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杭州外圍富陽左宗棠大營(一八六四年三月)

現在的左宗棠志得意滿,他終於不經科舉走上了咸豐皇帝為他設計的陞官之路, 他以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的職銜統馭三萬精銳楚軍,正想打下杭州。

他在召開軍事會議時一點都不隱晦地說:「滌生公打下安慶,賞了太子少保銜, 李少奎打下蘇州,也賞了太子少保銜,我左宗棠拿下杭州給他們看看。」

部將蔣益洋說:「長毛自發生叛降後,已喪了元氣,桐鄉的長毛守將何培章一 降,浙江東北部的州縣已全克服了。不過,李鴻章的淮軍程學啟卻從北面南下攻了 嘉定,不能又讓淮軍拔了頭籌。」

左宗棠說:「我種樹,他人摘桃?天下沒有那麼便宜的事。馬上改編叛降的長 毛,讓他們充任前驅,去攻湖州、杭州,叫他們自相殘殺。」

部將劉典說:一長毛新降,不可靠吧?「

左宗棠說:「只要他們打頭陣,主力還是我們楚軍。同時,我已請求洋人德克 碑的『常捷軍』協助攻杭州。」

蔣益洋說:「大帥不是歷來反對用洋人助剿的嗎?」

左宗棠說:「李鴻章靠洋人的常勝軍打了勝仗,皇上、太后都沒有責難他,反 加褒獎,我為什麼那麼傻,況且恭親王執政以來,與洋人關係甚好,他們都是會贊 成的。」

2.餘杭汪海洋行署汪海洋自脫離石達開回保天王以來,屢立戰功,一年前就封 為康王了,他率兵在餘杭,聽王陳炳文守杭州,此時太平軍在浙江北部只剩了兩座 孤城。

在研究軍情時,陳炳文說:「杭州、餘杭我們肯定是守不住了。我們撤出後往 哪裡走?不能盲目行事。」

江海洋說:「一是向湖州輔王他們靠攏,一是由德清經昌化進人皖南。」

陳炳文說:「我們必須想一個辦法,在撤出時減少傷亡,要盡力保存實力。」

汪海洋說:「不大可能。現在,左宗棠把洋人的『常捷軍』也借來了,他們的 洋槍、洋炮很厲害。左宗棠這人和我們交戰這麼久,你還不知道嗎?他是個心狠手 辣的人。」

陳炳文突然記起來了,問:「你和左宗棠見過面,是嗎?」

汪海洋說:「是啊。那是咱們攻長沙的時候,十多年前的事了。左宗棠化了個 名到太平軍裡探虛實,翼王很器重他想留他為太平天國效力,可東王不容,疑心他 是清妖奸細,要殺他,還是我給他及時送了信,放他一條生路呢。」

陳炳文樂了:「這麼說,你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汪海洋說:「我還掌握著他的罪證呢,他給翼王留過一幅字,寫的是『身無半 畝,心憂天下』,可惜我第二次去找他時,在湘潭大戰時丟失了。我要向清妖皇上 奏他一本,他就是通匪的死罪。世上的事真是難說呀,那時我若不救他,讓東王一 刀斬了他,我們今日不是少了個凶狠的敵手了嗎?」

陳炳文說:「沒有左宗棠,也會有右宗棠、前宗棠、後宗棠的。」

汪海洋突發奇想,他說:「我去見見左宗棠怎麼樣?」

陳炳文說:「你去見他?那不是送上門去了嗎?你以為他會念舊情嗎?」

江海洋說:「他左宗棠也是人,他不幫我辦什麼事,也不至於殺我頭。」

陳炳文問:「你想讓他網開一面?」

江海洋說:「我想,左宗棠必是立功心切,急於下杭州,如果我說服他不對咱 們窮追猛打,咱們可以把杭州給他,如何?反正咱們也要撤守。」

陳炳文說:「這倒是個妙計。可你去了畢竟有風險。」

江海洋說:「你別為我擔心,我一定沒事,我有辦法讓左宗棠講一回情面。」

3.富陽左宗棠大營左宗棠熱情地接待了從前他很厭惡的洋人。德克碑對左宗棠 說:「我們為大清政府打仗,士兵們要重賞才行。」

左宗棠說:「這請放心。攻剿時只要肯出力,左某人當根據實著勞績上奏朝廷, 必有重賞。」

德克碑又提出了一個令左宗棠意外的問題:「士兵們也要女人。」

左宗棠有幾分惱火,心想這成何體統!他看了蔣益洋一眼,正待回絕,蔣益洋 小聲說:「交我辦吧,我給他們包一些青樓裡的妓女就是了。」

左宗棠皺了皺眉頭說:「此事千萬不能傳出去,萬一有人彈劾,那可是我們楚 軍的一大醜聞了。」

於是蔣益洋對德克碑說:「請跟我來,左大帥不管女人的事,我管。」

德克碑沖左宗棠笑笑,跟蔣益洋走了出去。

左宗棠拿起一份蓋了軍機處銀印、信封上標明「四百里」字樣由兵部飛遞的廷 寄,知道了曾國筌近日的戰績。他對劉典說:「一月底,長毛李秀成率部出城往攻 鍾山,曾國筌、朱洪章迎頭痛擊,乘機攻佔了長毛的天保城。現在曾國筌已經堵住 了天京神策門。湘軍已完成了對南京的包圍,看來,南京指日可下了。」

劉典說:「打下金陵,曾大帥可是天下第一巨了,皇上說過打下南京者可封王 啊。」

左宗棠心裡頗不是滋味,他說:「我們必須在最短時間打下杭州。在兩宮太后 看來,杭州總比金陵好打吧?」

劉典說:「不那麼容易。那在海洋、陳炳文都是長毛悍將,很能打仗的。」左 宗棠臉上現出了焦灼神色。

一個戈什哈進來報告:「大人,一個杭州城裡的巨商,說是大帥的舊友,他來 見大帥。」說著遞上了一張名刺。

左宗棠說了句「杭州城我沒有什麼故舊啊」。接過名刺看看,上面印著「福聚 元票號王海陽」。左宗棠搖了搖頭,說:「記不起這王海陽是什麼人。」不過他想 瞭解一下杭州敵情,就說:「請王先生進來吧。」

