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舜從負夏回到歷山,再事耕種,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
那時歷山附近的人家越來越多,地越辟越廣。有人替他計算,自舜到歷山之後,遠近來歸的人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竟成都了。一個荒僻之地,忽成大都會,推究原由,都是舜的德感所至。而且這個都會裡的人,個個都聽舜的號令,服從敬仰,彷彿一都之主,因為大家就叫他都君。
一日春暮,舜在田間工作,思念二親,忽見一隻母鳩翔於樹間,轉眼一隻小鳩又飛集在母鳩旁邊,嘴裡銜了食物,你哺我,我哺你,且哺且鳴,鳴聲非常親熱,表示它母子的慈愛歡樂。舜看了這種情形,心中益發感觸,暗想:「彼小小禽鳥尚且有天倫之樂,我是一個人,何以連禽鳥都不如?真是慘酷極了!」想到這裡,禁不住又要慟哭。後來一想:「哭亦無益,我姑且做一個歌吧。」於是信口而歌道:陟彼歷山兮崔嵬,有鳥翔兮高飛。思父母兮力耕,日與月兮往如馳。父母遠兮吾將安歸?
歌罷之後,悲從中來,再忍不住了,放聲大哭,慟倒在山坡之上,驚動四圍的農人,齊說道:「都君又在那裡思親了,我們去勸勸吧。」於是大家過來,竭力向舜勸阻,方才止祝這種情形,三年之中,也不知有多少次了。
一日,舜正在田間,忽然見鄰村農友同了一個人來,說道:「這是都君家裡叫他帶信來的。」舜慌忙問他何事,那人道:「尊大人近日有病,令弟象叫我帶信來,向你要些財物,作醫藥之費。」舜聽了,大吃一驚,忙問:「家父患何病?何時起的?」那人道:「據令弟如此說,卻不知道是什麼病,想來總是重病了。」舜一聽,尤其著急,忙到自己室中,將平日的積蓄統統取出來。一面又收拾行李,預備星夜馳歸。一面又托鄰人將他所種的田代為治理。
這時歷山居民,一傳二,二傳三,都知道都君因親病,要歸去了,大家都來送行。又知道舜積蓄不多,誠恐不敷醫藥之費,每家都有饋贐,合計起來,頗覺不資。舜再四推讓,眾人一定不肯收轉。舜歸省心急,無暇再和他們推遜,只得收了。
剛要動身,哪知帶信來的這個人忽然阻攔道:「令弟還有一句話,叫我和足下說。」舜忙問何話,那人道:「令弟說,假使足下要歸去侍疾,叫我竭力勸阻。因為尊大人對於足下很不滿意,倘若足下歸去後,尊大人病中肝火旺,惱怒起來,病勢或者因此加重,那麼足下恐怕負不起這個責任呢。」舜一想:「這話有理。」遂說道:「舍弟的話極是,但是我做人子的,平日即不能奉養,聽見親病了還不回去,那麼我竟不是人了。我想總須回去的。」那人道:「令弟對我說得很懇切,叫我務必勸足下不要回去。我看足下,還不如暫在這裡,待我歸去和令弟接洽。如果尊大人病勢沉重,我再來趕足下回去,豈不好嗎?」舜道:「極感盛情,但是我此刻五中如沸,恨不得插翅飛歸,現在既然舍弟有這番深慮,我且歸到裡門,暫不到家,再看情形,如何嚴那人見阻擋不住,只得與舜同行。
不數日,到了姚墟。這人叫舜暫且在村口稍待,讓他先與象接洽,再定行止。舜答應道:「是。」那人去了。舜獨自一人守住行李,正在懸念父親之病,不知如何,忽然肩上有人一拍,問道:「仲華一個人在此做什麼?幾時來的?」舜回頭一看,原來是靈甫、東不訾、秦不虛、方回四個。舜大喜,忙問秦不虛道:「家父這幾日,病勢如何?」不虛詫異道:「老伯清健之至,並沒有不適呀!罷才早晨出門,還看見他老人家由令妹妹扶著,在門外吸新鮮空氣,我還過去請安,談幾句話呢。
你這話從何而來?」舜至此,徹底大悟,便說道:「我有多時未歸省,心中惴惴,常恐嚴親有病,故有此問,如今心安了。
請問諸位到何處去?」方回走過來,一把手握住舜道:「我和你多年不見了,實在想念得很。因為做了一個芝麻綠豆大官,職守所在,一步走不開,屢次想來望你,竟做不到。全虧靈、洛諸君隨時來報告消息,所以我於你的事跡已統統知道。去年我發了一個惱,立刻將間士之職辭去,不管天子准不准,我就走了。從此雲遊天下,回復我的自由。後來遇見東不訾,同來望望不虛,又遇見了靈甫,今天居然又遇見了你,真是爽快呀!」靈甫道:「不虛一向事親,不能出門,後來又丁憂守制。前月我在家中想想,不虛服闋了,所以來訪訪他,不料路上遇著東、方二公,我們商量正要來訪你呢。」舜道:「承情之至。」東不訾道:「仲華急於省親,我們和他同行吧。」眾人道:「是。」
於是五人一路走,一路談,不一會到了舜家門口。只見瞽叟拖著杖,扶著敤首,又在門首。舜疾忙放了行李,趨到瞽叟面前,倒身下拜,高叫:「父親,舜回來了!」敤首見了亦大喜,忙向瞽叟道:「父親,二哥回來了。」瞽叟雖則聽信讒言,究是父子之親,不忍遽下逐客令,嘴裡卻罵道:「不孝的畜生!
