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空間的合作:布達拉宮
時間空間的合作:布達拉宮
我相信,高度對於任何一座偉大的建築都會構成誘惑,使它不顧一切地爬升。從山底一級級升上去的石梯、鋸齒狀的女兒牆、下寬上窄的梯形宮堡,以及宮頂那組歇山頂式的金頂,使布達拉宮擺出一個類似於飛天的姿態,令人們確信這座沉重的宮殿始終不停地沿著時間的縱向軌跡向天空挺進。
我感覺到了時間和空間的合作,它使我們相信由時空共同指示的方向是我們的必經之途,只是忘記了對如下事實加以說明:這條道路同樣幽深、沒有止境,並且埋伏著雷電和各種意外。
大山裡永恆的石頭成為宮殿不朽的註解,它們把岩石內部的頑強傳遞給宮殿裡的每一位住民。據說與歐洲比較,中國缺乏石構建築的歷史,梁思成在他著名的《中國建築史》中得出這樣的結論。
顯然,布達拉宮為他的論斷提供了反例,那些從天國的倉庫裡搬運來的石頭,使宮殿成為高山的一部分。幾何學轉入中國是明代以後的事,然而,早在公元前2世紀,雅礱王統第一代贊普聶赤贊普時期,藏人就憑借自身對世界的認識,修建的雍布拉宮,證明中國石構建築的技術在2000年前就已成熟。而在這一系列複雜的力學與幾何關係之上,高不可攀的天堂一天天地降低它的高度。更絕妙的事情在於:腳手架搭建於宮殿內部,那些被宮殿藉以向天空攀援的無數只手被掩蔽起來,人們看到的是布達拉宮自己在不斷長高,這暗示了一個事實:所有的功績都屬於永恆的石頭,所有創造奇跡的手都將消失於石頭的背後。
掀開一塊木板,我順著木板樓梯攀上宮頂。宮殿內部幽深的過道一度使我喪失了對高度的察覺,而此刻,在一個令人暈眩的高度之上,輕度缺氧卻剛好令我產生對宗教的幻覺——它讓我看清了塵世的大部分街景,如同精確的坐標確定了人們的生存位置;同時感受到天堂的近在咫尺——如果再擁有一把梯子,我謙卑的身體將會出現在雲端。詭秘的布達拉宮內部存在著一種魔法,使人們在任何一個不經意的瞬間裡,都有可能完成一次不可思議的時空切換。
但那副梯子或許永難到來,建築標明了像我這樣的庸眾所能抵達的高度極限,如果沒有石頭的托舉,我已不可能向上再走一步,即使我看清了天堂為眾生敞開的窗戶。在這裡,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肉身的沉重和腳步的無力。天堂之路遙遠而坎坷,它藏在閃亮的轉經筒裡,藏在那些使一切幽暗之物都能發出光澤的神秘咒語裡,藏在死亡的寂靜裡。
死亡猶如圓滿的句號。靈塔是逝去的達賴在人間保留的最後故居——他們早已抵達了理想的國界,為了便於往來,靈塔的金頂,佔據著布達拉宮的至高位置。它們排列有序,使孤立的句號連綴成神秘的虛線,如省略號,暗示著某些未曾表達的心靈秘碼。人們把他們供奉於空間的最高處,不僅是為了確保這座宮殿獲得神的庇護,同時為了使他們免於時間之海的湮沒。布達拉宮因此成為世界上最高的墓碑,它標明了死亡的尊貴和生命的卑微。
我第一次望見布達拉宮,是在傍晚時分。我已忘記了從當雄草原抵達拉薩所花費的時間,但我清晰地記得宮殿背後那片大面積的紅色光芒,雪山也因其而改變了顏色,變成一片難以置信的深紅。越野車沿著拉薩河走,濕潤的風帶著冰山的寒意從古老的河面上掠過。如同根系裡流動的樹液,那條河將帶我找到蒼老、茂盛、高大的樹冠。
終於,在喧嘩的市聲之上,紅山上的布達拉宮如約而至。我發現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它,而且全部是前行,沒有折返路線。它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水流和人流。它聳立於人世與天堂的十字路口,我甚至懷疑,它是否天堂投射在人間的一個魔幻般的倒影?當我即將來到它身邊,親自用手去觸摸它的時候,夜幕降臨了。如同掉落到深水裡,它在黑暗中神奇消失。它令我懷疑起自己的視覺和記憶,在拉薩城幽深的寂靜裡,我度過了一個無眠的難熬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