汪海洋一身商賈裝束地進來了,左宗棠看了半天,雖有幾分面熟,始終想不起 在哪裡見過。給他讓了座後,左宗棠試探著問:「先生很面善,一時記不起足下… …」

汪海洋笑道:「左大帥是貴人多忘事呀。當年大帥身無半畝、心憂天下的時候, 不是我放大帥回柳莊的嗎?」一聽此言左宗棠臉色陡變,心跳如打鼓,他認出面前 的人正是那個汪海洋,如今守餘杭的太平軍康王。他不能讓任何人在場,哪怕是心 腹劉典。他對劉典說:「你先去看看蔣益淬那裡,給洋人辦那事千萬別張揚。」

劉典知是支他走,識趣地出去了。

左宗棠心有餘悸地親自起身關了門。

汪海洋笑了:「我隻身人虎穴都不怕,大帥怕什麼呢?大帥別來無恙嗎?」

左宗棠說:「你來找我幹什麼?想必是走投無路,也想投誠嗎?」

汪海洋說:「出了幾個軟骨頭,你就以為太平軍個個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嗎?」

左宗棠一聽他不是來投順的,不覺緊張起來:「那你想幹什麼?」

「來看看老朋友啊。」汪海洋是個沒有文化的人,此時在自稱當代大懦的左宗 棠面前卻顯得氣度恢宏、瀟瀟灑灑,他說,「你看多有意思,大帥隻身一人去見翼 王石達開的時候,也還是個布衣,我那時不過是翼王手下的牌刀手。如今你是紅頂 子一品大員了,我也當上了太平天國的康王,你我在杭州城下兵戎相見,這不是太 有趣了嗎?」

左宗棠給他倒了一杯茶,因為手抖,不小心把蓋碗的蓋子碰掉在地上。汪海洋 彎腰拾起杯蓋,衝他笑笑。

左宗棠不能不與他虛與委蛇:「這是巧合,也許是歷史的必然。翼王石達開那 麼健談,那樣才華橫溢,不也化作大渡河邊一堆白骨了嗎?」

江海洋說:「他如果不出走,也許不至於有那樣的結局。如果當年左大人當了 我們太平天國的軍師,你認為太平天國會怎麼樣?比現在興旺,還是比現在不如?」

左宗棠最怕提起這段往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只能矢口否認:「我是不可 能參加你們的長——太平軍的。」他險些順口說出「長毛」來。

「我知道你不敢承認。」汪海洋說,「一個紅頂子大員如果有投過太平軍大營 的歷史,是什麼罪?大辟,還是凌遲?」

望著汪海洋的笑臉,左宗棠一陣陣心驚肉跳,他問:「足下是來敲詐我的嗎? 我是絲毫不懼的,何況,我沒有任何把柄在你們手上,發匪之詞,誰人肯信?」

汪海洋靈機一動,說:「大帥如此健忘!你忘了,你寫了一幅字給翼王?『身 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這十六個字的字畫,現在我手上。」

左宗棠說:「那不是我寫的吧?有我的署名嗎?我這十六個字的名言已傳遍海 內,誰都可以摹仿的。」

汪海洋笑起來:「足下自以為高明。你當年題款寫了個高季左,調過來不正是 你的字左季高嗎?你能騙得了明眼人嗎?」

左宗棠那凸起的、亮光光的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這幅字畫倒成了他的心病。 他的語氣和氣得多了:「這幅字畫嗎?只是感歎身世的,並無什麼有礙處。」

「是呀。」汪海洋步步緊逼地說,「可是,有了贈翼王的上款,可就不妙了吧? 我若想害你,只要拿了它送到北京軍機處去,大帥想想,可怕不可怕?」

左宗棠不得不攤牌了,他凸著他那一雙金魚樣的眼睛,問:「足下可否明說, 你想要怎樣?」

「我能怎樣?」汪海洋說,「你不是很得意嗎?你認為杭州指日可下了,是不 是?」「這是毋庸置疑的。」左宗棠說,「李鴻章的隊伍從北面壓過來,我從南面、 西面包抄過來,你沒有後援,沒有糧草接濟,你能支持多久?」

汪海洋說:「半年總可以守的。我已在杭州、餘杭兩城存了夠吃七八個月的米。 我若守半年,大帥急於建功的美夢不就落得一場空了嗎?」

這話正擊中了左宗棠的要害,他沉默了半天,仍不得要領,又試探地問:「你 是想讓我緩攻嗎?」

江海洋說:「咱們達成一個君子協議,如何?」

左宗棠說:「你讓我撤走?」

「那你也不好向你的主子交差呀。」江海洋說,「大帥急於建功,急於拿下杭 州,我可幫你這個忙。我們可以撤出杭州、餘杭。」

「條件呢?」左宗棠問。

江海洋說:「網開一面。把通往德清的路讓開,不准伏擊、攔截,當然可以虛 張聲勢地打一打。這樣我們就兩全其美了,我們安全轉移,不在浙江你的地盤給你 惹麻煩,你也可以佔了杭州,向朝廷去請功了,如何?」

左宗棠心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條件不但不為苛刻,反倒是正中下懷,朝廷 哪知道你到底斃傷多少太平軍?只要杭州拿下,即使是一座破破爛爛的空城,也是 令太后多吃一碗飯的大喜訊。

左宗棠決定一試,他說:「可以答應足下的請求,只是事情要做得機密才行, 你們想在什麼時候撤出杭州?」

「後天晚上,怎麼樣?」汪海洋問。

左宗棠想了想,說:「我答應你。不過,我不能不裝模作樣地打一打,我已請 來了洋槍隊,炮火總要轟擊的。」

一你們只管轟,只讓開北門就行了。「江海洋說。

「一言為定。」左宗棠說。

「你要不信守諾言呢?」汪海洋說。

左宗棠說:「我左宗棠辦事,向來是言必信,行必果。」

「你不要心存僥倖。」江海洋說,「你膽敢玩弄詭計,半路埋伏截殺,那我就 會讓你左宗棠掉腦袋,你不仁,我則不義。」

左宗棠知道汪海洋指的是什麼,他多想討回那張字畫呀。汪海洋看透了他的心, 就說:「你是不是在打主意想追回那張畫?這是你的心病,有這張畫在我手裡,你 沒法睡安穩覺,是不是?」