你來做什麼?誰要你回來?你心中還有父母嗎?你出去了多少年?一點東西都沒得拿回來,父母的凍餓都不管,你心中還有父母嗎?快給我滾開去!」說著,以杖作欲打之勢。舜連連叩頭道:「兒現在已知罪過,情願痛改,讓父親息怒。」這時方回等四人在旁,看見瞽叟動怒,大家都來相勸。不虛是最熟的,當先高叫:「老伯,仲華這次一定改過了!他連年所賺的財貨,頗有些,此刻都拿回來孝敬老伯,以贖前愆。請看小侄等薄面,再饒他一次吧。」瞽叟歎口氣道:「秦世兄,你不要相信他。這個不孝子,是專門欺詐刁狡,不會改過的。」不虛道:「老伯息怒,仲華以後一定改過了,請老伯饒了他吧。」
這時方回等亦一齊上前,高叫:「老伯,大夥兒討情!」瞽叟才緩過口氣道:「既承諸位如此說,老夫暫再饒他一次。」當下舜叩首謝了父親,剛才立起,瞥眼見那歷山送信的人從屋後走出來,看見了舜,掩面鼠竄而去。隨後,像出來一張,也縮轉去了。舜亦不及招呼,便來扶瞽叟入室,那方回等四人亦告辭而去。舜將行李挑進屋內,又和敤首進去拜見母親,瞥眼又看見象。舜便叫「三弟」,像禁不得羞恥之心發現,臉上漲得飛紅,回叫道:「二……二哥,你怎……怎樣……就就回來了?」舜心中雖知道這次是象的騙局,但不忍說破他,只說道:「我連年在外,記念父母,所以回來望望。這兩年全虧三弟和四妹服事二親,真是偏勞,對不祝」象見舜絕不說明,那心亦漸漸安了。
於是同到堂上,舜將行李打開,所攜貨物一概搬出來,獻與父母,並且一一報告給瞽叟聽,另外還有些分贈弟、妹。後母和象看見了如許物件,暫且不和舜作對,便准他住下。這日晚上,只有瞽叟略問問舜這幾年的情形,後母和象無話可說。
倒是敤首對於舜非常親熱,趁沒有人見的時候,低低的向舜道:「二哥,你屢次托人帶來的財貨,三哥多干沒了作為已有,所以父親剛才如此責備你,你下次總要自己帶來。並且要像今朝一樣,一一報給父親聽,我做見證,那麼就好了。」舜聽了,連連點頭。
到了次日,舜寢門問安之後,就到廚下代母親服勞,敤首亦到中庭灑掃。忽見一隻赤色的鳥兒在庭中緩緩的跳,敤首覺得稀奇,細一看,原來是三隻腳的,不覺詫異,急忙去告訴她母親。她母親和舜、象都來觀看,的確有三隻腳。像就想設法去捉,舜勸他不要捉,像哪裡肯聽。哪知無論如何總捉不著,但是亦不飛去,大家不解其故。
過了一日,鄰舍知道,都紛紛來看。有的說是禎祥,有的說是妖孽,紛紛傳為異事。只有方回知道,這鳥與舜有關係的,便向靈甫等說道:「赤鳥就是朱鳥,它所居的地方,高而且遠,是日中三足烏之精,感而降生的呢!何以有三隻腳?易數,奇也。易數起於一,成於三,所以日中之烏是三足的。大凡人子至孝,則三足烏來集其庭。現在仲華至孝,所以此鳥來集,何足為奇呢!」靈甫等聽了,都以為然。
不提方回等在外面議論,且說象聽見眾人有妖孽之說,便心生一計,和他母親商量。他母親就向瞽叟說道:「這三足赤烏,無端飛來,不肯飛去,大家都說不祥之兆。像兒去捉捉,舜兒硬孜孜不肯。計算起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怪鳥。見舜來了,才來的,我看有點奇怪呢。倘使真是不祥之兆,不知道應在舜兒身上,還是應在我們身上,我們倒不可以不研究研究。」瞽叟是受蔽甚深的人,聽了這話,也不細想,便叫了舜來,吩咐道:「你歸家已住餅幾日了,你可以仍舊到外邊去,自營生活,享你的福,不必在此,限你今朝動身。」舜聽了這話不對,忙跪下求懇道:「容兒在家中再多住幾日。」瞽叟大聲道:「我的話,說過算數,你敢違抗嗎!」舜知道無可挽回,只得含淚起身,收拾行李,拜辭父母,別了弟、妹,重複出門。那只三足烏卻如知道人意的,舜一出門,它亦沖天而去,不知所往了。
