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絕不孤獨。最糟糕的情況下也有上帝同我在一起!
在巴黎,不在巴黎,離開巴黎,回到巴黎,始終是巴黎,巴黎是法國,法國是中國。一切我不能理解的東西,像一堵大牆,把我漫遊經過的山丘河谷圍在裡面。在這堵大牆裡面,我可以平靜而安全地過我的中國生活。
我不是一個旅行家,也不是一個冒險家。我遇到的事情發生在我尋求出路的過程中。直至現在,我一直在一端不通的隧道裡繼續不斷地工作,在大地的內臟裡發掘,尋找光和水。作為一個美洲大陸的人,我不能相信,在地球上某個地方,一個人可以是他自己。由於環境的作用,我變成了一個華人——一個我自己國家裡的華人!我沉溺於夢的鴉片,為的是面對我沒份參與的一種生活的醜陋。我像一根掉進密西西比河的細樹枝一般安靜而自然地離開了美國生活之流。我記得我遇到的一切,但是我無意於恢復過去,我既沒有渴望,也沒有遺憾。我就像一個從長眠中醒來,發現自己正在做夢的人一樣。一種出生前狀態——出生者未出生地活著,未出生者出生時死去。
一遍又一遍地出生,再生。在街上走時出生,在咖啡館裡坐著時出生,躺在婊子身上時出生。一遍又一遍地出生,再生。一種快速的步子,對這種快速的懲罰不僅僅是死亡,而且是重複的死亡。例如,我剛到天堂,大門就打開了,我發現在我腳下是鵝卵石。我是怎麼學會走得這麼快的?我在用誰的腳走路?現在我正走向墳墓,走向我自己的葬禮。我聽到鐵鍬的噹啷聲和撒下的泥土聲。我的眼睛剛閉上,我幾乎還沒有時間來聞一下他們用來淹沒我的鮮花,就聽見轟隆一聲,我經歷了又一次不朽。這樣往返於天堂與地球之間,使我一直警覺著。我不得不讓我的身體準備好等蛆蟲來咬,不得不把我的靈魂原封不動地獻給上帝。
下午坐在拉富什時,我冷靜地問自己:“我們從這兒去哪裡?”夜幕降臨前,我也許已到月球打了一個來回。我坐在這裡的十字路口,夢中經歷了所有獨立的、不朽的自我。我的眼淚掉進了我的啤酒裡。夜裡走回克利希的時候,也有著同樣的感覺。無論什麼時候我來到拉富什,我都看見沒有盡頭的馬路從我腳下放射出去,從我自己的鞋裡走出無數居住在我的存在世界中的自我。我陪同他們手挽手地走過我曾經獨自行走的小道:我稱之為壯觀的、著魔的生死之行。我同這些自我造就的夥伴說話,如果我不幸地只生死一次而永遠孤獨,那我完全會同我自己說話。現在我絕不孤獨。最糟糕的情況下也有上帝同我在一起!
從克利希廣場到拉富什的那一小段路有某種東西,使所有那些壯觀的、著魔的步行立刻富於青春活力。這就像從一個至點移向另一個至點。假定我剛離開威普勒咖啡館,腋下夾著一本書,一本關於風格和意志的書。也許當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我只理解一兩個短語。也許我一晚上都在讀著同一頁。也許我根本就不在威普勒咖啡館,而是一邊聽著音樂,一邊離開我的身體,飛走了。那麼我在哪裡呢?嘿,我外出做一次著了魔的步行,一次五十年上下的短短行程,只要翻過一頁書即可結束行程。
就在我要離開威普勒咖啡館的時候,我聽到一種奇怪的嗖嗖聲。不必朝身後看——我知道這是我的身體在奔跑過來同我結合在一起。通常在這樣的時刻,抽糞機沿街排開。皮管子橫在人行道上,就像哼哼唧唧的巨大蛆蟲。肥肥的蛆蟲正把糞便從污水池裡吸出來。正是這,使我真正振奮精神,來看一看自己的外觀。我看見自己在咖啡館裡俯身看書,我看見那個和我並肩坐著的婊子正越過我的肩頭看書,我的脖子感覺到她的呼吸。她等我抬起眼睛,也許等我點著她拿在手裡的那支煙。她正要問我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是否無聊。那本書是談論風格和意志的,我把它帶到咖啡館裡讀,是因為在一家吵鬧的咖啡館裡讀書,簡直是一種奢侈——也可以預防疾病。在一家吵鬧的咖啡館裡聽音樂也很好——它增加了孤獨感、寂寞感。我看見那婊子的上嘴唇在我肩頭上方顫抖。只是一片三角形的嘴唇,光滑柔軟,如絲綢一般。它因高音而顫抖,姿勢就像深谷裡的一隻羚羊。現在我在受夾道鞭打,我和我自己牢牢地粘在一起。從克利希廣場到拉富什的那一小段路。沿那一小段路排列的死胡同裡跳出黑壓壓一片妓女,就像在亮光中盲目亂飛的蝙蝠。她們進到我的頭髮裡、耳朵裡、眼睛裡。她們用吸血的爪子牢牢抓住你。整個夜晚她們都在小巷裡潰爛;她們有著大雨後植物發出的味道。她們發出植物般的小聲響,低能的喊叫,這是肉麻的親熱表示。她們像虱子一般擠到我身上,有著植物般長捲鬚的虱子,這捲鬚吸走了我毛孔裡的汗水。這些婊子,這音樂,這人群,這牆壁,這牆壁上的光,這大糞以及這無畏地進行工作的抽糞機,所有這一切形成一團星雲,凝聚成一場驚夢的冷汗。
每天夜裡,當我朝拉富什走去的時候,我都受到夾道鞭打。每天夜裡,我都被剝去頭皮,被石斧砍殺。如果不是這樣,我倒會想這樣。我回到家,將虱子從衣服裡抖出來,把血從身上洗掉。我上床睡覺,大聲打呼嚕。正是真正適合於我的世界!使我的肉保持鮮嫩,我的靈魂保持完整無缺。
