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六下午

這賽過讀維吉爾。

這是一個星期六下午,這個星期六下午截然不同於所有其他的星期六下午,但又絕對不像一個星期一下午或星期四下午。在這一天,我騎車去納伊橋,經過羅賓遜小島。島的另一頭是教堂,教堂裡的小塑像有如鍾狀花冠口中的子葉。我是這樣有一種在家的感覺,以至於感到,我竟然出生在美國,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平靜的水面上有漁船,有標明航道的鐵樁,有拖著長長的弧度、吃水很深的拖船,有黑色的敞艙駁船和明晃晃的支柱,天空從不變化,河流彎彎曲曲,群山起伏,環抱著山谷,一幅永遠在千變萬化然而又經久不變的全景圖,三色旗固定標誌下生活的多樣化與運動。所有這一切都是塞納河的歷史,它在我的血液中,並將進入那些在一個星期六下午隨我之後沿著岸邊而行的人們的血液中去。

當我沿著去默東的路,在布洛涅那邊的橋上經過時,我掉轉頭,駛下山進入了塞夫勒。從一條無人的街道上經過,我看見一個花園裡的小餐館;陽光正從樹葉縫裡漏下來,照得桌子閃閃發光。我下了車。

什麼東西賽過讀維吉爾或熟記歌德(一切易逝的東西都只是一種比喻,等等)呢?嘿,在伊西萊穆利諾的室外涼棚下吃一頓八法郎的飯。然而我是在塞夫勒。沒關係。近來我一直在想寫一本我想像在伊西萊穆利諾發現的《狂人日記》。因為這個狂人主要是我自己,所以我不是在塞夫勒而是在伊西萊穆利諾吃飯。女招待拿著一小瓶啤酒走過來時,狂人說什麼?在你寫作時不要擔心出錯。傳記作家會解釋一切錯誤的。我想起我的朋友卡爾,他最近花了四天時間著手描繪他正寫到的那個女人。“這個我沒法做!這個我沒法做!”他說。很好,狂人說,讓我來為你做這個。開始!這是主要的事情。假定她的鼻子不是鷹鉤鼻?假定這是一隻很漂亮的鼻子呢?有什麼區別呢?如果一幅肖像一開始就弄得很糟糕,這是因為你不是在描繪你心目中的那個女人:你考慮得更多的是那些將觀看肖像的人,而不是為你而坐在那裡的那個女人。拿范諾登來說——他是另一個例子。他兩個月來一直在試著寫他的小說。每次我遇見他,他的書都有了一個新的開頭,但從來就只是開頭。昨天他說:“你看見了我的問題所在。這不光是一個如何開頭的問題:第一句話就定下了全書的基調。這裡是我幾天以前寫的一個開頭:但丁為一個叫作H——的地方寫了一首詩。H加破折號,因為我不想在書刊審查官那裡惹什麼麻煩。”

想一想一本以H加破折號開頭的書吧!一個小小的私人地獄絕不會得罪書刊審查官吧!我注意到,惠特曼開始寫一首詩時,他這樣寫:“我,沃爾特,現在三十七歲了,身體完全健康!……我隨興之所至……我熱愛我自己……沃爾特·惠特曼,一個宇宙,曼哈頓的兒子,躁動,豐滿,性感,吃喝,繁殖……拆掉門上的鎖!從門框上拆掉門本身……在此或從今往後,對我完全一樣……我以我的真實面目存在足矣……”

對沃爾特來說,始終是星期六下午。如果那女人難以描繪,那他就承認這一點,在第三句話那裡就停下來。下個星期六,天氣允許的話,他就可以補上一顆缺掉的牙齒,或踝部。一切都可以等待,可以等待它的時機。“我絕對接受時間老人。”而我的朋友卡爾,他有著臭蟲般的活力,卻急得尿褲子,因為四天過去了,他手裡只有一張底片。“我不明白,”他說,“為什麼我會死——不包括不幸的意外事故。”然後他搓著手,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實踐他的不朽。他就像藏在牆紙背後的一隻臭蟲。

