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額勒登保聽了舒舉人的話,笑道:「那麼情魔,虧你是老夫子呢!要是咱們當將帥的,就不行了。」舒舉人聽了,肅然謝過,於是賓主重談公事。舒舉人道:「旬日之間,川黔兩捷,軍務呢,順手很了。叵耐這班教匪,東流西竄,隨地蔓延,終不是個了局。官兵收復了地方,還要招集流亡,辦理各種善後的事,又未便跟著教匪追來逐去的趕。晚生為了這件事,千思萬想,費盡心機,總沒有個妥善的法兒。可巧昨晚想出一計,本來就要告知東翁的,因為裡頭稍有未妥的地方,現在德參贊既有公文來,那是很好的機會,這計策,正與他暗合,果然行了,教匪就此滅掉,也說不定呢。」額侯忙問:「什麼計策,這麼的利害?」舒舉人道:「就是德參贊來文所說堅壁清野的法子,勸令各地鄉鎮百姓,築造土堡,開掘壕溝,各自為守,賊人沒處擄掠,沒處煽勾,自然撲滅的就快了。」額侯喜道:「果然妙計,費神起一個底子回復他,咱們准聯銜兒會奏是了。」舒舉人應著,當下就復了一道公文去。德楞泰立刻題本,因明亮是兩朝老將,推他領了銜,大意稱說:「臣等自楚入陝,所經村莊皆已焚燼,蓋藏畢已搜劫,男婦皆已擄掠,目不忍見。已擾者恤,未擾者尤宜提防。查各州縣在城之民,有城池以為保障,其村落鄉鎮,僅恃一二隘口,鄉勇或遠不及防,或間道失守,倉皇逃避,不但衣糧盡為賊有,且備衛之火藥器械,反以藉寇而資盜。而各賊所至之處,有屋舍以棲止,有衣食火藥以濟急,有騾馬芻草以奪騎更換,有逼協之人為之鄉導負運。是以自用兵以來,所殺無慮千萬,而賊不加少。且兵力以保城為急,則村市已被虔劉,以保荊襄為急,則房竹安康,已難兼顧。為今之計,欲困賊必須衛民,莫若傷近賊州縣於大鎮,勸民修築土堡,環以深溝,其餘因地制宜,或十餘村有一堡,或數十村為一堡,賊近則更番守禦,賊遠則乘暇耕作。如此以逸代勞,賊匪所至,野無可掠,夜無可樓,敗無可協。如以大兵乘壓其後,殺一賊即少一賊,滅一路即清一路。近日襄陽紳士梁有穀等設堡團守,賊屢攻不能犯。此保障之成效,至川東各屬多有險峻山寨,只須令鄉民臨時移守其中,一如守堡之法,於以御賊安民,必可刻期撲滅」等語。似這麼長規遠略,以為必定可以仰邀宸允,不意朱批下來,竟說:「築堡煩民,不如專禽首逆,所請著無庸議。欽此。」各路將帥的興頭,被這一桶冷水澆得透體冰涼。不多幾時,朝廷又特派勒保為湖廣總督,宜綿為剿匪總統。這兩位大臣,一味的貪財好賄,有功的不賞,有罪的不誅,將士愈益解體,匪勢愈益猖撅。高宗聞之,心愈愁悶。仁宗再三勸解,說:「這都是子臣沒福,乾隆年間,一竟很太平,才一改年號,就亂起來了,那不全都是子臣失德的緣故?」高宗道:「事情依舊是我管著,如何好說是你失德呢?」
這日,仁宗到圓明園給太上皇請安,見太上皇盤膝兒坐在炕上,閉著眼宛如老僧人入定似的,嘴裡頭喃喃念誦,一個字也聽不清,不知誦的是何經咒。仁宗不敢驚動,又沒有賜坐的恩命,只得垂手侍立。一時和珅進來,見仁宗站著,也只得垂手侍立。忽見太上皇問道:「這兩個是誰?」和珅應聲答道:
「是徐天德、孫士風。」太上皇聽了,依舊喃喃的念誦,一時誦畢,才與仁宗、和珅講話。太上皇說起要熱河避暑去,仁宗道:「今年不知怎麼,這裡天氣比了往年要熱好多呢,那邊氣候不知怎樣?」高宗道:「那邊樹木多,總好一點兒。」仁宗道:「太上皇高興,子臣理應隨侍。但這會子教匪還沒有平靖,軍務旁午,子臣留在京裡整理一切,也好使太上皇少勞勞心。」高宗道:「你要整理,那邊也好辦事呢。你的意思我也知道,無非為擾亂當口,咱們走了,京裡頭人心不免就要搖動。其實都是小孩子見解,我正為白蓮教擾亂,才要到熱河去。