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勃沃爾·克朗斯塔特

這人,這腦殼,這音樂……

他住在一個低於地面的花園後面,一種有車前橫木和斯賓諾莎[1]、雪松和猴麵包樹遮掩的林中空地,一種令人眩暈的布克斯泰胡德[2]的樂曲,裝點著鞘翅和三桅船。你穿過一個崗亭,看門人在那裡伴著像《阿依達》[3]最後一幕中充滿狂熱情調的樂曲捻著唇須。他們住在三樓,在一個用直欞分開的觀景樓後面,觀景樓裝飾著戴馬嚼子的西班牙獵犬和皮脂腺囊瘤、債券和掛出去晾乾的鰈魚。在門鈴按鈕上方寫著:傑勃沃爾·克朗斯塔特,詩人,音樂家,草本植物學家,氣象員,語言學家,海洋學家,舊衣服,膠質。在這下面是:“請擦一擦你的腳,擤一擤你的鼻子!”再下面是一朵從一身舊套裝上弄下來的玫瑰花飾。

“所有這一切都有點兒怪兮兮的,”我對我的同伴說,她的名字叫綺麗·基拉·貝。“他一定又來了月經。”

按了門鈴以後,我們聽到嬰兒的哭泣聲,一種響亮刺耳的號啕大哭,就像宰馬的屠夫從夢中驚醒的嘶叫聲一般。

最後,卡佳來到了門跟前——從黑森卡塞爾來的卡佳——在她身後站著小皮諾奇尼,像薄脆餅一樣單薄,手裡拿著一個淡褐色的洋娃娃。皮諾奇尼說:“你們應該到客廳去,他們還沒有穿好衣服。”當我問他們是否需要很長時間,因為我們都快餓死了的時候,她說:“哦,不!他們穿了好幾個小時了。你們可以看一下爸爸今天寫的新詩——它在壁爐架上。”

綺麗解下她的長蛇圍脖時,皮諾奇尼咯咯直笑,說,哦,親愛的,世界究竟怎麼回事?一切都是這樣,一切都晚了,你讀過懶惰小女孩把牙籤藏在褥墊底下的故事嗎?可奇妙了!是爸爸從一本大書裡讀給我聽的。

壁爐架上沒有詩,但是有其他東西——《憂鬱的解剖》、一隻珀諾茴香酒的空瓶子、《乳白色的大海》、一塊切好的煙草條、發卡、一本街道指南、一支陶笛……以及一隻捲煙器。捲煙器底下是寫在菜單、名片、手紙、火柴盒上的記事……“四點鐘見凱思卡特伯爵夫人”……“米什萊的乳白黏液”……“體液排泄……子葉……肺結核”……“如果復活節與聖母領報節重疊在同一天,那麼古老英國就要謹防突然的災難了”……“從其膿水中產生了他的繼承人”……“馴鹿,水獺,水貂,貂皮蛙”。

鋼琴放在觀景樓附近的一個角落裡,一隻帶銀燭台的不結實的黑盒子,黑色琴鍵已被西班牙獵犬咬掉。有一些標著貝多芬、巴赫、李斯特、肖邦等名字的唱片套,裡面放滿了賬單、修指甲用具、棋子、玻璃彈球、骰子。克朗斯塔特心情好的時候,會打開一個標著“戈雅[4]”的套子,用C調為你演奏點兒什麼。他能演奏歌劇、小步舞曲、蘇格蘭慢步圓舞曲、迴旋曲、薩拉邦德舞曲、序曲、賦格曲、華爾茲舞曲、軍隊進行曲;他能演奏車爾尼、普羅科菲耶夫[5]、格拉納多斯[6];他甚至還能即席演奏,同時用口哨吹出普羅旺斯曲調。但是必須用C調。