熱辣辣的太陽曬透了涼棚。我神志昏迷,因為我在迅速死亡。每一秒鐘都很重要。我沒有聽見剛才滴答過去的那一秒鐘——我像瘋子一樣依戀著還沒有報告自己到來的這一秒鐘……什麼東西賽過讀維吉爾呢?這個!這個還沒有在滴答聲或節拍中界定自己、不斷擴張的時刻,這個摧毀了一切價值、地位、差別的永恆時刻。這個時刻正從一個隱藏的源泉往上往外噴湧。沒有真理可言,沒有智慧可以傳授。噴湧與潺潺聲,同時對所有人說話,到處,用所有的語言。現在是瘋狂和清醒之間最薄的一層面紗。現在一切都如此簡單,以致一切都是騙人的。從這大醉的山巔,人們驅車下到健康的高原,人們在那裡讀維吉爾、但丁、蒙田以及所有那些只談論那個時刻、那個永遠被聽到的擴張的時刻的其他人……同時對所有人談話。噴湧與潺潺聲。這是我把酒杯舉到嘴邊,同時看到蒼蠅停在我的小手指上的時刻;蒼蠅對這個時刻來說,就像我的手,像手裡拿著的酒杯,像酒杯裡的啤酒,像隨啤酒一起產生又隨啤酒一起消失的想法一樣重要。這是一個這樣的時刻:我在此時懂得了,一個“去凡爾賽”或“去敘雷訥”的標誌,以及所有指示這個或那個地方的標誌,都應該不予理睬,人們應該始終走向沒有標誌指示的地方。這是一個這樣的時刻:我選擇坐在那裡的那條無人街道人山人海,而所有那些人山人海的街道則空空如也。這是一個這樣的時刻:任何餐館都是真正的餐館,只要它不是別人指給你的就行。這是最好的食物,雖然這是我嘗過的最糟糕的食物。這是除了天才以外沒有人碰的食物——總是伸手就可以夠著,容易消化,讓你吃了還想吃。“羅克福爾乾酪,味道怎麼樣?”女招待問。好得不能再好了!自乾酪生產以來最不新鮮、蛆蟲最多、最劣等的乾酪,爬滿了但丁、維吉爾、荷馬、薄伽丘、拉伯雷、歌德的蛆蟲,曾經有過並鑽進乾酪的所有蛆蟲。想吃這塊乾酪,人們還必須得有天分。這是我將自己埋在其中的乾酪,我,米格爾·費奧多·弗朗索瓦·沃爾夫岡·瓦倫丁·米勒。

引橋是用鵝卵石鋪的。我把車騎得這樣慢,以致每一塊鵝卵石都分別向我的脊柱傳去一個截然不同的信息,並通過脊椎一直傳到那只瘋狂的籠子,延髓在其中閃亮著它的信號燈。當我在塞夫勒過橋時,看看我的左右,我在過任何橋,無論它是在塞納河、馬恩河、烏爾克河、奧德河、盧瓦爾河、洛特河、香農河上,還是在利菲河上,無論是在東河上,還是在哈得孫河、密西西比河、科羅拉多河、亞馬孫河、奧裡諾科河、約旦河、底格里斯河、伊利瓦第河上,我越過任何一座橋時,也就越過了所有的河,包括尼羅河、多瑙河、伏爾加河、幼發拉底河。在塞夫勒過橋時,我像瘋子聖保羅一樣喊叫——“哦,死亡,你的刺痛在哪裡?”我後面是塞夫勒,前面是布洛涅,但是在我腳下經過的這,這在某個地方以無數同時存在的細流發源的塞納河,這來自億萬個源頭的平靜的噴湧,這面攜著雲彩前進並窒息了過去的鏡子,奔騰向前,向前,向前,而我則在鏡子和雲彩之間橫向運動,我,一個完全的法人實體,一個結束了無數世紀的宇宙,我和我腳下經過的這,在我頭頂上飄過的這,以及我全身奔騰的一切,我和這,我和那,結合成一個連續的運動,這塞納河和有橋跨過的每一條塞納河都是一個正騎自行車過橋的人的奇跡。