外邊人見咱們爺兒兩個,還這麼舒齊暇豫,不知咱們有怎麼高深的廟算呢!年年逛的地方,為了亂事就停止,那不是自己先慌張自己了麼,被白蓮教聽了去,擾的愈興頭了。」隨問和珅道:「你聽我的話錯了沒有?」和珅自然隨聲附和。仁宗不敢回駁,只得也答應了,當下散出。仁宗忽然想起那件事,隨叫住和珅問道:「太上皇方才講的什麼話,我聽不懂,你倒聽的懂?」和珅道:「皇上所問不就是太上皇喃喃誦念的話麼?」仁宗道:「不錯,就是那話兒。」和珅道:「那不是話,是個咒語,太上皇天縱多能,世界上所有各國各教的語言文字經典咒語,沒一樣不知道,方才誦的就是喇嘛教所有的喇嘛咒。」仁宗道:
「喇嘛咒有甚用呢?」和珅道:「這喇嘛咒真是了不得,能在千里之外一刻之間,活生生把心上所恨之人立時咒死。不過行咒時光,喝問姓名須要旁人代答。太上皇方才喝問老臣,只道徐天德、孫士鳳,都是白蓮教首領,太上皇平日最恨不過的,才代答了這兩個人名字。」仁宗道:「喇嘛咒這麼利害,你總也會的了。」和珅道:「老臣也是太上皇教授的。」仁宗聽罷嘿然。次日太上皇頒出誥諭,擇定五月初九日啟蹕,出狩熱河。高宗耽安逸樂,一年四季住的都是福地。春天住的是圓明園,夏天住的是熱河行宮,秋天住的是奉天故宮,冬天住的是京師大內。天下亂得江翻海倒,他老人家依舊沒事人似的逍遙巡狩。其實他也有他的長處,雖然終年遊逛,事情卻依舊辦理的,即如這會子住在熱河,軍報絡繹,半夜裡還常常批閱章奏呢。一夕,為了樁什麼事,叫太監軍機處去宣召軍機大臣。太監走了一趟,回奏軍機大臣都家去睡覺了,一個都沒有在那裡。高宗聽了沒好氣,隨道:「我還在辦事呢,他們倒那麼安逸,真都是福氣人兒。」太監道:「待奴婢到他們家裡去傳旨。」
具宗道:「不用驚動他們了,章京還有個巴麼?」太監道:「奴婢才到軍機處,見那邊靜悄悄地,案上的燈兒也只黃豆大小的光亮,一個瘦子瞇著眼,在那裡瞧書兒,軍機大臣回家的話,就是他告訴奴婢的,這瘦子是不是章京,奴婢也沒有問及。不過那麼一所大屋子,只剩他一個兒在那裡呢。」高宗道:「你去問問,是不是本署的章京?是,就召他來。」太監領旨而去,一時引了一個瘦臉摳腰的晶頂官員進來,叩頭兒見駕。高宗道:「你叫什麼名字?」那人回奏:「微臣吳熊光。」高宗道:「你原衙門是哪一個?」吳熊光道:「微臣原職是通政司參議。」高宗道:「在軍機處當了幾多年數差?」吳熊光道:「五年多了,微臣還是乾隆五十六年調到軍機處的呢。」高宗道:「事情總熟悉的了?」吳熊光碰頭道:「微臣因賦性愚笨,公事到手,每不敢輕率從事,所以錯誤之處,還不很多。」高宗喜道:「能夠這麼就好。」當下就與他商議政事。也是吳熊光官運來了,奏對的盡都稱旨,高宗十分喜悅。
次日,和珅入見,高宗就道:「軍機事情日繁,你有了年紀,未免有地方就要照顧不到,很該挑幾個人幫助幫助。」和珅未及答話,高宗又道:「傅森、吳熊光這兩個人,我看多還出息,都還能夠辦事,可叫他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有了這麼的好幫手,你也可以少費點子心思了。」和珅碰頭道:「太上皇體恤老臣,無微不至,老臣自當感戴,但傅森、吳熊光兩個,傅森也還罷了,吳熊光官才五品,於體例上似乎不很符合。」
具宗道:「按照體例幾品的官才能夠在軍機大臣行走?」和珅道:「至少須三品呢。」高宗道:「要三品麼?那也很容易,吳熊光朕立賜他一個三品卿銜,那總可以了麼。」和珅叩頭道:
