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一共記過兩次日記:這以前是日記的開始,這以後是日記的復活。
我嘗想,日記是最具體的生命的痕跡的記錄。以後看起來,不但可以在裡面找到以前的我的真面目,而且也可以發現我之所以成了現在的我的原因——就因為這點簡單的理由,我把以前偶而衝動而記的日記保持起來,同時後悔為什麼不繼續下來;我又把日記復活了,希望一直到我非停止記不行的時候。
是的,這些日記實在不成東西,這我比誰都知道的清楚。但是這些日記所佔的期間卻在我生活史上是再重要沒有的了。這以前我不曾記過什麼日記,這以後也不曾,卻單在這時候來衝動地記了一下,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了。在這期間,五三慘案[1]剛過,我精神是受刺戟萎靡到極至了。又失學一年(生平未曾失過學),在家裡踡伏著。同時,使我最不能忘的(永遠不能忘的)是我的H. [2]竟然(經過種種甜蜜的階段)使我得到der Schmerz[3]的真味。我現在想起來仍然心裡突突地跳——雖然不成的東西,也終於成了東西了。
一九三二,九,十三,晚九時自記
清華園
以上的這些日記,我始終認為是我生命史中頂有意義的一頁。到了無聊到極頂的時候,我便取出來看看,使回憶的絲縷牽住了過去的時光,對我,最少對我,是再痛快沒有的事了。
一九三三,五,二八
在清華園
時日兵迫城,校內逃避幾空。大考延期,百無聊賴。
室外天色陰沉,雷聲殷殷。[4]
Resurrection of My Diary
Beginning from August,1932
in Tsing Hua Yuan,Peiping[5]
二十一年 八月二十二日
日記剛復活了,第一天就忘記了去記,真該打!總說一句,現在的生活,可以說是很恬靜,而且也很機械(不如說單調)——早晨讀點法文、德文。讀外國文本來是件苦事情,但在這個時候卻不苦。一方面讀著,一方面聽窗外風在樹裡面走路的聲音,小鳥的叫聲……聲音無論如何噪雜,但總是含有詩意的。過午,感到疲倦了,就睡一覺,在曳長的蟬聲裡朦朧地爬起來,開始翻譯近代的小品文。晚上再讀點德國詩,我真想不到再有比這好的生活了。
二十三日
真混蛋,今天又忘記了。
同昨天差不多,仍是作那些事情。
把用不著的棉衣寄到家裡去。
晚上長之[6]來訪,說剛從城裡回來,並且買了許多畫片。他接到大千[7]的來信,信上說柏寒[8]有失學的可能。我們同樣經濟壓迫下的呻吟者,能不悚然嗎?長之說,最好多作點東西賣錢,把經濟權抓到自己手裡。家庭之所以供給我們上學,也〈不〉過像做買賣似的。我們經濟能獨立,才可以脫離家庭的壓迫。我想也是這樣。
接到梅城姐的信,說彭家爺爺於八月十五日(我起身來平的第二日)死去了。人生如夢,可歎!
二十四日(星期三)
寄璧恆公司十元,訂購《歌德全集》。
今天究竟又忘了,這種渾渾的腦筋又有什麼辦法呢?許久沒運動了,今天同岷源[9]去體育館跑了十五圈。從前一跑二十一圈也不怎樣吃力,現在只跑十五圈就感到很大的困難,興念及此,能不悚然!以後還得運動呵!
晚飯後同岷源到校外繞了個圈子。回屋後譯完Robert Lynd的Silence[10],譯這篇短文已經費了我三四天的工夫了。
今天忽然想到買William Blake[11]的詩集,共約一鎊十先令,是刊在Rare books[12]。
晚九點鐘後到長之屋閒談。我總覺到長之Prejudice[13]極大,從對楊丙辰[14]先生的態度看來就很明顯了。楊先生是十足的好人,但說他有思想則我不敢相信。
二十五日
以前我老覺到學生生活的高貴,尤其是入了清華,簡直有腚上長尾巴的神氣,絕不想到畢業後找職業的困難。今年暑假回家,彷彿觸到一點現實似的。一方又受了大千老兄(美國留學生)找職業碰壁的刺戟——忽然醒過來了,這一醒不打緊,卻出了一身冷汗。我對學生生活起了反感,因為學生(生活)在學校裡求不到學問,出了校門碰壁。我看了這些搖頭擺尾的先生我真覺得可憐呵!
我對學問也起了懷疑。也或者我這種觀念是錯誤的。
現在常浮現到我眼前的幻景是——我在社會上能搶到一隻飯碗(不擇手段)。我的書齋總得弄得像個樣——Easy chairs[15],玻璃書櫥子,成行的洋書,白天辦公,晚上看書或翻譯。我的書齋或者就在東屋,一面是叔父的。婚姻問題,我以前覺得不可以馬虎,現在又覺得可以馬虎下去了。
我時常想到故鄉里的母親。
(補)早晨的生活同昨天差不多。午飯後訪楊丙辰先生,楊先生早已進城了(剛才長之去訪他來)。回來後,又忽然想到發奮讀德文,並翻譯點東西給楊先生去改。第一個想到的是J . Wassermann[16],但是他的短篇小說太長。於是又讀H?lderlin的Ein Wort über die Iliad[17],裡面有句話:Jeder hat seine eigene Vortrefflichkeit und dabei seinen eigenen Mangel[18]。午飯前,剛同長之談楊丙辰、徐志摩,長之說:楊先生攻擊徐志摩是真性的表現,他捧孫毓棠[19]是假的,因為人在高傲的時候,才是真性的表現,並且人都有他的好處和壞處……他剛走了,我就讀到這一句。我簡直有點兒ecstatic[20]了!
楊丙辰攻擊志摩,我總覺得有點偏。
楊丙辰——忠誠,熱心,說話誇大,肯幫人,沒有大小長短……等等的觀念。
閱報見姚錦新(我們系同班女士,鋼琴家)出洋,忽然發生了點異樣的感覺。
晚訪王炳文,請他說替找的宿舍能否一定。
忽然想到翻譯Die Entstehung von Also Sprach Zarathustra,是Nietzsche的妹妹Elizabeth F?rster Nietzsche作的[21],據說最能瞭解他的。岷[22]借去十元。
二十六日
昨天同岷源約今日同往圖書館找沈先生托往英國購 William Blake:Songs of Innocence & of Experience[23](一鎊十先令)。今晨往訪岷,竟不遇,心中忐忑不安,蓋余若決意辦某事不達目的心中總是不安的。剛才岷來找我,我們去找了沈先生,大約二月後書就可以到了。到時,經濟或發生困難也未可知,反正不要緊,不必管它。(上午九時)
午飯時遇長之於食堂,他說他借我的《新月》“志摩紀念號”看完了,他作一篇文,分析裡面所載的十幾篇紀念志摩的文章,大意是罵他們。不過,我對他這舉〈動〉,頗不以為然。楊丙辰先生罵徐純是楊個人的偏見——也可以說是謬見,他並不能瞭解徐。我承認,最少徐在中國新詩的過程上的功績是不可泯的。長之也承認,他近來對楊先生戴的有色眼鏡太利害了。楊不是壞人,但不能因為這一點,他一切都好。長之不該為他張目,難道為的在《鞭策》上登一篇稿子就這樣作嗎?
剛吃完飯,長之又來找我談,談的仍是徐志摩。他說自徐死後,這些紀念文字都沒談徐在文壇的價值。我想這也難怪,因為紀念徐志摩的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驀地一個親愛的朋友死了,他們在感情上是怎樣大的創傷呵!他們的感悼還寫不完呢,談他的價值,是以後的事了。比如我們一個朋友死了,我們作文章紀念他,這文章登出去,別人一樣拿來當藝術品(自然夠不上)讀,我們這死朋友不必在文壇上或什麼壇上有多大價值。長之說,這樣還不如印榮哀錄或輓聯錄。這話仍是他的偏見。
後來,他又說,要組織一個德國文學研究會,請楊丙辰作指導。
晚飯後,姜春華君來訪,他才從山東回來。談許久,他說要以後常談談。
過午睡了一過午,晚間還是困,真不〈得〉了。
寫致遇牧[24]、劍芬信。
理想不管怎樣簡單,只要肯幹,就能成功,“干”能勝過一切困難,一切偏見——這是我讀《新月》“志摩紀念號”任鴻雋譯的《愛迪生》起的感想,長之釋之曰:干者生命力強之謂也。
二十七日
今天是孔子的誕日,偶然從長之的談話裡,我才知道的。
近幾日來,大概因為吃東西太多太雜,總覺得胸口裡彷彿有東西梗著似的。今天尤其利害,弄得一天不舒服,以後吃東西非要小心不可。這幾天來總是陰沉沉的,今天過午又忽淋淋地下起雨來。我覺得非常寂寞,因為岷源進了城了。我跑閱報室跑了好幾趟。內田發表狂謬的演說,汪精衛、張學良演的戲……都引不起我的興趣。我對所謂報屁股或社會新聞(尤其是《上海報》,最近我才開始看《上海報》)倒很感到興趣。
早晨仍是讀法德文。過午用了一過午的工夫把Don Marquis[25]的《一個守財奴的自傳》的序譯完。我譯東西,無論多短,很少一氣譯完的,這還是第一次的。
晚間,躺在床上看《新月》,聽窗外淅淋的雨聲,風在樹裡走路聲。
最近我老感到過得太慢,我希望日子過得快一點,好早叫我看到William Blake的詩。
二十八日
昨天受了一天寂寞的壓迫,今天忽然想到進城。一起來,天色仍陰沉沉的,昨天晚上也似乎沒斷地下著雨。
先到了靜軒[26]兄(坐Bus[27])處。吃過了飯(西來順),就同靜軒同訪印其[28],因為我昨天看到今天梅蘭芳在開明演《黛玉葬花》,想揩他的油,教他請我的客。他允了。因為必先事購票,所以我倆二點就開拔往前門外買好了票,時間尚早,乃同往琉璃廠徘徊,以消磨時間。然而時間卻越發顯得長。
吃晚飯在五點。我不高興女招待,所以便找沒女招待的鋪子,然而結果卻仍是有。只一個,十五六歲,在生命的重擔下作出種種不願作的舉動,真可憐呵!