因此,無論缺了多少黑色琴鍵,無論西班牙獵犬產仔還是不產仔,無論門鈴是否出了故障,無論馬桶是否沖水,無論詩歌是否寫過,無論枝形吊燈是否掉下來,無論租金是否付清,無論自來水是否關掉,無論女僕是否喝醉,無論水池是否堵塞、垃圾是否腐爛,無論是否掉頭皮屑、床是否吱嘎直響,無論花朵是否發霉,無論牛奶是否變質,無論水池是否油膩、牆紙是否褪色,無論消息是否過時、災禍是否消失,無論嘴巴是否臭烘烘、兩手是否黏糊糊,無論冰是否融化,無論踏板是否正常工作,都沒有關係,反正都一樣。聖誕節總會來的,因為如果你習慣於那樣看世界,那麼一切都可以用C調來演奏。

突然,門打開了,進來一隻長著真菌狀鬍鬚、類癲狀的巨獸。這是餓貓約卡瑟,一隻有一副雞姦者模樣的大獸,灰褐色的毛皮,直愣愣的尾巴底下藏著兩顆黑色的核桃。它像豹一樣跑來跑去,像狗一樣抬起後腿,像貓頭鷹一樣撒尿。

“我馬上來,”傑勃沃爾透過門上鑲玻璃的窗框說,“我正在穿褲子。”

現在埃爾莎進來了——從巴特瑙海姆來的埃爾莎——她把一隻放有血紅色玻璃杯的托盤放在壁爐架上。那隻畜生正蹦著,嚎著,滾著,叫著春:它的睡蓮葉般柔軟的鼻子上有幾粒辣椒末,鼻子下端像柔頭彈一樣柔軟。它滾來滾去,發著暹羅貓的狂怒,它的尾巴骨比最細的沙丁魚還要細。它抓地毯,嚼牆紙;它捲成一卷彈簧,又像花冠一般展開;它抖開尾巴打成的結,抖掉鬍鬚上的真菌。它徹底咬穿了地板,咬到了詩的骨頭。它在C調的旋律中,徹底發了瘋。它有洋紅色的眼睛,像老式的背心紐扣;它發青、發灰,像山金車花一般發褐,然後又像尼羅河一般發綠;它顫抖、不安、煩躁、愛戲弄人;它嚼衣服,發出沙沙的聲響。

現在安娜進來了——從漢諾威明登來的安娜——她拿來了法國白蘭地酒、紅胡椒、苦艾酒和一瓶伍斯特沙司。隨安娜進來了幾隻坦普爾貓——拉合爾、邁索爾、坎普爾。它們都是雄的,包括那位貓媽媽。它們在地上打滾,腦袋縮著,相互之間無情地雞姦。現在詩人本人出現了,問現在是什麼時間,雖然時間是一個他從詞彙表上一筆勾銷了的詞。時間,同死亡有著血親關係。死亡無道理可循,時間就是其親兄弟,現在兩個行為之間有一點點時間,一種人造黃油,正直的人在其中混入一種飲料,使自己的腸胃肌肉抽搐。時間,時間,他說,撒了一點兒辣椒末在他的白蘭地裡。一種適合一切的時間,儘管我幾乎不再使用這個詞。這樣說著,他察看了一下拉合爾的尾巴,這尾巴正痙攣著,他一邊抓自己的尾骨,一邊加上一句說,馬桶已經做成銀的了,你在那裡將找到一本《人性》。

“你很漂亮。”他對綺麗·基拉·貝說,這時,門又打開了,吉爾披著一件古希臘人穿的尼羅河綠的短氅走過來。

“你不認為她很漂亮嗎?”傑勃說。

一切都突然變得漂亮了,連那只一副雞姦者模樣的大獸約卡瑟也一樣,它的核桃像肉桂一樣發褐色,像荔枝一樣柔軟。

吹起海螺,呵鎖骨的癢!傑勃肚子痛,這是他老婆應該痛的地方。一個月一次,像月亮一樣有規律,疼痛支配了他,使他倒下,塗油膏也無濟於事。除了白蘭地和辣椒末以外沒有任何東西——引起腸胃肌肉抽搐。“我送給你三個詞,”他說,“鵝在鍋裡翻轉的時候:‘想入非非、水腫、肺結核’。”

