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差點死在赴任途中 寒路苦行
曹操在出發前忽視了一個問題,派秦宜祿連夜往譙縣家鄉接卞氏姐弟,所以上任的物什實際上只準備了一半。他生來富有,對家務素來粗疏,就沒有在意。等出了洛陽東門,行了數十里便覺得路途艱難。
古來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是小小縣令,也自有一干心腹的隨從。偏曹孟德負氣而出,又所行倉促,只帶了長隨樓異和四個尋常家丁上路。一路上樓異騎馬在前,曹操坐著車,兩個家人跨車駕轅,還有兩個步行相隨。
寒冷的西北風猛烈地刮著,沒有一刻停下。雖說是順風東行,但腦後狂風襲來,吹得人渾身冰涼腦袋發脹,一陣一陣眩暈。可憐這一主五僕,唯曹操有一件厚實的裘衣,其他人穿的都是棉衣、披的是厚厚的棉布大氅,真恨不得把整個身子裹起來。樓異騎的是曹操的坐騎,乃涼州來的好馬,膘肥體壯,甚是耐力;但拉車的馬卻是臨時從洛陽馬市上買的,雖說不是瘦骨嶙峋,但終究不是上品,拉著這掛裡外三人又放著東西的小馬車,已幾近吃力。怎奈車軾上還橫搭著那對捨不得丟的五色棍。每逢遇到溝坎,莫說駕車的人,就是曹操本人也需下車幫著推才能得過。幾個人就這樣苦苦前行,一日的光景才將將到達偃師縣。
尋驛站下榻之後,曹操發起了愁:似這等行進速度,幾時才到頓丘?但思來想去又無可奈何。他雖有幾次出行,但皆是往返譙縣與洛陽,輕車熟路不說,每每擇秋高氣爽之日出行,至今還從未有過這樣艱難的行程。這要是鞏縣、滎陽、成皋、中牟一路走下去,沒有半個月是絕對到不了的。正在鬱悶間,又見樓異愁眉苦臉走了進來。
「怎麼了?這麼無精打采的?」
樓異歎息道:「天太冷了,驛站的草料不甚多,大批的還沒有運到,另有幾位進京公幹的差人也帶著腳力,大家的馬都沒什麼可吃的。我打發小的們四下裡鍘了些枯草,那匹劣馬倒也罷了,大人的馬口味高,不肯吃呀!」
口味高了不肯吃尋常枯草……曹操仔細品味著這句話,何嘗不是說自己呢?平心而論,自舉孝廉以來,自己何嘗遇到過些許坎坷?洛陽北部尉,一個又輕又閒的美差,可笑當初身在福中不知福,還要去求洛陽令。錦衣玉食今何在?僕婦丫鬟又在哪一邊?是啊,我的口味太高了,要是當初就是一個小小的地方縣令,何至於今天在這裡慨歎苦寒?
「樓異,我考慮了,這樣下去可不成,咱們必須快行。」
「怎麼快行?」
「咱兩個先走,讓他們四個在後面帶著東西慢行。」
樓異笑了:「大人,你還有什麼東西呀?咱們打洛陽出來,連多餘的盤纏都沒帶,家什器具一概拉回府裡了,若說東西,就只剩下咱們多餘的衣服和那對棍子了。」
「唉……」曹操苦歎一聲,「罷了!早些睡吧,明天好趕路。」
「大人先睡,管驛的人說臨夜還有草料運到,我等餵了夜草再休息不遲。」
「叫小的們辦就是了。」
「大人,我好歹是坐在馬上,小子們可是生生走了一天呀!」
曹操不由得一陣感動,好個體恤人心的樓異。他跟著我何嘗享過半點福?論嘴皮子他不如秦宜祿,只知低著腦袋辦差。每次赴宴都是秦宜祿跟著我吃香喝辣,他在外面為我看馬。我怎麼到今天才發現他的可貴之處?看來我錯了,我曹孟德的眼睛從來只知向上看,何時注意過下面是什麼樣子?