左宗棠說:「我夠朋友,也希望足下夠朋友。」

汪海洋說:「這麼多年沒有出賣你,我已經很夠朋友了。你現在想不想把我扣 下殺掉?」

左宗棠說:「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呢,何況你又是我的故人。」

汪海洋說:「你殺了我也奪不回你的字畫,我來之前早已交給妥當之人保管, 你膽敢對我下毒手,我的朋友會星夜進京,拿那張字畫去出賣。」

左宗棠的心又沉重起來。他呆呆地瞪著一雙金魚眼睛,不知該怎麼對付汪海洋 好,他所能做的只是一再保證,對汪海洋絕無加害之意。

汪海洋說:「你半路如不攔截,讓我們安全撤出杭州、餘杭,半月後,我將派 心腹把你的那張字畫送還。」

左宗棠說:「好吧,須是要足下君子一言的承諾了。」

4.杭州城下(一八六四年三月三十一日在)

德克碑的洋槍隊在轟城,大炮在南城上不斷爆炸,煙霧騰騰。

左宗棠、蔣益洋親自在城外觀戰。

蔣益洋有些奇怪地問:「怎麼長毛不還擊?是沒彈藥了嗎?」

左宗棠不語。

蔣益洋說:「應在德清、昌化佈置伏兵,萬一長毛從北面潰逃,可以迎頭痛擊。」

左宗棠說:「他們哪還有能力突圍?我要在杭州城裡親眼看到陳炳文、汪海洋 的覆滅。」

5.杭州北門外陳炳文已率兵悄悄出了北門,這裡果然沒有敵軍埋伏。

太平軍衝出很遠了,與汪海洋合兵一路,江海洋回頭看看杭州城上的煙火,對 陳炳文笑道:「這一回左宗棠夠朋友。」

陳炳文說:「他叫你那字畫拿下馬了。」

「叫他等吧,」江海洋說,「那字畫早丟了,左宗棠下半輩子也別想有一日安 穩覺了。」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6.天京忠王府(一八六四年五月十日)

李秀成召集緊急軍事會議,他說:「昨天得到情報,朱洪章今天在營中祝壽, 曾國筌、鮑超這些人都要去飲宴。我們可趁機殺出城去,直搗朱洪章大營,只要拔 去了這個釘子,天京之圍就鬆動了。」

部將都摩拳擦掌,都說:「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

石益陽說:「讓出征將士吃飽。」

有人說:「一人一頓只有一碗粥,怎麼打仗?」

李秀成說:「我去找天王,從天王府裡挖出一點糧來。」

7.朱洪章大營夜裡的朱洪章大營一片燈火,離很遠就聽到了喝酒猜拳的喧嚷聲。

李秀成親率將士來摸營,當他們發一聲喊衝入敵營時,發現營是空的,只有幾 十個兵在那裡裝模作樣地飲酒。

李秀成對帶了女兵助戰的洪宣嬌說:「上當了!你們女營先撤,我掩護。」

洪宣嬌大聲喊:「錦繡營後衛速變前軍,立即跑步回城中!」

她們剛衝出大營,湘軍已四面八方圍攻上來,殺聲震天。

太平軍被重重圍在中間,左衝右撞,奮力衝殺,許多將士紛紛倒地陣亡。

8.天王府後林苑李秀成、石益陽和洪宣嬌進宮來時,人人帶傷,個個血染征袍。 傅善祥從裡面迎出來,大吃一驚:「偷營失敗了?」

李秀成說:「我該死!敵人的這小伎倆都讓我中計,我太急於打破封鎖了,結 果陣亡了一萬多將士。」

傅善祥歎了口氣,說:「你們設法換換衣服,就這麼來了,天王看了會更傷心。」

洪宣嬌說:「不必換了,讓他看看我們是怎麼血戰的,也讓他清醒清醒。」

李秀成問:「天王病勢如何?急急忙忙叫我們來,是不是重了?」

傅善祥說:「病勢越來越重,可又拒絕服藥,你們一起勸勸天王……」

9.天王寢殿洪秀全臥在病床上,面色憔淬,已是病人膏盲的光景,但神志還清 醒。當李秀成等人來到天王臥榻下跪下時,洪秀全看到了他們征施上的硝煙、血跡, 洪秀全說:「你們又上陣去廝殺了?」

李秀成說:「臣等願為天王灑盡最後一滴血。」

在這一瞬間,洪秀全似乎清醒了,也後悔對李秀成的猜忌了,他伸出枯槁的手, 拉住李秀成的手,說:「天京全靠你了,天國也全靠你了。」

李秀成說:「還望天王保重身體,天王康泰,是萬民之福啊。」

洪秀全說:「朕可能要回到天父那裡去了,朕惟一不放心的是天京……無論如 何不能落入敵手。」

李秀成說:「臣等會固守天京,將來外面的將領勤工之師一到,天京就會轉危 為安了。臣等懇請天王服藥,藥石之力不可不信啊。」

洪秀全說:「朕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什麼藥也治不了命的,朕之一切均在天 父手上操縱著,聽其自然罷了……」

李秀成又說:「方纔得到情報,扶王陳得才得知天京危難,已率大軍從陝西殺 回,人鄂東後,橫掃皖省,正在馳援天京,諒不久即會到達。」

洪秀全說:「忠王要忠朕,扶王要扶主,朕無憂了。」

10

北京養心殿東暖閣慈禧太后正在卸妝,聽門外安德海問了一句:「主子安 歇了嗎?」

坐更的小太監忙說:「還沒有,要去回嗎?」

慈禧太后諒有緊急公事,就問:「小安子嗎?什麼事呀?」

安德海進來跪稟:「回主子,有六百里加急奏報。」

西太后從宮女手中接過黃匣,一看奏折是從浙江來的,是左宗棠的專折,是報 喜,西太后看了後,高興地說:「杭州攻下來了!托祖宗洪福啊,小安子,去請東 太后,再去叫了恭王爺來!」