晚飯時間仍早,乃同往天橋。到天橋來我還是第一次。各種玩意全有,熱鬧非常,每人都在人生的重壓下,戴了面具,作出種種的怪形。真配稱一個大的下等社會的 Exhibition[29]。
戲是晚七點開演,演者有蕭長華、尚和玉、王鳳卿、程繼仙等。因沒有買到頭排,在後排有時就彷彿看電影似的。但是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看舊劇,而北京舊劇又為全國之冠,所以特別覺得好。最末一出是梅的黛玉,配角有姜妙香等。在開台之先,先休息幾分鐘,黃錦幕落下,開幕時全台煥然一新,平常拉胡琴等皆在台上,台下人皆看得到,我以為不很好,應改良。在梅劇裡果然改良了。我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彷彿有什麼壓著似的,在期待梅的出現。我雙目注視著右邊的門(出門),全球聞名伶界大王就會在那裡出現,我真覺到有點奇跡似的。終於,出現了,我的眼一晃,又狠命睜一睜,到現在我腦裡還清清楚楚畫著當時的他的像。果然名不虛傳,唱音高而清,作工穩而柔,切合身份,亦天才也。我對舊劇是門外漢,我覺著今晚唱得最好的是梅和姜妙香(名小生),我彷彿中了魔似的,我還要再看他的戲呢。
劇後,坐洋車返西城。車經八大胡同,對我又一奇跡也。宿於靜軒處。
今天總之是很充實的,很富於變化和刺戟的:天橋第一次去,梅第一次看,八大胡同第一次走,對我無一不是奇跡。是今總之是很充實的。(二十九日晚補記)
二十九日
昨晚一時才睡,今天老早就給同寓念英文的吵起來。
因為北平大今天出榜,靜軒只是沉不住氣。八點鐘我同劉君到中南海北平大校長辦公處去看了〈一〉次,還沒出,而等候的已大有人在。因為覺得等著太無聊,便到中南海公園去繞了一周,這還是第一次呢。裡面果然好,荷花早已過時了,但殘留的一朵一朵,紅似血,卻更有韻致。東邊是故宮,耀眼的黃瓦在綠樹堆頂上露出來,北邊白塔高高地靜默地佇立著。
繞了出來,仍沒出,只好回去。順路到美大書屋買了兩張畫片——Tolstoi[30]大的一張,Beethoven、Rodin[31]小的各一張,裡面有石膏的Statue[32],非常好。十二點,我個人又去中南海,榜張出來了,卻沒有靜軒的名。靜軒的最後的希望完了,他要怎樣難過呢?我簡直想不出怎樣對他說。果然他聽了以後,又拍床,又要回家……我只好勸他冷靜,拖他到東安市場,吃了一頓飯,解解憂。
出市場到印其處等車,四點半回校。
晚訪姜春華閒談。在長之處看到柏寒的信,說大概要休學一年,噫!
晚早睡。(三十日晨補記)
三十日
起得很晚,只讀了法文。因為聽岷源說,吳雨僧[33]先生有找我們幫他辦《大公報·文學副刊》的意思,我衝動地很想試一試。據岷源說,從前浦江清、畢樹棠、張蔭麟[34]等幫他辦,每週一個meeting[35],討論下周應登的東西,每人指定看幾種外國文學雜〈志〉,把書評和消息譯了出來,因為他這個副刊主要的就是要這種材料。想幫他辦,第一是沒有稿子,因為這刊物偏重Theory[36]和敘述方面,不大喜歡創造。我想了半天,才想到從前譯過一篇Runo Francke的《從Marlowe到Goethe浮士德傳說之演變》[37],今天正是Goethe百年祭,所以便想拿它當敲門磚,請吳先生看一看。於是立刻找出來,立刻跑到圖書館,從破爛的架子裡(正在粉刷西文部)鑽過去,把German Classics[38]第二本找出來,同譯稿仔細對了一早晨。吃了飯就抄,一抄抄了一過午,六點半才抄完。給長之看了看,他說我的譯文裡面沒虛字,我實在地怕虛字,尤其是口旁的,尤其是“喲”。
長之說他已經找好了房子了(張文華替找的),我心裡總覺著不痛快,我同他約好,已將一年,而現在撇開我。訪王炳文不遇,為房子問題。
晚上仍抄,抄Don Marquis的《一個守財奴的自傳》的序,預備投“華北副葉”。
今天早晨,替柏寒打聽能不能用津貼,然而我的津貼來了(25 元),領出來,快哉。
第一次吃廣東的什錦月餅,還不壞。
自來對德文就有興趣,然而干了二年,仍是一塌糊塗,可恨之極,是後每天以二小時作為德文之用。
三十一日
早晨起來仍繼續抄Don Marquis,到圖書館查了《大英百科全書》Marquis的傳,譯了附在文後。Marquis是詩人、劇作家,而所寫的東西總有幽默的色彩。即如這一篇,罵猶太人貪財,但是許多人何嘗不這樣。而且在這裡面還能看出來,人們(是)對特有的一件事的沾執(長之說)。
讀法文。飯後讀德文。
晚上到長之屋裡看了看。大千替找的350號房子聽說開著門,我去看了看。原來(聽婁說)江世煦還在杭州。同工友說好了,又跑了一趟拿一床毯子鋪在床上,以防人占,房子問題算放了心了。
我對長之總不滿意,某人要對他好,他總捧他,我還是說他Prejudice太大。
岷源借五元。寄行健信。
九月一日
寄友忱信。寄《華北日報》“副葉”稿。
(以下二日補記)早晨仍讀德、法文。
午飯後,當我正在屋裡坐著默思的時候,忽然宿舍辦公室來找我。到了那裡一看,才〈知〉是我在大樓定的房間又叫人(熊大縝、崔興亞[39])佔了,我同他交涉了半天,他才又允許把東西移出去,還是我住。我回來後,我趕快把東〈西〉用洋車搬了一部分去。
略為整理,晚就睡在那裡。
一換地方,心裡只是不安全,幾乎半夜沒睡著,又聽到北邊的槍聲。
晚飯後,訪吳宓未遇。
現在同學占房子簡直像軍閥佔地盤一般地熱烈。
九月二日
昨晚通宵失眠,起得又特別早,當我推開朝北的窗子的時候:一片濛〈濛〉的朝霧,似無卻有,似淡卻濃,散佈開去,一直到極遠的地方。而近處的蓊鬱綠樹卻顯得〈更〉蓊鬱了。在這層霧的上邊,露著一片連山的山頭,頂是蒙著白雪(塞外)——綠樹襯著白雪,你想是什麼景色呢?起來後,我仍到二院來,因為我的東西只搬了一部分,想念的書都還在二院。心懸兩地,只是坐立不安。在大樓和二院之間來往了三四次,每次去都帶一點東西,把Tolstoi像也帶去掛上了。
過午接到璧恆公司的信,說錢已收接,已向德國代定Goethe,六星期可到,我非常喜歡。
寫致梅城姐信,托Herr王[40]索要目錄信。昨晚讀了一本《幻滅》,今日又借了達夫《薇蕨集》和《莫斯科印象記》來讀。
晚訪吳宓(同Herr王)。室內先有客在。在外等候多時,坐荷池畔,聽魚躍聲,綠葉亭亭,依稀可辨,星光共燈光,飄然似有詩意。
冒險叩門,約以明晚來訪。
歸眠於大樓。(三日補記)
三日
發梅姐信,要目錄信:
Tsing Hua Yuan,Peiping
Sept . 2,1932
Maggs Bros
34&35 Conduit Street
London W . [41]
一起就跑到二院。其實也無所事事,不過總有點捨不了似的。洗臉回來,看到岷源留的字,約我去散步,訪之同出。到註冊部看了看用的書,只近代小說一樣就佔了四本,小說又有五本,真要命呵。歸後又攜一部分書返新大樓,順路在北京圖書公司買了本Madame Bovary[42]。
過午我忽然覺到這樣兩下裡跑毫不能唸書,於是決心都遷了過來,並且換了張桌子。晚飯後訪吳宓,已進城,共訪彼三次矣。
晚整理東西,大汗。
聽長之說,《大公報·現代思潮》,歸張崧年[43]接辦,改稱《世界思潮》,精彩已極,對張的發刊辭,大加捧。彼自今日起定《大公報》。
晚讀《莫斯科印象記》。覺得蘇俄真是天堂,但吾在中國洋八股先生手裡,天堂是早不敢希望的,恐怕比地獄還……罷。(補記四日)
四日
早晨讀法文。仍然覺得不安定。
過午,大千來校,同長之往彼屋閒談,在座者並有熊迪之[44]大少爺等。回屋以後,劉玉衡君來訪,言已把東西搬了來。李秀潔、張延舉同來。於是跑出大門把他們接進來,先住在二院104號,談了半天。
晚上一同吃飯。
本來約定同訪吳雨生先生,因大千約我替他搬東西,故又急急趕回新樓。在長之屋遇見他,他不搬了,談了半天。
又到我屋裡談了半天。
九點,約岷源訪吳先生,在。從系裡的功課談《文學副刊》,我允許看London Times:Literary Supplement[45],並把稿子交給他。吳先生說話非常Frank[46],實在令人欽佩。據說,他也非常Whimsical & nervous[47]。他屋掛著黃節[48]寫的“籐影荷聲之館”,實在確切。閱報見張宗昌在濟南被鄭金聲侄及一陳某刺死,有說不出的感覺。
長之總是有Prejdice——王肇裕為例。(補記)
五日
早晨,什麼也沒讀。
幫著大千搬家,累了個不亦樂乎。大千現移至310號與長之斜對門,我們都在三層樓上。午飯與大千同吃。
過午本約與岷源同進城,嗣覺天氣太熱,延〈遲〉不欲,乃止。同李秀潔等沐浴。
晚飯後,領他們逛了逛。
回屋後長之來訪。他拿了他的近作,《一隻小雞兒》給我看,倒確能表現出他的意思來。我以前初次看他的詩的時候,我覺得真好,例如《思峻岑》、《懈弛》、《我思想這個》、《深秋的雨》,都是我所極喜歡的。說也怪,當時我覺得,即便與所謂成名的詩人的詩放在一塊,也不但不有愧色,而且還要強些。
他現在的詩,我覺得澀化了,同時也深刻化了。《第四十一》(拉甫列涅夫作,曹靖華譯)讀完了。很好,表現法是新的,裡面有種別的書裡沒有的生命力。
岷借五元。(六日補記)
六日
晨起坐洋車進城,主要就是想買雙鞋。先至靜軒處,他已搬了家,搬至白廟胡同二十一號,並得見沛三、連璧、菊巖等。出至琉璃廠,想把Contemporary Novel[49]全買了,卻一本也沒有,只買了本H . Belloc的First & Last[50]。
至市場吃飯、買鞋,至新月買(替長之)《現代倫理學》,至馬神廟景山書社預約鄭振鐸[51]《中國文學史》。
乘洋車歸,遇梁興義、嚴懋垣於校門口。回屋後,呂寶東自城內來,亦移來新樓,閒扯至晚飯。
飯後同李秀潔等至大千室閒談。
讀《西遊補》(董若雨作,施蟄存校點)。
七日
今天是新同學入校辦理手續的第一天,挺胸歪帽不順眼者頗不乏人。體育館內大行其Toss[52],共有十三項之多。
早晨導李秀潔等赴註冊部,由八點至十一點始得完畢,可見擁擠之甚。又至醫院。午飯歸來,一覺黃粱,二時半始醒,蓋早晨往來於體育館註冊部者不下三次矣。
午飯前,在大千室與長之談話,彼以反對Toss未成,頗有意氣用事之狀!