“你為什麼不坐下來?”吉爾說,“他來月經了。”

坎普爾正躺在一隻“二十四首序曲”的唱片套上。“我給你演奏一首快的。”傑勃說著,一下子把小黑盒子的蓋子打開,就乒乒乓乓起來。“我要來一個顫音。”他說,連續用他右手的每一個手指迅速敲擊鍵盤中間的白色C調鍵,棋子、修指甲用具、未付的賬單像醉醺醺的投圓片遊戲一般發出卡噠卡噠的聲響。“這就是技術!”他說,他的眼睛是淡灰藍色的,蒙著白霜。“只有一種東西走得像光一樣快,那就是天使。只有天使可以走得像光一樣快。到天王星要用一千光年,但是沒有人去過那裡,也沒有人打算去那裡。這是一份美國來的星期日報紙。你曾注意過人們怎麼讀星期日報紙嗎?首先是插圖欄,然後是滑稽連環漫畫欄,然後是體育欄,然後是星期日專欄,然後是劇院新聞,然後是書評,然後是大標題。扼要的重述。個體發生——種系發生。界定你的術語,你就絕不會使用時間、死亡、世界、靈魂一類的詞。在每一句陳述中都有一個小錯誤,而這錯誤越變越大,直至把一條蛇弄得半死。一首詩歌是唯一沒有缺陷的東西,假如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的話。一首詩歌是一張網,詩人按照他自己預見的對數演算,從他自己的身體裡織成這張網。這始終是正確的,因為詩人從中心出發,努力向外拓展……”

電話鈴響了。

“畢達哥拉斯是對的……牛頓是對的……愛因斯坦是對的……”

“請你接電話!”吉爾說。

“喂!對,我是克朗斯塔特。請問你的名字?賓伯格?聽著,你會說英語,不是嗎?我也說……什麼?是的,我有三套公寓——出租或出售。什麼?是的,有一間浴室,一間廚房,還有一個馬桶……不,一個正規的馬桶。不,不在走廊上——在公寓裡面。一個你可以坐在上面的馬桶。你喜歡用銀箔還是金葉裝飾?什麼?不,馬桶!我這裡有一個從慕尼黑來的人,他是一個難民。難民!希特勒!希特勒!明白嗎?是的,就是。他胸前有一個十字,藍顏色的……什麼?不,我是認真的。你是認真的嗎?什麼?聽著,如果你是認真的,那就是現金交易……現金!你必須付現金。什麼?嗯,這就是這裡的辦事方式。法國人不相信支票。上星期我碰到一個人想騙我七百五十法郎。是的,一張美國支票。什麼?如果你不喜歡那一套,我還有另一套可以給你,是帶餐用升降機的。它現在壞了,但是可以裝修。什麼?噢,大概一千法郎。頂層有一間檯球室……什麼?不……不……不。這裡沒有這樣的事。聽著,賓伯格先生,你得明白,你現在是在法國。是的,就是……如果在羅馬……聽著,明天早上給我打電話,行嗎?我現在在吃飯。吃飯。我在吃飯。什麼?是的,現金……再見!”

