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吹得遊人醉,直把杭州當汴州。
《千家詩》裡這首膾炙人口的七絕《題臨安邸》,不同的版本,或說作者淳熙間士人林升,或說莆田林洪字夢屏,或說晉江林外字豈塵,大多雲據明代田汝成《西湖遊覽志》。其實,《西湖遊覽志》並無此詩,而是在其續作《西湖遊覽志餘》裡才有如下記述:紹興、淳熙之間,頗稱康裕,君相縱逸,無復新亭之淚。士人林升者,題一絕於旅邸云: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便把杭州作汴州。
即興題壁,很難是工整楷書,大都「龍蛇飛動」。「升」、「洪」。「外」三字草書形體相近,加之抄傳訛錯,以致此詩不僅作者多說,而且短短28字中便有數字異文。
《題臨安邸》作者究竟是誰,千百年來一直是個疑案。
士人林升己不可考。南宋莆田林洪,字用宏,據《興化府志。藝文》和《莆田縣志。選舉》記載,林洪為紹定二年明經進士。紹定距淳熙50年左右,他是南宋後期人,不可能是紹興、淳熙年間作此詩;況且,他的字不是「夢屏」(也查不到另有字夢屏者),亦無詩詞記載。可考者唯林外。林外於紹興三十年(1160年)前為臨安太學生,時間和地點都符合《西湖遊覽志餘》的記述。據張思巖《詞林記事》和唐圭璋《全宋詞》記載,林外這位在南宋初期名噪京師、聲達宮廷的詩人,曾在吳江垂虹亭橋下,仰題了一闕《洞仙歌》:飛梁欹水,虹影澄清嘵,桔裡漁村半煙草。歎來今往古,物換人非,天地裡,唯有江山不老。雨中風帽,四海誰知我,一劍橫空幾番過?按玉龍嘶未斷,月冷波寒。歸去也,林屋洞門無鎖,認雲屏煙障是吾廬,任滿地蒼苔,年年不掃。
同代人葉紹翁《四朝聞見錄》說這首詞是林外「以巨舟,仰而書於橋樑」,天水渺然,旁無外路,令世人益神之。
關於這位「閩士林外」,稍晚的周密在《齊東野語》說他:「字豈塵,泉南人。詞翰瀟爽,詼譎不羈,飲酒無算。在上庫,暇日獨遊西湖,幽靜處得小旗亭飲焉。外美風姿,角巾羽氅,飄飄然神仙中人也。」又說他在西湖旗亭題壁間曰:「藥爐丹灶舊生涯,白雲深處是吾家;江城戀酒不歸去,老卻碧桃無限花。」南劍黯淡灘湍險常覆舟,行人多畏避之。林外戲題灘傍驛壁曰:「千古傳名黯淡灘,十船過此九船翻;唯有泉南林上捨,我自岸上走,你怎奈何我?」雖一時戲語,亦頗有味。
「泉南」是今泉州的隋唐舊稱。據《泉州府志。隱逸傳》記載,林外是北宋高士林知的後代。林知是具有儒道思想的人物,曾隱居晉江靈源山,死後「即葬此山」。北宋後期劉濤《吊處士林知墓》云:處士墳三尺,吳山松萬株。空餘著書業,不見煉丹爐。
道古言難合,年高勢最孤。
盛朝禮樂備,無處用真儒。
由此可見林知既是隱遁修煉的道家,又是禮樂道古的儒生。他出身官宦世家,兒子林傳也曾知長樂縣,自己卻築「望江書室」於靈源山巔,如當時惠安主簿林迥所感歎的「萬卷詩書一布衣」,其主要原因是與當政者「言難合」。他曾經一度想人世兼濟,先是修治「煙浦埭」,熙寧間「嘗詣闕,上書論時政」。而林外,對社會現實的不滿,官場進取和山林隱遁的矛盾,「藥爐丹灶舊生涯」的懷戀,瀟爽不羈的浪漫氣派,都是有家學淵源的。
林外的宦跡極少記載。據《莆田縣志》和晉江《馬平林氏族譜》可知他於乾道四年「新知」興化縣,且任期很短。
林外的著作《懶窩類稿》久已不傳,他的詩詞也基本佚失,除上引的兩三首外,《閩中名勝詩》還保留了一首七絕《雲蓋峰》:一峰特立出塵寰,自古相傳雲蓋山。
不是雲來蓋山頂,卻緣峰峭立雲間。
對溫陵(泉州古稱)文學史研究有年的泉州師專中文科湯興中副教授在《泉南詩人林外考略》(《福建論壇》文史哲版1985年第1期)一文中,以諸多證據把《題臨安邸》與泉南詩人林外聯繫起來考察,認為旅邸題詢,符合林外垂虹題橋,旗亭、灘驛題壁的習慣;詩中對南宋群相偏安縱逸的不滿,在《洞仙歌》裡亦有流露:「歎來今往古,物換人非,天地裡,唯有江山不老」,「一劍橫空幾番過?按玉龍嘶未斷」,思緒相符;詩寓深意於灑脫,隱諷嘲於賞悅,「詞翰瀟爽,詼譎不羈」,風格接近。因此,這首詩的作者,較之其他,極可能是上捨生林外。湯興中的研究,對於解開這一千年懸案,無疑是非常有益和值得重視的。(林振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