我住的房子正被拉倒。所有的房間都暴露在外。我的房子像一個被剝了皮的人的身體。壁紙破破爛爛地耷拉著,床架上沒有墊子,洗滌槽不見了。我每天夜裡進房子以前都要站住看它一眼。它那令人厭惡的樣子迷住了我。歸根結底,為什麼沒有一點點令人厭惡的東西呢?每一個活人都是裝滿人類厭惡之物的博物館。每一個人都給博物館增加了一個側廳。所以,每天夜裡站在我住的房子前,這正在被拉倒的房子前,我都試圖理解它的意義。裡面的東西暴露得越多,我就越熱愛我的房子。我甚至熱愛那只立在床底下的舊尿壺,現在已經沒有人再用它了。
在美國,我住過許多房子,但是我不記得任何一幢房子的裡面是什麼樣。我不得不拿上我遇到的東西,隨身帶著走到街上。有一次我雇了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坐著它走在第五大道上。這是秋天裡的一個下午,我正坐車穿過我自己的城市。男男女女都在人行道上散步:稀奇古怪的獸類,半人,半明膠。他們半發瘋地在大道上走來走去,牙齒磨得珵光發亮,眼睛閃閃發光。女人們穿著漂亮衣服,每個人都儲存著一個冷笑。男人們也不時微笑,好像他們正走在棺材裡,要去見天堂裡的救世主。帶著那種閃閃發光的瘋狂眼神微笑著經歷人生,旗幟飄揚,性甜蜜地流過陰溝。我隨身帶著一支手槍,我們到達第四十二街時我就開火。沒有人注意。我左右開弓地把他們掃倒在地,但是人群一點兒也不見稀少。活人從死人身上走過去,始終微笑著炫耀他們漂亮的白牙齒。正是這種殘酷的白色微笑深深印在我的記憶中。我在睡眠中看見這種微笑,這時候我正伸出手去乞討——越野賽跑中懸垂的香蕉上漂浮的喬治·C.蒂留式微笑。美國對貧窮微笑。微笑如此一錢不值——你坐在敞篷四輪馬車裡的時候為什麼不微笑呢?微笑,微笑,微笑一下,世界就是你的了。微笑著發出臨死前的喉鳴——這使那些被你留在身後的人感覺更舒服一些。微笑,媽的!永不消失的微笑!
一個星期四的下午,我站在地鐵裡,面對著歐洲的普通女性。她們臉上有一種疲憊的美,好像她們像地球本身一樣,經歷了一切自然災害。她們種族的歷史就刻在她們的臉上;她們的皮膚就像一張羊皮紙,上面記錄著文明進程中的全部鬥爭。移民、仇恨和迫害、歐洲戰爭——全都留下了它們的印記。她們沒有在微笑;她們的臉鎮靜自若,寫在她們臉上的東西是由種族、性格、歷史等方面構成的。我在她們臉上看到了多種顏色合在一起的破舊歐洲地圖,一張畫著一道道鐵道線、船運線、航空線以及國境線的地圖,有根深蒂固、無法磨滅的偏見和競爭。外形的破舊,表示海與湖泊的大裂口,構成島嶼的斷鏈,成為不可思議的神話遺跡的半島,所有這一切自然力的影響與侵蝕都表明了人和現實之間永遠進行著衝突,本書只是這樣一種衝突的另一張地圖。凝視著這張地圖,我對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個大陸比它看上去的樣子要大得多,事實上,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大陸,而是水域闖入地球的一部分,一塊被大海闖入的陸地。在某些薄弱的地方,陸地放棄了地盤。人們不必懂一句地質術語,就會明白這個有著星羅棋布的河流、湖泊、內陸海的歐洲大陸所經歷的沉浮。人們一眼就會發現不同時期所做出的巨大努力,就像人們會發現流產的、失敗的努力一樣。人們實際上會感覺到隨各種不同的地殼隆起之後而來的巨大氣候變化。如果人們是用一個地圖學家的眼睛來看這張地圖,那麼人們就可以想像五萬年或十萬年以後它是什麼模樣。
因此,看著構成人類大陸的海洋與陸地時,我又看見某些可笑而又可怕的兵團等等,他們證明了許多英勇的鬥爭。我可以在蜿蜒的長河中發現信仰和勇氣全然喪失,體面悄然離去,靈魂被逐漸消耗殆盡。我可以看見,邊境上標著深色的自然邊界線,以及像風一樣變動的淺色線條。我可以感覺到氣候在哪裡將要發生變化,並將下列情況視為不可避免:某些肥沃的地區將枯竭,而其他一些荒蕪的地方卻將興旺起來。我確信,在某些地區神話將成為現實,在我們曾經是的未知之人和我們現在是的未知之人之間將會發現一種聯繫,過去的混亂將注定未來更大的混亂,只有騷動與混亂才具有重要意義,我們必須著手加以崇拜。作為人類,我們包含構成世界的全部因素,其真正的實質及其神話;我們到處並始終隨身攜帶我們改變著的地貌,我們改變著的氣候。歐洲地圖正在我們眼前改變;沒有人知道新大陸在哪裡開始,在哪裡終止。
我在這裡處於偉大的變化之中。我忘記了我自己的語言,我也不說新的語言。我在中國,我在說中國話。我處於一個改變著的現實的死亡中心,還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被發明出來以適應這個現實。按照地圖,我是在巴黎;按照日曆,我正生活在20世紀30年代,但是我既不在巴黎,也不在20世紀。我在中國,這裡沒有鐘,也沒有日曆。我正坐著獨桅三角帆船航行在長江上,我收集的食物是從美國炮艦上傾倒下來的垃圾中撿出來的。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準備一頓粗茶淡飯,但這是一頓美餐,而且我有一個鐵鑄的胃。