“你瞧,”他一邊掛上電話,一邊說,“我們在這所房子裡就是這樣辦事的。馬上見效的工作,是吧?不動產。你們這些人都生活在仙境裡。你認為文學就是一切。你吃文學,而在這所房子裡,我們吃鵝,這是打個比方。是的,現在已經差不多了。安娜!怎麼樣?還沒有好嗎?媽的!三個女孩……難民。我不知道她們是哪裡人。有人把我們的地址給了她們。好女孩。健壯,豐滿,迷人。在德國沒有立錐之地。愛因斯坦忙於寫關於光的詩歌。這些女孩需要一個工作,一個住的地方。你知道誰需要一個女僕嗎?好女孩。她們都受過很好的教育。可是卻要她們三人做飯。卡佳,她是其中最棒的一個:她懂得如何熨衣服。那一個,安娜——她昨天借了我的打字機……說她要寫一首詩。我不是把你們留在這兒來寫詩的,我說。在這所房子裡,我寫詩——如果有任何詩可寫的話。你們學習如何做飯,補襪子。她面帶怒色。聽著,安娜,我說,你生活在一個想像的世界裡。世界不再需要詩歌。世界需要麵包和黃油。你能生產更多的麵包和黃油嗎?那才是世界需要的東西。學習法語吧,你可以幫我管理不動產。是的,人們得有住的地方。有趣吧?不過,這就是世界現在的狀況。它總是這個樣子,只是人們以前從來不相信。世界是為未來……為天王星造就的,沒有人會去天王星,但是那沒有關係。人們必須有地方住,有麵包、黃油吃。為了未來。過去是這個樣子,未來也將是這個樣子。現在?沒有什麼現在。有一個詞叫作時間,但是沒有人能界定它。有一個過去,有一個未來,時間就像電流一樣從中流過。現在是一種想像的狀態,一種夢的狀態……一種矛盾修飾法。有一個詞送給你——我將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你。用它來寫一首詩吧。我太忙了……不動產很要緊。必須有鵝和越橘調味汁……聽著,吉爾,我昨天查的那個詞是什麼?”

“Omoplate(肩胛骨)?”吉爾很快說。

“不,不是那個。Omo……omo……”

“Omphalos(臍)?”

“不,不。Omo……omo……”

“我知道了,”吉爾叫起來,“Omophagia(生肉)!”

“Omophagia,就是它!你喜歡這個詞嗎?你把它帶走!怎麼回事?你沒有在喝酒。吉爾,我前幾天在餐用升降機中發現的雞尾酒調和器究竟在哪裡?你能想像嗎?——一個雞尾酒調和器!總之,你們這些人似乎認為文學是十分必要的東西。它不是。它只是文學。我也能搞文學——如果我沒有這些難民要餵養的話。你想知道現在是什麼嗎?請看窗戶那邊。不,不是那兒……是上面的那個。在那裡!每天他們都坐在那兒的桌子旁玩牌——就他們兩個人。她總是穿著一件紅連衣裙。他總是在洗牌。那就是現在。如果你加上另一個詞,那就成為虛擬的了……”

“天哪,我要去看一看那些女孩在幹什麼。”吉爾說。

“不,你看不到!那正是她們在等待著的事情——等你來幫助她們。她們必須認識到這是一個現實世界。我要她們理解這一點。以後我將給她們找工作。我手頭有許多工作。首先讓她們給我做一頓飯。”

“埃爾莎說一切都準備好了。來吧,讓我們到裡面去。”

“安娜,安娜,把這些瓶子拿到裡面來,放到桌子上!”

安娜無能為力地看著傑勃沃爾。

“你瞧!她們甚至還沒有學會說英語。我拿她們怎麼辦呢?安娜……這裡!把它們都拿走!明白了嗎?給你自己倒一杯飲料,你這個大傻瓜。”

飯廳的燈光很柔和。桌上有一個枝狀大燭台,餐具閃閃發光。正當我們坐下來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安娜把長長的電話線收拾好,從鋼琴那邊把電話機拿到克朗斯塔特身後的餐具櫃上。“喂!”他喊道,長長的電話線繃直了,就像腸子一樣……“喂!是!是,夫人……我是克朗斯塔特……請問你的名字?是,有一個客廳,一個閣樓,一間廚房,兩間臥室,一間浴室,一個馬桶……是,夫人……不,這不貴,一點兒也不貴……很容易安排……隨你的便,夫人……幾點鐘?是的……很高興……怎麼?你說什麼?啊,不!正相反!我很高興……非常高興……再見,夫人!”他啪地掛上電話——吻你的手,夫人!你想要我給你撓背嗎,夫人?你咖啡裡要加奶嗎,夫人?你要……?