安德海在門檻外說:「回主子,這麼晚了,又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是不是等明 天……」

西太后斥道:「要你多嘴!你去!」

安德海說:「這會兒軍機處有值夜的軍機章京,叫他們拿了給六爺看就是了。」

「掌嘴!」西太后不很嚴厲地喝了一聲,「你越來越不像樣子了,快去。」

安德海這才說:「奴才這就去。」跑了出去。

11

西太后辦公的養心殿(東曖閣)

慈安太后和恭親王奕沂被叫來了,他們看了奏折後都面帶喜色。

奕訴說:「嚇了我一跳。從前大行皇帝在時,一到半夜三更喊我來,總是提心 吊膽,不是這地方叫長毛攻佔了,就是哪個督撫大員叫長毛殺了,四處告急……」

慈禧太后說:「怎麼,叫你過來聽聽喜訊耽誤了你的覺嗎?」

奕沂說:「太后說哪去了!這樣的好消息天天有,奴才也不煩,不睡覺也樂意。」

「這左宗棠還不是個白吃飯的。」西太后又拿起了他的折子,「字寫得也不壞, 可不怎麼正道,不是橫平豎直。」

奕沂說:「自成一體。」

慈安太后說:「大行皇帝在時,就把左宗棠的名字寫在屏風的賢良榜上了,那 時左宗棠還是個白丁,先帝識人哪。」

慈禧太后問:「按例,該給這左宗棠什麼封賞啊?」

奕沂說:「按李鴻章打下蘇州的成例辦吧。賞黃馬褂、加太子少保銜。」

西太后說:「這樣不虧待他了,是吧?」她是在問東太后,東太后說:「前有 車,後有轍,他也別高過曾國藩、李鴻章去。」

慈禧太后說:「這幾個漢人都是書生,怎麼都會帶兵打仗呢?反倒比勝保、僧 格林沁、和春這些人強,這是怎麼回事?」

奕訴說:「八旗兵光抽大煙了,怎能打仗?」

「這得好好治理才行。」慈禧太后說,「這漢人手裡都有了重兵,行不行?我 看得防著點。萬一他們若造起反來,我們怎麼辦?」

恭親王說:「奴才已經防著這一手了,現在是不得不用他們,一旦長毛滅了, 還能讓他們帶兵嗎?」

慈禧太后點了點頭,說:「現在只等打下金陵了,那曾國藩哥倆打了保票,可 拖了這麼久了,怎麼不見捷報來?是不是力量單薄呀?」

「太后聖明。」奕訴說,「東南四省的軍務已都歸曾國藩節制,可他一直不管 浙江。」

「為什麼?」西太后問。

「可能怕招怨。」奕訴說,「左宗棠是個尖酸刻薄之人,沒有曾國藩那麼敦厚, 曾國藩有意將浙江劃出去。」

「這可不能准他。」西太后說,「湖州不是還有發匪未剿完嗎?」

奕訴說:「是。發逆楊輔清有幾萬人據著湖州。」

慈禧太后說:「讓左宗棠加緊進剿,然後騰出手來去幫曾國藩一把。說一千道 一萬,只有佔了天京,才去了心病。」

「太后聖明。」奕訴說。

「那李鴻章的淮軍在哪裡?」西太后又問。

「此前在嘉定。」奕沂說。

「怎麼也打到浙江去了?」西太后問。

慈安太后也聽明白了:「左宗棠那兒也沒多少長毛了,還用他去幫忙嗎?」

西太后說:「下旨給李鴻章,讓他移師南京,與曾國藩一道去打下南京,也別 叫曾家人佔了全功。」

「奴才就叫軍機們擬旨。」變沂說,「為了盡快掃平發匪,奴才以為,曾國藩 還要破例重用。」

「他已權挽四省,還怎麼重用?」西太后問。

「那除非讓他回北京來當大軍機了。」慈安太后說。

「他回來,指望誰帶兵打長毛?」慈禧太后又提出了質疑。

「這好辦。」奕訴說,「可賞他個協辦大學士的銜兒,他會更加賣力。」

西太后說:「我恍惚記得,先帝在日,說過這樣的話,誰剿滅了長毛,破了南 京,可封王,不論他是不是八旗人。」

奕折道:「是有此話。可這是違反祖制的呀。」

西太后哼了一聲,說:「我和慈安太后垂簾聽政,他們不也跳出來說違反租制 的嗎?」

這一說奕折不敢再多言了。

慈安太后說:「這事且不忙,南京也沒打下來廖從長計議。」

奕沂又來了一句「太后聖明」。

12

安慶曾國藩衙門曾國藩看到了軍機處用六百里加急飛遞的上諭後,心情煩 躁,三角而有稜的眼睛有些呆滯。

恰巧弟弟曾貞干從外面進來,他說:「我下午就押運糧食和銀子回南京。」

曾國藩忽然饒有興趣地問:「你們運去幾十萬兩銀子了,又是餉銀,又是賞銀, 大概好多將士都是宦囊鼓脹了吧?」

曾貞干說:「有的湘勇,干了四五年,只要不戰死,也有幾千兩銀子了。」

「他們都把銀子放在何處?」曾國藩問,「總不能帶在身上吧?放在大營裡也 不方便啊。行軍打仗,不能一人馱幾箱黃白之物啊。」

曾貞干大笑起來:「大哥真呆。」

「我怎麼呆?」曾國藩問。

曾貞干說:「定期有人口鄉,有人僱船往回運,有人家裡來專人取,大營裡才 沒有銀子呢。」

曾國藩說:「原來如此。我從前說過,文人不愛錢,武將不惜命,就攻無不取 了。現在,我一手創建的湘軍,上上下下這麼愛錢,為何也能打勝仗呢?」

曾貞干說:「大哥說的是武將不惜命,沒有說武將不愛錢啊!武將愛財而又捨 命,大概一樣戰無不勝。」

兄弟二人不禁大笑。

曾貞干問:「大哥不是有信給九哥嗎?」