從盧夫西恩而來……在我下面是塞納河谷。整個巴黎浮雕般凸現,像是一幅大地測量圖。越過擁抱河床的平原望去,我看見巴黎城:一圈又一圈的街道,鄉村之內的鄉村,要塞之內的要塞。她像多節的老紅杉樹樁一般,孤獨而威嚴地站在塞納河的廣闊平原上。她永遠站在同一地點,一會兒縮小,一會兒擴張:破舊立新。無論從什麼高度,無論從什麼時空距離來看,她都站在那裡,美麗的巴黎城,她柔和,像寶石一般,一座聖城,其神秘小徑穿越大片大片屋頂的海洋,衝向開闊的平原。
在沸騰的高峰時間,我坐著喝開胃酒,浮想聯翩。天空十分平靜,雲彩紋絲不動。我坐在交通的死亡中心,從我周圍的衰朽中發展起來的一種新生活的靜寂讓我安寧。我的雙腳碰到一個不老軀體的根,我沒有一個名稱來稱呼這種東西。我同整個大地交流。我在時間的子宮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動搖我脫離靜默狀態。又一個發現了自己不安之火的流浪漢。我坐在這裡空曠的街上給我的歌譜曲。這是我小時候聽到的歌,我已經在新世界裡失去了它,要不是它像一根小樹枝一般掉進時間的海洋,我就永遠無法挽回它。
對一個不得不睜大眼睛做夢的人來說,一切運動都是倒退,一切行動都破碎成萬花筒一般的碎片。當我從現在的恐怖中走過的時候,我相信,只有那些有勇氣閉上眼睛的人,只有那些永遠置身於被稱為現實的狀況之外的人,才能影響我們的命運。面對這種清醒的恐怖,我相信,我們文明的所有資源都將證明:它們難以發現破壞我們世界陳腐而無價值的平衡所必需的小沙粒。我相信,只有一個既不怕生也不怕死的夢幻者,才會發現這種無窮小的小點兒,正是這種小點兒使宇宙投入正常運轉——在頃刻之間。我一刻也不相信萬事緩慢而痛苦的、光彩而合邏輯的、不光彩地不合邏輯的演化。我相信,整個世界——不單單是地球及其構成物,也不是我們已經製圖說明其各種組成部分的宇宙,包括超出我們視力和儀器能力範圍之外的宇宙——而是整個已知和未知的世界,都處於欠佳狀態,在痛苦和瘋狂中尖叫。我相信,如果明天找到辦法,可以讓我們飛往最遠的星球,飛往那樣一些星球之一,即按照我們的古怪計算,那些星球的光直到我們地球毀滅也到達不了我們這裡,我相信如果我們明天被運送到那裡,處於一個尚未開始的時代,那麼我們會發現一種完全相同的恐怖,一種完全相同的不幸,一種完全相同的瘋狂。我相信,如果我們同周圍星星的關係十分諧調,從而可以逃避相撞的奇跡,而我們又同這裡、那裡、更遠的那裡,以及到處都同時確定的命運相適應,那麼就無法逃脫這種普遍的命運,除非在這裡、那裡、更遠的那裡以及到處,所有的人、動物、植物、礦物、岩石、河流、樹木、山脈都同時想要逃脫這種命運。
在一個萬物不再有名稱的夜裡,我走到街道的盡頭,像一個來到其活動範圍終端的人一樣,我跳下了生死分水嶺的懸崖。我跳過公墓圍牆,那裡最後坍毀的小便池在汩汩作響,這時候,我的整個童年都變成了我喉嚨裡的一個腫塊,窒息了我。無論在哪裡我鋪完床以後,我都像瘋子一樣拚命要把過去驅趕出去,但在最後一刻,總是過去佔了上風,我淹沒在過去之中。在最後關頭,人們終於明白未來是騙子,是面骯髒的鏡子,是玻璃沙漏器底部的沙子,是已經熄火的爐子裡的煤渣,冷冰冰的,死氣沉沉。走進勒瓦盧瓦佩雷中心時,我從一個阿拉伯人身邊經過,他站在一條死胡同的入口處。在燦爛的弧光燈下,他如同石化了一般。他沒有任何人的標誌——沒有把手,沒有槓桿,沒有彈簧,可以像魔術師那樣觸摸一下,就把他從陷入的發呆狀態中解脫出來。我繼續漫步,漫步,阿拉伯人的形象越來越深地滲透到我的意識中。石頭般地站在燦爛弧光燈下的阿拉伯人形象。站在街道的冷汗中的其他男男女女的形象——在一個石化了的空間中的小點上站著的有著人形的形象。自從我第一次來到街上親眼看一看生活的那天以來,什麼也沒有改變。此後我學到的東西都是假的、無用的。現在我將假的東西擱置一邊,我感到世界的現狀比一開始更為殘酷。我就是在這種催吐劑中誕生,又將在這種催吐劑中死亡。無法倖免。沒有我可以逃入的天堂。天平兩邊持平。只需要一粒小沙子,但是這粒小沙子卻不可能找到。缺乏精神和意志。我又想起這街道最初使我產生的驚奇和恐怖。我回想起我住過的房子,它的表面裝飾,在它裡面居住的惡魔,包圍著它的神秘氣氛;我回想起越過我的童年地平線的每一個人,以及將他裹在其中的那種奇觀,他飄浮於其中的那種光環,他身體的觸感,他發出的氣味;我回想起一周諸日,以及支配它們、它們的天命、它們的芬芳的諸神,每一日都如此嶄新,如此壯觀,要不然就漫長而又極其空虛;我回想起我們建成的家園以及構成家園的事物和使家園生氣勃勃的精神;我回想起變化的歲月,其決定性優勢,就像一本藏在家譜樹幹上的日曆;我甚至回想起我的夢,既有夜間的夢,又有白日夢。自從經過那阿拉伯人身邊以來,我走過了漫長的直路,一直走向無限,或者至少我有一種幻覺,以為我走過了筆直而沒有盡頭的路。我忘記了有大地測量曲線這樣一類東西,忘記了無論背離那阿拉伯人站的地方有多遠,只要我不斷地走,我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回來。在每一個十字路口,我都會遇見一個石頭般呆站著的人形,一個襯著死胡同、有燦爛的弧光燈照耀其上的形象。
