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玄奘入滅

玄奘經過了去年的大病,氣力不復如前,每每感到力不從心。而且他住在洛陽皇宮,各種世俗的雜事甚多,每日的譯經工作頻頻被打斷。由是,他遂生厭離京洛、入山修禪之心。顯慶二年(公元657年)九月二十日,玄奘上表,請求歸隱少林寺。他在表中自述,自己年事已高且多病衰弱,不願意再冒受皇恩。希望能畢命山林,成就禪觀,以報國恩。同時,在禪修之餘繼續翻譯佛經。

玄奘的上表措辭婉轉,態度懇切,讀之令人心動。高宗皇帝讀後,第二天親筆回復,信中雖多用褒獎之詞,但最後筆鋒一轉,十分堅決地拒絕了他的要求。

入山之志既不得酬,無可奈何的玄奘不得不強撐老弱之軀,在積翠宮繼續譯經。因住在皇宮,俗事繁雜,能帶進來的助手又少,佛經翻譯的進度很不理想。玄奘著急,只能大幅度壓縮自己的睡眠與休息時間。可是,欲速不達,他因勞累過度,又一次積氣成疾。玄奘自忖,這次病重如油盡燈枯,斷無生機。他怕驚動皇上,悄悄離開積翠宮,到皇宮外的一座寺院等死。

佛菩薩保佑,再加上弟子們延醫診治,他再次活了過來。病情好轉之後,玄奘休養幾日,回積翠宮繼續譯經。

顯慶三年(公元658年)正月,玄奘隨駕自東都返回西京。七月,奉敕入住西明寺。

之後,大唐宮廷鬥爭達到了白熱化。玄奘一個世外之人,十分厭惡充斥著陰謀的政治,早就想逃離京城。可是,不管是唐高宗,還是武則天,都想利用他在民間的崇高威望來為自己增色,所以遲遲不肯放他歸山。現在玄奘在西明寺,每日前來拜訪者絡繹不絕。他還需要協助朝廷處理外交事務,與史官們編纂《西域圖志》。糾纏不清的俗務,翻譯佛經的迫切,讓分身無術的玄奘只能盡力擠搾自己的精力與體力,於是再次勞累成疾。

玄奘早已看破了生老病死,所以疾病的痛苦與死亡的威脅都不能讓他動心,但是,譯經的大願未了,讓他不能不為之揪心。於是玄奘再次申請離開長安。這次,高宗終於批准他離開京師,前往玉華寺譯經。玉華寺,就是原來的玉華宮。

顯慶四年(公元659年)十月,玄奘像掙脫樊籠的大鵬,與譯經場的成員離開紛紛擾擾的京城,來到了玉華寺,入住肅成院。譯經的場所,則設在了玉華殿。

說來也巧,玉華寺所在的大川,在唐代稱為鳳凰谷。玄奘出生的地方叫鳳凰谷,而今所在的地方也叫鳳凰谷,這究竟是機緣巧合、妙趣天成,還是冥冥之中有著某種預示?

從某種程度上說,玄奘是為了專心翻譯《大般若經》才來到玉華寺。從顯慶五年(公元660年)至臨終,玄奘的譯經工作就是以翻譯《大般若經》為中心的。

《大般若經》全稱《大般若波羅蜜多經》,是佛教大乘空宗的主要經典,卷帙浩瀚,梵本共二十萬頌(640萬字)。當玄奘應弟子們的請求,著手翻譯《大般若經》時,已年屆花甲。多年的操勞,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身體已相當衰弱了。但他考慮到翻出此經,可以使瑜伽行派學說從理論上溯源到般若,能調和、會通大乘空、有二宗的分歧,故而毅然決定動手進行這項浩大的翻譯工程。