這賽過讀維吉爾……

回頭朝聖克盧而去,輪子轉得非常慢,瘋狂的灰色籠子裡的記速器喀噠喀噠地響著,像放新聞片。我是一個其測壓計完好無損的人;我是一個機器上的人,機器操縱著一切;我捏著剎車騎車下山;我可以同樣心滿意足地踩古代懲罰犯人的踏車,讓鏡子在我頭頂上過,歷史在我腳下過,或者相反。我騎著車,沐浴在充足的陽光裡,一個除了光的現象以外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人。聖克盧山在左面高聳在我面前,樹木俯身在我頭頂上,用樹蔭遮蔽著我,道路很平坦,漫長且沒有盡頭,小塑像像子葉一般在教堂的鍾裡。一切中世紀或中年都是好的,無論在歷史還是在人身上。陽光充足,道路向每一個方向伸展,所有道路都是下坡。我不會把道路剷平,也不會消除任何顛簸。每一次顛簸都給信號塔傳去一個新的信息。我記下了經過的所有地點:要追溯我的思想,我只須追溯我的旅程,重新感受這些顛簸。

在聖克盧橋那裡我完全停下。我不慌不忙——我有一整天要消磨。我把自行車放在樹下的支架裡,去小便池撒尿。全是肉汁,甚至小便池裡也是。當我站在那裡望著房子正面的時候,一個嫻靜的年輕女人把頭探出窗外,盯著我看。有多少次我這樣站在這個笑瞇瞇的仁慈世界裡,陽光沐浴著我,小鳥兒嘰嘰喳喳瘋狂啼叫,有一個女人從敞開的窗戶往下看我,她的微笑碎成了柔軟的小點點,小鳥將它們採集在嘴裡,存放在小便池的底部,水在那裡富有旋律地汩汩流淌。一個男人走過來,褲襠敞開著將他膀胱裡裝的熱騰騰的東西澆在正溶解的碎屑上。就這樣站著,心扉敞開著,褲襠敞開著,膀胱敞開著,我似乎回想起我去過的每一個小便池——所有最愉快的感覺,所有最奢侈的回憶,就好像我的大腦是一個被許多墊子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大沙發,我的一生就是在一個使人懶洋洋的炎熱下午打了一個長長的瞌睡。美國放了一個尿壺在芝加哥的巴黎展覽中心,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我認為它應該在那裡,我認為這是法國人應該欣賞的一件禮物。對了,倒是沒必要在它上面飄揚三色旗。這太過分了一點兒!然而,一個法國人怎麼會知道,首先吸引美國參觀者的目光,使他激動,使他一直暖到內臟裡面的東西之一,就是這只無處不在的尿壺呢?一個法國人怎麼會知道,美國人在看一個公共小便池或小便斗或諸如此類隨便你願意叫它什麼的東西時,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這樣的事實:他是在一個承認不時有撒尿必要的民族中間,這個民族還知道,撒尿的時候,人們必須得用陰莖,如果不是當眾撒尿,就得在背地裡撒尿,在街上撒尿並不比在地下讓一個老流浪漢盯著你,不准你小便更不合適。

我是一個大量撒尿、經常撒尿的人,他們說這是偉大精神活動的一種標誌。無論它怎麼樣,我知道,當我在紐約街上行走時,我是在不幸之中。我不斷想知道,下一步該在哪裡停下,我是否能堅持那麼久。冬天,在你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飢腸轆轆的時候,中途停下,在一個暖洋洋的地下公用廁所裡待幾分鐘,真是不錯,春天到來時,這就是另一回事了。有人喜歡在陽光裡,在盯著你、朝你微笑的人們中間撒尿。雖然蹲下在一個磁壺裡放空其膀胱的女性並不怎麼雅觀,但是,有任何感覺的人都不會否認,看著男性站在一塊錫板條後面,帶著那種心滿意足、悠閒自在的空洞微笑,那種長久的、懷舊的、舒適的眼神往外觀望人群,是一件好事。把滿滿的膀胱放空是人類的一大快樂。

