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開元寺內有兩座南宋時建造的石塔,東邊的叫鎮國塔,西邊的叫仁壽塔。在西塔的第四層上有一方猴頭人身的浮雕,它頭戴金箍,身穿直裰,足登羅漢鞋,項掛大佛珠,手執鬼頭刀,腰懸孔雀王咒和藥葫蘆,在它的右上方還刻著「猴行者」三字,這是為《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裡猴行者所作的一種造像,泉州人習慣地把它叫作孫悟空。由於《西遊記》的故事在我國家喻戶曉,所以長期來也沒有人對這方浮雕給予特別的注意。但是,沒想到日本北海道大學教授中野美代子卻對它十分重視。中野教授對中國文學深有研究,1980年她的研究專著《孫悟空的誕生》在日本出版。其中一章選引了60年前德國人艾克《刺桐雙塔》裡猴行者的照片和資料。1983年7月,中野教授應廈門大學邀情,舉行學術報告,題為《〈西遊記〉和福建——孫悟空生在福建》,引起了大家的濃厚興趣。中野教授提出孫悟空生在福建的觀點,最重要的依據就是泉州西塔上有猴行者的浮雕。同時她又援引了:一、唐人筆記小說《補江總白猿傳》裡梁歐陽紇平南至福建長樂,他的妻子被白猿精攫去的故事。二、明人洪梗《陳巡檢梅嶺失妻記》裡廣東南雄沙角鎮巡檢陳辛之妻,在福建附近的梅嶺,也被一隻猢猻精攫去的故事。三、南宋福建莆田人劉克莊《釋老六言十首》中有「取經煩猴行者」詩句。四、南宋鄱陽人張世南《游宦紀聞》記福建永福人張聖者有「苦海波中猴行者」偈句。此外,中野教授還強調,孫悟空那種一個斤斗能翻出十萬八千里的廣大神通,是受印度史詩《羅摩衍那》裡神猴哈奴曼的影響,因為哈奴曼能從印度一躍而至楞伽(今斯里蘭卡)島。中野教授的根據也是泉州遺存的宋元時期印度教寺廟的建築構件,其中一塊就雕刻著長尾巴的猴子——哈奴曼。
關於孫悟空這個形象受哈奴曼影響之說,早在1923年胡適在《西遊記考證》裡就持這種觀點,他從鋼和泰博士那裡知道在印度最古老的紀事詩《拉摩傳》裡有一個哈奴曼,就認為「這個神通廣大的猴子,不是國貨,乃是一件從印度進口的」外國貨。但是查中印文化交流的歷史,直到近年季羨林教授翻譯《羅摩衍那》的長時期內,還沒有《羅摩衍那》的漢文譯本,那麼明人吳承恩筆下的孫悟空受哈奴曼的影響又從何說起?中野教授推測,宋元時期印度教從海上絲綢之路傳來泉州,自然也會傳來神猴哈奴曼的故事。但她又說,關於這個問題她還沒有確實的證據。
由此我們想起魯迅就唐人李湯《古岳瀆經》中無支祁與孫悟空之間關係的精闢見解。《古岳瀆經》是記載大禹鎖淮渦水神無支祁於龜山之下的故事。其中對無支祁作這樣的描寫:「禹理水,三至桐柏山……乃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對言語,辨江淮之深淺,原隰之遠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聞視不可久……」從這個無支祁可以看到孫悟空的原型。恰恰《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是淮安人,多少受到這個故事的影響。所以魯迅指出,「吳承恩演《西遊記》,又移其神變奮迅之狀於孫悟空,於是禹伏無支祁故事遂以堙沒」。
可是從無支祁演變到孫悟空,中間還要有一個猴行者的過渡。至今能夠見到最早的猴行者的故事,是南宋臨安「中瓦子張家印」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的話本。據此,孫悟空應該生在浙江,而泉州西塔上猴行者的浮雕和流傳在福建的什麼猿猴攫人婦女為妻的故事、詩句、偈語等等,就不能成為孫悟空生在福建的佐證了。不過這樣說也不妥當。因為當南宋臨安出現《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的同時,在北方的金國也有《唐三藏》院本。誰先誰後,很難比較。問題還不到此為止,甚至處於北宋中期至南宋中期的西夏國,那裡的安西榆林窟的三個石窟有《唐僧取經圖》的壁畫,至今保存完好。這三幅壁畫都只畫了唐僧、猴行者和馱經的白馬,沒有豬八戒和沙和尚,與《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裡的人物完全一樣。現在還弄不清它們是從什麼地方傳過去的。就南方和北方各有猴行者的浮雕、壁畫、詩文、話本、戲劇來看,還可以把問題追溯到宋以前。如北宋歐陽修曾在揚州壽寧寺見到過五代時繪製的《玄奘取經》壁畫,是否就此能說孫悟空生在揚州呢?中野美代子教授提出孫悟空生在福建的一家之言,當會促進我們對《西遊記》作更深入的研究,揭示「孫悟空到底生在哪裡」之謎。
(王寒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