李等對Toss頗形躊躇,最後乃決心pass[53]畢。繳費註冊赴宿舍辦公室,一人一抽籤,真真豈有此理,爭之不可,吵之不可,乃抽。李秀潔住三72(與人對移至55),劉玉衡住三62,張彥超住二67,張延舉住63。
晚一夢至十點半。
《西遊補》讀完,我覺得這是非常非常好的一部書,完全以幻想為骨幹,利用舊的材料,寫來如行雲流水,捉摸不定,寫幻想至此,歎觀止矣。其中賣弄才情,乃文人結習,不足深怪。
八日
早晨讀了點法文。
在長之屋遇梁興義、嚴懋垣、郭騫雲三人,說剛訪我未遇。領他們檢查身體,一同午餐。
飯後大睡。
Herr施[54]自天津來,伴之赴洗衣房。
晚飯後,領李秀潔等赴大同成衣鋪。
在我認識的西洋文學系同班中,我沒有一個看得上的。 Herr王脾氣太神經質,注意的範圍極小。Herr施簡直是劣根性,這種劣根性今天又大發作。
晚姜春華、大千、長之同來我一屋討論請求增加津貼名額人數。
張露薇[55]又同長之來,大罵趙景深[56]。
九日
早晨除了讀了點法文以外,可以說什麼也沒幹。我老早就想到閱報室裡去,因為我老希望早些看到我的文章登出來。每天帶著一顆渴望的心,到閱報室去看自己的文章登出來沒有,在一方面說,雖然也是樂趣,但是也真是一種負擔呵。
午飯後Herr武[57]來室內送書,他躺在床上看《西遊補》,我不好意思去睡,於是伏在桌上哈息連天,真難過啊,好歹他走了,於是一夢黃粱。
晚飯後訪李等。在合作社遇梁、嚴、郭,說剛找我沒找到。跟著他們巡視一周。回室又無所事事了。
這幾天因學校正是混亂時期,我的心也終日萍似的飄流著。
十日
昨夜,在朦朧的夢裡,聽唰唰的聲音,風呢?雨呢?不管它,又睡去了。
今天起來,果然下了雨了,而且還很大。雨水順著牆流到窗子上,一滴滴往下滴,濺得滿桌子是水。最近多時不下雨,心裡也有點望雨,不意移居後的第一次雨,就鬧水災。
水災沒完,接著是饑荒。早晨心裡彷彿塞滿了雲也似的,飄飄的,不能讀書,看著窗外雲氣蒼茫一片濃翠色的鄉園,如有詩意。午飯時候,仍不停。叫工友買麵包,又沒有,餓了個不亦樂乎!
過午到Herr王處閒扯。
回來坐在窗前,看煙籠著的遠樹,白雲一片片在山腰裡飛。雨過了,山色本來是蒼翠有點近於黑的,襯上白雲,雲越顯得白,山也越顯得黑了。
晚上找Herr施閒扯,遇小左,大扯一氣。Herr施劣性大發,沒出息。
十一日(星期)
今天晨間天空又下起雨來。
我冒雨到圖書館去看報,我的稿子還沒登出,媽的。
又到郵政局去寄襪子(上元街),星期不寄。發致梅姐信。
翻江君書,翻到兩本鳧公的《人海微瀾》,有吳宓序,作得還不壞。今天全部時間都消磨在讀這本小說了。
過午,施、王、武三君來室閒扯,竹槓滿天飛,終於誰也沒敲著。一同訪Winter[58],碰橡皮釘一枚。
今天早晨功課表出來了,我一共四十二學分。
今天買了本Faust[59]英譯本,一元五。
十二日
長之成見之深,無與倫比,每發怪論以自得。今日硬說選英文以陳福田[60]組為最好,張文華極力詆其非,彼無言,言語仍堅持,真沒道理。
又言北大選修之自由,予頗不以為然。選修自由有過於清華者乎?北大的確有北大的好處,但也不能盲目地瞎捧。理想是理想,外表上看的尤不可靠,一與現實,就另是一回事了。長之也未必深切瞭解北大。(晚八時)
早晨就跑到二院,先繳費($16.2),後註冊,再選課。我選的是三年德文,二年法文,文藝復興,中世紀,莎士比亞,現代文學,近代戲曲,西洋小說,40學分,我還想旁聽Ecke[61]的Greek[62]和楊丙辰的Faust。今年一定要大忙一氣的。
幹了一早晨,頭也昏了。吃飯多吃了幾個饅頭。飯後,梁嚴二君來找,嚴君要轉北大,沒意見!替梁籌劃好了課程。
回來剛要睡覺,江世煦同大千來,江君剛回來。過了一會,又要睡覺,Herr崔[63]來,蘑菇了半天。
Herr陳[64]今天來校,我看見他副神氣,我就討厭。Herr呂[65]也夠討厭的。
今天一過午,心裡不安定,不敢〈一〉直呆在屋裡,恐怕礙(耽擱)江君的事,不能〈不〉出去走走,又沒處去。
今晨把襪子寄給秋妹。過午接到叔父來信,叫送李宅奠儀五元。
十三日
昨晚在床上讀茅盾的《宿莽》。
今早起來,只溫習了幾個法文不規則動字的變化,就到二院去找了梁興義、嚴懋垣,又遇到孔慶鈴,幫助他們選好了課到主任處繳了,直累得口乾舌燥。購Sons & Lovers和Swann's Way[66]。
飯後同施王二君出校閒逛,買水果數事來我屋共啖。
浴時逢田德望[67]邀來室一談。
晚飯後訪王施兩次,皆未遇。北京圖書公司言五時可有新書到,來往該處數次,皆無人。又往工字廳訪楊丙辰先生,尚未來,累了個不了。
十四日
今天早上行開學典禮,老早跑到二院,卻不到時候。我又折回來取了註冊證領借書證,圖書館實行絕對封鎖主義,或者對我們也不很便利。
十時舉行典禮,首由梅校長[68]致辭,繼有Winter、朱自清、郭彬和、蕭公權、金岳霖、顧毓琇、燕樹棠[69]、□□□等之演說,使我們知道了許多不知道的事情。Winter說的完全希望敷衍的話,談到歐洲的經濟恐〈慌〉,談到羅馬,談到Moscow[70]。朱自清也說到經濟恐慌,歐洲人簡直不知有中國,總以為你是日本人,說了是中國人以後,臉上立刻露出不可形容的神氣,真難過。又說到歐洲藝術,說:現在歐洲藝術傾向形式方面,比如圖畫,不管所表示的意思是什麼,只看顏色配合的調和與否。郭彬和想給清華靈魂。蕭公權面子話,很簡單。金岳霖最好。他說他在巴黎看了一劇,描寫一病人(象徵各國國民),有許多醫生圍著他看,有的說是心病,有的肺病,有的主張左傾,有的右傾,紛紜莫衷一是。這表示各種學說都是看到現在世界危機而想起的一種救濟辦法,但也終沒辦法。他又說在動物園裡有各種各樣的動物,而猴子偏最小氣,最不安靜。人偏與猴子有關係,語意含蓄。結論是人類不亡,是無天理。他一看就是個怪物。經濟系新請的□某最混(自燕大來的)主張團結以謀出路,簡直就是主張結黨營私。燕樹棠自認是老大哥,連呼小弟弟不止。
飯後便忙著上課,一上法文弄了個亂七八糟,結果是沒有教授。再上體育,只有人五枚。三上德文而艾克不至。於是乃走訪楊丙辰先生,送我一本《鞭策週刊》,有他從德文譯出的Romeo & Juliet[71]。坐了一會,長之、露薇繼至,楊先生約我們到合作社南號喝咖啡,弄了一桌子月餅。吃完,他又提議到燕京去玩,於是載談載行到了燕大。一進門第一印象就是禿,但是到了女生宿舍部分卻幽雅極了,庭院幽敻,綠葉蔓牆,真是洞天福地。由燕大至蔚秀園,林木深邃,頗有野趣,楊先生讚歎不止,說現在人都提倡接近自然,中國古人早知接近自然了。游至七時,才在黃昏的微光裡走回來,東邊已經升上月亮,血黃紅,如大氣球,明天就是中秋節了。
晚上在大千〈處〉遇許振英、老錢[72]。回屋後,鼻涕大流。我一年總有三百六十次感冒,今天卻特別利害,乃蒙頭大睡。(以上兩節十五日補記)
十五日
今天是舊歷的八月十五。早晨跑到一院去旁聽Greek,只有一個女生在教室裡,我沒好意思進去,Ecke也終於沒來。上drama[73],王文顯[74]只說了兩句話,說他大忙,就走了。過午楊丙辰的Faust昨天就說不上,我回到屋裡一睡,醒了後Pollard[75]的Medieval[76]已上過了。回來讀了點法文,吃了晚飯就到武那裡一直談到九點半。
Herr王真沒出息,眼光如豆,具女人風。
昨天同楊先生上燕大,走了成府,在一個小廟前面看見一條狗,撒完了尿以後,正□著腚抓土。我想它的意思(或者是遺傳下來的習慣)是想把尿埋了,然而它所抓的土量極少,而方向也不對——這也是形式主義了。
今天一天弄得難過,一方面因功課關係,一方面因心情不好。三年德文只有兩人選,明年只有我一個人,倘若不能開班,畢不了業,豈不殆哉。
十六日
今天下了一天雨,弄得滿地泥濘。到三院等著去上課,卻終無教授,今年現代文學一科弄得簡直亂七八糟。好歹Novel[77],Pollard上課了,Renaissance[78],Winter也上課了,講的話很多。過午我去旁聽了一班俄文,字母三十二×,陳作福[79](俄人)教授,只把字母念了二遍,就寫出字來叫別人念,字寫得又不大清楚,弄得我頭昏眼花。
晚上買了本Shakespeare's Complete Works[80]四元半。
施武王三君來游,十鍾即寢。(×前十七日記,後十八日記)
十七日
早起來,上了班法文,Holland[81]潑剌如故,我還沒決定是否選她的,她已經承認我是她的學生了,我只好決意選她的。
