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岑猛

卷五十三

○誅岑猛

世宗嘉靖五年夏四月,姚鏌督師討田州指揮岑猛。按:廣西諸土族,岑氏為大,自稱漢岑彭後。明初,元安撫總管岑伯顏以田州歸附。高帝嘉其誠,設田州府,令伯顏為知府。子

孫世襲,三傳為岑溥。溥二子:長虎,次即猛。弘治六年,虎以失愛弒溥,土目黃驥、李蠻發兵殺虎。嗣位未定,而驥與蠻構釁。驥以猛奔梧州,督府奏以猛襲其父官。慮蠻方命,乃檄思恩知府岑浚以兵衛猛入田州。浚,猛族也,亦土官,兵力方雄兩江。洎至田州,李蠻拒猛不納,驥復以猛奔思恩,浚留之不遣。十一年,都御史鄧廷瓚檄浚歸猛,浚不從。以兵征之,浚始釋猛,督府納之田州,遂與浚仇釁。十五年十月,浚襲攻陷田州,偽以其族子洪守之,猛走免。十八年,都御史潘蕃奏發兵討浚,戮之,並誅洪。改思恩為流官知府,兼攝田州。降猛福建平海所千戶。正德初,猛賂劉瑾,得復為田州府同知,領府事。猛撫揖遺民,兵威復振,稍蠶食傍郡自廣。嘗自言督府,有調發,願立功,冀復故秩。督府使至田州,猛厚賂之,眾譽猛籍甚。會江西盜起,都御史陳金檄猛討之。猛兵大肆侵掠,所至民徒村落避之。賊平,金疏猛功,稍遷指揮同知。猛冀復知府秩,授官不愜初意,遂怨望驕蹇。督府使又不得曩者厚賂,多■猛不法。猛亦持兵力,凌轢鄰府日甚。或言猛反者,都御史盛應期惴猛,冀得猛重賂,猛遂出不遜語。應期怒,疏猛反狀,請討之。未報,應期去,都御史姚鏌代,遽再疏請征猛,制曰:“可。”

至是,鏌遣都指揮沈希儀、張經、李璋、張佑、程鑒等五將軍帥兵八萬分道進,而令參議胡堯元為監軍,督之。九月,岑猛奔歸順州,知州岑璋誅之。

初,猛聞大軍至,令其下毋交兵,裂帛書冤狀,陳軍門乞憐察之。鏌不聽,督兵益急。沈希儀擊斬猛長子邦彥,諸軍繼入,猛懼,謀出奔。猛婦翁岑璋,歸順州知州也。以其女失愛於猛,素憾之。欲乘間擒猛自為功,乃誘猛走歸順。

先是,軍門令諸土官,有能擒猛者,賜千金,爵一級,畀其半地;黨惡者,移兵誅之。又恐璋為猛婦翁,或黨猛,召希儀問計,希儀知璋以女失愛,故憾猛,對曰:“俟旬日,當得實以復。”希儀察其部下千戶趙臣者,雅善璋,乃召臣問曰:“聞岑璋與猛有隙,吾欲遣說之,藉令破猛如何?”臣曰:“璋多智善疑,直語之必不信,當以計說之。”希儀曰:“計將安出?”臣曰:“鎮安與歸順為世讎,督府往使人歸順,則鎮安疑;使人鎮安,則歸順疑。公今誠遣臣徵兵鎮安,臣迂道過璋,璋必詢故。臣為好,故以死洩漏其事,璋要領可得也。”希儀曰:“善。”乃遣臣往檄鎮安兵。臣過璋,璋果喜,迓臣曰:“久不見故人,今肯念我來耶?”臣默然,佯為不豫者。璋曰:“趙君有嗔乎?”臣曰:“感故人厚意,久契闊,故迂道來,何嗔也!”稍語,須臾,復歎息起,璋心疑之。明日,璋置酒款臣,臣愈不豫,若有沉思者。璋益疑,問故,曰:“軍門有意督我過耶?”臣曰:“無之。”璋曰:“鄰壤有所控訴,將逮勘耶?”臣曰:“無之。”璋挽臣臥內,跪叩之。臣■然泣下,璋亦泣曰:“璋死即死耳,君何秘不告我?”臣乃曰:“托君肺腑,有急不敢不告。然今日非君死,即我死矣。”璋驚曰:“何故?”臣曰:“督府討田州,謂君猛婦翁,必黨猛,令我檄鎮安兵襲君。我不言君死;我言君必驟發,為自脫計,即我洩漏機事矣,必我死。奈何?”璋頓首謝曰:“君實生我,君不言,我赤族不悟。猛取吾女讎視之,吾何■焉。吾欲殺猛久矣,無間也。”臣曰:“君心如是,盍自列督府,匪直免禍,功有藉也。”璋遂強臣稱疾,留傳捨。亟遣人馳詣希儀所告變,陳猛反狀。恐連及,願擒猛自效。希儀許之,遂陽使使追臣返,以其事白鏌。鏌喜,乃不備璋。

