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曹操倉皇逃離洛陽 廢立天子
沒過多久,董卓一紙詔書把在河內督戰黑山義軍的朱俊調回京師,名義上給予光祿大夫的官職,實際上是把這位名將的兵權也解除了。至於敵對的黑山起義方面,朝廷息事寧人,任命其首領張燕為平難中郎將,默許他在黑山一帶劃地自治。緊接著,董卓又徵調豫州刺史黃琬入朝,以此防止其就近舉兵反抗。
又過了幾天,董卓親自出城,以最隆重的禮儀迎接一位大人物的到來——穎川名士荀爽。他終因逃避不及,被董卓手下圍困在鄉,幾番威逼之下,無可奈何入朝為官。董卓如獲至寶,要利用這個民間大賢來裝點他的新朝廷,以此穩固士人之心。
轉眼間已到了九月,天氣一天天轉涼,嚴酷肅殺的西風又來了。那涼風捲著落葉在宮院間吹拂,發出沙沙的聲音,時不時還有幾片飄拂到朝會的玉堂殿上。
此刻,大殿裡鴉雀無聲,列坐的文武公卿似泥胎偶像,動也不動。上面御座空空,大家都快記不清多久沒見過皇帝了,只有董卓在御階下指手畫腳把持朝堂。
今天的朝會更與往日不同,因為大殿外還有二百個身披鎧甲殺氣騰騰的西涼武士。所有官員都屏住呼吸低著腦袋,甚至無人敢隨便抬一下眼皮。不過,董卓也同樣一言不發,耐著性子在大殿中央踱來踱去,他在等百官之首的太傅袁隗。
沉默了許久,忽聽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趨身走進一個年輕的官員,乃侍御史擾龍宗。侍御史本是伺候皇帝的官,不過現在連皇帝的面都見不著,也就改成伺候董卓了。
擾龍宗快步進殿,戰戰兢兢在董卓面前下拜:「稟報董公,太傅他老人家,今天不能來了。」
「為什麼不來?」董卓瞥了他一眼。
擾龍宗擦去涔涔的汗水,解釋道:「老太傅偶感風寒。」
「哼!老傢伙不來也罷。」
擾龍宗見他顏色不對,趕緊起身想要歸班。
董卓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怒道:「你這就想退下嗎?」
「董公,下官無罪啊……」
「無罪?你為何上殿不解劍?」董卓說罷鬆手,就勢一推。他胖大力猛,竟把擾龍宗推了一個觔斗,重重撞在殿柱之上。
此一摔一撞著實不輕,擾龍宗好半天才掙扎著爬起來,支支吾吾道:「下官……怕董公焦急,匆匆趕回,一時倉促就忘記了。」
「忘記了?」董卓一陣冷笑,「這朝廷章法豈有忘記的?上殿帶劍暫且不論,列卿以下拜謁三公豈有服劍之理?你分明就是不把老夫這個司空放在眼裡!」
擾龍宗連連磕頭:「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望董公饒恕。」
「饒恕?太晚了。來人啊!推出去殺了!」董卓喊完這一聲故意挑釁般掃視著群臣,「這是朝廷的禮法,將其治罪,我想各位大臣不會有異議吧?」他擅自處死大臣,卻打著維護禮法的名義,誰也不敢出言反對,眼睜睜看著兩名武士把殊死掙扎的擾龍宗拖了出去。那淒厲的求饒聲越來越小,直到最後化作一片寂靜,聽得人直冒冷汗,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曹操卻坦然坐在群臣當中,毫無自危之感。他很清楚,董卓想拉攏他來打擊別人,所以自己目前是安全的。不過,董卓小題大做殺死擾龍宗,無異於殺一儆百,瞧今天這等陣勢,恐怕是要公開那驚天之舉了。
果不其然,董卓朗聲道:「我董卓為大漢國祚長遠,願以身維護國之禮法……可是如今,在後宮之中就有人不尊禮法、不守婦道,這個人就是太后何氏!」