課後,到圖書館,今天是第一天借書的日子,擠得很利害。遇王、施、武三君,我本想檢閱雜誌,忽然想到可以去趟西山,徵求施、武同意後,乃拖王出。賃自行車三輛,王乘洋車往焉。初次頗舒適,過玉泉山後,泥濘載途,車行極形困難。但是,遠望雲籠山頭,樹影迷離,真仙境也。到後先休息後進餐,吃時,遇見一個洋人(德國人),他向我說德文,我給他說了兩句,手忙足亂。後來知道他能說英文,乃同他說英文。
飯後先到碧雲寺,到石塔上一望,平原無際,目盡處惟煙雲繚繞而已。塔後長松遮天。我在樹中最愛松樹,因無論大小,它總不俗,在許多亂雜的樹中,只要有一鬆,即能立刻看見。下塔至水泉院,清泉自石隙出,緩流而下,聲潺潺。院內清幽可愛。來碧雲寺已兩次,皆未來此院,惜哉。
出碧雲寺至香山,循山路上,道路蒼松成列,泉聲時斷時聞。上次來香山,竟未聞水聲,頗形失望,今次乃聞或因近來雨多之故歟。至雙清別墅,熊希齡住處也,院內佈置幽雅,水池一泓,白鵝游其中。又一小水池,滿蓄紅魚,林林總總來往不輟,但皆無所謂,與人世何殊,頗有所感。循水池而上,至水源,狀如一井而淺,底鋪各色石卵,泉由石口出,波光蕩漾,襯以石子之五色,迷離恍惚,不知究為何色,頗形佳妙。但究有artificial[82]氣,為美中不足。至雙清至香山飯店,門前有聽法松。下山乘自行車至臥佛寺。這裡我還是初次來,金碧輝煌,彷彿剛刷過似的。此寺以臥佛出名,但殿門加鎖,出錢始開。佛較想像者為小,但有莊嚴氣,院內有娑羅樹一顆,靈種也,折一葉歸以作紀念。
出臥佛寺乃歸校。
飯後至Herr施屋閒扯,又來我屋閒扯。呂、長之繼之,走後已十時半,鈴搖後始眠。
十八日
今天是九一八的週年紀念。回想這一年來所經的變化,真有不勝今昔之感。我這一年來感情的起伏也真不輕。但是到了現在,國際情形日趨險惡,人類睜著眼往末路上走,我對國家的觀念也淡到零點。
早晨在禮堂舉行紀念典禮,這種形式主義的紀念,我也真不高興去參加。一早晨只坐在圖書館裡檢閱雜誌,作了一篇介紹德國近代小說(Kaiser[83]等)的文壇消息(從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84])。過午也在圖書館。
今天一天陰沉沉的,晚上竟下起雨來。半夜叫雨聲驚醒了。
十九日
陰,一天只是濛濛地似斷似續地落著雨。早晨只上了一班法文,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讀俄文上。俄文的確真難,兼之沒有課本,陳作福字又寫得倍兒不清楚,弄得頭暈腦渾,仍弄不清楚。過午上俄文,大瞪其眼。
過午大部分時間仍在讀俄文。
到圖書館新閱覽室看了看,西洋文學系的assignment[85]倍兒虎。
我譯的《Faust傳說》,聽說是今天給登出來,但是沒有,真不痛快。抄文壇消息。
二十日
仍然是一天陰沉沉的。第一班法文,下了班就讀俄文。接著又上班。過午第一堂是俄文,瞪的眼比昨天少。俄文有許多字母同英文一樣,但是讀法卻大不相同。所以我雖然拼上命讀,仍然是弄混了,結果一個字也記不住。幾天來,頭都讀暈了,真難。
德文艾克來了,決定用Keller的Romeo und Julia auf dem Dorfe[86]。
抄文壇消息,預備明天寄給吳宓。
又下起雨來了。
二十一日
早晨仍然下雨,透過窗子,仍然可以看見濛濛的灰雲籠住遠山近樹,但為功課所迫,沒那麼些閒情逸致。
我以為老葉[87]不上班,他卻上了,我沒去,不知放了些什麼屁。
小說,吳可讀說得倍兒快,心稍縱即聽不清楚。
俄文沒去,因為太費時間。今年課特別重,再加上俄文實在幹不了,馬馬虎虎地干也沒意思。
買了一本Chief Modern Poets[88],老葉的課本,九元七角,據說是學校order[89]的,這價錢是打過七折的,印得非常好。
今天我忽然想到,我真是個書迷了。無論走到什麼,總想倘若這裡有一架書,夠多好呢!比如游西山,我就常想到,這樣幽美的地方,再有一架書相隨,簡直是再好沒有了。
過午讀Keller,生字太多,非加油不行。
日記是在搖曳的燭光裡記的。
二十二日
今天一天沒工夫,日記是二十三〈日〉補記的。
沒有什麼可記的事情,雖然是補記。早晨上班,過午仍然上班。因為到註冊部去繳退課單,看見佈告,說請朱子橋[90]演講,我便去聽了聽。說話聲音宏亮,時常雜了許多新名辭,但都用不得當。broken expression[91],他自以為人家明白了,但人家卻須去費力猜——總之,是粗人的演說,是軍人的演說。
他講完了,又是查勉仲演〈講〉,是學界出身,但說話也斷續無頭緒。
晚上睡得很早。
二十三日
早晨只是上班,坐得腚都痛了。
過午,第二次Ecke開始進行功課。Keller文章寫得不壞。
在下了課回屋的時候,我接到秋妹的一封信。報告了三個消息,一個是小寶死了,據說是中毒死的。這麼乖巧的個小孩竟死了,我還有什麼話說呢。一個是王媽死了,我真難過,她這坎坷的一生,也儘夠她受的了。早年喪夫(秀才),晚年喪子,一生在人家傭工,〈為〉何上帝造人竟這樣不平等呢?竟這樣不客氣。自去年我聽到她病了回家以後,我只是難過,但仍然希望她不至於死,或者可以再見一面,然而現在絕望了,我真欲哭無淚啊!回想我小的時候,她替我扇蚊子,我有什麼好處對她呢?
——王媽死了,一個好人。
自去年因家中多故,又兼“六親同運”,我彷彿眼前忽然開朗了,彷彿去了一層網似的,我對人生似乎更認識了。
三是報告德華有喜。我簡直不知道是喜是悲。一方面我希望這不會是真的,一方面我又希望。I don't myself know whether I am happy or sorry[92]。我的思想時常轉到性慾上去,我這時的心情,我個人也不能描寫了,我相信,也沒有人能夠描寫的。
晚上楊丙辰先生請客,在座的有巴金(李芾甘),真想不到今天會能同他見一面。自我讀他的《滅亡》後,就對他很留心。後來聽到王岷源談到他,才知道他是四川人。無論怎樣,他是很有希望的一個作家。
吃了個大飽,日記是在搖曳的燭光下記的。
二十四日 星期六
早晨上了一班法文,到書庫裡去檢閱了一次。四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排列的次序也變,手續複雜了,總覺得不方便,大概無論什麼事情才開始都有的現象罷。
過午讀Keller。
晚上開同鄉會,新同鄉與舊同鄉數目相等,不算很少了。食品豐富。這種會本來沒有什麼意〈義〉,太形式化了。
明天本打算進城,散會後同遂千到車鋪去租車,卻已經沒了,Sorry[93]。
今天聽梁興義〈說〉,頤和園淹死了一個燕大學生,他倆本在昆明湖游泳,但是給水草絆住了腳,於是著了慌,滿嘴裡大喊:“help!”[94]中國普通人哪懂英文,以為他們說著鬼子話玩,豈知就真的淹死了。燕大劣根性,叫你說英文。
二十五日 星期
陰沉。本想進城,未賃到自行車,作罷。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讀德文上。德文只是生字太多,倘若都查出來,句子也就懂了。
晚上,到大千屋閒談,大千兄在,於是胡扯一氣,直到十點又回來讀法文,因為明天第一課就是法文,弄得日記也沒能記,是星期一補記的。
二十六日
晚上朦朧地醒來,外面是瀟瀟的雨聲。對床大千正在拚命咬牙,聲吃吃然,初聽還聽不出是什麼聲音呢。
本來我星期一隻一課,現在七改八改弄得第三年德文也成了今天上,楊丙辰先生Faust也今天上,忙起來了。
早起法文完了,就讀德文。到書庫去了一趟,看見架上的法文書,如La Fontaine,Flaubert[95]……真是倍兒棒,不禁羨慕之至:弄得一天只是想買善本書。
午飯後仍讀德文。
晚上楊先生Faust改至下星期上課。到田德望屋。去看Homeric Grammar[96],我想買一本。我對希臘文本就有很大的趣味,我老以為希臘文學是人的文學,非學希臘文不行。
二十七日
最近我愈加對長之感到討厭。昨天他忽然對我說,他要聯絡同鄉,以據得某種權利,而與“南方小子”鬥爭,真沒出息。說實話,以前我一向以他為畏友,不意他的劣根性也極深,主觀太深,思想不清楚,對不懂的事情妄加解釋,又復任性使氣(Toss為例),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呵!