我專門喜歡去某些小便池——如聾啞人收容所外面的破舊車輛,在聖雅克街和拉貝德萊佩街的拐角;或者盧森堡公園附近“赫金森輪胎”那裡的那一個,在達薩斯街和基納美街的拐角。這裡,在春天裡一個暖和的夜晚,由於什麼樣一連串互相關聯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關心,只是我重新發現了我的老朋友魯濱遜·克魯索。整個晚上都是在回憶、在痛苦和恐怖中度過的,快樂的痛苦,快樂的恐怖。

“這個人一生的奇跡”——原版本的序言這樣說——“超過了現在可以發現的一切;一個人的一生幾乎不可能經歷更大的變化。”這個島現在大家知道叫多巴哥,在浩瀚的奧裡諾科河的入海口,在特立尼達西北三十海里的地方。魯濱遜在那裡孤獨地生活了二十八年。沙灘上的腳印如此漂亮地凸現在封面上。那個星期五。傘……為什麼這個簡單的故事使18世紀的人如此著迷呢?請看拉魯斯詞典:

……關於一個人的冒險故事,他被拋到一個荒島上以後,找到了自給自足的手段,甚至為自己創造了一種相對的幸福,這在另一個人類——野蠻人星期五——到來之後得以完成,是魯濱遜把他從敵人手裡奪下來的……這部小說的趣味不在於心理上的真實,而在於大量詳細的細節,這給人一種強烈的真實印象。

所以,魯濱遜不僅找到了生活下去的手段,而且甚至為自己建立了一種相對的幸福!妙哉!一個滿足於相對幸福的人,因而是一個非盎格魯撒克遜人!因而是一個前基督徒!把這個故事帶到最新的時代,把拉魯斯詞典拋開,我們要在這裡講一個想要為他自己建立一個世界的藝術家,一個關於也許是第一個真正的神經病患者的故事,他自己鑿沉了船,為的是在他時代之外生活在一個他自己的世界裡,這個世界他可以和另一個人類,甚至一個野蠻人分享。特別要指出的是,在將他的神經病衝動付諸實施的時候,儘管他獨自一人在荒島上,也許除了一支舊獵槍和一條破褲子以外什麼也沒有,可他確實找到了相對的幸福。一段清白的歷史,有兩萬五千年的後馬格德林時代的進步埋在他的神經細胞中。18世紀的相對幸福觀念!在星期五到來時,雖然星期五隻是一個野蠻人,不說魯濱遜的語言,但圓卻完成了。我想再讀一下這本書——將在某個下雨天讀。一本卓越的書,達到了我們了不起的浮士德文化的頂點。像盧梭、貝多芬、拿破侖、歌德那樣的人剛冒出地平線。整個文明世界用九十七種語言整夜整夜不睡覺讀著它。一幅18世紀現實的圖畫。從此以後不再有荒島。從此以後一個人無論碰巧生在哪個地方,那個地方就是一個荒島。每一個人都是他自己的文明沙漠,他在上面遭遇失事的自我之島:幸福,無論是相對的還是絕對的,都是不可能的。從此以後,每個人都逃離自己去發現一個想像的荒島,實踐魯濱遜·克魯索的這場夢。追隨著麥爾維爾、蘭波、高更、傑克·倫敦、亨利·詹姆斯、D.H.勞倫斯等等成千上萬的經典作家。他們當中沒有人找到幸福。蘭波找到了癌。高更找到了梅毒。勞倫斯找到了結核病。瘟疫——就是它。管它是癌、梅毒、結核病,還是什麼別的東西。瘟疫!現代進步的瘟疫:殖民化、貿易、免費《聖經》、戰爭、疾病、假肢、工廠、奴隸、瘋狂、神經病、精神變態、癌、梅毒、結核病、貧血症、罷工、閉廠停工、飢餓、無效、空虛、不安、奮鬥、絕望、厭倦、自殺、破產、動脈硬化、誇大狂、精神分裂、疝、可卡因、氫氰酸、惡臭炸彈、催淚瓦斯、狂犬、自我暗示、自我陶醉、心理治療、水療、電按摩、吸塵器、乾肉餅、粒狀麥粉、痔瘡、壞疽。沒有荒島。沒有天堂。甚至沒有相對幸福。人們如此瘋狂地逃離自己,以致他們在冰塊底下,在熱帶沼澤地裡尋求拯救,要不然他們就爬上喜馬拉雅山或者在同溫層使自己窒息……

