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皇太后當下喚回那太監道:「我已經苦得這個樣子,你還要替我禽獸跟前去出醜,那不是怕我死得不快,催促我麼?」太監道:「奴婢見太后憂傷過甚,想不出個寬慰法兒,因念十四阿哥沒什麼,太后終會好點子的。你看這幾日裡頭,總沒好好的吃一餐,還要哭泣,一身肉都瘦干了。你老人家要有個好歹,還有誰疼十四阿哥呢?」太后哭道:「我自己知道不過挨日子罷了,橫豎這種日子,我也不要過,死了乾淨多呢。」眾太監富娥勸了好一回,方才過去。從來說憂能傷人,太后有了這麼一位孝順皇帝,天天拿這些不如意事來孝順她,如何禁受得起!到這年五月裡,舊疾舉發,不多幾天,竟跟隨聖祖升天去了。一應喪葬典禮,自然悉照舊章。世宗當著人,少不得擗踴哭泣,做出些哀痛樣子。大事已畢,世宗就召心腹大臣計議道:「阿其那、塞思黑俱伏冥誅,太后也崩了駕,只是大阿哥、二阿哥,一個殘暴橫肆,一個昏亂失德,雖然都已禁錮,保不住還有人想尊奉他們,幹那不規的舉動。聖祖皇帝原有過硃筆諭旨,聯若不諱,二人斷不可留。這道諭旨,還存在宗人府裡頭呢,彼時朕因念及手足,心有不忍,所以沒有遵行。現在他們一個恃著長,一個恃著做過太子,都想不安本分。你們瞧可要諭飭宗人。府查讀聖祖諭旨不要?」眾人自然順口兒都說:「好。」世宗正欲下諭,宗人府張廷玉笑奏道:「皇上此舉,知道的果然不說什麼,那起糊塗臣民不說皇上遵奉遺詔,大義滅親,倒像咱們容不下人似的。依臣愚見,既然寬仁了那些日子,索性寬仁了下去,好在兩人都是禁錮了的,雖有助亂之人,一時間料難興妖作怪。」世宗聽了,方才罷手。不料一到次日,鹹安宮看守官就奏報廢太子允礽忽感時疾,請旨定奪。
世宗立即下旨,著太醫院醫官人鹹安宮診治,卻故意做出關切的樣子,連派重臣前往探問。無奈病勢一天重似一天,服下湯藥,毫不見效。世宗又下恩旨,准他的兒子弘皙入內侍奉。醫官奏報病勢危篤,又下特旨准照親王例用黃輿儀衛。廢太子病不到十天,究竟是死了。世宗十分痛悼,下旨迫封為和碩理密親王,特派大臣辦理喪事,又親往哭奠,封他的兒子弘皙為郡王。從外面看來,手足之間,也可算得仁至義盡了。那弘皙雖封郡王,究竟不敢居住京師,就在京西鄭家莊,辟一所私第,住在那裡逍遙快活,做一個聖朝隱士。後人有詩歎道:
思子無台異漢皇,皇孫終老鄭家莊。
從今正大光明殿,御管親書禁扁藏。
世宗當時果然志得意滿,心悅神舒。誰料天子的威嚴,只能禁人家身子,不能禁人家口兒。早被人泛泛洋洋,傳佈了開去。不到一年,雍正皇帝謀父逼母,弒兄屠弟,遍天下沒一個人不知道。虧得世宗賦性沉毅,並不因俗論悠悠稍改初志。這日,有人回「雍和富工程完竣,請旨派員驗收。」世宗隨點派了怡親王允祥,一時驗畢復旨,奏稱工程十分堅固。世宗道:「我一竟忙著,沒有去瞧過,今兒沒事,倒要逛逛去。隨叫喚鄂爾泰張廷玉來跟我一塊兒走。」霎時召到二人,見世宗這麼寵幸,心下自然歡喜。世宗道:「可惜年羹堯不在眼前,他是朕的患難朋友。聯在潛邸,他沒一天不到我家來,這會子改了雍和宮,他要是瞧見了,不知又怎樣的感歎呢!」廷玉道:「年大將軍在西陲,軍律最嚴不過,所以所向有功。」世宗道:
「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這班做兵的人,如何寬得一寬」
就要鬧亂了,哪裡還能夠打仗?年羹堯這人,朕與他從小兒共事到今,他的脾氣,朕都知道,才派他去的呢。」說著,早到了雍和宮。只見崇閣巍蛾,層樓疊起,後殿供著歡喜佛像,或是猙獰如鬼怪,或是美貌如仙女,有女有男,有人有獸,卻都精赤著身子,做出種種歡喜法相、後人有詩道:黃教由來國俗崇,雍和潛邸辟離宮。
須知我佛名歡喜,丈六金身色即空。