“聽著,”吉爾說,“那究竟是誰?你對她夠討好的。是,夫人……不,夫人!她還答應給你買杯飲料了吧?”她轉身對我們說:“你們能想像嗎?昨天在我洗澡的時候,他弄了個演員在這裡……巴黎夜總會的一個蕩婦……她領他出去,把他給灌醉了……”

“你說得不對,吉爾。是這樣的……我領她去看一套溫馨的公寓——裡面有一個餐用升降機的——她問我要不要給她看看我的詩——用法語說更好聽……於是我把她領到這裡來,她說要為我用比利時語發表。”

“為什麼是比利時語,傑勃?”

“因為她就是那裡的人,一個比利時人——或者說一個比利時女人。總之,管它用什麼語言發表,這有什麼差別呢?總得有人來發表,不然就沒有人會讀到這些詩了。”

“但是她為什麼要那樣說——那麼性急似的?”

“我怎麼知道!我想是因為詩寫得好唄。不然為什麼人們想要發表呢?”

“騙人的鬼話!”

“你瞧!她不相信我。”

“當然不!如果你把任何女演員,或足尖舞女,或空中飛人演員,或法國任何穿裙子的玩意兒帶到這裡來,讓我抓住,那你就得倒霉。尤其是如果她們提出要發表你的詩歌!”

“你又來了,”傑勃沃爾說,臉色發灰髮青,“這就是我之所以要搞房地產的原因……去吃吧,你們這些人……我看著哩。”

他又把一些白蘭地和辣椒末攪在一起。

“我想你已經喝夠了,”吉爾說,“天啊,你今天喝了多少?”

“有意思,”傑勃沃爾說,“一會兒工夫之前我剛把她擺平了——就在你們來之前——但是我沒有辦法擺平自己……”

“天啊,那只鵝在哪裡呀?”吉爾說,“對不起,我要到裡面去看看女孩們在幹什麼。”

“不,你別去!”傑勃說著,把她按回到座位上。“我們就坐在這裡等著……等著看一看發生什麼事情。也許鵝永遠來不了。我們將坐在這裡等候……永遠等候……就像這樣,有蠟燭,有空的湯盤子,有窗簾……我能夠想像我們坐在這裡,有一個人在外面正在往一堵包圍我們的牆上抹灰泥……我們正坐在這裡等待埃爾莎把鵝拿來,時間流逝,天黑下來,我們整天整天坐在這裡……看見那些蠟燭了嗎?我們將吃它們。看見那邊那些花了嗎?那也是要吃的。我們將吃椅子,我們將吃餐具櫃,我們將吃鬧鐘,我們將吃貓,我們將吃窗簾,我們將吃賬單、銀器、牆紙和牆紙底下的臭蟲……我們將吃自己的糞便以及吉爾肚子裡那個可愛的新胎兒……我們將互相吃……”

就在這時候,皮諾奇尼進來道晚安。她低垂著腦袋,眼裡有著一種好奇的神情。

“你今晚怎麼回事?”吉爾說,“你看上去憂心忡忡的。”

“哦,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小傢伙說,“我有事要問你們……它非常複雜。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能說出我的意思。”

“是什麼,小甜心?”傑勃說,“在太太先生面前把它都說出來。你認識他的,是吧?來,把它傾吐出來!”

