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惠徵看著女兒受苦,何常不心疼,只是窮困逼人,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到了這時候,外而室人交謫,內而飢寒交迫,又沒有錢去買大煙。鴉片煙常常失癮,再加憂愁悲痛,四面包圍逼迫,那身體也就倒了下來。從秋天得病,直到第二年夏天。足足一年,那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也沒有錢請醫生吃藥。佟佳氏起初因家裡沒有錢,便還挨著不去料理他。到後來看看他的病勢不好,這才著起忙來。便從箱底裡掏出一支從前自己做新娘時候,插戴的包金銀花兒來。叫他兒子桂祥去當,桂祥這時已有十五歲了,不知怎的,卻生得癡癡癲癲。如今見母親叫他上當鋪去,把他急得紅到了脖子,說:「我不會幹這個。」
佟佳氏歎了口氣,流下眼淚來,說:「孩子怎麼好啊。」
說罷又放聲大哭。惠徵病在床上,聽佟佳氏哭得利害,格外傷心,就叫蘭月出去,勸她母親別哭啦。蘭月出來見母親哭得淒慘,就問明了原因,對她母親說,她願意去。把銀花兒接在手裡,出門自己上當鋪裡去了。那當鋪裡的朝奉,見了這美貌的女孩兒,早把魂靈兒吸出腔子去,只是嘻著嘴,張著一對桂圓大的眼睛,從那老花眼鏡框子上面,斜著去瞧,眥著牙齒問道「大姑娘,你要當多少錢呢?」
蘭月看了這個樣子,一肚的氣狠狠地說:「你看值多少,就當多少?」
那朝奉說:「十塊錢夠用了嗎?」
蘭月聽了,不覺好笑,心想這一支銀花兒,買他只值得一兩塊錢,如何拿他當卻值十塊錢,豈不是奇事。當時她也不說多說少,只點一點頭可憐那朝奉因為瞧著蘭月美貌,便昏天瞎地,把一朵包金銀花看做是真金的,白白賠了十元錢。那蘭月接過十元錢來,跑回家去,只聽得院子裡一陣哭聲,震動天地。蘭月大驚,忙走進惠徵的病房,只見她母親和她兄弟桂祥,妹子蓉兒,都圍繞著病榻,再看她父親惠徵,面色大變,喘咳不息,吐出許多血來,吐過之後,又對她母親說:「我這病眼看是不成的了,我死之後,留下了你們,如何是好……」
說到這裡,惠徵兩眼直望上翻,面又轉成紅色,氣喘更急,已經在那裡裝鬼臉了。佟佳氏更哭得十分利害,蘭月瞧她父親只有出來的氣,沒有進去的氣。不到一刻,兩眼一翻,雙腳一頓,三魂緲緲,七魄悠悠,就向望鄉台而去。佟佳氏看見他丈夫死得這樣淒慘,這樣的蕭條,捧著他的臉大哭。就越哭越悲慘。那蘭月桂祥蓉兒,也跟著大哭起來,哭得日月無光,風雲變色。下午哭起,直到天晚。他母子四人,都不曾住口。左右鄰舍聽了,也替他們掉許多眼淚。內中有幾個古道熱腸的人,便過來相勸,將他們勸住了哭。佟佳氏說起他丈夫死後的慘狀,大家也替她發愁。可憐惠徵死去,連身上的小衫,都是破爛不全的。鄰舍中有一位周伯伯,看他們可憐,便領頭兒在前街後街,募化了十幾塊錢,連當鋪裡的十元錢,一齊並湊起來,置了幾件粗布衣服,但是那棺材依舊是沒有著落。又是周伯伯想出法子,帶了蘭月,去到那一班同寅中告幫。誰知那些同寅,竟送他們一碗閉門羹,連問也不問。只是藩台大人,因為是同旗關係,聽說惠徵死後這般的可慘,就慷慨送了三十元。蘭月叩頭拜謝,同周伯伯回家,買了棺木,將惠徵收殮已畢。周伯伯去了,他母子四人整整地哭了一夜。第二天藩台上院,稟見撫台,公事回完之後,談起惠徵死後的情形,十分可慘,藩台念起從前同寅的情分,不覺眼圈一紅,便要流淚。那顏撫台與惠徵本沒有什麼仇恨,只因起初聽了先入之言,總是惠徵不好。現在死得這般淒涼,真是可憐到極點,便也動了惻隱之心,就對藩台說:「惠道身事蕭條,本院聽了也覺得可慘,自有幫助,請老兄不必悲傷。」