「不寫了,」曾國藩以他那特有的移時不語的目光長久注視著曾貞干。曾貞干 不敢看他的眼睛,就避開了,曾貞干說:「郭嵩燾說過,你的眼睛最叫人害怕,他 說是見者悚然。」

曾國藩說:「其人優劣,心地如何,沒有能逃過我眼睛的。你知道我為什麼看 你良久嗎?」

曾貞干問:「大哥看我心優劣嗎?」

「我看你心中空洞無物。」曾國藩說,「朝廷一日內連下六道上諭,令李鴻章 從浙北移師金陵,你明白其中之意嗎?」

曾貞乾果真想得很簡單:「朝廷急了,怪咱們慢慢吞吞。李鴻章的洋槍洋炮是 很厲害的。他若一到,打下金陵,指日可待了。」

「老九也會這麼想嗎?」曾國藩捻著他的鬍鬚問。

「他倒不這麼想。」曾貞干說,「九帥的胃口可大了。他從小就是這樣,恨不 能全天下的事他一人包辦。」

「他比你有心計。」曾國藩說,「朝廷是不想讓咱曾家佔了全功,功高震主啊。 我倒不想震主,更沒有野心,不過到嘴的肥肉讓與人,我也心有不甘。我的意思你 明白了嗎?」

曾貞干經他點撥總算開了竅,他說:「明白了,我回去和九帥抓緊攻城,搶在 李鴻章到來之前攻下南京。」

「對了。」曾國藩那三稜形眼裡閃著光,他說,「李鴻章如是聰明人,他應當 別靠近別人的禁地。」

13

嘉定李鴻章書房李鴻章的書房正面牆上,張掛著一幅中堂,是他自己手書 的座右銘:「仰酬君闌,遠對朋友,不要錢,不怕死。」

李鴻章倒顯得十分悠閒,手裡拿一本有插圖的書在看。程學啟進來了,見他在 看書,湊過去看看,說:「大帥看起了洋書?」

「譯得不好。」李鴻章說,「不過很有用,是造船的書,我想在上海、福建開 設船務局。洋人靠什麼欺我中國?不過是船堅炮利嗎!」

程學啟說:「處處學洋人,我們不也成了洋人了嗎?」

李鴻章笑道:「你那鼻子高不起來,眼珠藍不起來,你怕什麼?」

程學啟說:「隊伍都整裝齊備,什麼時候放炮啟程?」

李鴻章瞇起他那對細長的總是帶三分笑的眼睛,問:「往哪裡開拔呀?」

「一天六道上諭,不是讓我們去助攻金陵嗎?」程學啟說。

李鴻章說:「不去。」說得很平淡。

程學啟勸道:「這可是抗命啊。」

李鴻章說:「抗命與奪人口中肥羊相比,哪個輕哪個重?」

程學啟說:「大帥說什麼,沐恩不懂。」

李鴻章哈哈大笑了。他說:「曾公是我的座師,他派他弟弟子植、季洪圍攻南 京已快兩年,現指日可下,我們去幹什麼?去搶人功勞?去火中取栗?去分人一杯 羹?多麼討厭。我已給子植寫了一封信,叫他放心。」

「大帥怎麼寫的?」程學啟問。

李鴻章拍了拍剛剛上了火漆的信,說:「我告訴他,我不去,我不能窺別人臥 榻,不能近別人禁地,叫他放寬心全力攻打,必得全功。」

「大帥真仗義。」程學啟說,「可是那六道上諭不是兒戲呀。」

「這好辦,」李鴻章臉上依然是笑瞇瞇的神態,「他們打下金陵,一俊遮百丑, 朝廷就誰也不責怪了。只有打不下來,才究人之過,那我可要倒霉了。」

14

天京天王宮殿(一八六四年六月三日)

洪秀全已經處在彌留之際了,殿裡站滿了親人、朝臣,李秀成、洪宣嬌、傅善 祥和洪天貴福幼天王站在榻前。

為洪秀全號了脈的國醫李俊良離開病榻,神色憂鬱地對李秀成使了個眼色。

李秀成隨國醫走到窗下,國醫說:「挨不過今天了。」

李秀成慼然,對走過來的傅善祥說:「真是屋漏又遭連夜雨呀。後事都準備好 了嗎?」

傅善祥說:「洪仁發他們在張羅。」

李秀成說:「國力衰微,天京危在旦夕,我看喪事宜從簡。」

傅善祥說:「洪家人不會答應。洪仁發、洪仁達要大操大辦。」

李秀成歎道:「那他們可就是為太平天國操辦喪事了。」

傅善祥推開了一扇窗子,晚風吹進來一絲涼意,竟有一片黃葉子飄在了水池中, 她歎道:「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風這才是春末呀,怎麼有了黃葉了呢?太不吉祥了。」

李秀成問:「今天是初幾?」

傅善祥說:「天歷甲子十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李秀成又走到了床前。

忽然洪仁發說:「天王精神好多了。」誰也沒有應和,都知道這是迴光返照。

洪秀全睜開眼四下看了看說:「仁玕可惜遠在江西督師,沒在朕跟前。」

李秀成湊近洪秀全問:「陛下有何詔旨?」

洪秀全說:「朕要歸天了,天父在召朕回去,爾等大眾安心,朕向天父天兄領 到聖兵,回來保固天京。」

就這樣,洪秀全走完了他五十年的人生之路,臨死之際還把希望寄托在他自己 也感到虛妄的天父天見身上。

天王寢殿裡傳出了一陣陣哭聲,人們哭他們的精神領袖的去世,也是在哭他們 賴以生存的天國末路的來臨,自然也是在哭自己的命運。

李秀成擦拭著淚水,說:「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國不可一日無主,我們奉幼天 王登基吧,這樣才能安天京人心,安太平天國天下人心。」

