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棲霞嶺皇甫惇題詩

第十回-霞嶺皇甫-題詩

范國昌等既過鎮江,登芙蓉樓,觀玩江景,回視北固青青,焦山-山端然可見。又上西南萬歲樓,見揚子江中船隻蟻聚,霖邐直達江灣青龍鎮等處,一望無垠。因在鎮江,打探吳越消息,聞奏錫帛攻陷鳳陽,太守孟知節力不能支,仰藥而死。守將梁毅並弟梁果戰敗降賊。太平府牛渚磯守將陳宏統、王杲自以長江可恃,師久遂生怠心,疏虞防守。

一日晨起大霧,滿江迷漫,對面不見,王杲始命哨軍沿江巡視,不知楊鎮龍之兵已偷渡採石,擒了斥堠,殺至牛渚,已過營前。二將慌忙上馬,措手不及,眾軍大潰。一時殺死溺水者不計其數。王杲被擒,陳宏統赴水而死。楊鎮龍降其餘眾,遂圍太平。夏貴確有主見,不慌不忙,輕輕又將太平降於鎮龍。

錫帛、鎮龍兩處陷沒無數郡縣,三吳道路梗塞。范國昌等聞之,逆料三吳非可久居,將往京湖。白映雪亦言昔日蒙古會稽伐陵,有人大鬧臨安之事,亦思暫避兩浙。范國昌曰:「此非常之舉也!我等曷往物色之。」司馬肅曰:「貶聖伐陵,千古公憤,可笑白子丹,猶為之獻策以退敵也。」映雪曰:「饒平有老母在焉,深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彼時亦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耳。」三人一同遂往東京。

卻說臨安西湖,每到春日,畫舫蓮舟,遊人無算,或挾歌妓舞女蕩槳,或載檀板金樽刺船,其湖心亭、蘇公堤、熙春橋等處弄潮者,畫則管弦咿啞,終日不絕。夜則燈水輝煌,達旦不休,所謂暖風薰得遊人醉也!又西湖山水清麗,綽約可愛,故能惹動士女,遊覽不置。蘇子所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也相宜,良非虛語。湖上有天竺峰、八仙石、冷泉亭、大觀台諸勝。山之北為-霞嶺。嶺下有岳王墳、精忠廟、勒賜褒忠行福祠。時有一人就祠近築室而居,姓向名南枝。隔山又一人,姓施名澤久。二人俱精悍有力,演易筋經,賣槍棒作生活計。

居近西湖,生平鋤強扶弱,好打不平。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西湖遊人,較往年更勝一籌。二人見湖上湖下,湖左湖右,如荼如火,星布雲湧一般。觀玩之際,惟聞笙簧繚繞,笑語嗷嘈,有人以詩記其事云:乍睛時節好天光,紈綺風來撲地香。

花點胭脂山潑黛,西湖今日也濃妝。

白舫青樽挾妓游,語音輕脆認蘇州。

明知此地湖山勝,偏要違心譽虎丘。

畫羅紈扇總如雲,細革新泥簇蝶裙。

孤憤何關兒女事,踏青爭上岳王墳。

明儕遊興略相同,裡外湖橋宛轉通。

覿面幾番成一笑,剛才分路又相逢。

畫舫人歸一字排,半奩春水淨如揩。

斜陽獨上長堤立,拾得花間小鳳釵。

梨花無主草堂青,金縷歌殘翠黛凝。

魂斷蕭蕭松際路,滿天梅雨下西陵。

珠翠叢中逞別才,時新衣服稱身裁。

誰知百襉羅裙上,也畫西湖十景來。

時樣梳妝出意新,鄂王墳上小逡巡。

抬頭一笑匆匆去,不避生人避熟人。

白石敲光細火紅,繡襟私貯小金筒。

口中吹出如蘭氣,僥倖何人佔下風。

苔陰小立按雙鬟,貼地弓鞋一寸彎。

行轉長堤無氣力,累人挽著上孤山。

施、向二人,觀玩良久,見湖岸湖舟,無非擁妓酣飲,叢雜朱翠,按譜度曲。甚者袖手玩景,選勝賞心而已。施、向二人,雖豪俠者流,頗有不屑之意。直至湖心亭,眺望之際,恰有士人數輩,在亭下浮白呼廬,舉觴豪飲。一人曰:「悶酒寡飲,殊乏風雅,即景為題,不成者,罰金谷數。」四座皆然之,其人首唱曰:白沙堤外盪舟行,煙雨空-畫不成,忽見斜陽西嶺照,半峰陰暗半峰睛。

