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三藩爵位既高,專政既久,自然而然流露出跋扈飛揚的樣子。滿朝臣子都知道他們必要鬧事。加之老臣凋謝,這幾年工夫,範文程、洪承疇等一班元老,都已先後辭世,執政的都是新進末學,哪裡還在三藩眼裡。也是合當有事,這一年,平南王尚可喜忽地拜發一折,奏請歸老遼東,把廣東藩邸事務,讓於兒子之信管理。你道他為甚拜這一折?原來,尚可喜在廣東,一點兒主都不能做,邸中大小事務,悉由世子之言獨斷獨行,可喜苦得要不的。門客金光替他想出這一個主意,巴望聖祖欽召進京,就好當面陳奏。誰料部裡頭議出來,竟准其徙藩回籍。這個消息傳到滇、閩兩省,平西王吳三桂,靖信王耿精忠,兔死狐悲,心裡都各不安起來。於是先後上折,奏請撤兵。聖籌叫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朝臣大半主張勿徙,只有戶部尚書來思翰、兵部尚書明珠、刑部尚書莫洛等幾個力請徙藩。再令議政大臣各王貝勒重議,議了多時,依舊主著兩說。聖祖道:「藩鎮久握重兵,勢成尾大,終要鬧出事來,不過早晚差一點子罷了。眼前吳藩的兒子、耿藩的兄弟,都在京裡頭,趁這會子就徙,諒總不致有甚變動!」遂下旨准如所請。上偷傳到雲南,三桂大吃一驚,暗道:「今兒奪得我藩地,明兒就削得我兵權。我這性命兒要存要取,自己還能夠做得主麼?」於是聲言防備緬夷入寇,傳齊藩標各將,天天下校場操演,一面派人看守各處驛站,無論公文私信,只許傳進,不准遞出。因此,滇中舉動,京裡頭並不知曉。
爵不上兩個月,北京放出兩位欽差,來催問吳王動身日期,一位是侍郎哲可肯,一位是學士博達禮。三桂雖接著詔旨,卻總推三阻四,不是說身子不好,就是說預備未周,今兒約明兒,明兒約後兒,到後來真也不能再約。這日,三桂絕早起身,傳下教令,本邸訣都統、各總兵、各佐領,齊集王府伺候。辰牌時候,升了帳。諸將排著,班打跆兒叩見。三桂向下一瞧,見紅頂兒,藍頂兒,晶頂兒,花翎兒,搖搖幌幌,擠滿了一屋子,遂發言道:「眾位少禮,本藩今兒有幾句話,要與眾位談談,所以特地召眾位到這裡來。」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把眼珠子向四下一瞧,隨問道:「眾位現在都是朝廷一二品大員了,眾位可曉得頭頂上那前程兒,從哪裡來的?」眾人都道:「這都是皇上的洪恩,王爺的栽培。」三桂搖頭道:「都不是。」都統夏國相搶上一步道:「沐恩愚昧,還要懇求王爺指示。」三桂道:「眾位的前程,都還是大明朝皇帝的恩典。」眾人聽了此話,雖沒有問難,臉上卻都露出奇詫的形色來。只聽三桂道:「想我吳某,三十年前,是大明朝的平西伯、山海關總兵,因為遭著國難,才到清國借兵,替主子報仇雪恨。南征北戰,十多年工夫,才爭到這點子前程。飲水思源,不都是大明皇帝恩典麼?」說到這裡,便發一聲歎道:「誰料我們爭到手前程,舊主子早不到哪裡去了。」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心裡一陣酸楚,眼眶裡都幾乎滴下英雄淚來。三桂道:「我們受了舊主子如許恩典,現在要遠徙遼東,理應舊主子陵前去告一聲兒別。我已經備下牛羊三牲,叫人在永歷皇陵前擺設了,眾位肯跟我去叩祭麼?」眾人齊聲願去,應得異常悲壯。三桂道:「叩祭舊主子,須要改穿舊朝制服;穿著現在的衣服,舊主子見了要心痛的。」眾人又齊聲答應,這一聲比得前更來悲壯。三桂回頭道:
「抬出來!」就見家人抬出十多隻箱籠,當堂打開。蟒袍冠帶,滿滿的都是明朝衣服。三桂第一個更換,眾人挨次穿戴,頃刻間都變了明朝人。三桂率領眾人,步行出城,到永歷帝墳前,伏地大哭。眾人全都大哭。各營的兵士,滿城的百姓,都被他們這麼一來,激動故宮離忝的念頭,都各放聲大哭。那悲痛聲浪裡頭,挾著忿怒的氣息。
雲南撫台朱國治,跟哲、博欽差聽了這般哭聲都各駭然。