除了上課以外,只是忙著看德文。生字太多了,看來非常費事。
過午看足、籃球挑選手。
晚上仍是讀德文。頭暈腦脹,開始看Swann's Way。
二十八日 晴
今天上葉公超現代詩,人很多,我覺得他講得還不壞。他在黑板上寫了E . E . Cummings[97]一首詩,非常好,字極少而給人一個很深的回音。不過,Interpretations[98]可以多到無數,然而這也沒關係。我總主張,詩是不可解釋,即便叫詩人自己解釋也解不出什麼東西來,只是似有似無,這麼一種幻覺寫到紙上而已。據他說Cummings是Harvard[99]畢業生,有人稱他為最〈偉〉大詩人,有人罵他。
過午仍讀德文。現在德文上課時間一改(星〈期〉一、星〈期〉三),非常覺到忙迫,不過一禮拜以後便可以松一點。
晚上譯法文。
真出我意料之外,我的《〈守財奴自傳〉序》竟給登出來了,我以為他不給登了哩。
二十九日
今天一天實在沒有可記的事情。
早上班,晚上班。
Drama同Shakespeare[100]實在有點兒受不住,簡直坐在那兒等於抄寫機器。
過午中世紀(Medieval)也夠要命的。
Herr王的書來了,其中以Faust為最好,可惜是日本紙,未免太Vulgar[101]。R . Browning[102]詩集有美國氣。
晚上讀Emma[103]三十頁,抄Rare Books,預備買兩本,我也知道,Rare Books太貴,但是總想買,真奇怪。
三十日
現在上起班來,生活實在覺著太單調。
早晨一早晨班,屁股都坐痛了。
過午檢查身體,累了個不亦樂乎,回屋來就大睡其覺,一直Herr田[104]同Herr陳進來才醒。
晚上也沒有什麼東西,懶病大發,瞪著眼看桌子,卻只是不願意看書。
十月一日
今天只有一班法文,下課後,乘汽車進城,同行者有Herr Chen。先到東安市場看舊書,結果一本也沒買,有一本Story of Philosophy[105],給他四元還不賣。出市場至蔭祺[106]處乃同赴東城找鴻高[107]等,途中午餐泡羊肉。至螞螂胡同,鴻高東西已移至東頌年胡同六號,房主雲尚未回平。乃往六號訪貫一貫一:朱延統,作者同鄉。,至則貫一未在而梁叔訓、森堂森堂:馬森堂,作者同鄉。在,大談一陣,據森堂雲鴻高定今日返平,已而鴻高果至,真可謂巧矣。
後又至北大二院景山書社取書(鄭著文學史,共六本)。
由北大至白廟胡同訪靜軒,開門則見一Miss[108]臥榻上,頗不惡,余大驚,連呼Sorry不止。蓋靜已移至李閣老胡同,而余不知也,真是一件荒唐事。
乘汽車返校,晚間施、王、武三君來屋閒聊,施發現余之文學史內有錯頁,乃托彼往換。
二日 星期
連日大風,頗覺不適。
早晨隨長之到門外買烤白薯。又至民眾學校圖書館,已移至樓上學生會辦公室。
歸讀德文Keller。
午飯後仍讀Keller,單字太多,非加油不行。
晚預備法文。
焚燭讀魯迅《三閒集》,此老倔強如故,不妥協如故,所謂左傾者,實皆他人造謠。
三日
風,陰沉。
國聯調查團報告出來了——哼,一紙空文,承認東三省變相獨立,中國政府倚靠國聯!當頭一棒,痛快!
早晨上了一班法文。即讀Shakespeare的Love's Labour's Lost[109],非常難懂。
過午讀Keller一直到上班。因Barge[110]頭痛,我乃大吃其虧。一譯譯了二頁,Confused[111]之極。德文非加油不行。最近我因為有種種的感觸,先想到加油德文,又法文,又英文——都得加油了,有時又先想到加油法文,次德文次英〈文〉——仍然都得加油。總而言之,三者都加油,同時也還想學Greek。
晚上楊丙辰先生Faust第一次上課,擠了一堂,縱的方面一二三四年級研究院,橫的方面,工程系、心理系,而特別與生物系有緣,該系往聽者,以我所知而論共三人。楊先生大發議論,宇宙問題,人天問題,談鋒極健,說來亦生氣勃勃——這是以前不知道的,亦能自圓其說,不過我總覺得,rather by intuition[112],他的思想不健康。
寫信家去要四十元。
四日 晴
忽然決意想買Robert Browning,共約二百元。今學期儲最少二十元,下學期一百元,明年暑假後即可買到。
早晨一早晨班,我最怕Quincy和Urquert[113],他倆是真要命,今天一班drama一班Shakespeare就足夠我受的了。
晚上預備德文,頭痛腦暈。
五日
我最近不知為什麼喜歡Contemporary Poetry這個Course[114],但今天老葉講的確不高明。
緊接著novel又是要命的課。
下午旁聽第三年英文,蓋受人誘惑也。Winter教,教的是R . Browning的詩,還不壞。
德文又弄了個一塌糊塗。
今晚飯Herr施請客,共吃肘子一個,頗香,肚皮幾乎撐破了。
今天功課多而重,頭覺得有點痛,早睡。
六日
早晨上法文,預備錯了,急了個不亦樂乎,幸虧只問了一句,也還翻得不壞。Holland,Peevish而obstinate[115],不過還賣力氣。
過午上了班medieval,說下星期四要考。
又覺著沒有事作了。長之來談一過午,說星期六要回濟一行。因其父有病(腦膜炎),非常凶,濟南醫生幾乎請遍了,現在雖然危險期已過,但家中來信閃爍其辭,終不放心,須家去看看。家中一生病,連帶著發生的便是經濟問題,與去年我的情形差不多。
晚上看Swann's Way。
今日讀《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我總覺得周作人的意見,不以奇特唬人,中庸而健康。
七日
大風。早晨一早晨班,屁股坐痛了。
午飯後,長之來屋,說他就要回濟南。我送他上汽車,黃風大作,砂土揚起來往嘴裡鑽。
過午頭上堂我旁聽英文,Winter講的的確不壞。在圖書館裡檢閱,想作篇文章寄給吳宓,終於沒能找得到。
晚上開級會,到會人數極少,一進門就嚷著喫茶點。所謂討論會務簡直是胡謅八扯。終於茶點吃到了,於是一哄而散,不混蛋者何其少也。
八日 星期六 即舊歷重九
因為明天是星期,後天又放假,所以心情格外覺得輕鬆。早晨在圖書館檢閱雜誌,看Masaryk和Lunachasky論Goethe[116]。
飯後同王武兩君到校東永安觀去玩,到了才知道王有幾個同鄉住在那裡。殿宇傾圮,庭生蔓草,與王君同鄉屋內相比,實相天淵,蓋屋內整理異常清潔。據王君說住在那裡唸書。為什麼來這樣一個偏僻小村去住,真怪。
過午讀葉公超先生指定雜誌,不覺對Modern Poetry[117]感到很大的趣味。我想把他指定的都讀讀,然後作一篇關於Modem Poetry的論文。
晚上仍然讀。
九日
早晨本想多在床上躺一會,但因昨晚喝豆漿太多,半夜就想撒尿,現在實在再也不能忍了,於是乃起來。
到圖書館看Tendency towards pure peotry[118],昨晚未看完,今完之,並作筆記。
過午看R . Graves的State of Poetry[119],不得要領。在 American Mercury[120]上發現Faust又有Prof . Priest[121]的新譯本,乃作一篇小文,擬投“文副”。
晚上看Emma,寫致印其信。看Keller。在圖書館又發現也是 American Mercury,U . Sinclair的新作American Outpost[122],作一文。
十日
今天是國慶日,然而像這樣的國慶日也儘夠人受的了,政府現通令禁止慶祝,各報也無顏再說什麼吉慶話。
早晨作文壇消息兩篇,一關於Faust英譯本,一關於U . Sinclair近著American Outpost。讀Keller。過午讀Medieval,“文副”稿子還沒登出來,真急煞人也。訪吳宓,只談幾句話。
晚上讀法文,擬作一文批評周作人《中國新文學源流》。
十一日
早晨上班,王文顯仍然要命。
過午,旁聽英文,Winter講得不壞。
在圖書館看Medieval。
找吳宓關於請Winter演講事。
晚上讀Confessions[123]。
今天長之回來了,晚飯一塊吃的。談到我要作一篇文評周作人《文學源流》時,我們討論了多時,結果發現周作人承認文學是不進化的,我作文的大前題卻是承認文學是進化的,但是大前題事前並沒覺到,只感覺到好像應該是這樣。經長之一說,我倒不感覺到應該是這樣了,這個問題我還得想一想。
最近我想到——實在是直覺地覺到——詩是不可瞭解的。我以為詩人所表現的是himself[124],而長之則承認詩是可以瞭解的,他說詩人所表現的是人類共同的感情。
十二日
倘若詩表現共同的感情,詩人是不是還有個性?