玄奘從印度帶回了三種《大般若經》梵文版本,為了力求精確無誤,他們每翻譯一句話,都要對照三個版本,進度很慢。再加上這部經的篇幅太大,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大功告成。弟子們看到玄奘年邁體弱,生怕他過分勞累,建議刪略一部分內容。因中國人尚簡捷,所以許多經論在無傷主旨的情況下,於翻譯過程中有刪繁就簡的情況。玄奘順從了大家的意願,除繁去重,翻譯進度大大加快。

 

……不知怎麼回事,玄奘暈暈乎乎,被一股陰風吹了起來,飄飄蕩蕩地來到了雪山叢中,被扔在了萬仞之高的雪峰之上。雪峰頂上寒風勁吹,冰涼的雪糝打在臉上,像刀割一樣。漫天的寒氣化作一條條冰蛇,從腳底、從脖領、從身體的四面八方鑽入他的骨縫,嚙咬他的神經。可是,他一動也不敢動,因為雪山之巔僅容得下他雙腳站立,四周都是刀削一般的懸崖峭壁,稍稍走神,就會墜入萬丈深淵!嚴寒刺骨,風雪狂虐,玄奘被凍得瑟瑟直抖。而面前深不可測的崖壑,更讓他膽戰心驚!他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忽然,一陣強勁的寒風從背後刮來,他站立不穩,腳下一滑,跌下山崖……

玄奘驚叫一聲,從睡夢中醒來,渾身早已被冷汗浸濕了。此後連續幾個晚上,他總是噩夢連連:或墜入雪坑,掙扎不出;或深陷險境,孤獨無助;或被猛虎追逐,不能脫身……他常常被恐怖的夢境嚇醒,汗流浹背,驚魂落魄。

玄奘是一個畢生追求至真至善的人,由於近幾日的翻譯沒有完全忠於原著,所以在他內心深處留下了不安的陰影,造成夜間噩夢不斷。他認真思考之後,說服弟子們,回復廣譯不刪略的方法,一字不漏地翻出全本。果然,當晚玄奘就夢見諸菩薩眉間放光,照耀自己,身心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他又夢見自己持著鮮花、香燈供養諸佛,登上高高的法座為大眾講經說法,受到大家的恭敬讚歎。奇妙的是,在譯《大般若經》時,除了玄奘自己頻頻見到各種瑞相之外,那些助譯的法師們也經常得到種種祥瑞的兆頭。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玉華寺肅成院中,有一棵原產於印度的娑羅樹。當般若經翻譯快圓滿時,忽然在不是開花的季節,這棵娑羅樹幾次開花,而且每次均開六朵,每朵開成六瓣,紅白都有,鮮艷可愛。當時大家都認為這是般若再度弘揚的先兆,六朵、六瓣象徵著“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六度。

 

或許是預感到自己來日無多,也或許是為了將前些年損失的時間彌補回來,玄奘在玉華寺的工作完全可以用狂熱來形容。雖然他在玉華寺只有短短的四年,卻共譯出佛經十四部六八二卷,佔其平生總譯經一三三五卷的一半以上。而且,這還是在他身體狀況大不如前的情況之下完成的。因而可以說,他完全是在與自己的生命時光賽跑。

玄奘不斷地激勵弟子們說:“我都六十多歲了,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在這裡回歸兜率天。這部經甚大,我常常害怕不能譯完。所以請大家更加勤奮努力,勿辭勞苦。”

在玄奘的帶動下,諸位高僧時刻不懈,至龍朔三年(公元663年)十月二十三日,終於大功告成。全經合成六百卷,稱為《大般若波羅蜜多經》。

玄奘寫完最後一個字,合下經卷,長長吁了口氣,高興地對弟子們說:“這部大經,與我中華有緣,與此地有緣。我能順利地來到玉華寺,全靠這部佛經的力量。原來在京師長安,因俗事牽扯,無盡無休。現在能夠完成,都是諸佛的加被、護持。這是鎮國之典,人天大寶,大家都應當感到歡喜榮幸。”