小傢伙仍然低垂著腦袋。她從眼角里狡猾地望著她的父親,然後,突然脫口說出:“哦,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我們究竟為什麼在這裡?我們必須得有一個世界嗎?這是唯一的世界嗎?為什麼?這就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如果傑勃沃爾·克朗斯塔特有點兒吃驚的話,他卻一點兒也沒有流露出來。他若無其事地拿起白蘭地,加入一點兒辣椒末,漫不經心地回答:“聽著,孩子,在我回答那個問題以前——如果你堅持要我回答那個問題的話——你得先界定你的術語。”

正在這時候,從花園裡傳來一聲又長又尖的哨聲。

“莫格利!”克朗斯塔特說,“讓他上來。”

“上來!”吉爾走到窗戶邊說。

沒人答應。

“他一定走了,”吉爾說,“我再沒有見到他。”

現在傳上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他醉了……完全醉了。”

“帶他回家!讓她帶他回家!”克朗斯塔特喊道。

“我丈夫說他必須回你們家……是,回你們家。”

“沒那回事!”聲音從花園裡傳上來。

“讓她別把我那本龐德的《詩章》弄丟了,”克朗斯塔特喊道,“不要再請他們上來……我們這兒沒有地方了。只夠德國難民的空間。”

“這是一種恥辱。”吉爾說著,回到桌邊。

“你又錯了,”傑勃說,“這對他非常合適。”

“哦,你醉了,”吉爾說,“那只該死的鵝究竟在哪裡?埃爾莎!埃爾莎!”

“不用擔心那只鵝,親愛的!這是一場遊戲。我們將坐在這裡,比她們長久。規則是明天有果醬,昨天有果醬——但是今天絕沒有果醬……如果你們這些人就像你這樣坐在這裡,而我則開始越變越小……直至成為極小極小的一點……以至於你必須用望遠鏡看我,這不是很奇妙嗎?我將成為桌布上的一個小點,我將說——提莫爾……提——莫爾!你會說,他在哪裡?我會說——提莫爾,文字遊戲,磷酸甘油,比揚庫爾,提——莫爾……哦,廷巴斯廢話,踩布勞基施剎車……你會說……”

“天哪,傑勃,你醉了!”吉爾說,傑勃沃爾快活得滿臉發光,他的金鏈抖動得吧嗒吧嗒響。

“他馬上會著涼的。”吉爾說著,起來找西班牙披肩。

“說得對。”傑勃說。“無論她說什麼都是對的。你認為我是一個非常乖戾的人。你,”他轉過身來對我說,“你和你的蒙古語動詞,你的及物動詞和不及物動詞,你沒看見我是一個多麼友善的人嗎?你一直在談論中國……這就是中國,你不明白嗎?這……這什麼?給我披肩,吉爾,我很冷。這是一種可怕的寒冷……冰川下的寒冷。你們這些人很暖和,可我在結冰。我能感覺到冰蓋又在降臨。一個事實。一切都在拚命滾過來,美元在下跌,房子被出租,難民都得到庇護,鋼琴被調準音,賬單已付清,鵝已燒好,我們在等什麼呢?等下一個冰河時代!它明天早晨就到來。你將走到窗戶那邊,一切都將凍得結結實實的。不再有問題,不再有歷史,不再一無所有。全解決了。我們將像這樣坐在這裡等候安娜把鵝拿來,突然間冰會滾到我們身上。我已經可以感受到那種可怕的寒冷,麵包全成了冰柱,黃油收縮,鵝瞪大了眼睛,牆壁白得可怕。而那個小天使,吉爾肚子裡的那個快活的新胚胎,將會凍結在子宮裡,一種蛋白狀的傻樣,長著冰冷的翅膀和蝸牛的嘴唇。唧,唧,一切都將靜悄悄的。說些暖和的話!我的腿凍住了。希羅多德說,鳳凰在其父死後,將屍體泡在一隻沒藥製成的蛋內,五百年左右一次,將泡在沒藥中的小蛋從阿拉伯沙漠運送到赫利奧波利斯的太陽神廟。你喜歡那樣嗎?按照普林尼的說法,一次只有一隻蛋,當這種鳥發覺自己的末日臨近時,就用肉桂枝和乳香築一個巢,然後死在巢裡。從巢內的屍體中誕生出一條小蟲,它後來就變成鳳凰。因而貝努鳥是復活的象徵。那怎麼樣?我需要更熱的東西。這是另外一個……保加利亞的渡火者被稱作尼斯汀迦爾。在5月21日的聖海倫娜和聖康斯坦丁的節日裡,他們在火中跳舞。他們在又紅又燙的餘燼中跳著跳著,直跳到臉色發青,然後他們就說出了預言。”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個。”吉爾說。

