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高王以仲密外叛,西師入寇,命斛律金為前鋒,親自出御。將至河橋,西魏先備火船百隻,從上流放下,欲燒斷河橋,使不得渡。斛律金才至北岸,見有火船衝下,急令副將張亮以小艇百餘隻,都載長鎖,攔住中流,以釘釘之,帶鎖引向南岸,橋遂獲全。大軍安然渡河,據邙山為營。欲暫休軍事,不進者數日。泰疑之,乃留軍裝輜重於瀍曲,半夜,親引人馬將佐,登邙山以襲其營。候騎報王曰:「西師距此四十里,熟食干飯而來。」王曰:「如此,軍士皆當渴死,何待吾殺也。」乃集諸將列陣以待。俄而,天色大明,泰知敵人有備,按兵數里之外。高王以五千鐵騎付彭樂先進,必斬將搴旗而返。彭樂一馬當先,便引鐵騎直衝過來。西軍莫當其鋒,讓他殺入深處,反從後裹來,密密圍住。東軍遙望,全不見彭樂旗號。有人飛報高王曰:「樂已叛去。」王失色。俄而,西北塵起,呼聲動地,樂兵在西陣中如蛟龍翻海,所向奔潰,西魏將士紛紛落馬。擄得西軍大都督、臨洮王柬、蜀郡王榮、江夏王升、巨鹿王闡、譙郡王亮及督將僚佐四十餘人,遣使報捷。王大喜,並令斛律金、段韶諸將乘勝進擊,大破西師,斬首三萬。當是時,西師一敗,泰左右皆散,自出陣前收合余軍。彭樂一騎驀地趕來。泰知其勇猛難敵,拍馬而逃。彭樂緊追數里,已近馬尾,大呼曰:「黑獺休走,快獻頭來!」泰窘極,還顧曰:「汝非彭樂耶?癡男子!今日無我,明日豈有汝耶?何不急還營,收汝金寶?」樂遂捨之,獲泰金帶以歸,言於歡曰:「黑獺漏刃破膽矣。」王雖喜其勝,而怒其失泰,伏諸地,連頓其頭,並數以沙苑之敗,舉刃將下者三,噤齘良久。樂曰:「乞假五千騎,復為王取之。」王曰:「汝縱之何意,而言復取耶?」取絹三千匹,壓其背上,因以賜之。泰得脫,歸營,鳴角收軍,兵將已集,軍勢復振,謂諸將曰:「今日偶失提防,軍威少挫。明日當決一死戰,以破其軍。諸君勉之。」乃秣馬勵兵,分軍為三隊。
自主中軍,以李弼、獨孤信、楊忠、竇熾、達奚武、賀拔勝六員勇將自隨;趙貴為左軍,若干惠為右軍。命二軍曰:「東軍來攻中堅,左右合擊。」五更造飯,以備迎敵。
黎明,高王以昨日失泰,自率諸將親為前鋒,衝入西陣。西軍以死抵戰,左右兵皆起,奮力合攻。東魏兵敗,步卒皆為所擄。王失馬,赫連陽順以己馬授王,王上馬走。西軍四面圍定,欲出不得。忽狂風大作,走石飛沙,天昏地黑,軍士不能開眼,始脫重圍。從者惟都督尉興慶及步騎七人,諸將皆不知王所在。追兵至,興慶曰:「王速去,興慶腰有百箭,足殺百人,王可脫矣。」王曰:「事濟,以爾為懷州刺史。若死,用爾子。」興慶曰:「兒尚少,願用臣兄。」王許之。興慶拒戰,矢盡而死。先是王有小卒盜宰民驢,欲治其罪,以戰故未治。小卒私奔西軍,告於泰曰:「王只一人一騎,走於邙山之後,追之可獲也。」泰乃選勇敢士三千人,皆執短兵,令賀拔勝率以追之。勝識王於行間,執槊與十三騎逐之。槊刃垂及,因呼曰:「賀六渾,我賀拔破胡今日必殺汝也!」歡驚魂殆絕。適劉洪徽突至,見勝追王急,從傍放箭,斃其二騎。段韶亦從山後衝出,大呼曰:「勿傷吾主!」射勝馬,洞腹。勝跳下換馬,王已逸去。勝歎曰:「今日不執弓矢,天也。」王回營,諸將齊集,以段韶、劉洪徽有救援之功,並賜錦袍玉帶,封韶為長樂侯。洪徽即劉貴子,時貴已卒,洪徽已襲父爵,進封平成侯。王將復戰,術士許遭告王曰:「賊旗號尚黑,水色也。王旗號尚紅,火色也。水能克火,故不得利。當用黃色旗號制之。」王乃連夜造黃旗五千面,進與泰戰。