洪宣嬌把洪天貴相扶過來,李秀成第一個跪下去給這十六歲的孩子叩頭。

15

天京城牆上洪宣嬌全副披掛,領著錦繡館女兵在守城。李秀成走過來,說 :「清妖在挖地道,用炸藥攻城。」

洪宣嬌說:「穴地攻城是我們太平軍的獨創,現在他們也學會了,來制服我們 了。」停了一下她問李秀成:「我們能守多久?」

李秀成說:「全城不過三萬人,能戰鬥的人三四千而已,援軍盼不來,我看就 是這幾天了。」

洪宣嬌說:「如果敵人攻入城中,我帶人死守死拼,你殺開一條血路,帶全部 精壯衝出去,保護住幼天王,就是你的大功,你們殺奔江西去,去找干王吧。」

李秀成說:「我與天京共存亡,是早已想好了的,你帶幼天王走。」

「你比我有用。」洪宣嬌說,「太平天國可以沒有洪宣嬌,不能沒有李秀成。」 她說這話時,已淚流滿面了。她給李秀成跪了下去,說:「天王晚年辦事糊塗,委 屈了你,看在天國的分上,我代天王向你托孤了,天王從前對不住你,今後會在天 上保佑你……」

李秀成也哭了,他雙手扶起洪宣嬌說:「你放心吧,李秀成為太平天國粉身碎 骨也在所不辭。」

晚風強勁地從城外空闊之地吹來,插在城頭的大旗呼呼作響,為了壯膽,也為 了呼應,守城將士不時地吹牛角號,吆喝著:「看住——清妖!」

16

天京城下(一八六四年七月十九日)

地道已經延伸到了城牆下。守城的女兵發現了,立刻先後有十幾個女兵在軍師 罩蘭率領下從城上墜繩而下,與挖地道的清兵拚殺,用水澆濕敵人運來的火藥。

寡不敵眾,宜蘭等十幾個女兵很快都戰死城下,敵人又一次運來大批火藥。

火藥繩點著了,閃電般亮過後,是一聲閃雷般的響聲,城牆轟坍了二十多丈寬。

曾國筌在城外一聲令下,湘軍潮水般衝來,吶喊聲震耳。曾國筌騎在馬上大喊 :「老湘營弟兄們,進城之後隨意三天,老規矩,第四天可就不許搶一針一線了!」

湘軍擁入了城牆缺口,洪宣嬌率女兵往來衝殺,她們排成三排,形成三個梯隊, 揮刀和用火槍與擁來的敵人搏鬥。

第一排女兵倒下了,第二排衝上去,與敵人肉搏。最先衝進來的湘軍大多死在 了豁口處,又一批衝來。

第二批太平軍錦繡營女兵都戰死了,第三批女兵又在鼓聲激勵下衝上來補上了 缺口,繼續與衝上來的清兵格鬥。

城外,曾國筌看得呆了,二十幾丈寬的城牆的缺口堆滿了女兵的屍體,太平天 國的女兵們用她們的血肉之軀壘起了一道城牆。

當第四批、第五批女兵們衝上來時,湘軍暫時撤下去了。曾國筌下令:「大炮, 猛轟,我不信這些女人比城牆還抗打!」

城牆缺口處炸彈橫飛,黑色的硝煙、紅色的火舌在絞動翻滾。

錦繡營的女兵們大片大片地倒在血泊中。成千上萬的湘軍又一次發起了衝擊, 女兵再也沒有力量抵禦,再也沒有多少血肉之軀可供填充了。

突然間,石益陽率一批生力軍來援了,也是清一色的女兵,她們又在豁口處的 屍山肉海處與湘軍展開了殊死的肉搏。

湘軍扔下幾十具屍體清退了。

曾國筌騎馬來到距離城牆豁口幾十步遠的地方,見湘軍又一次退下來,他深恐 功虧一簣,就一次次大喊:「先攻入城的每人賞一百兩!違令後退者斬!」

他的誘惑與約束在死神面前沒有多大的力量,曾國筌無奈,從戈什哈手中奪過 一把大砍刀,接連砍了幾個退得最快的湘軍的腦袋,清退止住了。

這時鮑超、李臣典的老湘營衝上來了,曾國筌為之一振,大叫:「鮑超、李臣 典從那口子衝上去!」

鮑超、李臣典下了馬,赤膊帶頭往上攻。

潮水般的清兵終於攻進了天京城。

17

天王府往昔威嚴和豪華的天王府已是湯澆蟻穴的景象了,人人在逃難,或 帶著金銀細軟,或扶老攜幼,四處奔逃。供仁發、洪仁達在院子裡指揮牌刀手們把 大量的金銀財寶馱上馬背,可是當遠處傳來喊殺聲,有人跑來報信:清妖殺進來時, 牌刀手們一哄而散,扔下洪仁發、洪仁達和女人孩子們哭喊連天。

李秀成、石益陽、曾憲帶幾十個騎兵從大門一直衝到了後面,一見洪仁發他們 還在馱金馱銀,就大聲說:「城破了,你們還顧得上金銀嗎?幼天王在哪?」

洪天貴福在人群裡哇一聲哭出來。

李秀成見他還穿著黃緞九龍袍,戴著兜金冠,就跳下馬,摘下他的金冠扔在地 上,又剝去了他的龍袍,只剩下了內衣。李秀成把他夾在馬背上,自己騰身上了馬, 對宮中人喊了聲:「跟上,我們從早西門衝出去!」

李秀成擁著幼天王飛馳而去。石益陽跑了一箭地,突然說:「傅善祥呢?她怎 麼不見?」

女官、宮女和洪氏家族的人只顧跟上李秀成逃命,誰有心思管傅善祥?