譯完《大般若經》,玄奘就像耗完最後一滴油的明燈,預知無常將至,自己的生命行將結束。他向弟子交代後事說:“我來玉華寺的使命就是翻譯般若經。如今經已譯完,我的生命也就要結束了。你們切記,我死之後,後事一切從簡。只要用一張粗竹蓆將我的遺體捲起來,埋在偏僻的山水邊即可。千萬不要靠近宮殿、寺院,還是讓我離這些地方遠一點好。”

玄奘希望自己死後,能與麋鹿做伴,與仙鶴為伍,融於山水間,回歸自然。

在座的弟子們聽後,大吃一驚。大家都不相信,異口同聲地說:“奘師,您的身體比剛入山時還好,氣色也和從前一樣紅潤,為什麼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呢?”

玄奘淡淡一笑:“你們不必安慰我,我知道是時候了,該走了。”

辯機、玄覺等弟子知道,像師父這樣的高僧,對於自己的壽命一清二楚,能預知死期。自從知道了師父即將圓寂,他們就像一群將要失去慈母愛憐的孩子,惶惶不可終日。同時,他們也知道,若是有繼續住世的機緣,這些來去自由的高僧們往往能多活幾年。為了挽留師父,聰明的辯機出了一個好主意:大家共同請師父開始翻譯一部大部頭的佛經。這樣,三五年之內,師父就無法撒手回歸兜率天了。於是,他們從師父帶回的經夾中,找出了一部篇幅浩瀚的《大寶積經》,請他開譯。玄奘搖搖頭,沒有答應。

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大年初一,所有的譯經大德與玉華寺僧眾身穿莊嚴的袈裟,手持拜具,一同來到玄奘面前,五體投地,大展三拜,慇勤啟請他主譯《大寶積經》。玄奘從來不願意拂逆大眾的精誠,只好接受他們的請求。大家高高興興地簇擁著玄奘來到玉華殿,便開始翻譯《大寶積經》。玄奘勉強升座,他提筆翻譯了幾行,便感到力不從心,於是收拾梵本,擱下筆對大家說道:“非常抱歉,這部經的卷數與《大般若經》相近,我反覆衡量自己的氣力,無論如何也無法譯完這部大經了。”

玄奘又說:“我知道你們挽留我住世的好意。可是,有生就有死,人生如夢幻泡影,如何能不滅?我今年六十五歲了,自知沒有多少時間了,很快就會死在玉華寺。你們若在經論上有什麼不明白之處,抓緊時間問吧。”

弟子們非常傷心,黯然流淚。玄奘自己反而十分平靜,說:“今天是春節。春陽既浮,萌者將動;陽和啟蟄,萬象更新。新的一年開始了,你們應該高興才對。現在,我要到寺後的石窟拜佛。大家都出去走走吧。”

從此,玄奘絕筆不再翻譯經書,在玉華寺專精行道——禮佛、誦經、打坐。

正月初八晚上,追隨玄奘已三十多年的高昌籍弟子玄覺,夢見一座高大莊嚴的佛塔突然崩塌了!他驚醒之後,不知這夢預示著什麼,就請教師父。玄奘慈藹地看著這位從高昌就跟隨自己穿越西域、周遊印度,又來到中國的弟子,五味雜陳地說:“這不關你的事,是我將要辭世的預兆。”

第二天傍晚,玄奘在跨越一條小水溝時,不慎跌倒,摔傷了小腿。

玄奘這位曾經將萬丈雪山踩在腳下、隻身穿越千里沙漠、徒步十萬八千里的偉大行者,而今連一道小小的溝坎也邁不過去了。嗚呼,一何悲?

正月十三日,玄奘的病情漸漸加重,氣息微弱,沉沉睡去。直至十六日,他若大夢初醒,說他眼前出現了一朵頗大的白蓮花,芬芳鮮艷,世間少有。十七日,他又夢見成百上千相貌堂堂、身穿錦衣華服的天人來到玉華寺。他們先用美妙的天花、奇異的珍寶裝飾玄奘的寮房,接著又在譯經院內外和後山的森林裡豎起了五彩繽紛的幢幡。同時,天樂奏鳴,梵音繚繞。外形魁偉、相貌莊嚴的天人將各種各樣的珍奇異果獻給玄奘……

玄奘醒來,對住持慧德法師感慨道:“佛教說的因果,半點也不虛。”接著,他吩咐說:“嘉尚,你把我所譯的經論抄錄拿來,看看有多少部?多少卷?”

