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一髮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深知自己毫無發言的權力。我只是一頭被趕赴屠宰場的牲畜,任人宰割,任人驅使。我立即偷偷地放下那只裝著安眠藥的袋子,俯首帖耳,跟著出去。家裡的兩位老太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被押走。她們也同我一樣一言不發。當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殺大權操在別人手中的時刻。走在路上,我被夾在中間,一邊一個紅衛兵,後面還有一個,像是後衛。他們邊走邊大聲訓斥,說我的態度惡劣至極,竟敢反唇相譏。今天要給我一點顏色看,煞煞我的威風。我只有洗耳恭聽,一聲不吭。我意識到,一場特大的風暴正在我頭上盤旋。我以前看過的那一些殘酷鬥爭的場面,不意今天竟臨到自己頭上了。原來只是一個旁觀者,今天成了主角了。說心裡不害怕,那不是真話。但是害怕又有什麼用處呢?我腦袋裡懵懵懂懂,又似清楚,又似糊塗,亂成一團。我想到被綁赴刑場的場面。我還沒有被綁赴刑場去殺頭或者槍斃的經驗。我現在心裡的滋味是不是同那件事有點相似呢?我說不清楚。事實上,我認為還不如殺頭或者槍斃,那只是一秒鐘的事兒,刀光一閃,槍聲一響,我就渡過難關了。現在我卻不知道,批鬥要延長多久,也不知道,有些什麼折磨人的花樣……
一路之上,我不敢抬頭,不敢看別人。我不知道,別人怎樣看我。我想到魯迅的小說:《示眾》。我現在就是那個被示眾者。我周圍必然有一大群像小說中所說的觀眾。他們大概也是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可惜我不可能也無心去聆聽他們的議論了。
不知道是怎樣一來,我就被押解到一個地方。我低頭看到地面,我知道這是大飯廳,這是全校最大的室內聚會場所。我從後門走進去,走到一間小屋子裡,那裡已經有幾個「囚犯」,都成了達摩老祖,面壁而立。我不敢看任何人,我不知道他們是誰。我也被命令面壁而立。我的耳朵還沒有堵上,我還能聽到說話的聲音,有的聲音我是熟悉的。我只覺得人影紛亂,我只聽得人聲嘈雜。到場的人一定都是新北大公社的,井岡山的人是不會來的。我屏心靜氣地站在那裡。驀地聽到一聲清脆的耳光聲,而自己臉上並沒有什麼感覺,知道是響在別的「囚犯」的臉上的。我心裡得到了一點安慰。但是立刻又聽到了一聲更為清脆的耳光聲,聲音近在眼前,我臉上有點火辣辣的。我意識到,這一聲是發生在自己臉上了。我心裡有點緊張了。可是我的背上又是重重的一拳,腿上重重的一腳。我吃了老虎膽、豹子心,膽敢起來反對他們那一位女主人。他們把仇恨集中到我身上,這是很自然的。我自作自受,又何怪哉?除此以外,我想還有別的根由:有的人確實是從折磨別人中得到快感享受的。中國古代的哲人強調人禽之辨。他們的意見當然是,人高於禽獸。可是在這方面,我還是同意魯迅的意見的。他說,動物在吃人或其他動物時,張嘴就吃,決不會像人這樣,先講上一通大道理,反覆解釋你為什麼必須被吃,而吃人者又有多少偉大的道理,必須吃人。人禽之辨,也就是禽獸與人的區別,就在這裡;換句話說,禽獸比人要好,它們爽直,肚子餓了就吃人或別的動物。新北大公社的「人」,同禽獸比一比,究竟怎樣呢?