藩台聽了撫台的話,自然替惠徵說了些代謝的話,告別而去。這時佟佳氏一家孤寡,度這可憐的日月,就不盡千悲萬痛,惟有以淚洗面。況且手中無錢,度日更為艱難。而且冬天已到,天氣十分寒冷,北風吹在身上,又尖又痛。佟佳氏因貧而愁,因愁而哭,因哭而病,就倒在床上。那桂祥和蓉兒兩人,原不懂得人事,只有蘭月,在一傍侍奉。忽然這天下午,門外有人敲門,蘭月搶出去問:「誰呀?」
門外的人答道:「咱們是撫台院上的人,快些開門。」
蘭月聽是院上的人,不知為了何事,嚇得心頭亂跳,那門外的人又催著快快開門,要待不開,如何使得,只好硬著頭皮,將門開了,見是一個戈什,蘭月便請他進去。那戈什進了堂前,就對蘭月說:「你是惠故道家中什麼人?」
蘭月道:「我是惠道台的女兒。」
那戈什說:「原來是惠小姐,失敬了。」
蘭月問他到此何事。他說是奉撫台大人的命,送給惠故道奠儀二百元。撫台的意思,勸惠故道的家眷,早些打點回京,不可在此流落。」
說罷便掏出二百元一個包兒,放在桌上。蘭月千恩萬謝,說了許多好話。那戈什要討一張謝帖,蘭月便叫桂祥去寫。可憐那桂祥雖讀了幾年書,卻全不讀在肚裡。這時要他寫謝帖,真是千難萬難。寫了半天,還寫不成一個格局,蘭月心中好氣,到底還是她聰明。她平日常看在眼裡,當下就寫了一張謝帖,交與那戈什去了。蘭月捧了二百元錢,走到她母親床前,把撫台送來的話,對她母親說了。佟佳氏一見銀子,白亮亮地堆在床前,不覺發怔,有了銀子,病也好了。便和蘭月商量打算盤靈柩回京。蘭月又將周伯伯請來,托他辦理僱船盤柩的事,周伯伯見他們孤兒寡婦,十分可憐就滿口答應替他們去幹。周伯伯出去,雇好一隻大船,由安慶送到清江浦,共大洋一百六十元。又雇了十二個抬棺材的苦力,又要二十四元錢。這二百塊大洋,已去了一百八十四元,只剩下十六塊洋錢。再要還帳,相差得很遠。就單說房租,已欠下一年零三個月,就要還房東一百五十元,其餘的米館、柴行、油坊、醬園、布莊等等,都向他母子要債。五塊的,十塊的,零零碎碎統算起來,也要二百元的光景。若不還清,一定不放他母子離開安慶。佟佳氏仍是無可奈何,一籌莫展。這也是合該有救,顏撫台送了二百元奠儀,這個消息,不到三天,就傳遍了全城。那些文武官員,她有疑惑顏撫台與惠徵是老朋友的,也有知道顏撫台是動了惻隱之心的。從前惠徵初死的時候,蘭月同周伯伯向他們告幫,他們雖是不肯,但是現在看撫台竟送了這大宗的款項,他們也不能不送,不要被撫台說他們毫無寅誼之情。況且藩台又送了三十元在前,他們也不能少送。就從臬台起,你三十,他二十的送過去。蘭月見送禮的人太多了大有其門如市之概,寫謝帖是萬來不及,趕快去印。忙了四五天,統共收了七百多元的奠敬。接著又有外縣的府道,送了不少,共收足了一千四百餘元,佟佳氏便替惠徵開了一天吊,文武官員前來祭奠的也不少。總算惠徵死後,又出了一次風頭。到了第三天,佟佳氏把行李都已收拾停當,便帶著蘭月桂祥蓉兒三人,上了船,周伯伯也送到船上,灑淚而別,直在岸上等著開了船,看不見船影,方才回去。這裡佟佳氏們所坐的船,從安慶開起,早行夜宿,走了許多日。一船孤寡,看在佟佳氏的眼裡,好不傷心。她想起丈夫在日,帶著他們在蕪湖上任的時候,那些文武官員,在碼頭上迎接,是何等的威風。如今狼狽而回,伴著靈柩回去,又是何等的淒慘。想來想去,總是流淚,幸虧蘭月,是天生純孝,一路上揀些小說,講與佟佳氏聽,以破愁悶。光陰迅速,不覺已到了採石磯。這一天正是北風怒號,江流滾滾,那水面上的波濤,好比千軍萬馬,趕殺過來一樣,耳邊聽得嗚嗚的響,和鼎沸的水聲。這時正在夜深,蘭月母子四人,甜覺方濃。蘭月忽然得了一夢,夢見一個古裝的女子環珮釘鐺地,走進船艙,對蘭月說:「你們快醒,大禍臨頭,逃命要緊。」