左軍趙貴等五將戰不利,泰令右軍與戰亦不利。東魏兵大振。會日暮,泰知不可勝,收兵夜遁。東兵來追,勢甚危迫。會獨孤信、於謹尚在後面,收散卒自後擊之,東師擾亂。諸軍由是得全。若干惠夜引去,東兵追之急,惠徐下馬,顧命廚人營食。食畢,謂左右曰:「死於長安與死於此間,有以異乎?」
乃建旗鳴角,駐馬以待。追騎疑有伏兵,不敢逼。收敗卒徐還。泰入關,屯於渭上。東兵至陝,泰使達奚武拒之。封子繪言於高王曰:「混一東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漢中,不乘勝取巴、蜀,失在遲疑,後悔無及。願大王不以為疑。」王猶豫,集眾將議進止,皆曰:「野無青草,人馬疲之,不可遠追。當回晉陽,徐圖進取。」陳元康曰:「兩雄交爭,歲月已久,今幸而大捷,天授我也。時不可失,當乘勝追之。」王曰:「深入之後,若遇伏兵,孤何以濟?」元康曰:「王前沙苑失利,彼尚無伏。今奔敗若此,何能遠謀?若捨而不追,必成後患。」王久戰意怠,無心入關,不從其言。獨使劉豐生將數千騎追之,班師而歸。先是前一年,高王擊西魏,入自汾、絳,連營四十里。泰使王思政守玉壁,以斷其道。王以書招思政曰:「若降,當授并州刺史。」思政復書曰:「可朱渾道元降,何以不得?」王圍玉壁九日,會大雪,士卒饑凍,多死者,遂解圍去。及仲密以虎牢降,泰召思政於玉壁,將使鎮虎牢,未至,而泰敗歸。乃使守弘農,城中兵微糧寡,守禦之具全無。思政大開城門,解衣而臥,示不足畏。後數日,豐生至城下,心疑不敢進,引軍還。思政乃慰勉其下,修城郭,起樓櫓,營農田,積芻粟,由是弘農守禦始固。是役也,從泰諸將皆無功,惟耿令貴力戰功多。常陷敵中,鋒刃交下,皆謂已死,俄大呼,奮刃而起,如是者數次。當其鋒者,死傷相繼。歸語人曰:「我豈樂殺人?壯士除賊,不得不爾。若不能殺賊,又不為賊所傷,何異逐坐人也。」又都督王胡仁、王仲達亦力戰功多,殺敵無數。泰欲以雍、岐、北雍三州授此三人,又以州有優劣,使三人探籌得之。仍賜令貴名豪,胡仁名勇,仲達名傑,以旌其勳。初仲密將叛,陰遣人扇動冀州豪傑,使為內應。高隆之馳驛安撫,由是得安。世子密以書與隆之曰:「仲密枝黨與之俱西者,悉收其家屬。」
隆之以「寬貸既行,理無改悔,若復收治,示民不信,脫致驚擾,所虧不細」,乃啟高王罷之。侯景進兵虎牢,欲復其城。仲密與西將魏光守之,聞景兵至,以書求援於泰。泰復書令固守,言兵且至。使諜潛至虎牢報之,為景軍士所獲,搜出其書。景改之云:「兵未得發,宜速去。」縱諜入城,光得書,與仲密連夜棄城而遁。侯景引兵追之,擄仲密妻李氏以歸,即送之鄴。由是北豫、洛二州復入東魏。帝以克復虎牢,降死罪已下囚,唯不赦仲密一家。歡以高乾有義勳,高昂死王事,季式先自告,皆為之請免,唯其妻李氏坐罪當誅。帝從之。澄聞李氏擒歸,方欲寵之專房,何忍加以刑誅,乃使楊愔言於帝曰:「仲密妻李氏年少不預反謀,乞全其命。」帝亦赦之,命歸父母家。
世子迎之入府,居於迎春院,賜服飾、器用,侍女皆備。是夕,世子盛服見之,謂瓊仙曰:「卿前推阻,今日順我否?」瓊仙曰:「前為仲密婦,今歸世子家為婢為妾,曷敢有違?」世子大悅,當夜擁之而寢。號河南夫人。
再說宇文泰以喪師辱國請貶爵位,文帝不許。再鎮同州,募關、隴豪俊以增軍旅。泰有妾叱奴氏,生子名邕。術士蔣升密告王泰曰:「丞相新生之子貴不可言,他日必登九五之尊。但府中不利長成,宜於吉地養之。」泰問:「何地為吉?」升曰:「秦州有紫氣,宜令居之。」泰乃用李穆為秦州刺史,托之撫育。邕即周武帝也。泰又有女雲祥,李夫人所生,年十四,容貌端嚴,性質不凡,好觀古烈女傳,繪圖於房幃,左右朝夕流覽。泰甚愛之,常曰:「每見此女,良慰人意。」文帝欲納為太子妃,降詔求之。泰承帝命,送女於長安,與太子成婚。今且按下不表。