我對於近代詩忽然發生興趣,今天老葉講得似乎特別好。
過午看德文,覺得比以前容易了。
旁聽英文,Winter講得真好,吳老宓再讀十年書也講不到這樣。今天講的是Victor Ignatus[125]。
晚上預備中世文學,因明天有考也。
十三日
陰冷。從幾天以來,紅葉已經紅了。今天接到蔭祺的信說星期六來找我到西山去玩。
早晨接到家裡的信,並大洋四十元,說,二姐已經搬到高都司巷去了。襄城哥十月十三日結婚,倘若是國歷的話,豈不就是今天嗎?我想恐怕是陰曆的。
過午考中世紀,一塌糊塗。
聽胡適之[126]先生演講。這還是第一次見胡先生。講題是文化衝突的問題。說中國文明是唯物的,不能勝過物質環境,西洋是精神的,能勝過物質環境。普通所謂西洋物質東洋精神是錯的。西洋文明侵入中國,有的部分接受了,有的不接受,是部分的衝突。我們雖享受西洋文明,但總覺得我們背後有所謂精神文明可以自傲,譬如最近班禪主持□輪金剛法會,就是這種意思的表現。Better is the enemy of good[127]。我們覺著我們good enough[128],其實並不。說話態度聲音都好。不過,也許為時間所限。帽子太大,匆匆收束,反不成東西,而無系統。我總覺得胡先生(大不敬!)淺薄,無論讀他的文字,聽他的說話。但是,他的眼光遠大,常站在時代前面我是承認的。我們看西洋,領導一派新思潮的人,自己的思想常常不深刻,胡先生也或者是這樣罷。
過午又接家中寄來棉袍。
昨天郭佩蒼來請我作民眾學校教員。固辭不獲,只擔任一點鐘。不過為好奇心而已。
十四日
早晨上課。
過午仍旁聽英文,Winter講得的確好。
今天該到民眾學校去上課,心頗忐忑,真沒出息。因為這是生平第一次上講台去教人,或者也是不能免的現象罷。
先到民眾學校辦事處,會見唐品三、佩蒼,課本是《農民千字課》。
學生一共十個,三個不到。活潑天真,教人覺到親近。叫他們念,他們都爭著念,喧嘩跳躍,這正是他們富於生命力的表現。先前自己還覺著在講台上應當formal,serious[129],然而一見他們,什麼都沒了。
晚上看法文。
十五日
早晨上法文,練習作得太壞,非加油不行。
Holland又叫我們作文,她用法文說了兩遍。我沒聽懂,下班再問,她就不說了。真老混蛋。
梁作友(所謂義士者)終究是個紙老虎。我早就看透了。
午飯同王、武、施三君騎車在大禮堂前徘徊多時。讀Keller,較前為易。
蔭祺說今天來,然而七點汽車進校,卻沒有他。我回到屋裡以後,梁興義來,長之、蔭祺亦來。
十六日
早晨去賃自行車,已經沒有了,只好坐洋車到西山。
剛過了玉泉山,就隱約地看到山上,紅紅的一片,紅紅的一片,從山頂延長下來,似朝霞,然而又不像。朝霞是太眩眼了,這只是殷殷的一點紅。
由香山一直上去,連雙清別墅都沒去。順小徑爬上去,忽然發見了一叢紅葉,彷彿哥倫布發現美洲似的快樂。再往上看,一片血斑似的佈滿了半山。乃努力往上跑去,一直到紅葉深處——近處的特別顯得鮮艷,尤其當逼視的時候,簡直分不出那個紅那片不紅。遠處卻只有霞光似的閃熠著,一片,一片,一叢,一叢。
我們在樹下大吃一頓。一邊是鬼見愁,高高的立著,下面濛濛的煙靄裡,近的一點是玉泉山,遠的一點是萬壽山,再遠,蒼茫一片,就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了。
下山後,又到碧雲寺去玩了一趟。
早晨天本來很好,剛到山上時,彷彿要下雨,一會太陽又出來了。然而當我們在往碧雲寺的路上的時候,風又吹起來了。
我們喝了一路風才回到學校。
蔭祺五點半走。
十七日
早晨法文考了一下,一塌糊塗。
過午因Ecke沒來,據說有病。往楊丙辰先生處,談許久。
晚上旁聽楊先生講Faust。這次講的是民間傳說的Faust的歷史的演進。關於這個題目,我曾譯過一篇Francke的東西,然而同楊先生講的一比,差遠了。從前我對楊先生得了一個極不好的印象,以後只要他說的,我總以為帶點誇大,不客氣地說,就是不很通。然而今晚講的材料極多而極好。
今天“文副”稿子登了一部分。
好,以後千萬不要對人輕易地得印象。
十八日 星〈期〉二
早晨法文發考卷,成績不很好,非加油法文、德文不成。
讀Euripides' Medea[130]完。
過午在圖書館讀French Reader[131]。
晚上看Emma。
最近天氣忽然冷起來了。昨晚尤其冷得利害,不得已把棉袍穿上。同時又覺得過早,然而實在也撐不住了。
十九日
早晨上班。
過午體育,跑百米,Standard[132]是十四秒五分之二,而我跑了十五秒。我真夠了,我很〈想〉改選國術。德文Ecke來了,只上了一點assignment就完了。
晚上,作法文文。作法文文,這還是第一次。不過實在說不上是作,實在是抄。
二十日
早晨上課。
過午到圖書館看Modern Poetry,A . Huxley的Vulgarity in Literature[133],主要意思是寫Allen Poe[134],沒有什麼意思。
我已決意買Dante[135]全集(Temple Classics[136]十二元),Chaucer和Rubaiyat[137],我本想不買此書,因為已經決定買R . Browning了。但是一時衝動,沒辦法,非買不行。我自己作了個預算,今學年買書費不得超過五十元了。
晚上看Swann's Way,真夠Complex[138]的。
二十一日 星期五
昨天一天大風,今天天氣冷極了。
早晨三班,近代小說、西洋小說、文藝復興,簡直等於受禁。
過午,體育,跳高Standard是四尺,我只跳三尺七(大約三尺九能過去,因為太累了)。
今天民眾學校送來三個借書證。又去上了一班。學生只來了五個,程度不齊。
晚訪遂千閒談。看法文。看《小說月報·最近二十年德國文學》。
二十二日 星期六
天氣冷,終天風。
昨晚躺在床上吃栗子,頗妙。
早晨在圖書館看Aristophanes的Frogs[139],只看了一半,我覺到這劇頗有點像中國劇。
過午讀Keller,抄近代德國文人的名字。
借《出了象牙之塔》,看。
問長之,他說,他因為生物實驗作不好,有點對生物灰心。他說,人家看見的,他看不見,人家作得快,他作得慢。他又說,《世界日報》副刊艾君罵他,說他只學了點生物學的皮毛,來唬人,自己未必真懂。他笑著說,他或者真成了這樣。其實我就以為他是這樣了。他對每件事都有意見,這當然很好,不過他的“扯力”也真大,他能在一種事情裡發見別的原理,然而大多不通,他自己說來卻天花亂墜。譬如他作《歌德童話》那篇文,凡是他那一個期間讀的書全扯進去了——歌德與王陽明發生了關係,歌德與生物學某一部分發生了關係,都是他自己在頭腦裡製成的。他的主觀太深,堅持自己的意見。
他又說某英人研究藻類,出書汗牛充棟,然而又有什麼用處,普通人不看,科學家不見——他自己說這是對科學起了反叛。不過,我想,科學的目的是得一種徹底的瞭解。對生命的瞭解,對宇宙的瞭解。因為能力的關係,各人不能全部研究,範圍愈小,愈易精到。等到把宇宙各部分全研究過了,這種瞭解就或者可以得到了。這位英人最少把宇宙的一部分研究了。比如堆山,他最少已經堆了一塊石頭了,哪能說沒用處呢?
二十三日 星期
大風。
昨晚在床上預備了許多書,預備今天晚起看的。然而因為昨晚喝水太多,又吃梨,剛一醒就想撒尿,雖然竭力忍耐著,在床上躺下去,終於不行。
讀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我在他罵日本人的毛病裡,發見了中國人的。白村的思想,我總覺得很Moderate[140]的,與中國的周作人先生相似。
讀Medea和Keller。
過午大睡一通,醒後頗難過。
晚飯後與長之長談,我看他有轉入哲學的傾向。
預備法文。
我的同屋陳兆祊君,這朋友我真不能交——沒熱情,沒思想,死木頭一塊,沒有生命力,絲毫也沒有。
呂寶東更是混蛋一個,沒人味。
二十四日
早晨讀Swann's Way。
《華北日報》才登啟事叫去取稿費。
過午因Ecke請假,只旁聽一堂Winter。Ecke真是豈有此理,據說害痢疾,大概又是懶病發作了罷。
同施、王、武三君訪Winter(過午四點),商議演講問題,他的意思不願意公開演講,又因一時想不出題目,所以定以後再談。在他那裡喝了杯茶,吃了幾塊Cakes[141],大聊一陣。Winter談鋒頗鋒,只一引頭便大談不休,從文學談到人生政治……他又拿出他的Stendhal[142]全集來,他說他喜歡A . Gide,Thomas Mann[143]。我坐的靠近火(他屋裡已經有了火)頭痛,因為烤得太利害,老想走,但是他卻老說不完,從四點到六點才得脫身,他指我們他畫的一張鐵拐李,真能!
晚上讀Emma、法文、《出了象牙之塔》。
二十五日
過午在圖書館看London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144],又有幾個文壇消息可作。
今天主要工作就在讀Swann's Way。晚上睡了一覺,只看了20頁。
讀傅東華譯《奧德賽》,我想罵他一頓。一方面他的譯文既像歌謠,又像鼓兒詞,然而什麼又都不像。一方面,這樣大的工作,應該由會希臘文的來譯。翻譯已經是極勉強的事,轉了再轉,結果恐怕與原文相去太遠。
二十六日
今天早晨老葉叫作Paper[145]。
過午上體育,跳遠勉強及格,棒球擲遠,差的多。讀Swann's Way。
作文壇消息兩則,一T . S . Eliot[146]赴美就哈佛詩學教授,一G . K . Chesterton[147]又出版新書:Sidelegtes or Newer London & New York & Other Essays[148]。
晚上謄出,看法文。
《華北日報》稿費到,共二元八角。
老想寫點文章,只是思想不具體,不集中。奈何!