「恩出自上,老臣何敢強爭。只是太上皇這個恩典,怕倒害了他呢。」高宗忙問何故,和珅道:「吳熊光家裡窮得很,軍機大臣例須開轎,平白的添出這筆開支,叫他力量裡哪裡辦的上?」高宗道:「那也容易,著戶部賞給他飯銀一千兩,總也不致困苦他了。」和珅碰頭道:「戴衢亨是狀元出身,官為學士,已經是四品了,在軍機當差的日子,也與吳熊光差不多,用吳不如用戴,還求太上皇聖裁。」高宗道:「派一個軍機,偏就有這許多的講究,狀元咧,榜眼咧,難道今兒是殿試麼?」和珅聽了,不敢言語。於是下誥諭,吳熊光就在軍機大臣上走。原來這吳熊光別號槐江,原是大學士阿桂識拔的,和珅與阿桂不很合的來,阿桂雖故,宿憾未消,所以竭力的阻止他。吳熊光自升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後,辦事愈益勤慎。此時內外蒙古各盟旗王公、台吉都到避暑山莊祝禧瞻觀,雖一般的唱戲賜宴,大家終為著亂事沒有往常的高興。
這日,仁宗率著和珅等幾個大臣侍著太上皇正在講笑話兒解悶,太監送進一本,六百里加緊的軍報,是勒保奏來的。高宗瞧閱一過,不覺喜形於色,笑向仁宗道:「匪首王三槐擒住了,倒也虧他。」和珅道:「這都是太上皇、皇上的洪福。勒保不過靠福成功罷了。」高宗微笑不語,隨傳吳熊光,令擬旨封勒保為一等威勤公,並發花翎五支,藍翎十支,白銀一萬,賞賁有功將士。
且住,這位勒公爺出兵以來,從沒有與教眾開過一仗,怎麼白蓮教首王三槐,倒被他生擒了呢?原來王三槐據守在安樂坪地方,地險兵強,聲勢很是浩大。勒保不敢攻擊,無奈上頭嚴厲不過,責備的上諭接二連三,再要按兵不動,前程定然不保。勒公生平最怕的是教眾,最愛的是官,疊接嚴旨,心裡頭不免慌張,就與本營心腹商議征剿教眾之計。眾將都道:「開仗的前情,並不為難。前排兒在有鄉勇屏風兒,死活勝敗,都與咱們不相干。第二排是綠營,八旗兵在後面。吉林索倫兵,更在後面。咱們督隊的更在後面,好在白蓮教也驅難民充頭陣,開一回仗不過是鄉勇跟難民拼性命,咱們承是不相干的。打了勝仗,功勞都是咱們的,既是上頭不肯相諒,開一仗也不妨事。」勒保道:「鄉勇死了,自然是白送命,難道還有功夫替他議恤麼?但怕頭陣兒死盡了,衝動後陣,咱們也要帶著呢。」一人道:「劉青這蠻子頗有點子虛名,白蓮教倒都還信他的話,何不調他來營?派他來招撫去,辦的得手,也省了一番手腳。」勒保道:「劉青已升為兵備道也是監司大員了,就調了他來,辦的成功也難沒掉他的功勞,再者上頭原不叫我招撫呢。」那人道:「沐恩淺見,原不真叫他招撫,無非把白蓮教首謊了來營,奏報上去只說是生擒的,上頭又不親來瞧看,這裡誰不是大帥心腹,劉蠻子不經大帥手,還有誰敢替他代奏麼?」勒保沉吟半晌,開言道:「事情呢很不妥當,急到臨頭沒奈何,只好權把這法兒濟一濟了。」隨命文案處老夫子,辦了一角公文,加緊遞去。
劉道台原是國而忘家公而忘私的,接到公文,立帶鄉勇百名,並本署文案劉星渠到大營聽令。勒保接見部下,大為客氣,先把劉青恭惟了一番,然後談入本文,請他到教眾將中去招撫。勒保道:「兄弟自問才具上平常的很,歷來經辦各事,終不免忠厚有餘,剛斷不足,即如教匪的事情,兄弟偏見,總以為營裡頭的兵是朝廷赤子,白蓮教徒也是朝廷赤子,同系赤子,同系一家,又何忍干戈相見。就是派兵征剿,在朝廷原無成見,咱們辦的妥當,朝廷總也欣喜的。」劉青道:「大帥一念好生,不知又替朝廷造到多少福氣呢。」勒保道:「提甚福氣,不過圖省事罷了。對著賊人的威信,你比我要強多,現在依舊借重你到那邊走一趟。同系朝廷的事,你老哥諒總肯辛苦的。」劉青道:「大帥吩咐,自當謹遵,不知大帥要招撫誰?」勒保道:
「安樂坪的王三槐,你老哥從前到過他營裡的。」劉青道:「現在賊人也壞的很,光是空言,怕不得肯信。」勒保忙問何故。