只說三句話,就不見了,蘭月猛然驚醒,嚇得一身冷汗。再聽窗外的波濤,萬分險惡,蘭月忽然覺悟,莫非今晚有翻江覆舟之災?這個危險,真非同小可。趕緊她把母親喚醒,又將桂祥蓉兒推起來,蘭月將夢中的話,對佟佳氏說了,佟佳氏慌得沒有主意,桂祥蓉兒嚇得直哭。蘭月倒十分鎮靜,走出艙外,叫船主進來,這時船主正因風濤洶湧,指揮著船上的人拿穩了舵,還想漸漸地前進。蘭月對船主說:「船老闆,這樣大的風浪,咱們的船,萬不可走了,最好揀個地方,先停下來避風,免得出什麼凶險。」
船主也很贊成,對蘭月說:「小姐,我也是這樣的打算,只是此地無岸可靠,就是沙灘,前面便是採石磯,就可以停船了。」
蘭月催他趕快地開。船主答應一聲,走出艙外,說了奇巧,忽然一陣狂風,把那船吸得箭也似地,走得極快,不到半個時辰,已到採石磯。只見前面一座烏黑沉沉的東西,就是採石磯的山頂,船主忙將船靠了岸,蘭月忙招呼著佟佳氏桂祥蓉兒三人,都上了岸。這時風聲更大,那船在岸邊上,左搖右蕩,同搖籃一般。蘭月見情形不妙,忙叫船戶抬惠徵的靈柩。那些船戶,起初不肯抬,蘭月一想,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就對他們說:「抬靈柩的船戶,每人賞大洋二元。」
那些船戶,聽說有賞,人人高興,就搶進船艙,七手八腳的將惠徵的棺材抬到岸上。棺材上了岸,忽然從江面上捲起一重颶風,將那船震盪起來,船絳也斷了,桅桿也折了。那船被風一卷,從岸邊捲到江心,只聽嘩啦嘩啦幾聲,那船便破碎得四分五裂。船主船戶在岸上見了,不覺傷心大哭。佟佳氏蘭月四人,也嚎淘哭起來,這一片哭聲順著狂風,直吹過去。恰巧此地有一個救生局,是地方紳士設立的,為的是江中風浪險惡,往往有翻船的事,所以設立這個局子,專救沉舟落水的難民。那時局中正有兩位官員,在局中守夜,閒著無事,就下一盤象棋。正下得興高采烈,忽聽一陣哭聲,順風吹到,慘不忍聞,他們知道,一定是江中的船,出了危險,他們原是慈善的人,聽了這陣哭聲,趕快放下象棋,拿了兩個玻璃燈籠出了局子,順著江岸走來。原來岸邊都有他們的救生船。他二人跑到救生船上,喊醒了船戶。那救生船是極大的船隻,所以不怕風浪。船戶被他們喊醒,跑出艙來,問局員為了何事,他二人對船戶說:「你不聽這哭聲是從那裡來的嗎?」
船戶聽了沉吟一刻,說這哭聲是從江岸上來的,我們且先到岸上去瞧瞧,船戶說罷,提了一個燈籠,與二位官員,又走到岸上。這時北風吹得更利害,那兩位官員,冷得渾身發抖,跟著船戶,順江岸巡查。走不多遠,見前面烏黑的一堆,好像有人,船戶便搶步上前,蘭月見了燈光,就高聲喊道:「快救命啊,快救命啊,那船主聽得救命之聲忙趕到跟前,見佟佳氏母子四人和七八個船戶,坐在沙灘上,就問他們失事的情由隨後兩位局員也趕到了,蘭月便哭哭啼啼,將遇險的事,細說一遍,正是:萬里驚濤魂不定一舟遭險靈誰安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