使18世紀人們著迷的是末日的幻景。他們已經活夠了。他們要一步一步地追溯著,重新爬回到子宮裡。

這是拉魯斯詞典的附錄……

在盧森堡公園附近的小便池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書裡包含什麼內容,真是太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讀書的時刻,是包含著書的時刻,是明確並且始終把書放在一間房間的生活氛圍中的時刻。這間房間陽光明媚,有著使人康復的氣氛,普通的椅子,破地毯,做飯洗滌的味道,母親的肖像顯得很重要,像圖騰崇拜似的,窗戶臨街而開,投射出懶洋洋伸展的雜亂形象,多節的樹木,電車線,房頂上的貓,從晾衣繩上跳下來的零碎噩夢,正關上的酒館門,打開的陽傘,結成塊的雪,滑倒的馬,飛轉的發動機,結了霜的窗玻璃,發芽的樹木。魯濱遜·克魯索的故事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至少對我來說——我在其中發現它的那個時刻。它繼續活在越來越大的幻覺效應中,一種充滿著幻覺效應的生活的生動部分。對我來說,魯濱遜·克魯索和維吉爾的某些部分屬於同樣的範疇——或者,現在是什麼時候?因為無論什麼時候我想起維吉爾,我就自動想起——現在是什麼時候?我認為維吉爾是一個禿頭,戴著眼鏡,往後翹著椅子,在黑板上留下了一個油印漬;一個神志不清、張著大嘴的禿頭,他連續四年來每星期有五天裝作神志不清;一張滿口假牙、發出這樣一些奇怪的天書般胡言亂語的大嘴:稀稀疏疏有幾個人在荒涼的大海上漂浮[1]。我生動地回想起他說這句話的發音中所帶有的那種褻瀆神聖的歡樂。一句了不起的話,據這個禿頭、凸眼珠的婊子養的所說。我們審視這句話,從語法上分析它,我們拾他的牙慧,我們將這句話像魚肝油一般吞下,我們將它像治消化不良的藥一般咀嚼,我們像他那樣張開大嘴,我們一年又一年在一周的五天裡一天接一天地複製著奇跡,就像磨損的唱片,直到維吉爾完蛋,永遠離開我們的生活。

但是每次這個凸眼珠雜種張開大嘴,吐出這個輝煌句子的時候,我聽到了那一刻讓我聽到的最重要的話——現在是什麼時候?馬上該去上數學課了。馬上該去休息了。馬上該去洗餐具了……我是一個將對維吉爾和他那句操蛋的“稀稀疏疏有幾個人在荒涼的大海上漂浮”誠實的個人。我不臉紅,不結巴,沒有一點兒不知所措,沒有一點兒遺憾或後悔地說,在廁所裡的休息值一千個維吉爾,過去值,也將永遠值。在休息時我們覺悟起來。在休息時我們這些非猶太教徒,這些沒有更好意識的人變得神志不清:我們從小隔間跑進跑出,把門關得砰砰響,把鎖弄壞。我們似乎得了震顫性譫妄。在我們用食品互相開火、大叫大罵、互相絆跟頭時,我們不時唸唸有詞——稀稀疏疏有幾個人在荒涼的大海上漂浮。我們引起的噪音如此之大,造成的損壞如此之多,以致當我們這些非猶太教徒去廁所的時候,拉丁文教師竟跟著我們一起去,或者如果他那天在飯館吃飯,那麼歷史教師就跟我們進去。他們會做怪臉,站在廁所裡,手裡拿著抹了黃油的美味三明治,聽我們這些小傢伙放屁及發出粗厲的叫聲。他們一離開廁所,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們就高聲唱起歌來,這是不該受到指責的,但是這無疑是一種大受那些戴眼鏡的教授們忌妒的狀況,儘管他們很有學問,但他們自己也不得不時常使用廁所。

