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想起來,似乎跟《紅樓夢》結下了不解之緣,彷彿前世曾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被赤霞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的絳珠草,和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那塊無緣補天的大頑石。
話說十七歲那年,八十年代電影公司在台北拍《窗外》期間,有一天,導演宋存壽叫我化古代裝、梳上古代女子髮型、換上古裝裙子,然後拍了幾張照,我沒敢問為什麼,也沒人告訴我為什麼,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拍《窗外》要扮古裝。
五年後邵氏電影公司決定開拍《紅樓夢》,聽說最初的人選是甄珍演賈寶玉,林鳳嬌演薛寶釵,我演林黛玉,張艾嘉演紫鵑。後來與甄珍、林鳳嬌沒談成,改由張艾嘉演賈寶玉,米雪演薛寶釵,狄波拉演紫鵑,我還是演林黛玉。
一九七七年我到了香港,導演李翰祥約我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座見面,他見我紮著馬尾,白色直條襯衫配白色牛仔褲,挽著母親遠遠走來,第一句話就問我願不願意跟張艾嘉交換角色。我一口答應,因為自己也曾想過演賈寶玉,只是沒料到他會認為我也可以反串男角。他送我四個字“玉樹臨風”。
《紅樓夢》是我二十二年演戲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部電影—是我拍過唯一改編自中國文學名著的戲,也是我唯一和李大導合作的戲,還是我第一部反串小生的戲。
有一天李導演約我到錄音間聽錢蓉蓉錄賈寶玉的歌,我才知道我們要邊演邊唱。因為對古裝戲毫無概念,不知道手該怎麼擺、腳該怎麼走,李導演卻胸有成竹毫不擔心。我和張艾嘉還是不放心地請了京劇老師,晚上輪流到他家學走台步。拍攝前,導演請我們到他家二樓迴廊的小剪接室,看大陸演員徐玉蘭和王文娟演的越劇《紅樓夢》。我清楚記得他看著那黑白片裡的寶玉和黛玉,讚歎她們演得好。他說只要戲演得好,觀眾入了戲,就不會要求演員的外形。
《紅樓夢》人物很多,所以演員也多,回想寶玉娶親那場戲,除了演黛玉的張艾嘉不在場,幾乎所有女演員都到齊了,有演襲人的祝菁,演賈母的王萊阿姨,演王夫人的歐陽莎菲阿姨,演王熙鳳的胡錦姊,還有演薛寶釵的米雪。邵氏片場沒有冷氣,熱得厲害,打燈的時候,所有演員都脫了戲服,只剩穿在裡面的白色水衣,坐在尼龍椅上一邊扇著扇子一邊閒話家常,好不熱鬧。就這樣,在邵氏片場待了三個月,戲拍完,人也散了,大家各奔東西,有的人再也沒見過面,導演和莎菲阿姨先後去了另一個國度,真是《紅樓夢》一場。
《金玉良緣紅樓夢》上演之後,宋存壽導演才告訴我,十七歲那年拍的古裝照,是拍給李翰祥導演看的,那時候李導演已經想拍《紅樓夢》了。好笑的是,他說方逸華小姐嫌我嘴歪。後來我看那張照片好像真的有點嘴歪。
蔣勳老師很喜歡用青春王國來形容大觀園。林黛玉進賈府時不超過十二歲,賈寶玉大約十三歲,薛寶釵大一點,不超過十五歲,王熙鳳管理賈府時也不超過二十歲。基本上大觀園是十五歲上下青少年組成的青春王國。當年我二十二,張艾嘉二十三,米雪和我們年齡差不多,胡錦姊二十六七,幾乎所有演出的演員,平均都比書中人大十歲。很難相信《紅樓夢》裡十五歲上下的青少年,詩文如此傑出,性格如此成熟。蔣老師說,他們從小吟詩作詞,會寫詩也不足為奇。《紅樓夢》裡的每個人物,經由蔣老師的分析解讀,都變得立體般活在你的腦海裡,感覺非常熟悉,彷彿是你周邊的人。
床邊一本《紅樓夢》,睡前聽蔣老師導讀,有時半睡半醒間,老師磁性的聲音一會兒傳入耳內,一會兒淡出耳外,就這樣聽見與聽不見之間,讓平時難以入睡的我,幸福地進入夢鄉,夢裡還做著“紅樓夢”。
毛澤東曾經說過:“中國無非是歷史長一點,地方大一點,人口也很多,我們還有一部《紅樓夢》。”據說慈禧太后也愛看《紅樓夢》。所以作為中國人的一大幸福是—我們有《紅樓夢》!
蔣老師說如果在一個荒島上只許帶一本書,他會帶《紅樓夢》。我想如果不准帶安眠藥的話,我會帶蔣勳老師細說《紅樓夢》的有聲書。
二零一三年九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