今天我出來做另一次神遊。我和我自己牢牢地粘在一起。天空再一次一動不動地掛著,四周鴉雀無聲。在將我圍在其中的大牆那邊,音樂家們正在準備演奏。大崩潰之前需要度過的又一天!又一天!我一面這樣對自己咕噥,一面突然拐過公墓圍牆,走到麥斯特街上。突然向右拐,使我一下子進到巴黎的腸子裡。街道像一道參差不齊的刀傷從蒙馬特爾高地滑溜溜地盤繞在一起的腸子中穿過。我走在鮮血中,我的心臟在燃燒。明天所有這一切都將毀滅,我也一樣。在牆那邊,魔鬼們正在準備演奏。我的心臟燃燒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爬上蒙馬特爾高地的時候,聖安東尼在我的一邊,鬼王別西卜在另一邊。一個人站在高地上,光輝純潔。心靈的表面變成波濤洶湧的大海。天空旋轉,地動山搖。爬上高地,俯瞰顆粒狀的屋頂,俯瞰疤痕斑斑的百葉窗和氣喘吁吁的煙囪管帽……
在勒比克街側身躺下休息片刻的地方,在它像髮夾一樣彎過來重新開始爬陡坡的地方,就好像上漲的潮水退去後,留下從海裡帶來的大量沉積物。舞廳,酒吧,卡巴萊餐館,所有的白熾燈的花邊和泡沫在圍繞著高地底部的大量熱氣騰騰的食物面前黯然失色。巴黎正在揉肚皮。巴黎正在咂嘴。巴黎正在津津有味地等待未來的宴席。在這裡,肉體總是在其環境中運動——一長列動態的行列,像埃及神殿的雕帶,像伊特拉斯坎傳說,像克里特全盛時期之初。一切都活躍得令人吃驚,一大堆相異的物質。人體的溫暖蜂房,葡萄串,像溫暖的鑽石般儲存起來的蜂蜜。街道統統聚集在我的手指縫裡。我一隻手撿起了整個法蘭西。我在蜜蜂窩裡,在斯芬克斯溫暖的肚子裡。天地和生動活潑的人性一同顫動。中心是肉體。肉體那邊是懷疑、絕望、幻滅。肉體是基礎,是不朽。
太陽沿著奧塞爾街下沉。也許這是太陽在下沉,也許是街道本身像門廳一樣淒涼。我的血液由於它自己的重量而沉入易碎的、玻璃般的神經痔瘡。在被悲傷所侵蝕的外表上,有一層薄薄的油渣,一層模模糊糊發綠的薄膜,有一點兒癡呆的樣子,然後突然之間——立刻!——一切都改變了。街道突然張開大嘴,而那一邊,像一個安靜的白色之夢,像一場嵌在石頭裡的白色之夢,聖心教堂拔地而起。下午近黃昏,它沉重的白色令人窒息。一種沉重、睏倦的白色,像一個倦怠的女人的肚子。血液反反覆覆地退去,柔和的光線使輪廓顯得豐滿,巨浪般的圓屋頂像處女的乳頭一樣繃得緊緊的。在使人頭暈目眩的懸崖上,樹木像多刺的荊棘般突出在外,它們長絨毛的樹枝在根下著了魔一般流動著的無形潮流上方懶洋洋地擺動。一塊塊天空仍然粘在樹梢上——染著東方藍的柔軟棉絮。一層高過一層,綠色大地點綴著麵包屑、癩皮狗、吃同類的小動物,它們從袋鼠的袋子裡跳出來。
從烈士的屍骨上長出白色的欄杆,殉難者的四肢仍在痛苦中扭動。穿絲襪的大腿交叉成庫法字體的樣子,也許是穿絲綢的蕩婦,也許是瘦削的貪婪之人,也許是已死的妖艷女人。披著白色大象皮、裝飾著沉重石獸的高樓大廈,將摩爾人的宿命論強加在巴黎身上。
夜晚降臨,林蔭大道的夜,天空像地獄之火一般紅,從克利希到巴爾貝,浮雕般敞開的墳墓。柔和的巴黎之夜,像一架無牙的牙齦做成的梯子,盜墓者在梯級之間齜牙咧嘴。沿著山腳,小便池汩汩作響,它們的嘴裡塞滿了柔軟的麵包。正是在夜間,聖心教堂才顯得十分可愛。正是在那時候,她皮膚的厚重白色和她潮濕的石頭呼吸才像閥門一樣給血液施加壓力。夜間,巴黎將她發燒的白血排掉。時間在木琴上展開,月亮鳴鑼,心靈受創。夜晚像一隻翻轉過來的痰盂一般到來,心靈的美好鮮花,金色的長壽花,白堊罌粟,都被嚼成了口水。在蒙馬特爾高地上,在天藍色的遮陽篷底下,大石馬無聲地咀嚼。馬蹄的得得聲使大地北到斯匹次卑爾根群島,南至塔斯馬尼亞島,全在顫抖。地球在林蔭道的柔軟跑道上旋轉。她轉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而邊緣的那一邊,音樂家們正準備演奏。我又聽見舞曲的最初音調,揮舞毒藥和彈片的魔鬼舞,激動人心的熱情舞蹈,每一顆心都在燃燒,在夜間尖叫。
在高地上,在春天的夜晚,我獨自一人在鯨魚的大軀體內倒掛著,我的眼睛裡滿是鮮血,我的頭髮像蛆蟲一樣白。一個肚皮,一個屍體,鯨魚的大軀體像熄滅的太陽底下的胎兒一般腐爛。男人和虱子,男人和虱子,一個連續不斷的行列,走向蛆蟲堆裡。這是耶穌歌唱的春天,他嘴裡塞著海綿,法國佬在跳舞。沒有生銹的痕跡,沒有憂鬱的污漬。在瘋狂的黑色之夢中,腦袋垂在大腿根之間,過去慢慢下沉,形象呈球形和鏈形。在每一個子宮裡,鐵蹄得得地猛跑,在每一座墳墓裡都有空子彈殼的呼嘯。子宮,彈殼,在子宮的窟窿中,一個十足的白癡正在采毛茛花。現在人與馬成一體移動,柔軟的手,偶蹄。他們不斷行進,眼球紅紅的,馬鬃像烈火一般。春天帶著大雨滂沱的咆哮,在夜間到來。隨母馬的雙翼而來,母馬的鬃毛飛舞,鼻孔冒煙。
在科蘭古街上,墓地的橋上面,正下著一場柔和的春雨。在我下方是白色的小教堂,那裡埋著死人。橋上笨重的格子形構造投下一塊破破爛爛的陰影。草地上冒出青草,現在看上去比白天更綠——一種閃爍著馬力、克拉,顏色鮮艷的草。在科蘭古街上走得更遠一些,我遇見一男一女。那女的戴一頂草帽。她手裡拿一把傘,但是沒有打開它。當我走近她時,聽到她說:“這是一個陰謀[1]!”我想到combinaison的意思就是內衣,便豎起耳朵,但她說的是一種不同的意思,馬上毛皮就飛了起來。現在我明白傘為什麼老是合著了。“陰謀!”她尖叫,接著她開始使勁揮舞那把傘。男的那可憐傢伙所能說的一切就是:“不,小寶貝,不!”