哦,廁所裡的奇妙休息!我對薄伽丘、拉伯雷、佩特羅尼烏斯、《金驢記》等的知識,都要歸功於這些休息。你可以說,我所有有益的閱讀都是在廁所裡進行的。最糟糕的情況下,也是讀《尤利西斯》,或一本偵探小說。《尤利西斯》中有些段落只能在廁所裡讀——如果人們想要充分吸取其內容的味道的話。這不是詆毀作者的才能。這只是要使他更接近那出色的一夥:阿伯拉爾、彼特拉克、拉伯雷、維永、薄伽丘——所有那些卓越的、精力充沛的真正精靈,他們承認大糞就是大糞,天使就是天使。卓越的一夥,沒有維吉爾的那句話。廁所越是搖搖欲墜,越是要塌似的,就越好。(小便池也一樣。)要欣賞例如拉伯雷——像“如何重建巴黎城牆”那一段——我就推薦一個簡陋的農村廁所,在一塊玉米地裡的一個戶外廁所,有從門裡照射出來的一小片新月狀的光亮。沒有按鈕好撳,沒有鏈子好拉,沒有粉紅色手紙。就一個做工粗糙的座,大到足夠把你的屁股框在裡面,還有兩個適合於其他屁股尺寸的洞眼。如果你能帶一個朋友來,讓他坐在你旁邊,那就好極了!一本好書在好夥伴中總是會得到更多的欣賞。你可以同一個朋友一起坐在戶外廁所裡消磨掉美好的半小時——將終生伴隨你的半小時,以及它所包含的書,及其味道。

我說,你把一本偉大的書帶到廁所去,絕無損於它的偉大。只有渺小的書才會因此而受損。只有渺小的書才會被當作擦屁股紙。《小愷撒》[2]就是這樣一本書,現在已被翻譯成法語,構成了《激情》系列。翻著書頁,就好像我又回到家裡,讀著大字標題,聽著他媽的收音機,坐著鐵皮馬車,喝著廉價杜松子酒,用玉米棒子操初出茅廬的妓女,把黑鬼吊死,活活燒死。這是讓人拉肚子的東西。《大西洋月刊》或其他月刊,都是同樣情況,奧爾德斯·赫胥黎、格特魯德·斯泰因、辛克萊·劉易斯、海明威、多斯·帕索斯、德萊賽,等等,等等,都是這麼回事。當我將這些老傢伙帶到抽水馬桶那裡去的時候,我並沒有聽到我內心有鐘聲響起。我一拉鏈子,他們就進了下水道。流入塞納河,進了大西洋。也許一年以後,他們又冒出來——在康尼島、米德蘭海濱、邁阿密的岸邊,同死水母、蝸牛、蛤蜊、廢避孕套、粉紅色手紙、昨天的新聞、明日的自殺在一起……

不再從鑰匙孔裡窺視!不再在暗中手淫!不再有公開的懺悔!從門框上拆掉門!我想要一個女性生殖器在其中顯現為一道天然純潔縫隙的世界,一個對骨骼、輪廓、天然原色有感受力的世界,一個對其動物起源既害怕又尊敬的世界。我討厭看所有癢癢的、喬裝打扮的、毀形的、理想化的窟窿眼兒。暴露出神經末梢的窟窿眼兒。我不要看少女偷偷在閨房裡手淫,或咬指甲,或揪頭髮,或躺在一張滿是麵包屑的床上讀整整一章書。我要馬達加斯加人葬禮上用的桿子,動物疊動物,最上面是亞當和夏娃,夏娃的兩腿之間有一道天然純潔的縫隙。我要兩性人,真正的兩性人,而不是帶著萎縮的陰莖或干窟窿眼兒走來走去的冒牌貨。我要一種古典式的純粹,大糞就是大糞,天使就是天使。例如,英王詹姆斯一世欽定的《聖經》英譯本。不是威克利夫[3]的《聖經》,不是拉丁文《聖經》,不是希臘文《聖經》,不是希伯來文《聖經》,而是那部輝煌的、致命的《聖經》。它的產生,是在英語全盛時期,是在兩萬詞彙就足以建立一塊永久的豐碑的時候。一部用瑞典語或爪哇語寫成的《聖經》,一部給霍屯督人或中國人讀的《聖經》,一部不得不在法語的流沙中蜿蜒曲折地流淌的《聖經》,都不是《聖經》——這是假貨、冒牌貨。英王詹姆斯一世欽定的《聖經》英譯本是由一個碎骨機的種族產生的。它復活了原始奧秘;復活了強姦、兇殺、亂倫;復活了癲癇、性虐待狂、誇大狂;復活了魔鬼、天使、龍、海中怪獸;復活了魔術、驅邪、傳染病、符咒;復活了兄弟殘殺、弒君、弒父、自殺;復活了催眠術、無政府主義、夢遊;復活了歌曲、舞蹈、馬戲表演;復活了占卜、陰間、神秘、奧秘;復活了權力、邪惡、光榮,這光榮就是上帝。一切都以巨大的規模出現,加了鹽、香料,以便一切都能持續下去,直到下一個冰河時代。