這些想法是後來才有的。當時我只是一頭就要被吃的牲畜,我既緊張,又恐懼;既清醒,又糊塗。我面壁而立,渾身的神經都集到耳朵上,身體上的一切部位,隨時都在準備著,承受拳打,承受腳踢。我知道,這些都只能算是序曲,大軸戲還在後面哩。
果然,大軸戲終於來了。我驀地聽到空中一聲斷喝,像一聲霹靂:「把季羨林押上來!」於是走上來了兩個紅衛兵。一個抓住我的右臂,擰在我的背上。一個抓住左臂,也擰在背上。同時,一個人騰出來一隻手,重重地壓在我的脖頸上,不讓我抬頭。我就這樣被押上了批鬥台,又踉踉蹌蹌地被推搡到台的左前方。「彎腰!」好,我就彎腰。「低頭!」好,我就低頭。但是脊樑上又重重挨了拳:「往下彎!」好,我就往下彎。可腿上又兇猛地被踢了一腳:「再往下彎!」好,我就再往下彎。我站不住了,雙手扶在膝蓋上。立刻又挨了一拳,還被踢了一腳:「不許用手扶膝蓋!」此時雙手懸在空中,全身的重力都壓到了雙腿上,腿真有點承受不了啦。「革命小將」按照噴氣式飛機的構造情況,要我變成那個樣子。他們工作作風謹嚴至極。光是調整我的姿式,就用去了幾分鐘,可我的雙腿已經又酸又痛。我真想索性跪在地上。但是,我知道那樣一定會招來一陣拳打腳踢。我現在惟一的出路只有咬緊牙關忍受一切了。
忽然聽到身後主席台上有人講話了。台上究竟有多少人,我不清楚。有多少批鬥者,又有多少被批鬥者,我更不清楚。至於台下的情況,我當然不敢睜眼去看,只聽得人聲鼎沸,口號之聲震天動地。那個講話的人究竟講了些什麼,我根本沒有心思去聽。我影影綽綽地知道了,今天我不是主角,我只是押來「陪斗」的。被斗的主角是一個姓戈的老同志。論革命資歷,他早於三八式。論行政經歷,他擔任過河北大學校長和北大副校長、黨委副書記。這樣一位老革命,只因反對了那一位「老佛爺」,也被新北大公社「打倒」,今天抓來批鬥。我弄清楚了自己在這一次空前的大批鬥中的地位,心裡稍感安慰。在我的右面,大概是主席台的正中,是那位老同志呆的地方。他是站著?是坐著?是跪著?還是坐噴氣式?我都不清楚。我只聽得清脆的耳光聲,劇烈的腳踢聲,沉重的拳頭聲,聲聲不絕。我知道他正在受難。也許有人(?)正用點著的香煙燒他的皮膚。可我自己正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況且我的雙腿已經再沒有力量支撐我的身體了,酸痛得簡直無法形容。我眼前冒金星,滿臉流汗。我咬緊了牙根,自己警告自己:「要忍住!要忍住!你可無論如何也不能倒下去呀!否則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忽然,完全出我意料,一口濃痰啪地一聲吐在我的左臉上。我當然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我也只能「唾面自乾」。想用手去擦,是絕對不可能的。我牙根咬了再咬,心裡默默地數著數,希望時光趕快過去。此時鬧哄哄的大飯廳裡好像突然靜了下來,好像整個大飯廳,整個北大,整個北京,整個中國,整個宇宙,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突然間,大飯廳裡沸騰起來,一片震天的口號聲,此伏彼起,如大海波濤:批鬥大會原來結束了。我還沒有來得及鬆一口氣,又被人卡住脖子,反剪雙手,押出了會場,押上了一輛敞棚車。我意識到我的戲還沒演完,現在是要出去「示眾」了。英雄們讓我站在正中間,仍然是一邊一個人,扭住我的胳臂。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敢看。只覺得馬路兩旁擠滿了人。有人用石頭向我投擲,打到我的頭上,打到我的臉上,打到我的身上。我覺得有一千隻手揮動在我的頭頂上,有一千隻腳踢在我的腿上,有一千張嘴向我吐著吐沫。我招架不住,也不能招架。汽車只是向前開動。開到什麼地方去?我完全不知道。我在這裡住了將近二十年,每一寸土地我都是稔熟的。可我現在完全糊塗了。我現在像一隻顛簸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船,像一隻四周被獵犬包圍住的兔子或狐狸,像隨風飄動的柳絮,像無家可歸的飛鳥。路旁的喊叫聲驚天動地,口號聲震撼山嶽,形成了雄壯無比的大合唱。我腦袋裡糊里糊塗,昏昏沉沉。我知道,現在是生命掌握在別人手中,橫下了一條心,聽天由命吧。