次座者曰:「本地風光,拈來皆成妙諦。如某從何處設色。」亦蘸筆書云:花塢斜連花塢遙,夾堤水色淡輕綃。

外湖艇子裡湖去,穿過湖西十二橋。

又次者曰:「此自然天籟也,當歌對酒,我輩擱筆矣!」

不得已,勉強一吟,題曰:長短蘭橈拂渚汀,聲聲蕭鼓集西冷。

為誰唱出桃花曲,盡著蕭郎廉外聽。

最次者曰:「風流蘊藉,洵是可人,但未免綺語撩人矣!」說罷,遂奮腕疾書云:一到湖心眼界寬,雲光-□接風湍。

亭前春色濃如許,莫作瑤池清淺看。

眾皆嘩然笑曰:「蚤壇得此軍,可殿後矣。」洗踐更酌,仍相豪飲。施、向二人在亭上,亦鼓掌歡笑曰:「如此遊湖,可兒可兒。」眾忽仰視,訝曰:「施、向二好漢也。」急起邀入,坐定。二人坦然無疑。舉-如錢鯨吸川,盡醉方止。大笑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淵明尚撫無絃琴也,而況我等武人,不識之無,庸何傷?」眾士人見他豪邁可敬,酒後耳熱,方欲舞劍為樂,以佐觴政。忽有杭州都巡檢司,欲游此亭賞湖。先令僕役散除閒人。施、向皆怒曰:「多大巡檢,此亭獨汝合游也?」剛欲發作,眾士人恐其滋事波及,逡巡避去。

施、向二人,仍少坐一會,見巡檢未至,亦過六一泉、孤山寺等處,遊遍而歸。方至岳王墳,見一士方巾便服,周覽墓道,欷-久之,又至精忠廟,再拜奠酒,忽然放聲大哭。二人驚異之,宿酒皆醒,見士人袖出小金盒一具,拈管題壁云:不是金牌下九閽,燕雲唾手復中原。

千秋大獄成三字,全宋精忠聚一門。

獰北兩官悲斷夢,向南孤木自招魂。

蠟書夜月西風冷,背上空留舊-痕。

其人題罷,猶涕泗橫流。二人上前慰之曰:「先生忠義人也!」至情相感,如是如是。其人遜謝,自言複姓皇甫,名-,湘江人也。避亂至此,有感蛙鳴,不圖遂聒尊聽。亦問姓字,二人告之,重新敘禮,意氣相投。忽旁邊轉過一人大喝曰:「何物寒酸於,以糞土污人牆壁。」皇甫-大驚,未及回答,施、向二人一見,知是錢塘縣惡棍王多管,本名科遠,系餘杭人氏。

原是一介累舉不第的秀才,因其唆訟好事,全無行止,士林羞與之伍。廣文以劣等申之提舉,褫其衣冠,竄過錢塘,至是益橫,鄉黨苦之。其家甚富,前代居閩,有祖名好謙者,因過鎮江遇韓世忠大戰金山寺,殺敗兀朮,追至黃天蕩,以鐵綆貫大鉤,沉於江中,前後將金兵圍得水洩不通,兀朮大窘,業將被擒。王好謙乃寬衣大帽,從容至營中,獻破海舟之策。命兀朮舟中實土鋪板,袕船擢漿,風息,以火箭射宋軍箬蓬,世忠大敗。兀朮過江,深德好謙,謝以美官,不受;賞之千金,遂成巨富。王多管,究竟賊種苗裔,席饒裕之業,至錢塘又納粟,補博士員。凡官長一至,即奉百金為壽。若遇錢神墨吏,便與膠漆不相離矣。當下在精忠廟,見皇甫-題詩,玩其聲口,有事可搜,遂責皇甫-曰:「汝一介寒酸,何得又謗朝廷,禍至勿悔。」皇甫-浪跡此間,不知所措。施、向二人,急引至家中暫避,次日命之速走。猶未拔關,突有差役數人,排闔而人,將鐵索鎖了皇甫-就走。施、向二人,不敢爭執。皇甫-欲辨不能,掙扎不得。帶至錢塘。