這一小小的場面給予我強烈的快感——不是因為她正不斷地用傘抽他,而是因為我忘記了combinaison的其他意思。我看向我的右邊,那兒的一條傾斜的街道上,正是我始終在尋找的巴黎。你也許認識巴黎的每一條街,卻不認識巴黎,但是當你忘記了你在什麼地方,天上下著毛毛細雨的時候,在無目的的漫遊中你會突然來到你在睡夢中一再走過的街道,而這就是你現在正經過的那條街。
正是沿著這條街,我度過了一天,並看見一個男人躺在人行道上。他手臂張開著仰面躺在地上——好像他剛從十字架上被抬下來。沒有一個人走近他,沒有一個人,去看看他是死是活。他仰面平躺在地上,雙臂張開,身子一動不動。當我走近這個人的時候,我讓自己放心:他沒有死。他沉重地呼吸著,有一滴煙草汁正從他嘴上滴下來。在我到達拐角的時候,我停下來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我還沒來得及拐過去,就有一陣笑聲灌進我的耳朵。突然之間,每家門口、每個商店門前都擁擠不堪。整條街在一眨眼的工夫中變得生氣勃勃。男男女女們都雙手叉腰站著,眼淚從臉頰上滾滾而下。我從人群中擠過去,他們都圍在人行道上躺著的那個人周圍。我無法理解這種突發性興趣的理由,這種突如其來的歡鬧。最後我擠了進去,又站在那個人的身體旁。他像以前一樣仰面躺著。有一隻狗俯身站在他旁邊,狗尾巴歡快地搖來晃去。狗鼻子埋在那個人敞開的褲襠裡。這就是每個人都在如此歡笑的原因。我也試著歡笑,可我不能。我變得很悲哀,極其悲哀,比我一生中的任何時候都悲哀。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支配了我……
爬上這條傾斜的街道,現在我記起了所有這一切。事情就發生在路對面的肉店門前,就是有著紅白相間遮陽篷的那一家。我穿過馬路,在那潮濕的鋪石路上,就在另一個男人躺過的地方,現在有一個雙臂張開的男人的身體。我走近去好好看一眼他。是同一個人,只是現在他的褲襠是扣上的,而且已經死了。我彎下腰去真正確認這是同一個人,而且他已經死了。在真正確認以後,我站起身來走開了。在拐角處我停了片刻。我在等什麼呢?我金雞獨立式地站著,指望再次聽到那陣我記得如此清楚的笑聲。鴉雀無聲。看不見一個人影。除了我自己和那個躺在肉店門前的死人,街上荒無人煙。也許這只是一場夢。我看看路牌,想知道這是否是我所知道的街名,我的意思是,一個如果我醒著就會認出來的街名。我摸了摸身邊的牆,從貼在牆上的招貼畫上撕下一個小條。我把小紙條在手裡拿了一會兒,然後揉成一小團,扔進了溝裡。它彈跳著掉進了發出微光的污水裡。我顯然不是在做夢。我剛讓自己放心,我是醒著的,立刻就有一種冷酷的恐懼感支配了我。如果我不是在做夢,那麼我就是瘋了。更糟糕的是,如果我瘋了,我就絕不能證明我是在做夢還是醒著。但是也許不必證明任何東西,我一轉念,又感到放心。我是唯一知道這種情況的人。我是唯一有疑慮的人。我越想這個問題,就越確信,使我煩惱的問題並非我是在做夢還是瘋了,而是這個人行道上的人,這個雙臂張開的人是不是我自己。如果可能在夢中或在死後離開肉體,那麼也許就可能永遠離開肉體,漫無止境地飄遊,沒有肉體,解脫,一個無名的正身,或者一個未驗明正身的名字,一個無所屬的靈魂,對一切都無動於衷,一個不朽的,也許無法收買的靈魂,像上帝一樣——誰能說不是這樣呢?