過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道車開到了什麼地方。車猛然停了。一個人—不是學生,就是工人—一腳把我踹下了汽車。我跌了一個觔斗,躺在地上,拚命爬了起來。一個老工人走上前來,對著我的臉,猛擊一掌,我的鼻子和嘴裡立即流出了鮮血。這個老工人,我是認識的。後來,當8341進校時,他居然代表北大的工人階級舉著牌子歡迎解放軍。我心裡真不是滋味。他夠得上當一個工人嗎?這是後話,暫且不提。我當時嘴裡和鼻子裡鮮血都往下滴,我倉皇不知所措。忽然聽到頭頂上工人階級一聲斷喝:「滾蛋!」我知道是放我回家了。我真好像是舊小說中在「刀下留人!」的高呼聲中被釋放了的死囚。此時我的靈魂彷彿才回到自己身上。我發現,頭上的帽子早已經丟了,腳上的鞋也只剩下一隻。我就這樣一瘸一拐,走回家來。我的狼狽情況讓家裡的兩位老太太大吃一驚,然而立即轉驚為喜:我總算是活著回來了。
這是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受到的批鬥。它確實能令人驚心動魄,畢生難忘。它把人的殘酷的本性暴露無遺。然而它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我一條命。「這樣殘酷的批鬥原來也是可以忍受得住的呀!」我心裡想。「有此一鬥,以後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還是活下去吧!」我心裡又想。可我心裡真是充滿了後怕。如果押解我的紅衛兵晚來半個小時的話,我早就爬過了樓後的短牆,到了圓明園,服安眠藥自盡了。如果我的態度稍微好一點的話,東語系新北大公社的頭領們決不會想到要煞一煞我的威風,不讓我來陪鬥,我也早已橫屍圓明園大葦塘中了。還能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嗎?我還得到了一個結論,一條人生經驗:對待壞人有時候還是態度壞一點好。我因為態度壞,才揀了一條命。這次批鬥又彷彿是做了一次實驗,確定一個人在殘酷的折磨下能夠忍受程度的最低線。我所遭受的顯然還是在這一條線上的。這些都是胡思亂想。反正性命是揀到了。可是揀到了性命,我是應該慶幸呢?還是應該後悔?我至今也還沒有弄清楚。
既然決心活下去了,那就要準備迎接更殘酷更激烈的批鬥。這個思想準備我是有的。
我在這裡想先研究一個問題:批鬥問題。我不知道,這種形式是什麼人發明的。大概也是集中了群眾的智慧,去粗取精,去偽存真才發明出來的吧。如果對這種發明創造也有專利權的話,這個發明者是一個天才,他應當獲得頭等大獎。但是我認為他卻是一個愚蠢的天才。這種批鬥在形式上轟轟烈烈,聲勢浩大;實則什麼問題也不能解決。在舊社會,縣太爺或者什麼法官,下令打屁股,上夾板,甚至用竹籤刺入「犯人」的指甲中,目的是想屈打成招。現在的批鬥想達到什麼目的呢?如果只想讓被批鬥者承認自己是走資派,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罪名你不是已經用大喇叭、大字報昭告天下了嗎?承認不承認又有什麼用處呢?這個或這些發明者或許受了西方為藝術而藝術的影響,他或他們是為批鬥而批鬥。再想得壞一點,他或他們是為了滿足人類折磨別人以取樂的劣根性而批鬥。總之,我認為,批鬥毫無用處。但是,在這裡,我必須向發明者奉獻出我最大的敬意,他們精通科學技術,懂得噴氣式飛機的構造原理,才發明了噴氣式批鬥法。這種方法禽獸們是想不出來的。人為萬物之靈,信矣夫!
閒言少敘,書歸正傳。命揀到了,很好。但是揀來是為了批鬥的。隔了幾天,東語系批鬥開始了。原來只讓我做配角,今天升級成了主角了。批鬥程式,一切如儀。激烈的敲門聲響過之後,進來了兩個(比上次少了一個)紅衛兵,雄赳赳,氣昂昂,臂章閃著耀眼的紅光,押解著我到了外文樓。進門先在樓道裡面壁而立。我仍然是什麼都不敢看。耳旁只聽得人聲嘈雜。我身旁站著兩個面壁的人。我明白,這是陪斗者。我在東語系工作了二十多年,現在培養出來的教員和學生,工作起來,有條不紊,滴水不漏,心裡暗暗地佩服。還沒有等我思想轉回到現場來,只聽得屋裡一聲大喊:「把季羨林押上來!」從門口到講台也不過十幾步。然而這十幾步可真難走呀!四隻手扭住了我的胳臂,反轉到背上,還有幾隻手卡住脖子。我身上起碼有七八隻手,距離千手千眼佛雖還有一段差距,然而已經夠可觀的了。可是在這些手的縫裡還不知伸進了多少手,要打我的什麼地方。我就這樣被推推搡搡押上了講台。此處是我二十年來經常站的地方,那時候我是系主任,一系之長,是座上賓;今天我是「反革命分子」,是階下囚。人生變幻不測,無以復加矣。此時,整個大教室裡喊聲震天。一位女士領唱。她喊一聲:「打倒××分子季羨林!」於是群聲和之。這××是可以變換的,比如從「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變為「走資派」,再變為「國民黨殘渣餘孽」—我先聲明一句: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國民黨—,再變為什麼,我記不清了。每變換一次,「革命群眾」就跟著大喊一次。大概「文化大革命」所有的帽子都給我戴遍了。我成了北京大學集戴帽子之大成的顯赫人物!