嘉尚回答道:“總共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

玄奘自貞觀十九年首開譯場,至今已經整整十九年。十九,又是十九。玄奘十九歲離開自己的故鄉洛陽,開始雲遊參學;出家後的第十九個年頭,開始西行取經;他貞觀初年西出玉門關,直至貞觀十九年歸來,首尾又是十九個年頭;而今,歸國之後恰巧又是十九年……

二十二日,玄奘告訴弟子們:“我的無常已經來到,請你們把大家召集過來。”玄奘將自己所有的僧衣、所有的物品,全部贈給了大家。第二天,又用零星財物設齋,供養了大眾。至此,他將生前所有的東西佈施一空,然後向大眾辭別:“我一生應該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我希望把所修的福慧全部回施給眾生,普願天下所有的眾生往生兜率天彌勒內院。等到將來彌勒尊佛下生之時,隨他再來婆娑世界,廣作佛事,成就無上菩提。”

那幾日,玉華寺似乎總是花香氤氳,仙樂飄飄。很多人曾看到空中飄飛著車輪般大小的白色蓮花,花瓣三重,光淨鮮潔。玄奘默然靜坐到二月四日夜,就像當初佛陀涅槃時一樣,右脅而臥,不再說話,也不再翻身。

初五子時,弟子普光輕輕問:“奘師一定能往生到彌勒內院嗎?”

玄奘十分肯定地回答:“得生。”

說完,他的呼吸逐漸微弱,靜靜地圓寂了。時為公元664年3月8日凌晨零時,終年六十五歲。

玄奘捨報入滅之時,因為他的神態太平靜、面色太安詳了,所以人們並沒有馬上察覺。等到想起應該為他換件僧衣時,才發現他早已回歸兜率天。他的腳雖然已經冷了,但頂骨卻是暖的,而且臉色紅潤,面帶微笑,宛若恬然入夢。

不僅如此,直到七天後大殮,玄奘的容顏毫無改變。其實,像玄奘這樣的高僧,因終身勤修戒、定、慧,許多境界往往不可思議。

當玄奘圓寂的消息傳到京城,高宗皇帝萬分哀慟,含悲哽咽說:“朕失國寶,朕失國寶!”

玄奘的靈柩運回長安大慈恩寺,安放在他生前譯經的殿堂。每天前來憑弔的人成千上萬,絡繹不絕。

出殯當天,長安五百里之內的許多民眾自發到來,前去送葬的人達一百多萬,遠遠超出了京城的居民人數。民眾自發地用絹帛製作了一輛華麗精美的靈車,請求將玄奘的簡易靈柩放在這輛車上。弟子們婉言拒絕了,只是將皇帝賜予的物品放在上面,向白鹿原進發。沿途觀禮祭拜的人看到此種情形,無不感歎,欷歔落淚。

當夜,留在墓地徹夜為玄奘守靈的人達三萬有餘。

唐僧玄奘用自己的雙足,開創了一條從中國經西域到印度全境的文化之路,用理想與信念鑄就了那個時代的靈魂,譜寫了一曲蕩氣迴腸的民族之歌。他是中國佛教文化迅速發展的推動者,也是盛唐燦爛文明的創造者。

玄奘一生所翻譯的經典成為中國佛教文化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為以後佛教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後起的華嚴宗、禪宗,都從中汲取了有益的養分。

他將後半生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佛典的翻譯之中,因而耽誤了個人的修行證悟,但這恰恰是他的偉大之處——大乘菩薩的根本精神——不為自己求解脫,甘為他人做馬牛。

《讀佛即是拜佛:真實的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