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我結婚當天,多想把手上捧著的香檳色花球拋給她,因為我認為她是最適當的人選,我想把這份喜氣交到她手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裡。
婚後不久,我和朋友在君悅酒店茶敘,接到她打來的電話,“你在哪兒啊?我想把花球拋給你的……”我一連串說了一大堆,她只在電話那頭輕輕地笑,“我在清邁,我有一套紅寶石的首飾送給你。”那是我和她最後的對話。
一九八零年,她在洛杉磯,我在三藩市,她開車來看我,我們到Union Square逛百貨公司,其實兩人也並不真想買東西。臨出店門,她要我等一下,原來她跑去買一瓶香水送給我。我們喝了杯飲料,她晚飯都不吃就趕著開車回去。那是我們第一次相約見面,大家都不太熟悉,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是我卻被她交我這個朋友所付出的誠意深深地打動。
和她的交往不算深。她很神秘,如果她不想被打擾,你是聯絡不到她的。我們互相欣賞。對她欣賞的程度是—男朋友移情別戀如果對象是她,我決不介意。跟她見面的次數並不多,一九九零年到巴黎旅遊,當時她住在巴黎,這段時間是我跟她相處最長的時段。因為身在巴黎,沒有名氣的包袱,我們都很自在地顯出自己的真性情。我會約她到香榭麗捨大道喝路邊咖啡,看往來的路人,享受巴黎的浪漫情懷。她也請我去法國餐廳La Tour d’Argent吃那裡的招牌鴨子餐。記得那晚我和她都精心地打扮,大家穿上白天shopping回來的新衣裳,我穿的是一件閃著亮光的黑色直身Emporio Armani吊帶短裙,頸上戴著一串串Chanel珠鏈。她穿的那件及膝小禮服,雖然是一身黑,但服裝款式和布料層次分明。下擺是蕾絲打褶裙,腰繫黑緞帶,特點是上身黑雪紡點綴著許多同色繡花小圓點,若隱若現的。最讓我驚訝的是,她信心十足地裡面竟然什麼都不穿,我則整晚都沒敢朝她胸前正面直望。我們走進餐廳,還沒坐定,就聽到背後盤子刀叉噹啷噹啷跌落一地的聲音,我想,這侍應一定為他的不小心而感到懊惱萬分。她卻忍不住竊笑,“你看,那小男生看到我們驚艷得碗盤都拿不穩了。”
有幾次在餐廳吃飯,聽到鋼琴師演奏美妙的音樂,她會親自送上一杯香檳酒,然後對他讚美幾句。她對所有服務她的人都彬彬有禮,口袋裡總是裝滿一兩百法郎紙鈔,隨時作小費用。我看她給的次數太多,換一些五十的給她,她堅決不收。
有次在車上她拿出一盒卡帶(那時候還沒有盤片)放給我聽,裡面有她重新錄唱的三首成名曲,原來那段時間她在英國學聲樂,她很認真地跟我解釋如何運用舌頭、喉嚨和丹田的唱法令歌聲更圓潤。對於沒有音樂細胞的我,雖然聽不懂也分辨不出和之前的歌有什麼不同,但對她追求完美和精益求精的精神深感敬佩。有一天到她家吃午飯,車子停在大廈的地下室停車場,那裡空無一人,經過幾個迴廊,也冷冷清清。走出電梯進入那坐落於巴黎高尚住宅區的公寓,一進門,大廳中間一張圓木桌,地上彩色拼花大理石,天花好像有盞水晶燈。那天吃的是清淡的白色炒米粉,照顧她的是一名中國女傭。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在巴黎有個小公寓,她在巴黎這所公寓比我的夢想更加完美。可是我感受到的卻是孤寂。
那些日子,我們說了些什麼不太記得,只記得在巴黎消磨的快樂時光。
結束了愉快的巴黎之旅,我們一同回港,在機上我問她自己孤身在外,不感到寂寞嗎?她說算命的說她命中注定要離鄉別井,這樣對她比較好。
飛機緩緩地降落香港,我們的神經線也漸漸地開始繃緊,她提議我們分開來下機,我讓她先走。第二天全香港都以大篇幅的頭條,報道她回港的消息。
二零一三年來臨的前夕,我在南非度假,因為睡不著,打開窗簾,窗外滿天星斗,拱照著蒙上一層層薄霧的橘色月亮,詩意盎然,我想起了她,嘴裡輕哼著“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突然的離去,我悵然若失,總覺得我們之間的情誼不該就這樣結束了。
這些年她經常在我夢裡出現,夢裡的她和現實的她一樣—謎一樣的女人。奇妙的是,在夢裡,世人都以為她去了天國,唯獨我知道她還在人間。
二零一三年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