石益陽掉轉馬頭又跑回天王府。

18

天王府在真神殿前,石益陽下馬,各大殿、小殿、偏殿,一直找到上書房、 寢殿,到處是劫後的慘景,已經空無一人,天王府像一座陰森森的墳墓。

石益陽向後林苑走去。這時喊殺聲已經越來越近了。

清溪裡河還與從前一樣清澈,河上的畫舫仍停在如煙的綠柳下,一切都令石益 陽產生強烈的物是人非的感覺。

她看見了傅善祥。她穿著一身純素的衣裳,頭上管的花也是白的。此時她在太 湖石後蹲著在挖什麼。

石益陽跑過去才看明白,她正在埋東西,有天王的王璽,也有黃絹面的封誥、 文書,天王的詩詞手跡。

見了石益陽,傅善祥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平靜,只輕輕問了一聲:「你怎麼 還不走?」

石益陽大聲喊:「我來找你!走,快走!」

傅善祥把那些東西分別裝到鐵盒中,下到土穴裡,她不慌不忙地埋著土,說: 「太平天國亡了,可太平天國的事該流傳人間。我埋的這些東西,不該落入清妖之 手,他們會一火焚之。這裡有太平天國的天歷、《資政新篇》,各種文告、典章、 封浩,還有天王的詩詞。有朝一日它們會重見天日的。那時,我們這些人可能早就 化為塵土了,可後人該知道,在多少年前還有過這麼一群男女,曾經營建過一個美 好的天堂,十四年啊……」

傅善祥說這些話的時候,眸子裡充滿了憧憬、嚮往,注入了多少深情,可石益 陽依然透過這一往情深的表情看到了難以抑制的悲惋和淒傷。

她最後埋進土裡的是一塊晶瑩的血紅色的雨花石。那是傅善祥過生日時譚紹光 送她的第一件禮物,她希望的也許是她和譚紹光化為泥土以後的永恆,雨花石彷彿 是他們生命和愛情的結晶體。

她最後移了一塊太湖石壓在了上面,當她從容地做完這一切時,她向畫舫走去。

「你跟我走啊!」石益陽奔過去拉她。

「我已經不能跟你走了。」傅善祥坐在畫舫裡,整理著頭髮,說,「我的路走 到頭了,我欣慰的是,我與天國同壽。我已經服了毒,好妹妹,你快走吧。」

石益陽這才發現,傅善祥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唇青紫,她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人世間的一切苦與樂、愛與恨都永遠與她無涉了。

石益陽帶著淚在後林苑上馬,這時她發現已有大批的湘軍狂叫著衝進了天王府, 立即劫掠各殿,不顧一切地翻箱倒櫃搶東西。石益陽趁著人亂,衝出了天王府大門。

19

天京街上人城的湘軍在殺人,不管男女老幼,也不論是軍是民,見一個殺 一個,天京街頭血流遍地。

在旱西門,洪宣嬌仍帶了幾百女兵在與衝進來的敵人拚殺。

曾國室進來了,他站在遠處看著女兵們拚殺。曾國筌大叫:「抓活的!誰抓住 就賞給誰!」此言一出,更多的湘軍撲上來。

忽然,洪宣嬌和女兵們退出了殺場,一個個跳上了城牆,曾國筌沒明白是怎麼 回事。在女兵們腳下早已堆好了一堆堆的乾柴,上面撒了厚厚一層黑火藥。

洪宣嬌沉重而悲壯地喊了一聲:「天國裡見了,錦繡營的姐妹們!」

呼一下,大火騰空而起,女兵們挽手勾臂、互相擁抱著站在火中,大火很快吞 沒了她們,城上還迴響著她們悲壯的喊聲:「天國裡見!」

曾國筌簡直看呆了,湘軍也都看呆了。

20

天京街頭洪仁發、洪仁達和許多洪氏家族的人,還有很多宮女,都沒能及 時出逃,此時都被繩索拴著擁回到了天王府。洪仁發、洪仁達已經換上了百姓服裝, 縮在人群後。

21

天王府曾國筌、曾貞干、鮑超、朱洪章、李臣典等人站在天父台上。面對 這些宮中人,曾國筌問:「誰是洪秀全的親戚、本家呀?」

沒有人出聲。

曾國基拉出一個小辟女,說:「你指。」

小爆女嚇得說不出話來,曾國筌一刀砍下了小爆女的頭。

他又拎出了第二個官女:「你是想死,想活?」

這個小爆女戰戰兢兢地面向人群,指了指洪仁發、洪仁達,又指了洪秀全的幾 個小兒子。

曾國整審視打量著洪仁發,問:「你是誰呀?怎麼換上老百姓衣服了?」

洪仁發說:「你老爺我是太平天國信王洪仁發,天王的哥哥!」

「他呢?」曾國筌用滴血的刀尖指了指洪仁達。

「他是我弟弟洪仁達,勇王。」洪仁發說。

曾國筌說:「這麼說,你們倆不能隨便吃一刀了,你們得千刀萬剮才行。」他 在台上走了幾步,問:「洪秀全在哪裡?真的死了嗎?」

洪仁發、洪仁達都一聲不吭。

曾國筌又從人群裡抓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宮女,說:「你說。」

老宮女姓黃,她說:「天王確實死了,來不及發喪,埋在後林苑了。」

「你領我去掘出來!」曾國筌說。

洪仁發大叫起來:「禽獸!你還要鞭屍嗎?」

曾國筌說:「你說對了。洪秀全造反十四年,令天下生靈塗炭,罪孽深重,死 有餘辜,當然要鞭屍三百!」

22

後林苑士兵押著黃姓宮女來到後林苑,她在清溪裡河畔一處指了指:「就 在這裡。」

士兵們揮鍬開始挖墳。

曾國筌問那個老宮女:「聽說洪秀全有一個美麗絕倫的王娘,叫傅什麼?」

黃姓宮女說:「叫傅善祥。不過她不是天王的王娘,是女狀元。」

曾國筌說:「在我們抓到的這些人裡,有傅善祥嗎?」

黃姓宮女說:「我好像沒看見。」

曾國筌說:「你用心去找,你只要找到了傅善祥,我給你一百兩銀子,還免你 一死。」

黃姓宮女說:「那我去找……就怕,就怕已經跑了。」

正說到這,見一群兵爭先恐後跳到清溪裡河的船上看什麼,曾國筌問:「看什 麼呢?」

一個貼身衛兵說:「船上有一個一身白衣服的女官,死了,好像是自殺的,人 死了還像仙女一樣標緻。」

曾國筌看了黃姓宮女一眼,說:「你跟我來!」

曾國筌到了畫舫上,看到了雖然已死卻栩栩如生的傅善祥,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回頭問老宮女:「我敢斷定,她就是傅善祥,對不對?」