且說高王居於晉陽,稀入朝內。孫騰、司馬子如、高岳、高隆之皆其心腹親黨,任政朝廷,鄴中謂之「四貴」,勢焰熏灼,傾動朝野。然皆無經濟之才,貪財納貨,不遵法紀。高王深知其弊,私語婁妃曰:「今天下漸平,諸貴尚橫,吾欲損奪其權,未識澄能勝任否?」妃曰:「四貴之權,真可少損。但澄兒究屬年少,大權獨歸,恐其志氣驕滿,還當以正人輔之。」王以為然。武定三年二月,王巡行冀、定二州,校算河北戶口損益,出入儀衛必建黃旗於馬前,號曰河陽幡,以邙山之役用黃旗得勝也。四月,入朝於帝。初西師退,帝加王以殊禮,辭不受。至是,帝謂曰:「黑獺潛逃,虎牢克復,皆王大功,何以不受朕命?」王再拜曰:「此臣分內之事,何敢言勳?」因奏以高澄為大將軍,門下省中機務悉歸中書,刑賞一稟於澄,所司擅行者立斬。由是澄之權,廷臣莫敢與抗。越數日,王始歸。
世子自得大權,務欲挫折朝貴之勢。孫騰入謁,不肯盡敬,叱下,以刀環之,立於門外。高隆之入府,高洋呼之為叔。澄罵洋曰:「小子辱祖,此何人而呼之為叔也?」厙狄干世子之姑夫,由定州來謁,候門下三日始得一見。時司馬子如官尚書令,其子又娶桐花夫人之女華容縣主為室,聲勢赫奕。
嘗出巡外屬,擅殺縣令二人,有犯之者動以白刃相加。官吏百姓惶駭竄匿。
世子使崔暹劾其罪,系之獄。子如素恃王寵,不意忽然得罪,大懼不能自全。
入獄一夕,其須盡白,乃自書款詞曰:「昔在岐州,杖策投王,有驢在道而死,其皮尚存。此外之物,皆取諸人者也。」王憐而赦之,出為外州刺史。
太保尉景恃恩專恣,所為多犯法。有司不敢問,暹亦劾之,嚴旨切責,收禁都堂。其妻常山郡君,高王姊也,致書於王求解。王曰:「此景自招之禍也。雖然,我不可以坐視。」上表乞赦其罪。三請不許。皆世子意也。王乃親自入朝,求赦於帝。帝允其請,始釋還家。王率世子往見之,景堅臥不起。王至榻前,景怒目大叫曰:「你父子富貴如此,竟欲殺我耶!」王遜言謝之。
常山郡君曰:「老人去死已近,何忍煎迫若此?」謂世子曰:「你年幼,未識當時貧賤苦況,然亦當知吾夫婦待爾父不薄。」因歷數昔年撫養情節,執王手大慟。王亦泣曰:「非吾忘情,此乃國法,不可以私廢公。不然,懼無以服天下。吾之星夜入朝者,亦為姊故耳。後日保使士貞不失其位,富貴如故也。」因置酒而別。自後景亦自斂,貴戚無不畏懼。世子造新宮一所,堂宇規模儼如太極殿。王責之曰:「汝年不小,何不知君臣之分?」著即速改,戒勿復爾。
一日,侍宴於華林園,百官皆集。酒半,帝命擇朝臣忠貞者,勸之酒。
王奏御史崔暹可勸,又請賜絹百匹,以旌其直。帝從之,賜酒三爵,崔暹跪而受飲,舉朝以為榮。宴散,世子笑謂暹曰:「今日我尚羨卿,何況他人。」尚書郎宋游道為人剛直,不畏權勢。王見之曰:「昔聞卿名,今識卿面。」
獎諭久之。及還并州,百官送於紫陌宮,設宴飲酒,游道亦在座。王自舉杯賜游道曰:「飲六渾手中酒者,大丈夫也。卿今飲之。」游道接飲,再拜謝,百官側目。臨行上馬,又執其手曰:「我甚知朝貴大臣有忌卿忠直者,然卿莫慮也。縱世子有過,亦當直言。」於是請於帝,進游道為御史中丞。正是:法加私戚朝綱肅,旌及孤忠士氣伸。
但未識高王歸北又有何事生出,且聽下卷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