“我也不喜歡,”傑勃說,“我喜歡關於小精靈蟲從巢裡飛出來復活的那個故事。吉爾肚子裡也有一個……它很快地生長、生長。無法阻止它。昨天它是一條小蝌蚪,明天將是一棵忍冬籐,還說不上來它將成為什麼……無法說出最終會怎麼樣。它每天都在巢中死去,第二天又再生。把你的耳朵湊到她肚子上去……你會聽到它翅膀的颼颼聲。颼颼……颼颼。沒有發動機。妙極了!她肚子裡有上百萬,它們都在那裡面颼颼地飛來飛去,拚命要跑出來。颼颼……颼颼。只要你插一根針在裡面,在那大肚皮上扎個洞,它們就全都颼颼地跑出來……想像一下……一團雲一般的精靈蟲……上百萬精靈蟲……這一群密密麻麻的精靈蟲,弄得我們都看不見彼此了……一個事實!沒必要寫中國的事。寫那個!寫你肚子裡的東西……偉大的螺旋形脊椎結構……游動孢子和白細胞……瓦姆羅思和霍倫林登……每一個人都是一首詩。水母也是一首詩——最美好的一類詩。你戳戳它這兒,戳戳它那兒,它滑行,厚墩墩,不規則,凝固,它有結腸與腸子,它是蠕蟲狀的,無所不在。莫格利在花園裡吹哨要租金,他也是一首詩,一首有大耳朵的詩,一首令人噁心的政治改良者的詩。他有著環行的、耳狀的錯綜複雜,知更鳥胸那樣圓的褶襉飾邊,展開像一個敞篷的四輪四座馬車。他搖搖晃晃,走在點點蒼穹下……他搖搖晃晃,腦中掠過他最討厭的人……莫格利……奧格利……惠斯特和香腸……”