那宮女惶惑地點了點頭。

曾國筌說了聲:「找口棺材,把她葬了吧,這也是個有氣節的烈女。」

這時,士兵們蜂擁過去,原來洪秀全的墳墓已經掘開。好多人伸長脖子看,洪 秀全黃緞裹身,尚未腐爛。有人說:「龍袍還沒爛呢!」有人說:「天王這樣啊! 是有點福相!」「那玉帶是純金的吧……」

曾國筌向那裡走過去。他對站在身旁的鮑超說:「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個金 印,那是傳國王筌呀。」

鮑超說:「洪秀全已死,他們沒料到金陵這麼快陷落,誰也不會來得及藏起金 印,找,我一定能找到。」

23

天京城外石益陽騎在馬上飛一樣奔馳,她不斷地碰上人城的清兵,她躲躲 藏藏,快要天亮時,發現前面有一些人影在動,她快馬追上去,立刻認出了是李秀 成他們,他們全是步行,幼天王洪天貴福也雜在人群中踉踉蹌蹌地走著。

石益陽追上他們以後,把馬讓給了洪天貴福騎。李秀成問她:「你跑哪裡去了?」

石益陽說:「我回去找傅善祥,她把太平天國的大印、文書都埋起來後用服毒 自殺了。」

李秀成說:「我們衝出城時有幾百人,現在越走越少了。」

正說著,又有一夥清兵亮著火把衝過來,大叫著:「這還有一夥,說不定幼天 王在這裡呢!」「抓住幼天王,賞銀三千兩啊!」

李秀成情急,馬上對石益陽說:「你護著幼天王從左面樹林穿過去,我迎面走 肥敵人吸引開。」

石益陽拉起幼天王的坐騎,與曾憲、司琴一起帶著十多個人向小樹林中跑去。

他們很快脫險了,石益陽聽李秀成去的方向有槍聲,就對司琴說:「你護著幼 天王先走,我去接應他們一下。」

司琴點了點頭,帶隊向前走了。石益陽推上了手槍的大機頭,向響槍的地方奔 過去。

24

東壩(一八六四年七月二十一日)

幼天王洪天貴福一行已經人困馬乏了,他們倒在一塊荒草地上,一個個餓得東 倒西歪。司琴是惟一管事的,她挖了些野菜,分給每個人一把,說:「吃一點,野 菜也能度命,等前面有了村莊,我們就能弄到吃的了。」

洪天貴福吃不下野菜,嗚嗚地哭起來。司琴哄勸著說:「陛下不可這樣,陛下 是一國之主,我們都指望你呢……」

洪天貴福仍是哭。

這時出去探路的曾憲走回來說:「我打聽了,咱們落腳的地方叫東壩,再往前 是廣德,咱們的幹工就在廣德。刀一聽這話,十多個人都有了精神,全都坐起來, 互相鼓勵說:」多吃幾口野菜,好能走動路,去找干王。「

洪天貴相也不再哭了,把幾根野菜塞人口,皺著眉頭嚼著。

忽見前面煙塵沖天,馬蹄聲響成一片,司琴大驚,忙說:「快藏起來,萬一被 抓住,都說是天京逃出來的難民。」

他們全都趴到了土坡下。

司琴趴在土坡下,不時地偷眼張望大路,騎兵有百餘,經過時,她看見了「真 天命太平天國軍師干王洪」的大旗。

司琴跳了起來,張著雙手,大叫:「於王,干王!」禁不住涕淚滂淪。

十幾個人都跳起來了,像沒娘的孩子見到了親人,個個哭著叫。:「干王,干 工,幼天王在這裡呀!」

騎兵的後隊發現了他們。很快,騎師掉過頭來,向他們擁來。

果然是干王洪仁玕帶的騎兵。干王認出了司琴,認出了洪天貴福,他跳下馬胞 住洪天貴福失聲痛哭,一迭聲叫「臣來晚了」,在場的官兵個個痛哭失聲。這是七 月二十一日,干王洪仁玕接應幼天王去了廣德,但他此時絕對不會想到,僅僅幾個 月後,他們就分別落入敵手,在南昌遇害。他們此時看到的是太平天國的曙光呢, 還是沉入地平線的霞光?

25

方山(一八六四年七月二十二日)

李秀成手中已經沒有了兵器,又困又乏地在稻田埂中昏睡過去。

不遠處的大路上有清兵過路,但都沒有發現他。

幾個農夫赤著腳從水渠裡走出來,發現了李秀成,幾個人同時從他的裝束上認 出了他是太平軍。

一個老頭說:「怪可憐的,把他扶回村去,叫他吃頓飽飯吧。」

年輕的一個說:「你想讓全村人掉腦袋呀?」

這時石益陽沿著田埂走來,她發現了李秀成,不顧一切地過來,扶起他,說: 「快走。」

李秀成站了起來又摔倒了。

年輕農夫說:「你們等著,我去拿點吃的,吃飽了再走。」

「謝謝了。」石益陽說。

26

田間李秀成和石益陽在水渠裡洗了臉,石益陽說:「我們還是走吧,誰知 他們可靠不可靠?」

李秀成說:「種田的人,怎麼會害咱們呢!」

話音未落,喊聲大作,那個農夫帶來了上百個清兵,四面把李秀成、石益陽圍 了起來,大叫:「抓長毛!」

李秀成與石益陽相對看了一眼,已經沒有脫險的可能了。他們相互攙扶著站起 來,鎮定地望著清兵。

倒是清兵們膽怯地在十幾步以外站住,圍了個半圓形,沒有敢近前。李秀成不 禁哈哈大笑。

《太平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