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仙堂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詩仙堂的名字,我們的日程安排上也沒有。我們從京都到嵐山的路上,汽車忽然在一座園子門前停了下來,主人說,這裡是有名的詩仙堂。

    大門是用竹竿編成的,門旁立著一塊石碑,上面鐫著三個漢字:詩仙堂。門上有匾,橫書三個漢字:小有洞。我們一下子彷彿回到了祖國,在江南蘇州一帶訪問一座名園。我們到日本以後,從來沒有置身異域的感覺。今天來到這裡,心理距離更消泯得無影無蹤了。

    進門是石階,階盡處是木頭結構的房子,同日本其他地方的房子差不多。整個園子並不大,但是房屋整潔,結構緊湊;庭院中有小橋流水,通幽曲徑,枝頭繁花,水中漣漪,林中鳥鳴,幽篁蟬聲,一下子把我們帶進了一個清幽的仙境。

    小園中的一切更加深了我們在門前所得的印象:整個園子泛溢著濃烈的中國風味。我們到處看到漢字匾額,堂名、軒名、樓名,無一不是漢字,什麼嘯月樓,什麼殘月軒,什麼躍軒,什麼老梅關,對我們說來,無一不親切、熟悉,心中油然升起故園之情。

    園子的創建人是四百多年前天正十一年,公歷1583年誕生的石川丈山。他是著名的文人和書法家,受過很深的中國文化的熏陶,能寫漢詩。這是他晚年隱居的地方。根據寬永二十年,公歷1643年,林羅山所撰的《詩仙堂記》,石川早歲入仕,五十六歲時,辭官建詩仙堂,「而後丈人不出,而善仕老母以養之,游事藝陽者有年矣。至於杯圈口澤之氣存焉,拋毛義之檄,乃來洛陽,相攸於台麓一乘寺邊,伐惡木,奧草,疏沮洳,搜剔山腳,新肯堂,揭中華詩人三十六輩之小影於壁上,寫其詩各一首於側,號曰詩仙堂。」這就是詩仙堂的來源。三十六詩人以宋代陳與義為首,其下是宋黃庭堅、宋歐陽修、宋梅堯臣、宋林逋、唐寒山、唐杜牧、唐李賀、唐劉禹錫、唐韓愈、唐韋應物、唐儲光羲、唐高適、唐王維、唐李白、唐杜審言、晉謝靈運、漢蘇武、晉陶潛、宋鮑照、唐陳子昂、唐杜甫、唐孟浩然、唐岑參、唐王昌齡、唐劉長卿、唐柳宗元、唐白居易、唐盧同、唐李商隱、唐靈徹、宋邵雍、宋蘇舜欽、宋蘇軾、宋陳師道、宋曾幾。選擇的標準看來並不明確,其中有隱逸詩,有僧人詩,有儒家詩,有官吏詩,花樣頗多,總的傾向是符合石川那種隱逸的心情的。三十六詩仙都是中國著名的詩人,可見中國詩歌對他影響之大,也可見他沉浸於中國文化之深。在詩仙堂中其他的軒堂裡,還可以看到石川手書的《朱子家訓》、「福祿壽」三個大字,還有「既飽」兩個大漢字。石川深通漢詩,酷愛中國儒家思想。從詩仙堂整個氣氛中,可以看出他對中國文化瞭解之深、熱愛之切。我相信,今天來這裡參觀的中國人,誰都會萌發親切溫暖之感,自然而然地想到中日兩國文化關係之源遠流長,兩國人民友誼之既深且厚。回天無方,縮地有術,詩仙堂彷彿一下子把我帶回了祖國,不禁發思古之幽情了。

    但是,一轉瞬間,我卻發現,不管詩仙堂怎樣觸動了我的心,真正震動我的靈魂的還不是詩仙堂本身,而是一群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女中學生,她們都穿著整整齊齊的中學生制服,樸素大方,神態自若。我不大瞭解日本中學生的情況。據說一放暑假,男女中小學生都一律外出旅行,到祖國各地參觀,認識祖國。我這次訪日,大概正值放暑假,我在所有我經過的車站上,都看到成群結隊的小學生,坐在地上,或者站在那裡,等候火車,活潑而不喧鬧,整齊而不死板,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詩仙堂裡,我們也遇到了他們。因為看慣了,最初我並沒有怎麼介意。但是,我一抬頭,卻看到一個女孩子對著我們微笑。我也報之以微笑。沒想到,她竟走上前來,同我握手。我不懂日本話;我猜想,日本中學生都學習英語,便用英語試探著同她搭話:

    「DoyouspeakEnglish?」

    「Yes,Ido.」

    「Howdoyoudo?」

    「Well,thankyou!」

    「Whatareyoudoinghere?」

    「Wearetravellingduringsummervacation.」

    「MayIask,whatisyourname?」

    「Mynameis—」

    她說了一個日本名字,我沒有聽清楚,也沒有再去追問。因為,我覺得,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區區姓名是無所謂的。只要我知道,我眼前站著的是一個日本少女,這也就足夠足夠了。

    我們站在那裡交談了幾句,這一個小女孩,還有她的那一群小夥伴,個個笑容滿面,無拘無束,眼睛裡流露出一縷天真無邪的光輝,彷彿一無恐懼,二無疑慮,大大方方,坦坦蕩蕩,似乎眼前站的不是一個異域之人,而是自己的親人。我們彷彿早就熟識了,這一次是久別重逢。我相信,這一群小女孩中沒有哪一個曾來過中國,她們為什麼對中國不感到陌生呢?難道說這一所到處洋溢著中國文化芳香的詩仙堂在無形中,在潛移默化中起了作用,讓中日兩國人民之心更容易接近嗎?我無法回答。按年齡來說,我比她們大好幾倍,而且交流思想用的還是第三國的語言。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沒能成為我們互相理解的障礙。到了現在,我才彷彿真正觸摸到了日本人之心,比我在早稻田大學講演時對東洋之心瞭解得深刻多了,具體多了。我感到無比的欣慰。「同是東洋地上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連今後能不能再會面,我也沒有很去關心。日本的少女成千上萬,哪一個都能代表日本人之心,又何必刻舟求劍,一定要記住這一個少女呢?
《學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