二十七日
早晨仍是無聊地上班。
過午,聽平教會教育部主任湯茂如先生演講,題為視察廣西感想,大捧李宗仁、白崇禧。他說廣西當局現已覺悟,實行平民教育,廣西政界非常樸素,薪俸很少,只夠過簡單生活。教育界頗受優待,全省交通利用汽車路,治安很好,非他省所可及。教育形式方面都有,惟內容不行。平民生活亦頗安定,女人勞動,而男人閒逸,與他省正相反。不過因沒有優美的家庭生活,所以犯罪的加多,賭盛行,現省當局預定二年計劃,訓練民團二百萬,並組織政治實驗區,在這方面因需平教會,所以特別約湯先生視察,總之他的視察印象很好。
我再說我對湯的印象:第一印象,我覺得他是個官僚。第二個我覺得他很能,見什麼人說什麼話。
晚間讀Swann's Way,Herr王來閒談,鈴搖始走。長之生日。
二十八日
早晨連上兩班吳可讀的課,真正要命已極,吳可讀怎麼能從Oxford[149]畢業呢,真笑天下之大話。
過午跑一千六百米,共四圈,因為缺少練習,跑到第二圈上就想下來,好歹攜著兩條重腿跑下來,頭也暈,眼也花,也想吐,一切毛病全來。澡沒洗好,就趕快回到屋裡來,大睡。
又到民眾學校上課。又難辦,學生程度不齊,而設備又不夠。
今天我用所得的稿費請客——肥鴨一隻。
晚上東北同鄉開募捐遊藝會,我的票送柏寒,沒去。同長之閒扯,我覺到他是從感情到理智進行著的,他不能寫小說。然而他不服氣。
同訪楊丙辰,談少頃即回屋。
預備法文。
[1] 五三慘案:又名濟南慘案。1928年日本侵略軍為了阻止國民政府北伐軍北上,於5月3日出兵侵佔濟南,血腥屠殺中國軍民,死傷達萬餘人。日本侵略軍佔領濟南一年多,1929年退出。
[2] H . :作者的夫人彭德華。
[3] der Schmerz:痛苦(德文)。
[4] 以上為作者後來補記的文字。作者最早開始記日記是在濟南讀高中期間,這段時期的日記起止於1928年7月14日至1929年1月15日,之後的一段時間,包括作者在清華大學的前兩年,日記停記。從1932年8月22日起,作者又重新開始記日記,這是《清華園日記》的開端。前文“以上的這些日記”指的是作者高中期間所記的日記。
[5] 此段意為:我的日記的復甦,始於1932年8月北平清華園。
[6] 長之:李長之(1910—1978),原名李長治、李長植,山東利津人。1929年入北京大學預科學習,1931年考入清華大學生物系,兩年後轉哲學系,同時參加了《文學季刊》的編委會。1934年後曾主編或創辦《清華週刊》文藝欄、《文學評論》雙月刊和《益世報》副刊。1934年自清華大學畢業,留校任教。建國後一直任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7] 大千:許振德(1911—?),山東恩縣人。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1933年畢業,後去美國。
[8] 柏寒:李琪,作者同鄉。
[9] 岷源:王岷源(1912—2000),四川巴縣人。1930年考入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1934年畢業,清華大學研究院肄業。1938年入耶魯大學,先後在該校語言學系及英文系學習研究。 1946年回國在北京大學西語系任教授,直到退休。
[10] Robert Lynd的Silence:Robert Lynd,羅伯特·林德(1879—1949),英國記者和隨筆作家,長期為報紙雜誌寫專欄文章。Silence,《沉默》。
[11] William Blake:威廉·布萊克(1757—1827),英國詩人、版畫家。
[12] Rare books:稀見書目。
[13] Prejudice:偏見。
[14] 楊丙辰:1891—?,河南南陽人。1913年留學德國,30年代初為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
[15] Easy chairs:安樂椅。
[16] J . Wassermann:瓦塞爾曼(1873—1934),德國小說家。
[17] H?lderlin的Ein Wort über die Iliad:荷爾德林的《關於〈伊利亞特〉的幾句話》。荷爾德林(H?lderlin,1770—1843),德國詩人。
[18] 此句意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點同時又有自己的缺陷。
[19] 孫毓棠:1911—1985,江蘇無錫人。詩人、歷史學家。193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歷史系。
[20] ecstatic:欣喜若狂。
[21] 此句意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誕生》,是尼采的妹妹伊麗莎白·福斯特·尼采作的。尼采(Nietzsche,1844—1900),德國哲學家。
[22] 岷:王岷源。
[23] 此指威廉·布萊克的《天真之歌》(1794)和《經驗之歌》(1789)。
[24] 遇牧:孫襄城,作者表兄。
[25] Don Marquis:全名Donald Robert Perry Marquis,唐納德·羅伯特·佩裡·馬奎斯(1878—1937),美國幽默作家、詩人。
[26] 靜軒:方振山,作者同鄉。
[27] Bus:公共汽車。
[28] 印其:徐家存,作者同鄉。
[29] Exhibition:展覽。
[30] Tolstoi:托爾斯泰(1828—1910),俄國作家、思想家。
[31] Beethoven、Rodin:貝多芬、羅丹。貝多芬(Beethoven,1770—1827),德國音樂家。羅丹(Rodin,1840—1917),法國雕塑家。
[32] Statue:雕像。
[33] 吳雨僧:吳宓(1894—1978),字雨僧,又字雨生,陝西涇陽人。1916年畢業於清華學校,次年赴美留學,1921年獲哈佛大學文學碩士學位。回國後,曾任東南大學教授,清華大學教授及國學研究院主任,西南聯合大學、武漢大學教授,《學衡》雜誌總編輯。建國後,歷任重慶大學、西南師範學院教授。時為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代主任。
[34] 浦江清、畢樹棠、張蔭麟:浦江清(1904—1957),字君練,時為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畢樹棠(1900—1983),字庶澄,時為清華大學圖書館館員。張蔭麟(1905—1942),史學家,自號素癡。1929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入美國斯坦福大學學習西洋哲學、社會學,獲文學碩士學位。1934年任清華大學哲學、歷史兩系講師,1936年升為教授。
[35] meeting:會議。
[36] Theory:理論。
[37] Runo Francke的《從Marlowe到Goethe浮士德傳說之演變》:魯諾·弗蘭克的《從馬洛到歌德浮士德傳說之演變》。馬洛(Marlowe,1564—1593),英國戲劇家、詩人。歌德(Goethe,1749—1832),德國詩人。
[38]German Classics:《德國古典作品集》。
[39] 熊大縝、崔興亞:熊大縝(1913—1939),江西南昌人。1935年畢業於清華大學物理系。 1938年進入八路軍冀中抗日根據地工作。1939年“肅反”運動中被誣為國民黨特務,押送途中被亂石砸死。1986年平反。崔興亞,清華大學學生。
[40] Herr王:王先生,指王岷源。Herr,德文“先生”。
[41] Tsing Hua Yuan,Peiping Sept . 2,1932:清華園,北平1932年9月2日。Maggs Bros 34&35 Conduit Street London W . :璧恆公司地址。
[42]Madame Bovary:《包法利夫人》。法國作家福樓拜(1821—1880)的小說。
[43] 張崧年:1893—1986,後改名張申府,河北獻縣人。哲學家。時為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
[44] 熊迪之:熊慶來(1893—1969),字迪之,雲南彌勒縣人。數學家,中國現代數學的先驅。時為清華大學數學系主任。
[45] 此即《倫敦泰晤士報·文學副刊》。
[46] Frank:坦率。
[47] Whimsical & nervous:性情古怪、神經兮兮。
[48] 黃節:1873—1935,字晦聞,廣東順德人。時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兼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49] Contemporary Novel:當代小說。
[50] H . Belloc的First & Last:希萊爾·貝洛克的《第一個與最後一個》。希萊爾·貝洛克(1870—1953),全名Hilaire Belloc,英國詩人,生於法國,散文作家、諷刺作家。
[51] 鄭振鐸:1898—1958,福建長樂人。文學史家、文物考古學家、作家。1931年9月後到北平燕京大學中文系任教,並主編《文學》月刊和《文學季刊》。
[52] Toss:即“拖屍”,二三十年代清華大學老生捉弄新生的一種活動。原意為四個人拽起一個人的四肢向空中拋的動作,後演變出多種花樣,包括“搜索敵軍”、測“肺呼吸量”、“吃蘋果”、“丈量精確度”、“鼻力測驗”等等。
[53] pass:通過。
[54] Herr施:施閎誥,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1934級學生。
[55] 張露薇:清華大學中文系學生。
[56] 趙景深:1902—1985,曾名旭初,筆名鄒嘯,祖籍四川宜賓,生於浙江蘭溪。戲曲史學家。1930年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直至逝世。
[57] Herr武:武崇漢,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1934級學生。
[58] Winter:全名Robert Winter,羅伯特·溫德(1886—1987),美國人。美國瓦巴世學院文學學士,芝加哥大學文學碩士,曾任美國西北大學、芝加哥大學教授,1923年來華,任東南大學教授。1925年由吳宓薦任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1952年改任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時為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
[59]Faust:《浮士德》。德國詩人歌德的悲劇。
[60] 陳福田:Fook-Tan Chen,1897—1951,美國夏威夷大學學士、哈佛大學碩士。歷任美國檀香山明倫學校教員,美國波士頓中華青年會幹事,清華學校教授,清華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時為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
[61] Ecke:全名Gustave Ecke,古斯塔夫·艾克(1896—1971),德國漢學家。德國愛爾冷根大學哲學博士。1928年至1933年任清華大學德語教授。1934年至1947年任輔仁大學教授。 1950年後,在美國夏威夷大學任東方美術學教授。作者學士論文The Early Poems of H?lderlin指導教師。時為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
[62] Greek:希臘語。
[63] Herr崔:作者的崔姓同學。
[64] Herr陳:陳兆祊(1911—?),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1934級學生。
[65] Herr呂:呂寶東,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1934級學生。
[66]Sons & Lovers和Swann's Way:Sons & Lovers,《兒子和情人》。英國作家D . H . 勞倫斯(1885—1930)的成名作。Swann's Way,《在斯萬家那邊》。法國作家普魯斯特(1871—1922)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一部。
[67] 田德望:1909—2001,河北完縣人。翻譯家。1931年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畢業,1935年清華研究院外國語文研究所畢業,同年公費派往意大利留學,1937年獲佛羅倫薩大學文學博士學位,1939年回國。先後任教於浙江大學、武漢大學、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
[68] 梅校長:梅貽琦(1889—1962),字月涵,天津人。美國伍斯特大學工學學士。1915年入清華學校任教,後任物理系主任兼教務長、清華留美學生監督、清華大學校長、長沙臨時大學校務委員會常委、西南聯合大學校務委員會常委兼主席。1946年復任清華大學校長。1948年12月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未就職。1955年去台灣,曾任台灣“教育部長”,“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主任委員,台灣清華大學校長。