一種古典的純粹,然後——讓郵政當局見鬼去吧!因為,如果古典作家們真的一直活下去不死,而我們和我們周圍的一切卻在死亡,那麼究竟是什麼使他們能夠活著呢?如果不是他們身上的鹽保護了他們,又是什麼東西使他們不受時間的蹂躪呢?當我讀佩特羅尼烏斯或阿普列尤斯或拉伯雷時,他們顯得多麼接近啊!那種鹹味!那種動物園的味道!馬尿和獅子糞的氣味,老虎的呼吸和橡皮的氣味。污穢、慾望、殘酷、厭煩、智慧。真正的閹人。真正的兩性人。真正的陰莖。真正的窟窿眼兒。真正的宴席!拉伯雷用人類的窟窿眼兒重建了巴黎的城牆。特裡馬爾奇奧把他自己的嗓子弄得癢癢的,連他自己的腸子都吐了出來,在他自己的泔水中打滾。在圓形劇場裡,一個高大、睡眼惺忪的性反常者一般的愷撒心情沮喪,懶洋洋地躺著,獅子、豺、鬣狗、老虎、金錢豹都在嘎吱嘎吱地嚼著真正的人骨頭——而前來的人——殉道者和低能兒,正走上金色的樓梯,高呼哈利路亞!

當我涉及廁所的主題時,我重新經歷了我的某些最好的時光。站在布洛涅的小便池那裡,聖克盧山在我的右邊,窗戶上的女人在我上邊,太陽曬在平靜的河水上,我看見我這個古怪的美國人正將這種寧靜的感受傳遞給那些將隨我而來的其他美國人,他們將在法國某個迷人的角落站在充足的陽光裡,把他們飽滿的膀胱放空。我祝願他們一切都好,不要有腎結石。

我順便推薦一下我很瞭解的某些其他小便池,那裡也許沒有女人對你微笑,但是那裡有一堵斷牆、一座舊鐘樓、一座宮殿的正面、一個滿是彩色遮篷的廣場、一個馬槽、一座噴泉、一群鴿子、一個書攤、一個蔬菜市場……法國人幾乎總是選對了地方來建他們的小便池。我立即想起在卡爾卡松的一個小便池,如果我選好時間,它會讓我看到那個城堡無可比擬的景象。它的位置如此之好,除非一個人有負擔,或心神錯亂,不然它必然會令人升起同樣的洶湧澎湃的自豪感,同樣的驚奇與畏懼,同樣的對此景象的強烈依戀。疲憊的騎士或修道士曾歇在山腳下,那裡現在奔騰著沖刷掉時代風尚的小溪,當他們抬頭注視在風捲殘雲的天空映照下被炮火燻黑的可怖塔樓時,他們曾有過同樣的感受。