游畢回宮,皇后鈕祜祿氏接著問道:「爺要做好事麼,巴巴的帶了人逛廟去。」一語未了,皇子弘歷進來請安。世宗因問:「這早晚才下學麼?」弘歷道:「下了好一會兒了。」世宗道:「總是貪玩。下了學就進來才是。」因命傳跟弘歷的人來問話。弘歷笑道:「子臣原就要進來請安的,知道父皇在逛廟,不敢先見母后,才晚了一步兒。父皇教訓過,子臣以後改就是了。」世宗喜道:「好孩子,難為你小小年紀,就這麼知禮。」皇后見世宗歡喜,隨道:「爺明兒閒了,也帶他逛逛去。
咱們的舊府改了雍和宮,他也沒有瞧過呢。」世宗道:「這地方也是他逛得的!」皇后忙問:「為何?」世宗道:「你見了也會知道的。」皇后知道有故,也就不言語了。
這位弘歷皇子,說是皇后鈕枯祿氏所出,其實內裡有一段奇奧事故兒。後人有一首宮詞,專指弘歷的事,其辭道:
葵然富貴亦神仙,內使傳呼敞御筵。
不辨呂嬴與牛馬,上方新賜洗兒錢。
原來世宗在潛邸時,折節下交文武大小訣官,沒一個不交好。彼時有一個海寧人,姓陳的,跟世宗最為莫逆。陳姓,原也是海寧大族,從前明到清朝,一竟簪纓不絕。聽說他們的祖墓,是個很好的好風水,名目叫什麼萬福來朝,因四面環著湖水,來往船隻,揚帆行駛,宛如一萬隻蝙蝠特來朝他那墳墓。一般看這墳地的人,曾許他家子孫貴不可言。只是數十年來,究竟也不曾應驗過。這一年,陳家太太生了一位公子,陳老爺萬分歡喜,趕忙擇日舉行湯餅會,發帖遍邀親友。正忙亂著,忽家人飛報:「雍親王來拜。」陳老爺慌忙出接,迎到花廳,煮茗清談。彼時親友送禮的絡繹不絕,雍親王就問:「府上有何喜事?」陳老爺道:「沒什麼事,荊人昨晚舉了一子。」雍親王道:「昨晚麼,什麼時辰呢?」陳老爺就說了時辰。雍親王笑道:「巧極了,怎麼有這般巧得巧事!咱們家也添了一個孩子,日子時辰,都是同的,巧不巧呢!別是這兩個孩子,約會了來的。」陳老爺道:「原來福晉也添了位皇孫,果然巧的很。將來我們那小犬靠著王爺合皇孫的福保不定有點兒造化呢。」雍親王道:「小王斗膽,意欲請把新孩子抱出來瞧瞧,不知見允否?」陳老爺道:「那就是他的福氣了。」說畢,親自入內,抱了出來。雍親王接過一瞧,見這孩子鼻直口方,五官甚是端正,烏溜溜兩顆眼珠子,逼著人很是有神。笑道:「好個相貌,將來必是不錯的。」隨遞還了陳老爺。又談了一回別的事,告辭而去。臨走雍親王說:「小王回家告訴內子,怕內子也要來看呢!」
陳老爺回到房裡,太太就問:「哪一家王爺這麼不知忌諱,小孩子家,三都沒有洗,嫩蕊兒似的,就抱出堂去?」陳老爺道:「這位王爺,就是當今的第四皇子雍親王,我敢違他命麼!
你不知雍親王福晉也生了一位皇孫,跟我們那孩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時,你道巧不巧?不過我們是儒素家風,他們是天潢貴胄,就這點子不同罷了。」陳太太道:「有這麼的巧事,那真巧死了人。」一語未了,門上報:「雍親王府差來四個太監,四個女人,說奉著王爺的話,要面回老爺,現在廳上等候。」
陳老爺道:「這又是什麼事呢?」說著出去。一會子進來,面上露著為難的樣子。太太問是什麼事,陳老爺道:「真真難死了人!王爺差人來,要把咱們孩子,抱家去瞧一瞧,就送還。」太太道:「王爺不是已經瞧過了麼,才瞧過怎麼又要瞧了?小孩子家,又不是西洋活寶,頻瞧他怎麼。」陳老爺道:「方纔是王爺瞧,現在不是王爺瞧了。」太太道:「不是王爺瞧越發不必理他了。」陳老爺道:「是福晉要瞧,好不理她麼?」
太太道:「抱去是不行,請福晉到咱們這裡來瞧了罷。」陳老爺道:「你說得好輕易的話兒,福晉跟你一樣,才產了皇孫,如何好出門呢?」太太道:「竟沒有法子回他麼?」陳老爺道:「就是這個為難。我才對來人說,進來與你商量,你可有法子沒有?」陳太太還沒有回答,家人報稱:「雍府太監叫回老爺,天可不早了,要回去復王爺命呢。」陳老爺皺眉道:「偏又是這麼要緊,可叫人怎樣呢!」陳太太道:「王爺總也要講理的,沒的人家小孩子,要抱去就抱去。不聽他,可又拿我們怎樣。」陳老爺道:「真是婦人家見識,一點兒不知輕重!