派人探聽,報說是平西王哭祭皇墳。朱國治搓手道:「完了完了,我是封疆大吏,沒處逃的。二人不妨自便。」二人都道:
「這一層朝廷也曾慮到,眼前怕還不至於麼。預計三藩兵馬,按站起行,當在儀揚地方會集。」國治道:「瞧眼前的樣子,怕等不到會集麼。」二人道:「我們且去瞧瞧。」隨乘轎望平西王府來。只見府門前排列著許多兵士,一個個彎弓露刃,怒目橫眉,大有尋事的樣子。下轎進內,見各將都穿著前明服制,曉得不妙,但已經來了,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進內。只見吳三桂高坐府堂,面前橫列五七隻方桌,桌上滿滿堆著金銀珠寶綢緞衣服之類。瞧見二人,也並不起身相見。只聽他向眾將道:「清朝的天下,沒有我吳三桂,永遠不會得的。我們汗馬血戰幫了他三十多年,這會子初初平靖,他就用不著我們了,一紙詔書徙我們到關外去。從來天威莫測,到了北京,或者再下一詔,解散藩眾,也是說不定的。只可憐我們三十多年,同甘苦共患難的老弟兄,從此竟要分手了。」眾人聽到這裡,一個個咬牙切齒,怒髮衝冠。三桂把手向桌上一指道:「這點子東西,都是歷年積蓄下來的,現在分給眾位,做一個留別的紀念。將來解散之後,萬一我有甚不測,眾位見著東西,就如見著我自己一個樣子。我吳三桂再有一句話,告知眾位,現在的皇帝,跟我們原不是一種,從來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後眾位須格外要小心謹慎,免得遭人家疑忌。」話未說完,早見眾將齊聲道:「番子這麼不知好歹,我們還是動手反了罷,免得受人家鳥氣。」三桂急道:「眾位快休,如此被撫台知道,你我性命都要休了。」胡國桂道:「什麼鳥撫台,我去殺了他再說。
」提著刀忿忿地去了。霎時提進一顆血淋淋人頭來,大呼道:「朱國治已被殺死,我們就此反罷。」三桂大哭道:「我吳三桂從此被眾位陷了!」也隨下令把哲、博兩欽差下在牢裡,一面豎旗起事,自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推奉崇禎三太子為主。移檄遠近,其辭道:
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為檄告事,本鎮深叨明朝世爵,統鎮山海關。一時李逆倡亂,聚賊百萬,橫行天下,旋寇京師。痛哉!毅皇烈後之崩摧,慘矣!東宮定藩之顛跌。文武瓦解,六宮絲亂,宗廟丘墟,生靈塗炭,臣民側目,莫敢誰何?普天之下,竟無仗義興師。本鎮居關外,矢盡兵窮,淚血干竭,心痛無聲。不得已許虜藩封,暫借夷兵十萬,身為前驅,斬將入關。李賊遁逃,誓必親擒賊師斬首,以謝先帝之靈,復不共戴天之仇。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擇立嗣君,更承宗社,不意狡虜再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據燕京,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虎進狼之非,追悔無及。將欲反戈北逐,適值先皇太子幼孩。故隱忍未敢輕舉,避居窮壞,艱晦待時,蓋三十年矣。彼夷君無道:「奸邪高張道義之儒,悉處下僚,斗筲之輩,成居顯職。君昏臣暗,彗星流隕,天怨於上;山嶽崩裂,地怒於下。本鎮仰觀俯察,正當伐暴救民順天聽人之日也。爰率文武,共謀義舉。卜甲寅年正月元旦,推奉三太子。水陸兵並發,各宜凜遵誥誡。
礦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雲南提督張國柱接到檄文,盡都起兵相應。彼時文報除了驛遞,沒有別的法子,所以京裡頭一點兒沒有知道。