岑猛子邦彥,守工堯隘。璋以姻故,遣兵千人助之,實為間。邦彥欣然納之。璋則遣報希儀曰:“已遣千人為內應矣。衣別有識,幸勿加戮。”希儀許之。及戰,歸順兵先呼敗惑眾。田州兵驚潰。希儀斬邦彥。猛欲奔,璋使人招之,曰:“事急矣。願主君走歸順,三四夕可達安南,再圖興復耳。”猛倉卒無所之,又以姻故,遂佩印走歸順。璋佯涕泣迎之,處猛別館,盛供張,列侍美女。地邃僻,左右無一田州人。璋日詭猛曰:“天兵退矣。”又曰:“天兵聞君走交南,不敢輒加兵交南境,遣使詣督府,請進止也。”猛喜不疑。

胡堯元與諸將見希儀已破隘,欲攘其功,頗聞猛走匿璋所,遂以兵萬人搗歸順。璋亟遣人持牛酒犒師境上,而自來見諸將,頓首謝曰:“猛敗,昨越歸順,欲走交南。璋邀擊之,猛目被流矢南走,不知所之。急之,恐入交南,連逆賊為變。幸緩五日,當捕致之。”堯元等許之。璋歸,復詭猛曰:“天兵已退。非陳奏,事不白。為君草封事,令人上之,如何?”猛曰:“固所願也。”乃為疏,令猛出印印之。璋得知猛印所,乃置酒賀猛。樂作,持鴆酒一盂,獻曰:“天兵索君急,不能庇也,請自為計。”猛大怒,罵曰:“悔墮此老奸計也。”遂飲鴆死。璋斬其首,並所佩印,遣使間道馳詣軍門,上之。諸將聞之,引還。

猛三子,長為邦彥,既敗死。次邦佐、邦相,出亡。邦彥側室子曰芝,方襁褓,匿民間。諸惡目韋好、陸綬、馮爵俱被擒斬,惟盧蘇、王受未授首。捷聞,論功行賞,鏌請置流官治之,事下兵部覆奏,從之。

六年五月,盧蘇、王受反。有自右江來者,言:“岑猛實不死,糾安南莫氏入寇,陷思恩矣。藩省旦暮當不保。”於是靖江諸宗室倉皇出奔,人情惶懼。藩臬諸司素■姚鏌者,又倡言:“猛實未死,鏌為歸順所紿。”御史石金聞之,遂劾鏌“攘夷無策:輕信罔上。圖田州不得,並思恩而失之。”帝大怒,落鏌職,以王守仁代之。

先是,鏌上言:“田州遺黨復叛,再乞集兵剿捕。軍興錢[QDXD],相應議處。”帝命動支廣東司府帑庫金錢,不得自分彼我,致吳事機。至是,守仁未至,鏌候代。偵知思恩未陷,欲徵兵擒蘇等自贖。乃征廣西諸司議事,而銜鏌者紿郵吏,發檄交誤,各以檄誤不至。鏌竟不獲集兵而去。

七年春正月,王守仁將至田州,調集湖兵數萬人南下,諸土目皆憚之。守仁乃自晦,示以無事。及南抵寧,見盧蘇、王受勢熾,度不可卒滅,乃使人招諭,使來輸罪。會有造浮言誑蘇、受欲取其賂者,蘇、受疑懼不即來。守仁遣使慰諭之,且與之誓。蘇、受言來見,必陳兵衛。又欲易軍門左右祗候,皆盡以田州人。守仁許之,蘇、受乃期日來見,盛兵自衛。守仁數罪棰之,蘇、受衷甲受棰,已而諭歸俟命。守仁乃上疏言:“思、田久苦兵革,民間已不勝。況田州外捍交址,縱使克之,置流官,兵弱財匱,恐生他變。岑氏世有功,治田州,非岑氏不可。請降田州府為田州,官猛子邦相為判官,以盧蘇、王受為巡檢。別立思恩府,設流官統之。”帝皆從焉。乃命邦相歸田州,盧蘇等各之官,田州以寧。守仁復薦布政使林富為巡撫都御史,張佑為總兵官鎮廣西,守仁乃往南寧。