且說舜出門之後,又到秦不虛家中。那時靈甫等被不虛苦留,還未動身,看見舜這副情形,知道又被趕逐了,大家就安慰舜了一番。方回道:「本來那個老巫咸見神見鬼的把戲,我不甚相信,現在我相信了。那個老巫的徒弟,豈不是說仲華的尊公須要十三年之後,雙目才能復明,此刻雖求到靈藥,亦無濟於事嗎?仲華求到空青,仍舊失敗,他的話一半已驗了。十三年現在已過去一半,等再過六七年,他的話語全驗,仲華就可以永享天論之樂,此刻不必過於憂愁。」眾人聽了,都附和道:「這話極是,極是。只要尊大人目疾一愈,百事自迎刃而解,仲華且再靜等吧!」舜聽了,亦不言語。靈甫道:「離此地東南幾十里,有一個雷澤,面積即大,風景亦好。當初黃帝軒轅氏曾在此掘取雷神之骨,以擊夔鼓,在歷史上亦是有名之地。我們昨天和不虛閒談,說不虛從不出門遊歷,與男兒志在四方之旨不合,勸他同到雷澤去遊玩遊玩。如今仲華來了,我們同去吧。」舜聽了亦贊成。
正要起身,忽見外面來了三個人,原來是洛陶、伯陽、續牙。眾人大喜,都道:「難得。」方回道:「好極,好極,我們大家去吧。」續牙忙問:「到何處去?」東不訾便將游雷澤之事說了一遍。洛陶等都道有趣。不虛道:「我們從來沒有大家一齊聚在一起過,今朝難得如此齊全,且在我家裡暢談一宵,明日再出遊,何如?」大家都贊成。這一晚,良朋聚首,促膝談心,真是其樂無極。
次日,大眾出門,逕向雷滓而來。那雷澤周圍方數百里,煙波浩淼,一望無際。舜等到了澤邊,雇了一隻船,容與中流。
舜忽然歎了一聲,大家問道:「仲華歎什麼?」舜道:「現在洪水滔天,陷沒的地方不少,我看此地地勢低窪,將來恐難倖免,所以發歎。」洛陶道:「洪水已經幾十年了,聖天子急於求賢,到今朝竟還求不出一個,」真是可怪。難道現在大家所稱道的八元、八愷,還算不得賢人嗎?難道聖天子還不知道嗎?何以不擢用他們呢?真不可解。」伯陽道:「我想不是如此。八元、八愷,確是賢人,但是承平庶政之才,不是撥亂靖變之才。這個洪水,是天地之大變,八元、八愷雖賢,我看叫他們治起來,恐怕亦沒有辦法的。聖天子求賢,急其先務,恐怕無暇及到他們,先須尋出一個出類拔萃之才,使他靖變定亂,然後八元、八愷起而輔之,那時自然迎刃而解了。」
不虛道:「那麼這個出類拔萃之才,是何人呢?當然是仲華了。」大家聽了,都說:「果然,除出仲華,還有何人。」
舜聽了,竭力謙抑道:「諸位太過獎了。」續牙正色道:「仲華,古人當仁不讓。如今民生困苦到如此,果然聖天子找到你,你應該為萬民犧牲,不可再謙讓了!」東不訾道:「可惜聖天子還沒有知道仲華。我想仲華此刻的聲名,已經洋溢各州。歷山三年成都的奇跡,尤為前古所無,四岳之中豈無聞知?想來不久必要薦舉了。」方回道:「我去年見到聖天子,曾經將仲華的大略面奏過,不過我人微言輕,聖天子的求賢又是其難其慎,不是敷奏以言,明試以功,決不肯就用的。後來我又棄官了,聖天子就使要找仲華,急切亦無從找起,所以至今未見動靜,或者是這個原故。」
秦不虛歎道:「仲華的年紀已三十歲了,仍然如此落拓,殊屬可惜!」舜道:「這個卻不然。窮通有命,富貴在天。一個人應該恥他名譽之不白,哪裡可惡尊位之不遷呢!」靈甫笑向舜道:「仲華,如果聖天子用到你,你的設施究竟如何?可以先說給我們聽聽嗎?」舜慨然道:「果然聖天子用到我,我的政策仍以求賢為先。」續牙道:「八元、八愷不可用嗎?」