我的身體——它所知道的地方,這麼多地方,都如此奇怪,同我毫無關係。英雄埃阿斯抓住我的頭髮,把我拖過遙遠地方的遙遠街道——瘋狂的地方……魁北克、丘拉維斯塔、布朗斯維爾、敘雷訥、蒙特卡洛、切爾諾維茨、達姆施塔特、卡納西、卡爾卡松、科隆、克利希、克拉科夫、布達佩斯、阿維尼翁、維也納、布拉格、馬賽、倫敦、蒙特利爾、科羅拉多斯普林斯、英皮裡爾城、傑克遜維爾、夏延、奧馬哈、圖森、藍地、塔拉哈西、沙莫尼、綠點、天堂角、洛馬角、達勒姆、朱諾、阿爾勒、迪耶普、艾克斯拉夏佩勒、普羅旺斯地區艾克斯、勒阿弗爾、尼姆、阿什維爾、波恩、赫基默、格倫代爾、泰孔德羅加、尼亞加拉瀑布、斯帕坦堡、的的喀喀湖、奧西寧、達納莫拉、納拉甘西特、紐倫堡、漢諾威、漢堡、倫貝格、尼德爾斯、卡爾加裡、加爾維斯頓、檀香山、西雅圖、奧泰、印第安納波利斯、費爾菲爾德、裡士滿、奧蘭治法院、卡爾弗城、羅切斯特、尤蒂卡、派恩布什、卡森城、紹斯霍爾德、藍角、華雷斯、米尼奧拉、斯普依頓杜依維爾、波塔基特、威爾明頓、庫根懸崖、諾思比奇、圖盧茲、佩皮尼昂、豐特內歐羅思、威德康英德莫爾、莫比爾、盧夫西恩……在每一個這樣的地方,我都會遇到一些事情,一些性命攸關的事情。在每一個這樣的地方,我都在人行道上留下一具手臂張開的屍體。每一次我都彎腰好好看一看我自己,讓我自己放心,這身體不是活的,我留下的不是我,而是我自己。我繼續走——走啊走,走啊走。我仍然在走,我活著,但是當雨下了起來,我開始無目的地漫遊的時候,我聽到我一路上像剝皮般剝掉的那些死亡自我的噹啷聲。我問自己——接下去怎麼辦?你也許以為身體的承受力有限,可它是無限的。身體高高凌駕於痛苦之上,以至於當一切都被殺光的時候,總還會留下一片腳指甲或一團毛髮,從中長出新生物,正是這些不朽的新生物永遠留存下來,因而在你絕對死去、完全被忘卻的時候,你的某些細小部分仍在生長,即使過去將來時完全不存在,現在也還是有某些小小的部分活著,生長著。
正是這樣,有一天下午我站在盧夫西恩小站外面的炙人陽光中,一小部分的我活著,生長著。這是廣播上傳來老一套報道的時刻——按他們的說法是空中傳播。車站路對面小餐館裡藏著一架機器,機器裡藏著一個人,這個人身體裡藏著一個聲音。這是一個十足白癡的聲音,它說——美國制罐公司……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它是用法語說的,聽起來更是白癡味十足。美國制罐公司……美國電話電報公司……然後突然,就像雅各登上金梯的時候一樣,天堂的所有聲音突然迸發出來。有如光禿禿的大地上噴出的一股泉水,整個美國的圖景湧現出來——美國制罐公司、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大西洋和太平洋電信服務公司、美孚石油公司、聯合雪茄公司、約翰神父、薩柯和萬澤蒂案件、納貝斯克公司、海濱航空公司、薩波利奧牌肥皂、尼克·卡特、特利克西·弗利甘薩、《狐狸爺爺》連載漫畫、金粉雙生子牌肥皂、湯姆·夏基、瓦勒斯卡·蘇拉特、海軍准將施萊、米莉·德·利昂、西達·巴拉、羅伯特·E.李、小尼莫、莉迪亞·平卡姆、傑西·詹姆斯、安妮·奧克莉、戴蒙德·吉姆·佈雷迪、施利茨密爾沃基、海普·聖路易斯、丹尼爾·布恩、馬克·漢納、亞歷山大·道伊、納辛夫人、瑪麗·貝克·埃迪、波卡洪塔斯、法蒂·阿巴克爾、露絲·斯奈德、莉蓮·拉塞爾、斯萊丁·比利·沃森、奧爾迦·尼德索爾、比利·森戴、馬克·吐溫、弗利曼·克拉克、約瑟夫·史密斯、戰鬥的納爾遜、艾梅·桑普爾·麥克弗森、霍拉斯·格裡利、帕特·魯尼、佩羅納、約翰·菲利普·蘇薩、傑克·倫敦、貝勃·魯斯、斯托夫人、艾爾·卡彭、亞伯·林肯、布裡格姆·揚、瑞普·凡·溫克爾、《瘋狂貓》、利吉特和梅爾煙草公司、《霍爾魯姆男孩》、霍恩和哈達特餐飲公司、福勒牙刷公司、《搗蛋鬼》連載漫畫、憂鬱男子、托馬斯·愛迪生、水牛比爾、黃孩子、布克·T.華盛頓、喬爾戈什、亞瑟·布裡斯班、亨利·沃德·比徹、歐內斯特·賽頓·湯普森、瑪吉·彭內蒂、白箭口香糖、瑞摩斯大叔、斯沃博達、大衛·哈倫姆、約翰·保爾·瓊斯、粒狀麥粉、阿奎納多、奈爾·布林克利、貝西·麥考伊、托德·斯隆、弗裡奇·謝夫、拉夫加多·赫恩、安娜·赫爾德、小伊娃、歐米迦石油、馬克辛·埃利奧特、奧斯卡·哈默斯坦、博斯托克、史密斯兄弟、茲比斯科、克拉拉·基姆勃爾·揚、保羅·裡維爾、塞繆爾·岡珀斯、馬克斯·林德、艾拉·威勒·威爾考克斯、“花冠”牌香煙、昂卡斯、亨利·克萊、伍爾沃思、帕特裡克·亨利、克雷莫、喬治·C.提爾尤、遠射程大炮、克裡斯蒂·馬修森、阿德琳·基尼、理查德·卡爾、伍長甜煙絲、派克和梯爾福特公司、珍妮·伊格爾斯、芳妮·赫斯特、奧爾迦·佩特洛娃、耶魯湯尼工廠、泰利·麥戈文、舊金山、瑪麗·卡希爾、詹姆斯·傑克遜·傑弗裡斯、胡薩托尼克河、佩諾布斯科特河、伊萬傑琳、西爾斯羅巴克公司、意式涼菜拼盤、幻想世界、P.T.巴納姆、月宮公園、海華沙、比爾·奈、帕特·麥凱倫、狂野騎兵、米夏·埃爾曼、大衛·貝拉斯科、法拉格特、毛猿、明尼哈哈、箭領、日出、旭日、謝南多厄河、傑克·約翰遜、《街角的小教堂》、凱布·凱勒威、伊萊恩·哈默斯坦、基德·麥考伊、本·阿密、韋達、《淘氣小不點》、帕蒂、尤金·V.