這日早朝未罷,聖祖正與明珠、索額圖等一班大臣,討論旗人守制事件。守門侍衛飛奏,有人騎馬直闖午門。聖祖不勝駭異,忽見一個晶頂官員,形色倉皇,飛步奔上殿來。護駕侍衛慌忙阻攔。那人在丹墀上一絆腳,拍塌一交,跌倒在地,就此昏了過去。群臣盡都愕然,內中要算兵部尚書明珠最為鎮定,先到那人身旁,打量一會兒,回奏:「這是旅往貴州督理徙藩事件的戶部郎中薩穆哈。」聖祖傳旨,叫把薩穆哈救醒詢問。
於是,眾內監忙用薑湯灌救,救了大半天,方才甦醒。薩穆哈只說得兩句話:「吳三桂反了,滇黔兩省,盡都從賊。」卻又昏了過去。聖祖忙傳太醫煎參湯給他接氣,闔朝官員聽到這個消息,盡都慌了手腳。薩穆哈喝過參湯,恢復了原氣,才奏道:「黔中得著消息,甘制台就要督兵拒守,怎奈標下各官都不肯聽他號令。等到甘制台令箭出去,他那中軍官,早構了衣服,豎了白旗,投從賊子多時了。甘制台知事不妙,連夜逃出省城,想檄調各地防兵,徐圖恢復。才到鎮遠,碰著賊軍,就被生生捉去,活活處死。微臣單馬疾馳,晝夜趲行,一總走了十二天,才能夠見著皇上。不知那邊這會子擾得怎麼樣了。」聖祖道:
「這樁事情,我自有道理。你途中辛苦了,家去歇歇罷。」說著,外面送進一封湖廣總督蔡毓榮八百里加緊奏報,也是報告雲南亂事,與薩穆哈所報,大致相同。
聖祖問臣下道:「這事如何料理?」大學士索額圖道:「勢己至此,除了撫還有別的法子麼?十多年不曾見兵革,八旗兵的弓馬戰陣,也都生疏了。吳三桂兵多將廣,各省督撫提鎮,大半又是他的心腹,倘然用兵,就怕國家不見得有利呢!」聖祖道:「已經反了,如何還能夠撫?」索額圖道:「那也很容易,只要把主張藩徙的人,立即治了罪,再派專使到雲南,宣佈德意,准他世守雲南,不再遷徙,不就平靖了麼!」聖祖回向眾人道:「此論如何?」明珠、莫洛等幾個主張徙藩的,見此情形,無不震恐失色。聖祖道:「徙藩這件事,原是我的主意,要治罪先就應得治我。」索額圖嚇得跪下,道:「奴才不知忌諱,該死得很。」聖祖道:「不必如此,你也無非為國家打算。」索額圖謝過恩。只聽聖祖道:「做主子的,一味軟弱,還能夠辦什麼事!從來說天尊地卑,天之所以能夠尊,就為它能生能殺。要是一味祥風瑞雨,沒有霜雪雷霆,還有誰來尊它!朕計已決,不管敵的過,敵不過,總用兵痛痛剿辦就是了。」
索額圖道:「廟算高深,固非奴才等所能窺測。這是耿尚兩藩,與吳逆休戚相關的,倘或聯絡了一氣,事情就難辦了。可否懇恩兩藩暫時緩徙,免得多所周搬。」聖祖道:「這話也是。」
於是一面派欽差到閩、粵兩地,叫兩王不必搬家;一面下旨削掉吳三桂官爵,把三桂的兒子額駙吳應熊收了獄。命都統巴爾布率滿洲精騎三千,由荊州守常德,都統珠滿率兵三千,由武昌守岳州。都督尼雅翰、赫葉席布根、特穆占、修國瑤等分防西安、漢中、安慶、兗州、鄖陽、汝寧、南昌各處緊要地方,又拜順承郡王勒爾錦為寧南靖寇大將軍,大學士莫洛為經略大臣,總理軍事。朝臣見清聖主胸有成竹,調度井然,都各暗暗喜歡。
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廣西將軍孫延齡,平南王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幾個月工夫,一齊都變,各地告急本章,雪片相似。聖祖雖是雄才大略,究因亂地廣闊,難於照料。派出去的將,奏報回京,勝仗總是小勝,敗仗總是大敗。雲貴、川粵、湖廣、陝西、江西、福建十多省地方,三五年裡頭,全都失掉。清聖祖焦灼萬分。這日,正與議政王大臣在便殿上討論平亂方略。忽報西藏達賴喇嘛有奏報至。拆開一瞧,都是替三桂遊說的話,略稱吳某窮蹙乞降,懇恩貸其一死,如果鴟張不服,也請格外施恩,免得兵連禍結。又報欽天監副官、西洋人南懷仁奏報火炮製成,請旨派員驗收。聖祖歎氣道:「西藏達賴,深受本朝厚恩,誰料他倒不及西洋人忠義。」隨命安親王岳樂去驗收火炮,一面嚴旨申斥達賴。