理這個宇,可也是向王爺家評得的?他們一惱,小則傾家蕩產,大則性命兒都不保。你敢逆他,我可不敢。」陳太太道:「那就沒有什麼商量了,抱了去,給他瞧了就完了。」陳老爺道:
「你答應了麼?」陳太太道:「我要不答應,你又不容我不答應,沒的說,只好答應了。」陳老爺道:「光怪我也沒用,我也叫沒奈何呢。」隨命了五六個妥當家人,並三四個老媽子等,抱著新孩子,跟隨王府來人,一塊兒走。陳老爺親送出大門,直望得瞧不見了,才始進內。
一時跟去的家人老媽子等回來說道:「奴才等陪送到二門,就不能進去。太監傳王爺的命,叫奴才哥先回來拜上老爺,請老爺盡寇放心。停會子,王爺親自送哥兒回家,現在福晉還要餵乳給哥兒吃呢。」陳老爺道:「福晉也太要好了,放著自己孩子不喂,倒喂咱們家孩子。」此時閤家人,心俱惶惶不定,陳老爺更似熱鍋上螞蟻似的,從裡到外,從外到裡,一刻都沒有停留。
爵不兩個多時辰,陳老爺才想到大門口瞧望,忽見家人飛跑進來,報稱王爺府裡,派人抱送哥兒回來也。陳老爺夫婦,宛如得了鳳凰一般,陳太太叫「快抱進來!快抱進來!」陳老爺早一步並成兩步,奔出去接了。那太監還呈上王爺、福晉的見面禮兒,什麼金壽星、金顆子之類。陳老爺隨口謝了一聲,也沒暇細看,接了孩子,就進房來。那太監還說:「哥兒睡得正熟,老爺倒要輕一點子,小人兒家怕要嚇呢。」太監去後,孩子恰好睡醒。陳太太抱來一瞧,見那面龐兒清秀了好些,詫道:「怎麼一時間變了樣子了。」等到替他換尿布兒,解開襁褓兒一瞧,不覺大驚失色,道:「哎喲!咱們家孩子,被他換了去也。」陳老爺怪問怎麼了,陳太太道:「你來瞧瞧,都是你呢!」陳老爺走到床前,見這孩子的小人道兒沒有了,原來男孩子早變了個女孩子。陳太太道:「我不依,你替我依舊換了回來才罷。」陳老爺道:「這是萬想不到的事。事已成事,也不必說了。」陳太太道:「難道就此罷手不成?」陳老爺道:
「快別嚷了!這是這孩子的福氣,咱們家的晦氣。你要嚷出去,鬧得人家都知道了,怕還有非常大禍呢。」陳太太被老爺提醒,一想不錯,也就不敢言語了。陳老爺又傳齊家人老媽子等,吩咐道:「這一件事,大家不許張揚外面。要是有人知道,我只問你們幾個人講話。」眾人齊應不敢。你道這孩子是誰?就是世宗第四個皇子,皇后鈕祜祿氏所出的弘歷。但是這件事,聽說世宗不曾知道,都是鈕枯祿氏一個兒所做。暫時按下。卻說世宗的心腹臣子年羹堯,自從那年拜為撫遠大將軍之後,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把青海叛藩羅卜藏丹津部落,驅殺得四分五裂。捷報到京,世宗下詔,封年羹堯為一等公,岳鍾琪為三等公,隨飭岳鍾琪搜剿餘黨,年羹堯仍回陝甘總督本任。這時,年公爺功高望重,威震中外,遙主朝政,手掌兵權,富貴威嚴,真可算得一時無兩。年公爺任上請有一位西席先生,姓王,表字涵春,本地人氏。年公爺家法森嚴,待遇家人僕隸,往往軍法從事。一日,公爺與涵春同桌吃飯,涵春無意間飯裡頭挑出了兩顆谷粒,年公爺就查問誰淘的米,家人照實回稟是某某。年公爺起身入內,霎時間一個家人捧進一個盤來,盤裡頭盛著個血淋淋的人頭。又一天,涵春要洗手,叫館僮拿水來。館僮捧盆不謹,潑濕了涵春衣服,偏偏被公爺瞧見,立喝人把館僮的雙手斫掉。因此,涵春對著公爺,很有點兒忌憚。平日沒事,很不願與他見面。也曾辭過幾回館,怎奈公爺執意不許。這日,又聽得公爺請王命斬掉一個幕友,為的是那幕友不曾得公爺允許,私瞧了一封機密要信。涵春愈益驚怕,面見公爺,力求辭館。年公爺笑道:「何必如此要緊,終不然我屈留了先生一輩子。小兒輩正賴春風薰沐呢。」涵春道:「不然,晚生也很願盡點子棉力。實因大將軍秋怒春喜,風雷莫測。晚生是山野鄙夫,沒有見慣,未免有點不寒而慄。」公爺笑道:「羹堯雖然粗鄙,終不會無端開罪先生,盡放心。且侍兒輩稍有進益,自當備車奉餞。」涵春無奈,只得留下,從此把辭館之念,丟向九霄雲外。