「點著燈,咱們倆說會子閒話。一起等草料來吧!」
「依我說,大人您還是早些睡吧!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這要命的天氣,您要是不吃不睡病倒了,咱們這些人可怎麼辦呀?」
「好吧,我睡……」
樓異留下一盞燈悄悄出去了。曹操根本睡不著,躺在那裡雙眼望著油燈呆呆出神。人生的遭遇真是奇怪,昨天還和鮑信在一處飲酒,今天就掩著薄被在這裡苦熬。
恍惚間,彷彿聽到陣陣哭泣聲。剛開始以為是幻覺,但哭聲越來越大,後來還夾雜著叫喊聲。曹操更睡不著了,起來披上衣服,出門去看。藉著朦朧的月光,只見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守在官驛門口哭哭啼啼,一個驛館的兵丁正手舞著皮鞭在那裡斥責驅趕。
「住手!你幹什麼?」曹操喝住他。
「是些要飯的,大人不要理睬,快回去休息吧。」那兵丁隨口搪塞道。曹操看他們一個個破衣爛衫,面色土灰,披散著頭髮,這樣的天氣還有人赤著腳,便發了惻隱之心,對兵丁道:「大冷的天,別把人凍壞了,讓他們進來吧。」
「大人,這、這……不合規矩。」
「規矩還能大過人命嗎?給他們些吃食,再找個地方讓他們過一夜。要是不行,我給你們錢!」曹操瞪了他一眼。
官驛不是私店,即便給錢也是不合規矩的。但那兵丁也知道曹操的底細。雖然如今外遷,但虎死架不倒,曹嵩的兒子豈開罪得起?只耐心勸道:「曹大人忒好心了,誰不是人生肉長的?不是我這當兵的心狠,只是這樣的事如今太多了,您管也管不過來呀。」
「我遇不見的也就罷了,既遇見了就得管!叫他們進來。」
得了這句話,七八個叫花子踉踉蹌蹌地進來了,跪在曹操面前磕頭道謝。哪間屋也安置不下,只得喚樓異與兵丁取柴點上一把火,諸人便在院當中隨便坐了。曹操與驛丞皆拿來乾糧與他們,吃的還是少,又叫樓異到各處房裡找往來官人求些。
畢竟還是好心人多,不一會兒,什麼粗勃勃大餅子都拿了來,這些討飯人見糧食如得活命,頃刻間搶了個精光。
曹操瞧這些人大多數並非老弱,而是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其中還有一個女人抱著孩子,他們操著冀州口音,心下十分詫異,問道:「你們年輕輕的,為什麼不在家耕種,背井離鄉到河南來幹什麼?」
不問則已,這一問哭倒一大片,有個漢子答道:「我們是被抓去給皇上修園子的。」
那是在兩年前,皇帝下令翻修上林苑、靈昆苑、禁宮西苑等御園。完工後劉宏感到那些個園子太小也太古舊,便準備在洛陽城西開墾荒地,花大錢修一座更好的園囿——西園。詔書還沒有正式下達,朝中就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反對聲一片,尤其是諫議大夫楊賜,特意上表阻諫。
而鴻都門學士出身的宵小諂臣們卻繼續蠱惑皇帝,侍中任芝與樂松甚至察言觀色說:「昔文王之囿百里,人以為小;齊宣五里,人以為大。今與百姓共之,無害於政也。」都比出周文王來啦!這樣話誰敢直言撼動?致使劉宏不納忠言一意孤行。西園劃地之後,征發各地能工巧匠連同京畿民夫苦苦折騰了兩年,耗費資財無法計算,饒是如此園子才修了一半。
曹操心下駭然:「你們干了兩年的活,就沒拿到工錢嗎?」
「哪裡有什麼工錢?大人你不曉得,那些監工的都不是人!」那鐵錚錚的漢子抹了一把眼淚,「他們要從毅河引水造池,舉著鞭子打發四百多人挖渠,等到河道挖通,一陣冷水襲下來,多少人活活被淹死了。大人您看看吧!」說著脫下上衣,只見他骨瘦如柴的身上佈滿了鞭痕,最長的竟有兩尺多長,泛著殷紅的血印,「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幹活、挨打,再幹下去早晚叫他們折磨死,我們幾個都是逃出來的!」