我立刻又想到另一個小便池——就在阿維尼翁[4]的教皇宮外面。離那個迷人的小廣場僅一箭之地。在春天的夜晚,廣場上幾乎儘是天鵝絨和花邊、面具和五彩紙屑;時光如此靜靜流淌,以至於人們可以模糊聽見小號吹響,過去像幽靈般溜過,然後淹沒在深沉的擊鑼聲中,粉碎了夜晚的無聲音樂。離那個紅燈閃耀的朦朦朧朧的小區僅一箭之地。在那裡,你會在傍晚的清涼中發現彎彎曲曲的小街道上有忙忙碌碌的活動,女人們穿著泳裝或者襯衣,懶洋洋地在門前台階上,嘴裡叼著香煙,招呼過路行人。夜幕降臨時,牆壁似乎長到一塊兒去了,從彙集到廣場的各個小巷裡擁來一幫好奇的餓漢,他們堵住了狹窄的街道,成群結隊地到處亂轉,像拖著尾巴尋找卵細胞的精子一樣,無目的地衝到這裡,衝到那裡,最後被妓院敞開的無底洞吸了進去。

現在,當人們站在教皇宮旁邊的小便池那裡時,他們幾乎不知道這另一種生活。教皇宮巍然屹立,冷冰冰的,像墳墓一般,面對著一個荒涼空曠的廣場。它對面是一幢樣子可笑的建築物,叫作音樂學院。它們立在那裡,隔著一塊空地面面相覷。教皇們離去了。音樂沒有了。一個輝煌時代的一切光彩和言論全消失了。要不是因為學院後面的那個小區,誰會想像教皇宮高牆裡面的那種生活曾經是什麼樣子?在這座墳墓曾經活著的時候,我相信,教皇宮和底下彎彎曲曲的小巷是不分開的;我相信,那些骯髒破舊,用碎瓦做屋頂的小房子一直排列到教皇宮門前。我相信,教皇從他豪華的窩裡走出來,進入明媚的陽光中時,他立即就和他周圍的生活溝通了。壁畫上仍然保留了那種生活的某些痕跡:戶外的生活、狩獵、釣魚、賭博、鷹、犬、女人、閃光魚。一種奔放的天主教式的生活,有強烈的憂鬱,也有煥發的青春,由罪惡、慈悲、悔悟構成的生活,一種由淺褐色和金棕色、由染有酒漬的袍子和橙紅色流體構成的生活。教皇宮一個角落裡有一間神奇的小房間,在那裡人們可以俯瞰阿維尼翁各種令人難忘的屋頂和羅訥河上的斷橋。在這間他們說教皇寫訓令的房間裡,壁畫仍如此之新,如此自然,如此充滿生氣,甚至這個今天是教皇宮的墳墓也似乎比戶外世界更生氣勃勃。人們可以想像,教會的一位偉大神父坐在他的寫字檯旁,面前放著一份教皇訓令,胳膊肘旁邊有一隻大酒杯。人們還可以很容易地想像一個胖乎乎的漂亮蕩婦坐在他的大腿上。而樓下,在那寬敞的大廚房裡,各種動物正被叉子叉著在火上烤,教會的其他上層人物——一幫饕餮之徒,正在高牆深院的舒適與安全感中心滿意足地狂喝濫飲。沒有教會宗派,沒有無益而瑣細的分析,沒有精神分裂。當疾病來臨時,它橫掃了貧民窟和宮殿,橫掃了富有的教皇住地,也橫掃了窮困的農民住地。當上帝之靈下凡到阿維尼翁時,它沒有在路對面的音樂學院那裡止步,它穿透高牆、肉體、等級。它在紅燈區和山上都同樣聲勢浩大地蔓延。教皇不可能把他的女人們抱起來放到一邊就沒事了。牆裡牆外是一種生活:信仰、私通、流血。基本的色彩。基本的激情。壁畫講述著故事。它們如何經歷了每一天,而一個整天就比書本更有吸引力。教皇咕嚕著說出來的話是一回事——他們命令畫在牆上的東西是另一回事。語言已經死亡。

【註釋】

[1] 該句出自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史詩《埃涅阿斯紀》卷一。

[2] 威廉·賴利·伯內特(1899——1982)於1929年所作的一部小說。

[3] 約翰·威克利夫(1330?——1384):英國神學家、歐洲宗教改革運動的先驅,曾把拉丁文《聖經》譯成英語。

[4] 法國東南部城市,歷史上曾經是教皇都城。

《黑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