魁了兩月有餘,忽館僮報稱,今日大將軍傳諭廚房,叫備全席精菜,不知又要請哪個上客呢。涵春聽了,並不在意。到上燈時,忽報「大將軍到。」只見年公爺滿面春風的進來,笑向涵春道:「今兒備幾餚粗菜,與先生共飯,明日就送先生行也。」涵春自就館以來,從不曾見公有過這樣的笑容,隨答:
「大將軍又何必這麼費事?」公爺道:「也不費什麼事,不過談談罷了。」說著,已到花廳,見紫檀桌上象箸銀杯都已陳設定當,公爺請涵春上坐,自己主位相陪。承值家人雁翅般站立兩旁,斟酒上萊,一點兒聲息沒有,嚴肅整齊,宛似行軍臨敵。公爺詞鋒原是很健的,喝了幾杯酒,就談吐風生起來,不過談的都是春秋戰國故事,後半句話涉到時務上頭。酒至半酣,忽命老蒼頭引少公子進來,與涵春敬酒,涵春起過接杯。公爺笑道:「先生盡坐著,小人兒家敬杯酒算什麼。先生教誨了他這多年,日後倘有寸進,都是先生成全他的呢。」說罷,就喝公子過來,將起他衣袖兒,執住臂膊,只一口,早咬下了血淋淋一塊肉。少公子痛得屏住氣,一聲兒都不敢哼。公爺揮手道:「進去罷!」蒼頭就引著公子退了去,涵春驚得目瞪口呆。瞧公爺時,談笑風生,依舊沒事人一般。忙問:「少君忤逆了大將軍麼?」公爺忙道:「今夕只可談風月,這件事請不必問,日後自會知曉。」涵春愈益驚疑,席散歸寢,一夜何曾合眼。次日起身,館僮稟稱車馬都已齊備,皋上白銀百兩,是公爺送與師爺的程儀。涵春道:「我還得公爺前去辭辭行。」一語未了,昨晚那老蒼頭引著少公子進來,一見涵春,少公子就請安道:「家嚴因政務牽絆,不能恭送,叫學生致意師傅,就叫學生代送出城。」涵春忙說不敢。又道:「我正要尊翁跟前去告辭一聲兒,你來得巧,就陪我去罷。」少公子道:「師傅不必了,家嚴正有事呢,去了怕也未必見。停會子待學生轉稟家嚴是了。」老蒼頭也說:「果然公爺正在辦公事,還吩咐我們叫陪著哥兒送師爺出城呢。」涵春道:「這麼,恭敬不如從命,我就不去了。只是你們也不必送,有他們陪著,已經很妥當了呢。」少公子如何肯依。當下行李收拾定當,上車的上車,裝擔的裝擔,王涵春騎上馬,少公子老蒼頭也都騎上了馬,直送出城十里方才分別。
王涵春歸心如箭,巴不得一步跨到家門,催馬急行,途中風景,也沒暇賞覽。走了三五天,方才趕到,卻又大吃一驚。原來涵春家屋舍,原本是蓽門圭竇,簡陋得要不得。這會子卻見巍峨甲第,高徹雲霄,獸戶朱門,備極宏敞,門前還列坐著幾個鮮衣華服的健僕。涵春疑是趕錯了路,正欲詢問,早見那幾個健僕都前來,替自己解裝,爭著叩頭兒稱老爺。涵春愕然。才跨進門,又見自己的妻子滿頭珠翠,遍體綾羅,帶了一大群小丫頭、老媽子,一陣香風的迎出來,向涵春道:「你今兒才回來麼?可不把我們的眼珠兒望穿了呢。」涵春見了這富貴繁華的排場,聽了這溫柔綺妮的言語,真有點自己不信自己起來,不覺失聲道:「我今兒不是在夢裡麼?」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