[69] 朱自清、郭彬和、蕭公權、金岳霖、顧毓琇、燕樹棠:朱自清(1898—1948),字佩弦,號秋實。192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1925年8月到清華大學任教。1931年留學英國,漫遊歐洲。1932年9月任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1937年任西南聯大教授。1946年由昆明返回北京,任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郭彬和,簡歷不詳。蕭公權(1897—1981),江西泰和人。清華學校1920年畢業留美,康奈爾大學哲學博士。1926年回國先後在南方大學、國民大學、南開大學、東北大學、燕京大學執教,1931年任清華大學政治系教授。金岳霖(1895—1984),字龍蓀,湖南長沙人。哲學家、邏輯學家。清華學校1914年畢業留美、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 1925年起歷任清華大學、西南聯大、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時任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兼主任。顧毓琇(1902—2002),江蘇無錫人。電機學家。14歲考入清華大學。1923年赴美深造,1928年獲博士學位。回國後曾任浙江大學電機科主任、國立中央大學工學院院長。1954年秋就任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正教授終身職,直到1972年退休。時為清華大學工學院院長。燕樹棠(1891—1984),字召亭,河北定縣人。清華學校1916年畢業留美,耶魯大學法學博士。回國後任北京大學法律系教授、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國民政府法制局編審、清華大學政治系講師、教授。
[70] Moscow:莫斯科。
[71]Romeo & Juliet:《羅密歐與朱莉葉》。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1564—1616)的悲劇。
[72] 許振英、老錢:許振英(1907—1993),山東武城人。畜牧學家。1927年畢業於清華學校。老錢,錢鍾書(1910—1998),江蘇無錫人。著名學者。1933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1935年赴英國留學,1938年被清華大學聘為教授,次年赴國立藍田師範學院任英文系主任,1941年任教於震旦文理學院,1949年回清華大學任教,1953年調到中科院文學研究所。
[73] drama:戲劇,指作者的一門課程“近代戲劇”。
[74] 王文顯:1886—1955,字力山,生於英國。倫敦大學文學士。1915年回國,曾任中國駐歐洲財政員。後在清華學校任教授、政務長,代理校長。1927年到美國耶魯大學戲劇系學習。1928年後任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主任。後去美國定居。
[75] Pollard:吳可讀,全名A . L . Pollard-Urquert(1894—1940),英國人。英國牛津大學碩士。1923年8月到清華大學任英語教授。抗戰爆發,隨校南遷,先後任長沙臨時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講授“中世紀文學”和“西洋文學”。1940年病逝於昆明。時為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
[76] Medieval:中世紀,指作者的一門課程“中世紀文學”。
[77] Novel:小說,指作者的一門課程“西洋小說”。
[78] Renaissance:文藝復興,指作者的一門課程“文藝復興時期文學”。
[79] 陳作福:俄國人,時為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
[80]Shakespeare's Complete Works:《莎士比亞全集》。
[81] Holland:華蘭德,女,德國人。時為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
[82] artificial:人工。
[83]Kaiser:《皇帝》。
[84]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星期六文學評論》,英國期刊,1855年開始發行,後期文學意味更加濃厚,1938年停刊。
[85] assignment:指定書目。
[86] Keller的Romeo und Julia auf dem Dorfe:凱勒的《鄉村的羅密歐與朱莉葉》。Keller,全名Gottfried Keller,戈特弗裡德·凱勒(1819—1890),瑞士德語作家,著有《綠衣亨利》、《塞爾特維拉的人們》等。
[87] 老葉:葉公超(1904—1981),名崇智,字公超,廣東番禺人。自中學時代起就遠涉重洋,赴美求學。美國赫斯特大學學士,英國劍橋大學文學碩士,曾到法國巴黎大學研究院短期研究。1929年任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同時兼任北京大學外國文學系講師。1949年出任國民黨政府外交部長,1958年任台灣駐美“大使”。1981年病逝於台灣,時為台灣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
[88]Chief Modern Poets:《主要的現代詩人》。
[89] order:訂購。
[90] 朱子橋:朱慶瀾(1874—1941),字子橋、子樵、紫橋。清末北洋新軍愛國將領,民初封疆大吏。1925年脫離軍政界後,專事慈善救濟。
[91] broken expression:表達支離破碎。
[92] 此句意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
[93] Sorry:遺憾。
[94] help:救命。
[95] La Fontaine,Flaubert:拉封丹,福樓拜。拉封丹(La Fontaine,1621—1695),法國寓言詩人。福樓拜(Flaubert,1821—1880),法國作家。
[96]Homeric Grammar:《荷馬語法》。
[97] E . E . Cummings:卡明斯(1894—1962),美國詩人、作家。其詩歌表現形式獨特新穎,語言優美,對現代派詩人有廣泛影響。
[98] Interpretations:解釋。
[99] Harvard:哈佛大學。
[100] Drama同Shakespeare:戲劇課同莎士比亞課。
[101] Vulgar:俗氣。
[102] R . Browning:布朗寧(1812—1889)。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重要詩人。
[103]Emma:《愛瑪》。英國女小說家簡·奧斯汀(1775—1818)的代表作。
[104] Herr田:田德望。
[105]Story of Philosophy:《哲學的故事》。美國學者威爾·杜蘭特(1885—1981)的著作。
[106] 蔭祺:即“印其”,徐家存。
[107] 鴻高:別遇昌,作者同鄉。
[108] Miss:小姐。
[109] Shakespeare的Love's Labour's Lost:莎士比亞的《愛的徒勞》。
[110] Barge:巴爾格,Keller作品中主人公的名字。
[111] Confused:糊塗。
[112] rather by intuition:寧可靠直覺。
[113] Quincy和Urquert:王文顯和吳可讀。參閱前注。
[114] Contemporary Poetry這個Course:當代詩歌這個課程。
[115] Peevish而obstinate:乖戾而固執。
[116] Masaryk和Lunachasky論Goethe:馬薩裡克和盧那察爾斯基論歌德。 Masaryk,共有二人,此處不知何所指。其一為讓·馬薩裡克(1886—1948),捷克政治家;其二為托馬斯·加裡格·馬薩裡克(1850—1937),讓·馬薩裡克的父親,捷克政治家,第一任總統。Lunachaska,盧那察爾斯基(1875—1933),蘇聯政治活動家、文藝評論家、劇作家。
[117] Modern Poetry:現代詩歌。
[118] Tendency towards pure peotry:傾向於純詩的趨勢。
[119] R . Graves的State of Poetry:格雷弗斯的《詩歌的狀況》。R . Graves,全名Robert von Ranke Graves(1895—1985),英國詩人、作家、文論家,1961—1966年為牛津大學詩歌教授。
[120]American Mercury:《美國信使》。美國文學月刊,以對美國生活、政治、習俗的諷刺性評論而知名,1924年創刊。
[121] Prof . Priest:普裡斯特教授,生平不詳。
[122] U . Sinclair的新作American Outpost:辛克萊的新作《美國前哨》。辛克萊(1878—1968),美國作家,以創作“揭發黑幕”的小說聞名。
[123]Confessions:《懺悔錄》。有奧古斯丁(354—430)和盧梭(1712—1778)兩種,不詳此處何指,可能是前者。
[124] himself:自己。
[125] Victor Ignatus:人名,不詳。
[126] 胡適之:胡適(1891—1971),字適之,安徽績溪人。1910年留學美國,入康奈爾大學,後轉入哥倫比亞大學,1917年獲哲學博士學位,同年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參加編輯《新青年》。1938年任國民政府駐美國大使。1946年任北京大學校長。1949年寄居美國。後去台灣。
[127] 此句意為:更好是好的敵人。
[128] good enough:足夠好。
[129] formal,serious:正式,嚴肅。
[130] Euripides . Medea:歐裡庇得斯的《美狄亞》。歐裡庇得斯(前480—前406),古希臘悲劇詩人。
[131]French Reader:《法語讀本》。
[132] Standard:標準。
[133] A . Huxley的Vulgarity in Literature:赫胥黎的《文學中的庸俗》。赫胥黎(Huxley,1894—1963),英國小說家、散文家、博物學家。
[134] Allen Poe:愛倫坡(1809—1849),美國小說家、詩人。
[135] Dante: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中古到文藝復興時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代表作《神曲》。
[136]Temple Classics:廟宇經典(叢書名)。
[137] Chaucer和Rubaiyat:喬叟和《魯拜》。喬叟(約1340—1400),英國詩人,代表作《坎特伯雷故事集》是西方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傑作。《魯拜》,波斯詩人、哲學家歐瑪爾·海亞姆(一譯莪默·伽亞謨,1048—1122)的四行詩集。“魯拜”為阿拉伯語,此處意為“四行詩”。
[138] Complex:複雜。
[139] Aristophanes的Frogs:阿里斯托芬的《蛙》。阿里斯托芬(約前446—前385),古希臘舊喜劇詩人。《蛙》作於公元前405年,在其中他比較了埃斯庫羅斯和歐裡庇德斯的悲劇藝術,是古希臘最早的文藝批評著作,也是文學作品。
[140] Moderate:溫和。
[141] Cakes:蛋糕。
[142] Stendhal:司湯達(1783—1842),又譯斯丹達爾,法國小說家,代表作《紅與黑》。
[143] A . Gide,Thomas Mann:A . Gide,紀德(1869—1951),法國作家,曾獲1947年諾貝爾文學獎。Thomas Mann,托馬斯·曼(1875—1955),德國小說家、散文家,代表作有《布登勃洛克一家》、《魔山》、《浮士德博士》等,1929年獲諾貝爾文學獎,1938年遷居美國。
[144]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星期六文學評論》。
[145] Paper:論文。
[146] T . S . Eliot:T . S . 艾略特(1888—1965),英國詩人、評論家,代表作有《荒原》、《四個四重奏》等。
[147] G . K . Chesterton:切斯特頓(1874—1936),英國散文家、評論家、小說家。
[148]Sidelegtes or Newer London & New York & Other Essays:《塞得萊茲或新倫敦和新約克以及其他散文》。
[149] Oxford:牛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