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又哭訴道:「奴家我是緱氏縣來的。男人也去給皇上家修園子,他本沒有手藝,硬是叫縣裡的人抓走了。一去半年音信全無,我母子沒有著落,跑到洛陽去尋他。哪知道孩子他爹……早叫當兵的打死了!」說罷呼天搶地就嚎,孩子還小,見母親哭也跟著哭。
大人哭孩子鬧,使得曹操越發煩躁:「苛政猛於虎也!沒想到離京師這麼近的地方就有如此橫徵暴斂。」
旁邊站的一個揚州來的官人,聞言插了話:「想必大人是個京官,不甚知道現今的情景。京畿三輔之地還算是好的,出了司隸各州的百姓還不如他們呢!我自會稽來,不但老百姓交不起賦稅,那些個土豪也是兩眼盯著田地。前些年有個許韶造了反,他原就是個普通佃戶。說句不怕掉腦袋的話,官逼民反沒辦法呀!」
那邊一個滿口幽州話的軍官也感歎道:「邊郡更沒法提起了。鮮卑人裡出了個檀石槐,整日帶兵騷擾我北疆,搶糧食、搶牲口、搶女人,百姓深受其苦。我家遼西太守兢兢業業,欲修繕邊防、保護疆土,幾次向朝廷上書,請求撥錢動工,皇上他老人家竟置若罔聞。寧可把錢拿去修園子,都不肯修繕一下城防!」
「其實檀石槐算不得什麼,不過一無謀胡帥。當年張奐、段熲鎮邊,他不敢入河朔半步。」曹操歎息道,「可如今張老將軍癱瘓在床,段熲利令智昏黨附王甫,再沒有人能震懾住鮮卑野人了。」
在這個北風陣陣的夜裡,諸人圍著火堆各訴憂慮愁苦,不知不覺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曹操回房掩著衣服胡亂睡了一會兒,便起身準備行囊。
這時樓異進來稟道:「大人,那幾個逃工是冀州人,求著與大人同行。這可使得?」
曹操畢竟是朝廷官員,與乞丐同行豈不有失官體?但事到如今隨行甚少,萬一遇到險事無法置措,多有幾個同行者也是好的。他便一口應下了。
出了門又見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還在啼哭。
「怎麼了?」
「這孩子昨晚還好好的,這會兒叫不醒了。」
曹操親自抱過來看。這孩子有兩三歲了,但是挨餓吃得不足,就顯出一個大腦袋了。摸摸額頭,陣陣發燙。曹操回頭對從人道:「這孩子病了,帶他們到縣城裡尋個醫生看看。」
「大人,時辰不早了,咱們還得趕路呢。」
「這……」曹操眼見這個女人實是可憐。丈夫死了,身在他鄉還抱著個病怏怏的孩子,怎麼才能回到家鄉呢?想了一會兒他對從人道:「你們兩個留下,陪著他們看病,然後趕車送他們回緱氏。等一切都辦完,再到頓丘縣去。」
「諾。」其中兩個隨從應道。
「慢著,若是到了緱氏瞧他們生計困難,就把車馬賣掉,將銀錢周濟他們度日也就是了。」
那婦人聽曹操如此安排,跪倒在地:「謝謝大人賞賜!小奴家今生今世感念您的大恩大德!」磕頭如雞啄碎米一樣。
曹操也不便與她囉皂,帶著餘下的人繼續趕路。如今少了一輛馬車、兩個小廝,只得曹操騎馬,樓異領著那幾個逃難之人相隨,只苦了剩下的兩個從人,長途跋涉還得扛著那對沉甸甸的五色棍。天寒地凍一行人在驛路上緩緩行進,好在人多了倒又說又笑。那兩個扛了五色棍的從人一直在戲謔:「天下的官混成大人您這樣的也不易,出門一天就把車混沒啦!」
曹操在馬上哈哈大笑,也不往心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