劉青道:「就為前年,羅思舉獲住了王三槐的諜賊,知道三槐派人約會陳家山新起的賊子,同拒官兵,思舉就冒了賊子白旗,趁夜裡馳抵陳家山。聲言白蓮教眾到此,聯兵陳家山。賊不知道假冒,派眾四百,魚貫下山迎接。思舉坐在壘門守候,下令會誦教咒的,釋了器械,入後營見老師傅。後營早伏下刀斧手,兩個服侍一個,盡都殺掉,賊眾至死號呼「我們真是白蓮教,不是紅兵。」山上賊子瞧見,知道中計,慌忙奔遁。思舉掩殺上山,殲擒到四千多人,就為這一回的事,賊子就不很信官兵了。」勒保道:「羅思舉的事,與你老哥是不相干的,必是你老哥怕煩。倘說是威信不足,你老哥這麼大名『劉青天』三個字,誰不知曉?賊人會不信時,兄弟就不敢知了。」劉青只得答應。
當下就帶了文案劉星渠,勒大帥又派一個都司相隨,同到安樂坪白蓮教住寨招撫。三槐聽報劉青天到,親率教眾出寨迎接劉青。見了面,少不得披肝露膽,說出一大篇懇切的話。懲王三槐如何倔強,到此也自然而然的天良感動,情願跟隨劉青到勒帥大營裡,不過要把劉星渠與那都司,留營為質,劉青應諾。當下王三槐只帶四名從人,跟隨劉青到營。勒保聞報,立即升帳,從中軍帳直到營門,長矛隊,短刀隊,弓矢隊,刀牌隊,排列得嚴整非常。王三槐才踏進門,勒保就大喝「拿下!」劉青再三爭辯,勒保哪裡肯聽。劉青道:「這事關於職道一生信德,總要懇求大帥成全。」勒保道:「我辦他難道辦錯了麼?」劉青道:「論到王三槐罪,果然死有餘辜,但此番來營,職道許過他不難為。現在大帥不肯寬恩,那不是職道失了信了麼?」勒保道:「住了,我問你,你也是受過皇恩的人,到底朝廷要緊?還是你的信德要緊,難道為了你一句空言,連朝廷嚴旨緝拿的白蓮匪首都不能拿辦了不成?」劉青道:「大帥明鑒,大帥麾下的都司官跟職道的文案生,還都在安樂坪寨裡,萬一那邊得著消息,怕這兩人的命,就此不保丁麼!」勒保笑道:「他自喪他的命,又沒有喪了你,與你什麼相干?!」劉青見力爭無效,只得垂頭歎息而出。這便是勒公爺生擒教首的奇功傳烈。別的不打緊,官兵從這回失信而後,激得白蓮教愈益心堅意執,鬧的比前利害起三五倍呢。高宗帝憂成一病,仁宗遍召名醫,更番診法,哪裡有點子效驗。延到次年正月,兩眼一翻,竟自大行去了。仁宗愴地呼天,極盡為子之道。喪事粗畢,就命軍機大臣擬旨一道,頒給四川、湖北、陝西各將帥,上辭道:
我皇考臨御六十年,四征不庭,凡窮荒絕徼,無不指日奏凱。至內地亂民,如王倫、田五等,偶作不靖,旬日立珍,從未有勞師數年,糜餉數千萬尚未蕆事者。自末年用兵以來,皇考宵旰焦勞,大漸之前,猶以望捷成什。追至彌留,親執朕手頻望西南,似有遺憾。苦教匪一日不平,朕即一日負不孝之疚。內而軍機大臣,外而領兵諸將,同為不忠之臣,邇年皇考春秋日高,從事寬厚,即始貽誤軍事之永保,嚴交刑部治罪,仍旋邀寬有,其實各路縱賊何止永保一人。奏報粉飾,拼敗為功。其在京諳達、侍衛、章京,無不營求赴軍。其歸自軍中者,無不營置田產,頓成殷富,故將吏日以玩兵養寇為事。其宣諭各路領兵大小諸臣,戮力同心,刻期滅賊。有仍欺玩者,朕惟以軍法從事。
這一道聖旨頒發下來,滿朝大臣無不慄慄危懼。內中嚇得最利害的,就是軍機大臣大學士等和珅公爺。和珅向家人道:
「糟了糟了,我這老命兒,定然保不住了,面子上雖沒有指定我,其實為我一個兒呢。嘉慶跟我平常的很,我也知道朝晚總落在他手裡,不過想不到發作的這麼的快。」家人勸道:「當今素來孝順,三年無改。恁他怎樣,這一二年裡總不會有事的,你老人家放心是了。或有想一個法兒,告了病回轉享福去。當今寬仁,總也不來追究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