德布茲、特拉華和拉克萬納西方鐵路公司、卡洛·特瑞斯卡、恰克·康納斯、喬治·艾德、艾瑪·戈爾德曼、坐牛[2]、保羅·德雷斯勒、兒童片、休伯特博物館、“巴姆”酒吧、弗洛倫斯·米爾斯、阿拉莫、孔雀巷、香盒道、淘金熱、羊頭灣、“壓制者”劉易斯[3]、米米·阿古利亞、理髮店四重唱、鮑比·沃索爾、“無痛”帕克[4]、萊斯利·卡特夫人、警務報、卡特的肝病小藥丸、巴斯塔諾比公司、保羅和喬公司、威廉·詹寧斯·布賴恩、喬治·M.科漢、維韋卡南達先生、薩達基奇·哈特曼、伊麗莎白·格利·弗林、莫尼特號和梅裡麥克號之戰、出租車司機斯納菲、多蘿西·迪克斯、阿馬托、偉大的西爾維斯特、喬·傑克遜、邦妮、埃爾西·賈尼斯、艾琳·富蘭克林、《比爾街藍調》、泰德·劉易斯、葡萄酒、《女人與歌》、藍標籤番茄沙司、比爾·貝利、錫德·奧爾科特、《在暮色中,吉納維芙》和《遙遠的沃巴什河岸》……
美國的一切一下子全湧現出來。每一個名稱都聯繫著我生活中上千個熟悉的細節。在街上,從我身邊經過的法國人當中有誰會猜想到我內心攜帶著一本名稱的詞典,而每一個名稱都包含著一次生與一次死呢?當我凝神走在街上的時候,哪個法國佬知道我是走在什麼街上呢?他知道我正走在中國長城裡面嗎?沒有任何東西記錄在我的臉上——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歡樂;既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我帶著一副苦力的面孔走在街上。我看見山河破碎,家園荒蕪,家庭四分五裂。我走過的每一座城市都殺死了我——不幸如此無邊無際,不間斷的辛苦如此沒完沒了。我從一座城市走到另一座城市,在我身後留下了一大串死去的、梆梆作聲的自我。但是我自己繼續走啊,走啊。我一直聽見音樂家們調音……
昨夜我又走過第十四區。我又碰到了我的偶像埃迪·卡尼,這個自我離開以前住的那個地段以來一直未見過的男孩。他又高又瘦,有著愛爾蘭式的瀟灑。他佔據了我的身心。有三條街標誌著已知世界的疆界——北第一街、菲爾莫爾街、德裡格斯大道。疆界以外是圖勒,極北地區。這是聖胡安山、銀幣自由鑄造、匹諾曹、尤尼達的時代。在離沃拉鮑特市場不遠的水塢中,停泊著一些軍艦。靠著路邊有一條狹長的瀝青路,可以讓騎自行車的人騎到康尼島去,再騎回來。在每包伍長甜煙絲中都有一張照片,有時候是一個女戲子,有時候是一個職業拳擊手,有時候是一面旗。臨近傍晚時分,保羅·索爾會把一隻錫罐從他家窗戶的格條縫裡遞出來,要求來點兒生泡菜。也是在臨近傍晚時分,自負高傲的金髮萊斯特·瑞爾頓會從他家裡出來,走過麵包店門前——這是一件意義十分重大的事情。在南邊,是律師、內科醫生、政治家、演員的家以及消防站、殯儀館、新教教堂、脫衣舞酒吧、噴水池;在北邊,是錫工廠、鐵工廠、獸醫診所、公墓、學校、警察局、停屍房、屠宰場、煤氣罐、魚市場、民主黨人俱樂部。我們只害怕三個人——散佈福音的老傢伙拉姆塞、瘋小販喬治·丹頓、滅臭蟲專家多克·馬丁。各種類型已清晰可辨:小丑、凡夫俗子、偏執狂、反覆無常的人、神秘主義宗教信條傳播者、做苦工的人、怪人、酒鬼、說謊者、偽君子、妓女、施虐狂、馬屁精、吝嗇鬼、盲信者、同性戀者、罪犯、聖徒、好人。詹妮·曼是那些搗蛋鬼爭搶的一塊肉。阿爾菲·貝查是個無賴。喬·戈勒是個娘娘腔。斯坦利是我的第一位朋友。斯坦利·博羅夫斯基,他是我認出來的第一個“其他”人。他是一個暴戾的傢伙。斯坦利不認任何法律,只認他老爹放在理髮店店堂後面的皮帶。當他老爹用皮帶抽他的時候,你隔著幾條街都能聽到他的尖叫。在這個世界裡,一切都是在光天化日下公開進行的。做褲子的裁縫西爾弗斯坦發瘋以後,他們把他放倒在他家門前的人行道上,給他穿上拘束衣。他老婆當時還懷著小孩,她怕得要命,竟然就在他旁邊的人行道上流掉了小傢伙。滅臭蟲專家馬丁教授在長時間狂飲之後剛剛回家。他上衣口袋裡有兩隻白鼬,其中一隻跑出來爬在他身上。斯坦利·博羅夫斯基把那只白鼬趕到溝裡去,為此他當時當地就挨了哈利一拳,被打青了眼睛。哈利是馬丁教授的兒子,傻頭傻腦的。在街對面塗料店上邊的小棚子上,維利·曼正把褲子扒下站著,他在玩那玩意兒想好事哩!“不要,”他說,“不要!不要!”消防車來了,把水龍頭對準了他。是他的酒鬼老爹報了警。警察來了,幾乎把他老爹打死。這時候,在另一個街區,帕特·麥凱倫正站在吧檯旁請他的老朋友們喝香檳。日場演出剛剛結束,“巴姆”脫衣舞酒吧裡的女戲子和她們的水手朋友成群結隊地湧到後屋。瘋喬治·丹頓正推著車在街上走,一手拿鞭子,一手拿《聖經》。他扯著最高的嗓門發瘋地喊叫“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5],以及諸如此類的廢話。戈爾曼太太穿著髒晨衣站在門口,奶子一半露在外面,嘟噥著“嘖,嘖,嘖!”她是北邊卡洛爾神父教堂的教徒。“早成(晨)好,神父,今天早成(晨)天氣好極了!”