舜道:「元、愷之中,我僅見過隤、伯虎、仲熊三個。隤自是奇才,但亦僅能當得一面,至於伯虎、仲熊,不過輔佐之才而已,更覺差些了。我總想尋到一個能夠綜攬全局的人,方才愜心。否則聖天子就使用我,我亦不敢輕易登台呢。」
正說到此,舟攏岸,原來已到了一個幽曲的地方,有些台榭花木,碧隈深湍,可以供人玩游。眾人至此,都上了岸,往各處游眺。走過了幾個庭榭,只見方塘之上有一個人,背著身子,獨自在那裡垂釣。眾人也不以為意,從那人背後走過。那人聽得後面有人,不覺回轉頭來。舜見他大頭方耳,面如削瓜,口如馬喙,暗暗稱奇,說道:「好一個品貌!」誰知那伯陽、靈甫、續牙都是認識的,早跑過去向那人拱手說道:「原來是皋陶先生,幸遇!幸遇!」隨即回身,將舜和方回等介紹與皋陶,又將皋陶介紹與舜等,說道:「這位是少吳金天氏之後,名叫皋陶。」
眾人聽了,彼此相見,都道仰慕,於是重複回到庭榭之中坐了,傾談起來。舜覺得皋陶的才德比到隤□,似乎尚有過之,不免傾心結納。那皋陶知道舜是天縱聖人,亦心悅誠服,兩人就訂交起來。大家閒談之間,偶然說起隤□,皋陶道:「這人某亦認識。五個月前曾經與朱、虎、熊、羆四位剛在曲阜,據他說,極佩服仲華先生,要邀齊蒼舒等元、凱十六人到歷山奉訪,想還未曾來過嗎。」舜道:「某離歷山已有多日,近日情形未能知道。」靈甫向皋陶道:「前年在曲阜時,適值先生清恙後發,後來即痊啦嗎?」皋陶道:「後來就愈了。」眾人忙問何疾,皋陶笑道:「是個啞玻」眾人不解,皋陶道:「某自先母棄養時,忽然啞不能語,隔了好多年,自以為廢棄終身了。有一年夏間,受熱眩瞀傾跌,吃了一驚,不覺就能言語了。
後來屢啞屢愈,不知有幾次,想來這個病是要與之終身了!」
方回道:「想來是聲帶上受病之故。」眾人都以為然。
正說到此,只見一人倉皇而來,見了皋陶,便道:「家中剛有人帶信來說,有好許多客人要來呢,趕快請你回去。」皋陶想了一想,便和舜等說道:「想來是元、愷等要來了,諸位可否在此稍待數日?容某去同了他們來。」眾人道:「我們何妨同去呢?」皋陶道:「這個不必,因為是否不可知。如果是的,盡可以邀他們來此同游;如其不是,省得諸位徒勞往返。
我往返總以半月為期,諸君能稍待嗎?」眾人都答應了。皋陶就同了來人星馳而去。
這裡舜等八人仍在雷澤玩了一日,這夜就住在船中。次日,眾人商議在此半月中消遣之法。伯陽道:「游不廢業。此地大澤,魚類必多,水處者漁,又是聖天子之教,我們來做漁夫吧。」眾人聽了,都贊成,於是就向鄰村購了許多漁具,大家釣網起來,倒亦甚覺有趣。
剛剛等到半月,果然皋陶同了蒼舒、伯奮等來了,八元、八愷不差一個,另外還有朱、羆二人亦同了來,加之舜等八人,共總二十七個人,萃於一處。由認識的互相介紹,各道欽慕,就在那庭榭之中團聚起來。有的磊落軒昂,有的淵靜肅穆,有的權奇倜儻,有的爾雅溫文,須臾之間,議論蜂起。有的陳說天下利弊,有的評論古今得失,有的顯專門之長,有的吐平生之志,真可謂有美必齊,無善不備。在下一支筆,亦記不勝記,所以只好不記。假使給漢朝的太史知道了,他必定要奏知皇帝,說天下德星聚,或者說五百里內賢人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