此言一出,群臣紛紛抬頭,一雙雙驚怖的眼睛瞅著董卓。
董卓熟視無睹,緩緩道:「永樂太后董氏乃先帝生母,久居宮中。可何後竟連連逼迫,以藩妃之名將其趕出皇宮,致使她憂憤而死。如此行事豈不逆婦姑之禮,有虧孝順之節?」見大家沒什麼強烈反應,他頗為滿意,背著手繼續道,「當今天子,昏庸無能軟弱不君。昔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著在典籍,後世稱善。我看當今太后宜如太甲,當今皇帝宜如昌邑,這對母子應該廢棄流放。陳留王雖年幼,但仁孝聰慧,可以繼承大統……」
文武群臣可謂觸目驚心,從古至今哪有如此跋扈的臣子,堂而皇之大談廢立。皇帝不過是膽小一點兒,除此之外有什麼過錯?自你董卓入京以來,他何曾為政理事,他有犯錯誤的機會嗎?雖然大家都這麼想,但卻不敢打斷他的話。曹操倒是越聽越覺得好笑:那日他連霍光是誰都不知道,今天竟坦言「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這些引經據典的話,恐怕都是田儀在背後教的,也不知他耐著性子背了多久。
曹操所斷不假,董卓為了這一番言辭可沒少下工夫,他邊想邊說照本宣科,歷數何後與當今天子之失德,好半天才完,暗自出一口大氣,慶幸背誦無誤。但環視群臣,見大家交頭接耳紛紛搖頭,頓時火起,高聲嚷道:「廢當今皇帝,改立陳留王為帝,乃是為了天下大義!有敢阻此事者,以軍法處置。」
擾龍宗血跡未乾,他又把天下大義搬出來了,大家聽他這樣說,立刻靜下來。
董卓見眾人不敢有異議了,微然一笑。哪知就在這個時候,一位老臣出班而拜,朗聲道:「昔太甲既立不明,昌邑罪過千餘,故有廢立之事。今主上鼎盛春秋,行無失德,非前事之比也。況陳留王年僅九歲,豈能處置政務?廢長立幼國之大忌,我等為臣子者若行廢立則罪過更甚,還請董公再……」
諸人一看,說話的乃尚書盧植。董卓聽他出言反對,臉色由晴轉陰,不待他講完便喝道:「住口!阻攔者軍法處置,你沒聽見嗎?來人吶,把他推出去殺了!」
盧植可不比無名小輩擾龍宗,殺字出口,又有一人倉皇出班跪倒:「董公息怒,刀下留人啊!」說話的是侍中蔡邕,「盧尚書雖言辭忤逆有礙大議,但懷至忠之心,疾天下之事。況其征討黃巾於國有功,還望董公法外開恩饒他不死。」言罷連連磕頭。
蔡邕是董卓連邀請帶威逼才來到洛陽的,三日之內歷任三台,董卓也不好駁他的面子。只一愣神的工夫,又見議郎彭伯也跪了出來:「盧尚書海內大儒,人之望也。今若害之,只恐天下震怖,無人再敢為朝廷效力。還請董公萬萬寬宥,朝廷之幸,天下之幸啊!」
董卓把牙咬得吱吱響,他萬沒料到,事到如今還有人敢挑戰他的權威。他氣哼哼望著盧植,好半天才道:「也罷,看在兩位大人的面子上且饒你一條老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從今以後你的官就免了吧!」
盧植見他不經天子詔命,一句話就把自己罷免了,歎息道:「微臣心意盡到,看來已不可挽回。就是您不罷我的官,我也無心再在朝堂待下去了。」說罷潸然淚下,摘了冠戴、革囊往坐榻上一放,回頭又對著空空如也的龍位拜了一拜,腳步踉蹌下殿而去。
曹操抻著脖子見他走遠,不禁愴然:這個盧植為國遭了多少罪?討黃巾被宦官陷害過,兩個兒子都被賊人殺了,宦官作亂之夜群臣復仇屠殺,只有他一人忠心耿耿追趕聖駕夜馳河上,今天竟因幾句忠義之言險些喪命,落個丟官罷職的下場。董卓如此行事,豈得長久?