“他神志不清了。”吉爾說。

“又錯了,”傑勃說,“我剛發現了我的神志,只不過它是一種不同於你的想像的神志。你認為一首詩必須有東西覆蓋在它周圍。一旦你寫了一件事情,這首詩就停止了。詩是你無法界說的現在。你體驗它。任何東西,只要其中有時間,它就是一首詩。你寫詩不必乘渡船或去中國。我體驗過的最美好的詩是廚房裡的一個水池。我曾經告訴過你吧?有兩個龍頭,一個叫‘冷’,一個叫‘熱’。‘冷’通過接在口上的一根橡皮管經歷了全部生活。‘熱’歡快而有節制。‘熱’總是滴水,就好像得了淋病。在星期二和星期五,它到清真寺去,那裡有一個給患了性病的龍頭治病的診所。星期二、星期五‘冷’不得不做全部工作。它是個瞎忙活的傢伙。這就是它的整個世界。而‘熱’則必須受到寵愛,得哄著它。你得說‘不要這麼快’,要不它就把你的皮燙掉。偶爾這‘冷’和‘熱’也搞合作,但那是很少有的事。星期六夜裡,當我在水池邊洗腳的時候,開始想,這一對寶貝統治的世界有多麼完美。沒有任何東西能賽過這個有兩個水龍頭的鐵水池。沒有開端,沒有結束。阿爾法‘熱’和歐米迦‘冷’。永恆。主宰生與死的雙子座。阿爾法‘熱’以華氏和列氏的各種溫度流出來,流過磁鐵屑和彗星的尾巴,經過莫納羅亞火山的沸騰大鍋,進入第三紀冷冰冰的月光之中;歐米迦‘冷’流出來,經墨西哥灣流進入馬尾藻海的沼澤般海底,流經有袋動物和有孔蟲,流經作為哺乳動物的鯨魚和極地裂縫,流經島嶼的天地,流經死亡的陰極,流經死骨和干腐,流經未成形、未觸動、看不見、未誕生和永遠消失的世界的濾泡和觸角。阿爾法‘熱’滴滴答答;歐米迦‘冷’不停工作。手、腳、頭髮、臉、盤子、蔬菜、魚全洗得乾乾淨淨,無影無蹤;絕望、厭惡、仇恨、愛、忌妒、罪惡……滴滴答答。我,傑勃沃爾,和妻子吉爾,在我們身後還有大批大批的人……都站在鐵水池邊上。種子順排水管落下:嫩甜瓜、南瓜、魚子醬、通心粉、膽汁、唾沫、痰、萵苣葉、沙丁魚骨頭、伍斯特沙司、走味的啤酒、尿、血塊、克魯申鹽、燕麥片、咀嚼煙草、花粉、灰塵、脂肪、羊毛、棉紗線、火柴棍、活蟲子、碎麥、煮沸的牛奶、蓖麻油。廢料的種子永遠離去,永遠在一定劑量的一種純淨的奇異化學物質中回來,這化學物質沒有名稱,不能分類,不能標明為何物,不能分析,不能提取,不能劃分。永遠作為‘冷’和‘熱’回來,就像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你可以要它熱,也可以要它冷,還可以要它溫和。你可以洗腳或漱口;你可以把肥皂水從眼睛裡沖掉,或把沙子從萵苣葉裡涮掉;你可以給新生的嬰兒洗澡,或者擦洗死人的僵硬四肢;你可以泡麵包做煎餅或者稀釋你的酒。所有的事情。萬應靈藥。我,傑勃沃爾,嘗著生與死的萬應靈藥。我,傑勃沃爾,由廢料和H2O構成,由熱、冷以及所有中間領域構成,由渣滓和外皮,由從不消滅的最細最小的物質,由大骨縫和密質骨,由冰縫和試管,由融合、溶解、散佈的精液和卵細胞,由橡皮嘴和銅製龍頭,由死亡的陰極和蠕動的纖毛蟲,由萵苣葉和瓶裝的陽光……構成。我,傑勃沃爾,坐在鐵水池旁邊,困惑不解而又興高采烈,完完全全是一首詩,一個鐵的詩節,一個沸騰的濾泡,一個消失的白細胞。那個鐵水池,在那裡我吐出我的心,洗我柔軟的腳丫,抱住我的第一個孩子,洗我疼痛的牙齦,像菱紋背水龜般歌唱,我現在正唱著,將永遠唱下去,儘管排水管會堵塞,龍頭會生銹,儘管時間流逝,我總在那裡,在那由現在、過去、未來構成的水池旁。唱吧,‘冷’,唱及物動詞!唱吧,‘熱’,唱不及物動詞!唱阿爾法和歐米迦!唱哈利路亞!大聲唱,哦,下沉[7]!唱吧,直至世界下沉……”

他響亮而清晰地唱著,我們把他放在床上,他就像一隻患病而即將死亡的天鵝。

【註釋】

[1] 斯賓諾莎是荷蘭哲學家,在這裡用作普通名詞,而且作為複數出現,帶有某種象徵意義。

[2] 布克斯泰胡德(1637或1639——1707):德國 丹麥裔風琴家、作曲家。

[3] 可能指朱塞佩·威爾第所創作品《阿依達》的第四幕。

[4] 可能指戈雅(1746——1828),西班牙畫家。

[5] 普羅科菲耶夫(1891——1953):蘇聯作曲家、鋼琴家。

[6] 格拉納多斯(1867——1916):西班牙鋼琴家、作曲家。

[7] 英語中“下沉”和上文的“水池”是同一個詞sink,只不過一個是動詞,一個是名詞,這裡作者玩了一種文字遊戲。

《黑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