我斜眼看了看主席台的桌子上擺著三件東西:一是明晃晃一把菜刀;一是裝著燒焦的舊信件的竹籃子;一是畫了紅×的蔣介石和宋美齡的照片。我心裡一愣,幾乎嚇昏了過去。我想:「糟了!我今天性命休矣!」對不明真相的群眾來說,三件東西的每一件都能形象地激發起群眾的極大的仇恨,都能置我於死地。今天我這個掛頭牌的主角看來是凶多吉少了。古人說過:「既來之,則安之。」地上沒有縫,我是鑽不進去的。我就「安之」吧。
「打倒」的口號喊過以後,主席恭讀語錄,什麼「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什麼「你不打他就不倒」之類。我也不知道,讀語錄會起什麼作用。是對「革命群眾」的鼓勵呢?還是對「囚犯」的震懾?反正語錄是讀了,而且一條一條地讀個沒完。終於語錄結束了。什麼人作主旨發言——好像就是到我家去抄過家的學泰語的王某某—,歷數我的「罪狀」,慷慨激昂,義形於色。我此時正坐著噴氣式,兩腿酸痛得要命。我全身精力都集中到腿上,只能騰出四分之一的耳朵聆聽發言。發言百分之九十九是誣蔑、捏造、羅織、說謊。我的頭腦還是清楚的,但是沒有感到什麼忿忿不平,—慣了。他說到激昂處,「打倒」之聲震動屋瓦。宇宙間真彷彿充滿了正氣。這時逐漸有人圍了過來,對我拳打腳踢,一直把我打倒在地。我在大飯廳陪斗時,只聽到拳打腳踢的聲音,這聲音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這次卻發生在自己身上。我是否已經鼻青臉腫,沒有鏡子,我自己看不到。不久有人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是更激烈的拳打腳踢。此時我想坐噴氣式也不可能了。圍攻者中我看清楚的有學印地語的鄭某,學朝鮮語的谷某某,還有學越南語(?)的王某某。前一個能說會道,有「電門」之稱,是「老佛爺」麾下的鐵桿。後二者則都是彪形大漢,「兩臂有千鈞之力」。我忽然又有了被抄家時的想法: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手無縛雞之力。你們只須出一個女的鐵桿社員,就足能把我打倒在地,並且踏上一千隻腳了。何必動用你們武鬥時的大將來對付我呢?你別說,這些巨無霸還真克盡厥職,決不吝惜自己的力量。他們用牛刀來殺我這一隻雞。結果如何,讀者自己可以想像了。
我不知道,批鬥總共進行了多長的時間。真正批得淋漓盡致。我這個主角大概也「表演」(被動地表演)得不錯。恐怕群眾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那一份享受,滿意了。我忽聽得大喊一聲:「把季羨林押下去!」我又被反剪雙手,在拳頭之林中,在高呼的口號聲中,被押出了外文樓。然而革命熱情特高的群眾,革命義憤還沒有完全發洩出來,追在我的身後,仍然是拳打腳踢,我想抱頭鼠竄,落荒而逃;然而卻辦不到,前後左右,都是追兵。好像一個姓羅的阿拉伯語教員說了幾句話,追兵同仇敵愾的勁頭稍有所緩和。這時候我已經快逃到了民主樓。回頭一看,後頭沒了追兵。心彷彿才回到自己的腔子裡,喘了一口氣。這時才覺得渾身上下又酸又痛,鼻下、嘴角、額上,有點黏糊糊的,大概是血和汗。我就這樣走回了家。
我又經過了一場血的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