縣宰升堂,即問名姓。皇甫-又羞又惱,逐一說出。復問精忠廟如何擅題反詩,皇甫-不敢隱瞞,將詩呈上。縣宰反覆沉玩,意甚惻然,命請王鄉宦。少時,王多管昂然而至。縣宰笑迎起居畢曰:「王兄謂皇甫-所題,譏訕朝廷,反情畢露,其旨安在?」王多管曰:「通首皆懷不軌,即如千秋大獄成三字,全宋精忠聚一門。千秋台乃至元九年,立於斡難河,以旌武功,以志始基。獄者,言二犬也。三字者,今上以奇渥溫為姓,忽必烈為名,俱三字也。大獄二字,言二大犬,暗刺當今始祖,乃蒼白狼黝白鹿相配而生也。復興宋室,謀反作叛,想其父子兄弟俱有成謀,故暗將精忠二字,托之武穆也。狩北兩宮悲斷夢,大約今冬起意北征,使燕京、上都兩處寢不安席,宵衣旰食也。向南狐木自招魂,木生在火,宋南渡中興,南為火地,宋以火德王天下,又凡元者屬黃,黃者土也,取木能刻土。向南孤木自招魂,謂以一木獨支大廈,能為宋末諸帝洩憾招魂也。至次句唾手燕雲,恢復中原,則朗若列眉矣!」縣令曰:「不然,唾手燕雲,終欲復仇而報國。誓心天地,尚令稽首以稱藩。此武穆王表奏高宗,誓滅金人之語,非皇甫生所撰也,王兄誤解矣!彼異地羈旅,偶一感懷,何遂加以訕上之罪?」王多管不悅曰:「渠言中原且不在意,其志非小,縣公獨不見前日大鬧臨安乎?」縣令變色曰:「前日大鬧臨安,黨與甚眾,且皆強梁跋扈之徒,此人孱弱一書生,彼自詠南宋之武穆王耳,豈得以筆墨之故,陷人不義?不義之行,侯長孺不為也。」王多管語侵縣令,縣令置若不聞,竟將皇甫-釋放。且勉之曰:「玩汝詩詞,頗懷忠義,異日得志,莫渝初心,侯某有厚望馬。」皇甫-拜謝而起。王多管懷恨而出。

按縣令姓侯名長孺,南陽人也。初任錢塘,下車伊始,王多管即遣人饋蒸豚一蹄,長孺不便推卻,受而啟之,內藏百金,長孺大異之!受豚反金,後稔知積惡有素,但未發覺。時偵察之,長孺杜絕請托。多管無門可入,搜得此事,謂指斥乘輿,坐以大逆,或可挾制,不敢不從,發發利市。詎知侯長孺以賜同進士出身,作民牧,豈不曾作過詩來,而落汝含沙射人圈套也。王多管出衙,大怒縣令,思中傷之。遍造無根謗言,震撼上官。又令其子王元賄買沿江巨盜,多於錢塘江近時時搶掠,戳傷人命。又令人常在江邊打撈浮浪屍首,或去頭足,或損陽陰,捏作無影疑案,如此之類,種種不一。月餘,錢塘縣遂有不決之案七十餘端。縣令公事旁午,上官切責,下民抱怨。侯長孺初任尚有循聲,至此竟左支右絀了。更還有錢塘榷稅、田土婚姻,吏胥舞弊,逐節生枝。委決略有缺陷,皆索瘢剔痍,人人上控。平章脫脫大怒,以不職奏免,罷官而走。

王多管大喜得計。誰知事有巧遇,恰好錢塘繼任,姓葛名天民,亦湘江人氏。皇甫-深得侯令救護,十分感激,既見王多管種種不法,百計傾陷,老大不平,然無可借手。聞葛天民補任錢塘,正合機會,遂將前事逐一告之。葛天民與皇甫-下帷數載,誼屬中表。因皇甫-見宋滅元興,無心仕進,故遊歷京湖,仍然書生。葛天民生性疾惡如仇,王多管之名,耳之最久。一-任,見被害之家,告王多管者,狀子如雪片飛來。葛天民立獲數盜,用重刑榜掠,供出其子王元賄托之謀,即將王元拿至質讞。誰知王元狡猾凶頑,克肖乃父,倔強不服,株連吏役,與天民-牾。天民大怒,將蠹役數人立斃杖下。胥吏恨入骨髓,夾拶群盜,死去活來,一口咬定王元,至死不變。王元亦受刑不過,盡皆吐實。王多管至此,惡貫始盈,方得伏法。

而按察金事哈刺哈孫,並知府阿速,以天民執法,而少趨奉,偏將招詞層層駁辯從輕,未能大辟。葛天民怒氣無處發洩,將王多管刺了雙目,其子王元剜去二肘,發往袁州府萍鄉縣安置。

前案始明,正值侯長孺亦按籍復仕。分發江西。聞知此事,遂求任萍鄉。至任所,令人察之,見王多管在一斗室中,瞑目上坐,口中喃喃,自言此案如何起結,如何更變,如何聳動官府,條分縷晰,了了甚明。其子旁列矮坐,以足指夾筆管書之,報知長孺,令人拿至,將父子立斃杖之。人以為天道好還,毫釐不爽雲。

《元代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