董卓見他去了,扭頭又看了看最靠前的空位子——那是袁隗的。太傅是為上公,地位尚在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之上。盧植幾句話給他提了醒,袁家也威望甚高,自己在名義上還是袁隗的故吏,今天不問個心服口服,日後也是麻煩。想至此,他的目光掃向司隸校尉袁紹:「袁本初!你怎麼想?贊同廢立之事嗎?」
袁紹緩緩起身而拜,舉動不卑不亢,朗朗道:「下官贊同董公之議。不過……」
「不過什麼?」
「此等大事,當與太傅商議,畢竟我家叔父有輔政之名。」
董卓有些不耐煩:「你叔父他故意拿大,不肯來赴朝會。」
「叔父年老體弱,最近又受了些驚嚇,一時臥病也是有的,但不會耽誤朝廷大事。」袁紹伸手拿起身旁的白旄,「董公不必著急,我現在就往叔父府中傳您的話,想必他老人家也不會反對。」說罷也不等董卓答覆,便匆匆退了出去。
「天下之事豈不決我?我今為之,誰敢不從?」董卓瞧他退去,嘲諷道,「我看太傅年邁,也不能處置朝政了,不妨讓他安心在家養病吧!現今太尉一職,乃是幽州牧劉虞遙領。他在河北戡亂,遭黑山阻隔不能來赴任。但天下兵事不能無主,從今往後我來當這個太尉!周仲遠,你給我起草詔書吧。」
現在他的話就是口諭,尚書周毖欣然應允,卻道:「董公為太尉,自然無人不服,但下官有一事相請。」
董卓頗感意外,瞟了他一眼:「你今天怎麼也給我找麻煩呢?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朝堂之上說出這麼粗俗的話來,群臣甚覺醜惡;周毖卻面帶微笑充耳不聞,只道:「劉虞宗室重臣,不可輕易罷免。董公若為太尉,可否改其為大司馬,以示您對宗室之優待?」
「行啊!你看著辦吧。」董卓如今對周毖頗為信賴。可是他不懂史事,太尉一職本源自大司馬,兩者實為一體。周毖不聲不響為他在遙遠的幽州樹了個官職一樣的敵人。
周毖一塊石頭落地,舉笏再言:「策董公為太尉之詔,在下勉勵為之。不過廢帝之詔,恐我等尚書難成其辭。」他也不願意當這個千古罪人,所以醜話說在前面。
「這事也不用你們辦,我早就準備好了。」董卓早讓田儀寫成了廢帝詔書,「到時候你只管宣讀,讀好了我加你為侍中。」周毖假裝感激連連再拜,眾臣不明就裡紛紛怒視。曹操心中雪亮:欲要殺人卻先諂侍於人,周仲遠可謂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我不妨學一學他。抬頭之間,正見董卓微笑地望著自己,趕忙也笑著點了點頭,以示贊同。
董卓得袁紹、周毖、曹操贊同,一時間信心大長,再次逼問群臣:「今大計已定,還有誰敢阻攔?」
諸臣不敢再違拗,參差呼道:「悉聽遵命。」
隨著這一陣無奈的表態,殺氣騰騰的氛圍散去,董卓宣佈來日舉行大典,扶陳留王劉協正位,並要求百官齊至,一場驚心動魄的朝會總算結束了。群臣死裡逃生一般紛紛退下,出了大殿都不敢望那些武士一眼,各自倉皇而去。曹操剛剛邁出殿門,身後董卓就叫道:「孟德!那件事你想好了沒有?」
曹操提了一口氣,轉身假作喜悅,諂笑道:「今日朝會群臣已贊同董公之意,下官甚感欣慰,今後亦願為董公驅馳。」說著倒身便拜。
董卓搶步上前一把攙住:「免禮免禮!你既肯助我,今後便是自家兄弟,不必講這番虛禮。待新君正位之後,我立刻表你總攝西園諸營。好好幹吧!」
「謝董公栽培。」
說話間,突見董旻慌慌張張跑來:「兄長!袁紹跑了!」
「什麼?」連曹操也沒料到。
「方纔他離殿而去久久不回,我便派人去袁隗府中相問,哪知他根本就沒去那裡。我心中起疑,又差人往他家中觀看,只見堂上王節高懸,他已馬不停蹄帶著幾個人出北門而去了。」
董卓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媽的!速速派人給我追。還有,他家眷不就在汝南嗎?派人去把他的妻兒老小都給我殺了!」
「且慢!」周毖不知從哪裡走到近前,想必他一直待在不遠處,時刻觀察董卓的動靜。
「仲遠,袁紹賊子已逃,你有何良策?」董卓扭頭道。