正是在這天晚上,吃過飯以後,我又想起了這一切——我指的是那些音樂家以及他們正在準備的舞曲。我們當時為我們自己——卡爾和我,準備了一次小小的宴席。一頓完全由美味食品構成的晚餐:蘿蔔、黑橄欖、西紅柿、沙丁魚、奶酪、猶太式麵包、香蕉、蘋果沙司、幾升十四度的阿爾及利亞葡萄酒。室外很暖和很安靜。我們吃完飯坐在那裡,心滿意足地抽著煙,幾乎快要睡過去了。飯是那樣香,坐在硬硬的椅子上是那樣舒服。天色漸暗,屋頂周圍靜悄悄的,好像房子本身正安靜地透過縫隙呼吸著。像許多傍晚一樣,我們在沉默中坐了一會兒以後,房間裡幾乎全黑了,他突然開始談起他自己,談起過去的某件事,這事在傍晚的寂靜與幽暗中開始成形顯現,它不是能精確地用語言表達出來的,因為他傳達給我的東西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我認為我聽到的根本不是語言,而是他發出的音樂——一種透過阿爾及利亞葡萄酒、蘿蔔、黑橄欖而傳來的木質的甜蜜音樂。他在談論他母親,談論從她子宮裡出來,然後是他的弟弟妹妹,然後戰爭來臨,他們讓他射擊,他不能射,然後戰爭結束,他們打開監獄、瘋人院以及一切一切的大門,他像小鳥一樣自由。究竟是如何這樣滔滔不絕地傾吐的,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們在談論著《風流寡婦》,談論著馬克斯·林德,談論著維也納的普拉特——然後我們突然置身於日俄戰爭之中,見到了克勞德·法雷爾在《戰鬥》中提到的那個中國人。書中說到的關於那中國人的事情一定已經沉積在他的心底,因為當他又張開嘴,談起他的母親、她的子宮、戰爭來臨、像小鳥一樣自由時,我知道他又回到了遙遠的過去,我幾乎不敢呼吸,就怕讓他又清醒過來。
我聽到他說像小鳥一樣自由,隨之,大門打開,其他人跑出來,大家都免於受罰,並且都由於監禁和等待戰爭結束的緊張心情而有點兒發傻。當大門打開的時候,我又回到了街上,在房子門前的台階上我的朋友斯坦利坐在我旁邊,我們晚上就在那裡吃酸麵包。街那邊是卡洛爾神父的教堂。現在又到了傍晚,正響著晚禱的鐘聲。卡爾和我在逐漸增加的幽暗中面面相覷,相安無事。我們正坐在克利希,戰爭結束很久了,但是另一場戰爭正在來臨。它就在那裡的黑暗中,也許正是這黑暗使他想起他母親的子宮。夜深了,你獨自一人站在外面,無論夜變得多麼可怕,你必須獨自一人站在那裡接受它。“我不要去參加戰爭,”他說,“媽拉巴子,我才十八歲啊!”正在此時,一架留聲機開始放起音樂,這是《風流寡婦》華爾茲。外面的一切都如此沉寂,如此靜謐——就像在戰前那樣。斯坦利正在門前台階上對我竊竊私語——談論上帝,天主教的上帝。碗裡有一些蘿蔔,卡爾在黑暗中大聲咀嚼著這些蘿蔔。“無論你有多麼窮困,活著總是那麼美好。”他說。我勉強能看清楚他伸手到碗裡,抓起另一根蘿蔔。活著是那麼美好!他說著,把蘿蔔塞進嘴裡,好像要使自己相信,他仍然活著,像小鳥一樣自由。現在整條街道都像小鳥一樣自由,在我心中嘁嘁喳喳。我又看見了那些後來腦袋被炸掉、腸子被刺刀挑出來的孩子們——像阿爾菲·貝查、湯姆·福勒、約翰尼·鄧恩、西爾維斯特·戈勒、哈利·馬丁、約翰尼·保羅、埃迪·卡尼、萊斯特·瑞爾頓、喬吉·曼、斯坦利·博羅夫斯基、路易斯·庇羅沙、羅比·希斯洛普、埃迪·戈爾曼、鮑勃·馬洛尼那樣的男孩。來自北邊的男孩們和來自南邊的男孩們——所有人都滾入一個大糞堆,他們的腸子還掛在鐵絲網上。只要有一個人倖免於難也好啊!可是不,一個也沒有!就連了不起的萊斯特·瑞爾頓也不能倖免。整個過去全被抹去了。
活著,並且像小鳥一樣自由,這有多麼美好。大門敞開,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漫遊。然而埃迪·卡尼在何方?斯坦利在何方?
這是耶穌歌唱的春天,他嘴裡有海綿,青蛙在跳舞。在每一個子宮裡,鐵蹄奔騰;在每一座墳墓裡,空彈殼咆哮。由令人厭惡的痛苦構成的墓穴,滿是天使蛆蟲,懸掛在天幕垂罩的子宮上。在這鯨魚的最後肉體內,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流膿的瘡。當接下來喇叭吹響的時候,這就像撳按鈕一樣:第一個人倒下去的時候,他將推倒下一個人,下一個推倒再下一個,就這樣一連串地倒下去,從紐約到長崎,從北極到南極,在全世界各個地方都是這樣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當人倒下去的時候,他將推倒大象,大象將推倒母牛,母牛將推倒馬,馬將推倒小羊,一切都將倒下,一個在另一個之前,一個在另一個之後,就像一排被風刮倒的錫制玩具兵。世界將像一個羅馬焰火筒一般熄滅,連一片草葉也不會再長出來。吃了致死的劑量,再也不會醒過來。寧靜的夜。沒有呻吟,也沒有竊竊私語來破壞這種寧靜。一種柔和而渾然一體的黑暗,一種聽不見的振翅飛翔。
【註釋】
[1] 原文為法文combinaison,既有“陰謀”之意,也可指“內衣”。
[2] 坐牛(1831——1890):美國印第安人部落首領,曾領導印第安人反抗白人入侵。
[3] 即埃德·劉易斯(1891——1966),美國職業摔跤手,曾奪得六次世界重量級冠軍。
[4] 即埃德加·帕克(1872——1952),美國著名牙醫,實行無痛拔牙。
[5] 該句出自《新約全書》中《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