬人,官渡之戰又在汝南勾結劉辟、龔都作亂,因而曹操深知他的煽動能力,馬上吩咐,「曹純、韓浩、史渙!」
「諾。」虎豹騎都督曹純、中護軍韓浩、中領軍史渙出列聽令。
「江陵輜重不可有失,你等即刻領兵追擊劉備、搶佔江陵。」
「啊?」三人面面相覷,曹純道,「我等領兵皆去,主公誰來保護?」曹操是輕兵趕來接收襄陽的,故而只帶著一萬多兵,若中軍精銳和虎豹騎都派出去,萬一這邊出了亂子怎麼辦?
曹操卻道:「無礙,樂進等部不日將至,足可護我周全。再者蒯公等人皆我舊友,不會有閃失。」說罷朝蒯越欣然一笑,以示信任。
韓浩又道:「初到荊州道路不熟,還需本鄉之將指引道路。」
這倒是個棘手的問題,曹操未及問蒯越,堂下就有人主動請纓:「末將張允願意引路。」
曹操知道張允是劉表的外甥,見他個子不高,中等身體,長得倒挺俊俏,卻滿面堆笑,不像個能征慣戰之人,恐其不能勝任,卻不好阻他這番熱忱:「將軍勇氣可嘉,就命你……」
話未說完又聽外面一陣噪雜,許褚、鄧展等人推搡著一員被綁的將官來到院中。此人身高九尺,膀闊腰圓,一張黑油油的臉龐,虯髯虎目,鼻若懸膽,闊口咧腮——一看就是員勇將。
許褚氣哼哼稟奏:「荊州各部將官皆在城中受降,唯有這廝佔據軍營拒不交兵,動了丞相府大令才把他調進城來。請主公發落!」
曹操不怒反喜:「這位將軍尊姓大名?」
那將官垂頭喪氣拒不回答,張允卻搶著道:「此人姓文名聘,字仲業,乃是南陽人。我等商議歸降之際,所有將領都願順從,唯獨他擁兵在外不肯入城,實在可恨!請丞相重重發落。」文聘被眾人推至堂上,卻立而不跪,耷拉著大腦袋唉聲歎氣。左右親兵齊喝:「既見丞相,為何不跪!」
「哎,莫要難為文將軍。」曹操湊到他身前上下打量,愈覺此人孔武有力,卻一臉淒然的神情,不禁相問,「荊州眾將皆降,將軍近在咫尺為何姍姍來遲?」
文聘未及開口虎目帶淚:「既不能輔弼劉荊州以奉國家,又不能幫助少主抵禦外敵。襄陽已歸降,我卻還想著據守漢川抗爭王師,但求生不負於孤弱,死無愧於地下。可如今到了這個地步……」說到這兒他一陣哽咽,「亡國之將悲痛慚愧,還有何臉面來見新主?」這九尺高的漢子話說一半唏噓不已,既而竟頓足痛哭起來,哀號之聲震得屋瓦直顫。
「住口!」張允一陣冷笑,「丞相面前豈可失禮?」
「你住口!」曹操反詰道,「同為荊州之將,人家知道慚愧,你又知道嗎?」
「是是是。」張允被他問得滿面通紅退至一旁。
「此真忠臣也!」曹操由衷感歎,親自為文聘解開綁繩,「荊州雖已易主,老夫必厚待此間百姓,若將軍不棄,可否助我共謀大事?」說罷抱拳一揖。
當朝丞相給一罪將施禮,文聘眼淚都驚回去了,瞪著一雙虎目:「末將何德何能,豈敢……」
曹操越發恭敬:「將軍德才兼備。老夫欲定天下久矣,豈能與義士交臂而失之?將軍若能似輔保劉荊州一樣輔保我,上可除天下之危難,中可救百姓脫戰亂,下可求功名富貴於朝堂,未知將軍意下如何?」
「這……這……」文聘不知說什麼好了。劉表當初是很看重他,但劉表畢竟是文人,從不會如此青睞一個武夫。曹操卻能以丞相之尊折節下士,搞得文聘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曹操見他臉色轉紅,再接再厲道:「將軍莫遲疑,您麾下兵馬依舊由您調遣,老夫一兵不奪,還會追加輜重、糧草。荊州之兵自然要靠您這樣荊州勇士來帶,還有什麼要求將軍但言無妨。」
文聘再也聽不下去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敗軍之將何敢多言?蒙丞相錯愛,末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好!」曹操二次相攙,「目下正有一樁緊急軍務勞煩將軍,未知將軍可否……」
「我去!」文聘搶著答應。蒯越看得目瞪口呆——玩兵的終究鬥不過玩人的,曹孟德不愧是玩人的高手,三言兩語便把文聘拿下了,劉表父子若能如此屈尊武人,荊州何至於有今天?
曹操不再客套,正色傳令:「文將軍,老夫暫時任命你為中郎將,且歸中軍調遣。今有劉備逃竄江陵,你速率本部精銳騎兵帶路追襲,事成之後老夫另有封賞。」
「末將遵命!」
史渙見主公這麼容易就撿個先鋒,甚覺可笑,戲謔道:「文將軍,我們中軍之人騎的都是幽州好馬。你這引路的可得比我們快,用不用我撥你幾十匹快馬?」
文聘把眼一瞪:「你們這些北方佬有什麼了不起?我人不輸給你,馬也不輸給你,咱們走著瞧!」
「走!」四員將說說道道出去點兵。
曹操見他們去了才覺安心:「明日大軍一到,立刻率部隨後接應,絕不能讓劉備搶到輜重。我有些私事要出去,城中諸事請軍師代勞。」
許褚、鄧展忙湊過來:「初至此地人心難測,我等保護主公!」
「不必了。」曹操擺了擺手,「我去探望個老朋友,你們拿刀動杖反而有礙。」
許褚平素不多言,可今天也管不住嘴了:「什麼人還需主公親往探望?」
曹操故弄玄虛:「我這朋友可厲害,他不到咱軍中,咱們只能算得了半個荊州。如今他在家裡裝病不出,老夫當然要親自走一趟。」說罷朝許攸、樓圭擠擠眼,二人不禁掩口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