周毖沉吟道:「夫廢立大事,非常人之智可及。袁本初不過蒙受祖恩之徒,不識大體,心生恐懼,故而出奔。董公若是捕之急切,勢必生變。想那袁氏一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於天下,袁紹若收豪傑以聚徒眾,英雄因之而起,則東關之地非董公之有也!」
「嗯,也有道理……難道就叫他這樣逃了?」
「非也。」周毖斷然道,「以下官之見,董公不如赦之,擇一個偏僻小地,任他為郡守。袁紹喜於免罪,必定不再生患。」
董卓似乎有些猶豫,又問曹操:「你覺得此計可行嗎?」
曹操趕緊趁熱打鐵:「周仲遠此言,實乃老成謀國之計啊!關東士人最重恩義,若能寬宥則義在於公,士人欽佩;若誅連其家則義失於彼,只恐士人離心,因此生變啊!」
董卓一拍大腿:「好!大人有大量,且放他走,給他個小小郡守。反正他叔父還在我手心裡攥著,我就不信這小子能掀起多大浪來。」
曹操鬆了口氣,心道:「你算是瞎眼了,袁紹之聲望遠勝鮑信,給他一郡之地,你便永無寧日了。」
「孟德、仲遠!你二人替我安撫諸臣,明天的廢立大典不可鬆懈。老夫講義氣,好好替我辦事,日後我虧待不了你們。」
「諾!」二人趨身而應,不約而同側目對視了一眼。雖不用語言,但兩人想法一致:暫且逆來順受,哄著他玩吧!
第二日,即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九月甲戌,洛陽皇宮再次舉行朝會,這一次十七歲的皇帝劉辯、九歲的陳留王劉協以及太后何氏盡皆在殿。在董卓的授意下,尚書周毖出班,當眾朗誦策命:
【孝靈皇帝不究高宗眉壽之祚,早棄臣子。皇帝承紹,海內側望,而帝天姿輕佻,威儀不恪,在喪慢惰,衰如故焉;凶德既彰,淫穢發聞,損辱神器,忝污宗廟。皇太后教無母儀,統政荒亂。永樂太后暴崩,眾論惑焉。三綱之道,天地之紀,而乃有闕,罪之大者。陳留王協,聖德偉茂,規矩邈然,豐下兌上,有堯圖之表;居喪哀戚,言不及邪,岐嶷之性,有周成之懿。休聲美稱,天下所聞,宜承洪業,為萬世統,可以承宗廟。廢皇帝為弘農王,皇太后還政。】
這篇以臣欺主的策命朗讀完畢,郎中令李儒搶步上前將顫抖不已的劉辯拉下龍位。可憐這位小皇帝,賴舅舅何進竭力相助才得登基,僅僅名不副實地在位五個月,就被廢為弘農王。
耳畔縈繞著何太后的哭聲,群臣多有不忍。可就在大家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董卓早親自將陳留王劉協抱到了龍位上。劉協年紀還小,似乎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他眨麼著小眼睛環視群臣,還沒意識到日後他人生的苦痛。
群臣不知所措,不曉得這樣策立出來的劉協算不算真正的皇帝。司徒丁宮感覺情況不妙,趕緊對大家朗聲道:「天禍漢室,喪亂弘多。昔日祭仲廢忽立突,《春秋》大其權。今我等臣子量宜為社稷計,誠合天人,請稱萬歲!」說罷當先下拜。文武百官聞聽此言,知道若不下拜將禍事旋踵,趕緊跟著丁宮跪倒,對劉協三呼萬歲。而董卓卻一臉驕縱立於小皇帝身邊,分享著群臣的跪拜。
不過曹操等一些細心的大臣,似乎還從丁宮的話中品味出一些弦外之音。他提到祭仲廢忽立突,此乃春秋鄭國之事。但祭仲卻是在宋人威逼之下才廢公子忽,改立公子突為鄭厲公的。身為鄭國顧命大臣,卻在敵國威逼下更易君主,這實在算不上什麼美談。丁宮學識淵博,絕不會用典用錯,他放著伊尹、霍光兩個光鮮的例子不比,反舉出祭仲的例子,這恐怕也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吧!
曹操九叩已畢,起身望著新任皇帝,不禁生出一片感慨:天下之事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數,昔日先帝晏駕,臨終托宦官蹇碩輔保小兒子劉協。何進帶領士人幾番爭鬥才殺死蹇碩,策立大皇子劉辯。誰料萬般辛勞一場空,董卓這一來,龍位終究還是歸了小劉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