卻說吳三桂初起時光,龍吟虎嘯,雲合風從,很有點子聲勢。平南王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定南王、女婿廣西將軍孫延齡都起相應。又派人西通達賴喇嘛,東聯台灣鄭氏,幾乎成了約從的樣子。可惜眾心不齊,各人要緊圖謀私利,你爭我奪,自家窩裡頭先鬧起來。清聖祖乘間用了個反間計,把耿、尚、孫盡都離掉,剪去三桂雙翅兒,卻就叫耿尚等還兵攻三桂。又派幾員滿洲驍將,節節進攻,步步為營,逼得三桂走投無路。雖也曾建過年號,即過帝位,虛名兒濟不得實事,這短命皇帝,只落得憂憤而死。吳三桂一死,手下那班文武,都是沒有遠見的,主張進取,主張退守,紛紛不一,支持不到兩年,一敗如灰,煙消霧散。蕩蕩乾坤,依舊是大清世界,什麼昭武皇帝,洪化皇帝,那屍身兒都被騷韃子搬到北京,磨骨揚灰,治了個心滿意暢。耿精忠、尚之信、孫延齡信了反間計,大家出死力幫著大清,攻打吳三桂。等到三桂滅掉,清聖祖知恩報德,一紙詔書,把他們召進京來,一古腦兒誅殺個盡淨。於是大赦天下,特下一道上諭道:
當滇逆初變時,多謂撤藩所致,欲誅建議之人,以謝過者。
朕自少時見三藩勢焰日熾,不可不撤。豈因三桂背叛,遂諉過於人。今大逆削平,瘡痍末復,其恤兵養民,與天下休息。清聖祖聰明睿哲,他那聖德神功,說書的這張笨嘴,哪裡稱述得盡。更有一樁奇特處,他那風月性情,倜儻行止,那怕軍書旁午時光,依舊我行我素,自在非凡。可知聖人自有真固,非俗子凡夫及得到的。吳三桂在衡州地方,即位改元,置百官,封諸將,這時光天下事情,亂得如麻一樣。聖祖對著群臣,愁眉苦眼,裝出一副宵旰憂勤的樣子。等到一退朝,卻偷偷換了衣服,溜出皇城,到各處私街曲巷,瀏覽春色。一日回宮,小太監瞧見,跟隨進來,伺候他換衣服。聖祖並不理睬,踱進乾清官,歪在炕上出神,小太監伺候了半天,不見說要換,又不叫退出,只得捧著衣服,在旁呆立。總管太監李福全,進來請聖祖晚膳,瞧見這個樣子,很為詫異。遂請道:「爺可要開飯?」聖祖癡癡的,只是不答。福全又請一遍,還沒有聽,只得走近身旁再問。聖祖才如夢初醒道:「你來做什麼?」福全道:「請爺晚膳。」聖祖搖搖頭。福全道:「各宮娘娘,各邸抉格,都要侍席的。爺不吃,難道叫她們都挨餓不成?」聖祖道:「傳旨她們先吃罷,我還要等等呢。」福全無法,只得叫小太監傳旨去吃。守門小太監進報:「慈寧宮掌院傳懿旨來也。」聖祖慌忙跪接。那掌院走進宮,就道:「皇太后有旨,叫皇帝早點子安睡,被兒蓋得嚴一點,春寒比不得冬天,涼了不當穩便。」掌院說一句,聖祖應一句,直等說完,方才起身。福全留掌院喝茶,就告訴他,爺身子不爽快,不過來請安了,煩轉奏皇太后。」沒有頓飯時辰,掌院又來傳懿旨,立叫太醫院入宮請脈。請過脈,藥方兒皇太后還立等著要瞧呢!聖祖抱怨福全道:「都是你大驚小恐,鬧得皇太后都知道了。
我又沒有什麼病,不過心裡煩躁,略靜養養就好了。」福全笑道:「我的爺,我可嚇怕了呢。不記去年那一回,爺服了金太醫的什麼步步矯藥丸兒,召了五格格、七格格一塊兒玩。說是試試藥性兒,到後半夜把奴婢不曾幾乎嚇死。連接五六個人的氣,我的爺才醒了過來。後來皇太后知道,把我叫去,狠狠罵了一頓,還交代以後爺有什麼,立刻就要奏報,我如何敢隱瞞呢!」聖祖搖頭道:「從前的事,還提它怎的。停會子太醫來了,咱們不要瞧罷,我身子很健呢。」福全道:「但願這樣,只是奴嬸瞧爺,沒有往常的活潑。」聖祖道:「我知道你誤會了,人家心裡頭不如意,怎麼誤到身子上去。」福全聽說,心裡明白,點頭道:「那也怪不得爺,但是憂也沒中用,勸爺想開點子罷。這賊子總有一天惡貫滿盈的。」聖祖道:「你講的是什麼?」福全道:「爺不是為了吳三桂憂悶麼?」聖祖笑道:「吳三桂這逆賊,誰耐煩還去憂他。」福全道:「我道爺為了吳逆,原來不是。奴婢愚笨,這卻想不出了。」聖祖道:
「我另有一樁事情,比了吳逆亂事,難起十倍還不止呢。」福全驚道:「這又是什麼事?可否求爺告知奴婢?」欲知聖祖說出何事,且聽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