三月,王守仁檄盧蘇、王受等攻斷籐峽八寨盜賊,盡平之,兩江底定。守仁上言,盛稱蘇、受等功,大獲賞賚。時兵部侍郎張璁及桂萼言守仁處田州非是,上頗疑之。

十三年秋九月,巡檢盧蘇殺田州判官岑邦相。先是,林富代王守仁為提督,奏言:“思恩改設流官,二十年兵不得罷,田州決非流官所能控御。”竟主守仁前議,降田州為州治,

以邦相為判官。命副總兵張佑鎮之,許以二年而代。時邦相年十五六,張佑兒子畜之。盧蘇自矜功大專橫,邦相不能平,遂有隙。會張佑將代去,望邦相厚賂已。邦相賄之不滿意,佑遂與盧蘇比,欲沮奪邦相。乃購得邦彥子芝,育之別所。邦相時時欲殺芝,佑不果代,留鎮庇芝,得免。尋佑中邦相毒,卒。芝奔梧州,督府都御史陶諧畜之。

至是,盧蘇遣其黨刺邦相不克,邦相與土目羅玉等伐盧蘇。事覺,蘇伏甲擒斬羅玉。遂劫諸土目攻邦相,執而殺之,燔其屍。賂陶諧,言:“邦相病死無後。”乃立芝,遣歸田州。於是猛仲子邦佐爭立。而鄰府諸土官皆不平盧蘇弒主也,合兵助邦佐攻田州,入之,蘇走免。亂復大作,兩江震駭。諧遣人諭諸土官曰:“邦相實病死,盧蘇何與?而爾等自相殘害也。”亡何,諧以憂去,都御史潘旦、蔡經相繼代,皆曰:“思、田苦兵革久矣。朝廷今復以盧蘇故,興問罪之師,征伐當何時已乎?”朝議下核實,副使葉免、參議陳大珊曰:“盧蘇稱亂弒主,罪安可盡赦也!縱宥之不誅,當以上聞,令立功贖罪耳。”經不聽,上言:“邦相不孝,奪其母田,又虐殺其部下,盧蘇因眾怨殺之。”朝廷遂置蘇不問,仍官芝等如故。於是兩江土官聞之,莫不解體。

谷應泰曰:田州為粵西南徼,蠻瘴荒裔,不足重輕。後失安南,議者稍稍視田州為南海外屏,欲寄重焉。岑氏世守田州,自弘治六年,岑猛父膏逆■,身逼強鄰,間關奔走,存邢遷衛,朝廷視猛恩至渥也。至十八年,岑浚始懸首稿街。正德中,岑猛始克復舊業。黎子《式微》,重耳《河水》,猛身天朝,不忘舊德,分固應爾。

而乃晉惠入絳,遽絕秦關;衛毀廬漕,坐觀齊亂。猛之單騎棄軍,仰藥逆旅,天亡之矣。然猛桀驁性成,反形未見,追兵四集,猶飭下勿交鋒。裂帛書冤,上狀軍門,亦云哀已。而雲夢陳兵,決收韓信;陳平奏詔,竟斬舞陰。姚鏌輕於討賊,重於受降;信於請兵,疑於對壘。猛既冤死不白,鏌亦功名不終。猛負國恩而身殛,鏌貪軍功而官奪。天道好還,適相當也。

至盧蘇、王受之反,釁本姚鏌,失又似由新建。蓋新建憐田、恩厭苦兵革,曲撫盧、王。立岑氏之後,設田州之官。陰假戰功,陽羈蘇、受。而所舉張佑,貪賄比匪,種禍岑族。張佑既隕邦相之毒,邦相旋膏蘇、受之戈。沈、王構惡,義真必棄關中;鍾、鄧相傾,姜維幾反蜀道。新建寄托不終,識者微有憾焉。

而繼佑來督者,陶諧也。邦相賊殺鎮臣,朝廷寢而不問;蘇、受執殺州主,大臣陽言病亡。夫天南末郡,不知天子;寵靈式憑,皆懸督府。張佑索裘不與,拘執唐侯;陶諧寶賂亟行,遂黨莒僕。處置舛錯,刑賞乖張,貽笑蠻方,損傷國體,君子知明網不振,先在遠夷矣。

要之,姚鏌之非,在於捕反太急,而貽謀者,索賄之盛應期;陶諧之罪,在於有賊不討,而貽謀者,亦索賄之張佑。官務賄章,邊釁日急。故皇甫安邊,奏免墨吏;奉仙載寶,僕固稱兵。好利亡國,好色亡身,古今龜鑒,蓋不誣矣。

《明史紀事本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