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剛毅且不傳拳首諭意,先問趙舒翹道:「你瞧義和團,是義民,還是匪從?」趙舒翹道:「講到同仇敵愾,果然是義民,只是旨意叫解散,做臣子的,只好遵旨辦理。」剛毅道:「你也知道他是義民,既然知道了,就不應這麼難為人家。朝廷也不過是遮人耳目的舉動,你竟這麼認真起來,豈不誤會了意思。上年奉旨南下,我在南京,瞧見劉坤一所辦的儲才學堂,大有洋氣,很瞧不上眼,我就叫他閉掉了。做了你時,只怕又要請旨了。所說便宜行事,做臣子的只要於朝廷有益,不妨從權辦理。」趙舒翹連聲應是。
菊毅隨傳入張德成、曹福田道:「你們扶清滅洋,朝廷也知道你們忠誠。洋人這麼強橫,天怒人怨,照理自應滅掉,你們辦的本不錯。聶軍跟你們做對,由我傳令叫他退去。你們的忠誠,我替你奏達朝廷。我的奏章一上,朝晚就有恩旨到來。」張曹兩首,萬分感激,連連叩頭道:「中堂聖明,真是屋裡頭跑出了太陽,無微不至!我們全仗中堂栽培。」剛毅又溫言撫慰了幾句,拳首退去。剛毅隨即上奏,力言團民忠勇有神術,此果倚以滅夷,夷必無幸。舒翹、乃瑩也上了一個保薦的折子。不多幾日,密旨到來,叫剛毅導拳民入京。義和團奉了旨,蜂烝蟻聚,都趕到京裡來了。旬日之間,至者數萬。城裡城外,壇場設了個遍。供著洪鈞老祖、關帝、趙子龍、二郎神、周倉、馬超、黃忠、尉遲敬德、秦叔寶、楊繼業、李存孝、常遇春、胡大海、姜太公、梨山老母、九天玄女、西楚霸王、梅山七弟兄、紀獻唐、祈相國等各位神聖。
王公貴人,爭著祟奉。大學士徐桐,尚書崇綺等,信仰尤篤。神聖下降,都在夜間,所以每到薄暮,拳民十百成群,呼嘯周衢,叫百姓燒香,香煙蔽城,結為黑霧。入夜則通城慘慘如有鬼氣。大師兄出來,合市的人,都向東南跪拜。誰要非笑,就有性命之憂。拳民揚言欲得一龍二虎頭,一龍是指德宗,因為他變法傚法外洋的緣故。二虎,一指慶親王奕劻,一指李伯相。因為慶王當著總理衙門差使,李伯相素有通番的惡名。徐桐特撰一聯,贈與大師兄,其詞道:
創千古未有奇聞,非左非邪。攻異端而正人心,孝節廉,只此精誠未泯;
為斯世少留佳話,一驚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膽,農工商賈,於今怨憤能消。
拳民這麼猖撅,各國公使,無不人人自危。俄國公使照會總理衙門,聲言他國將借亂事圖不利於中國,俄與中國親睦二百餘年,不得不直言相告。總署得著照會,不敢上聞。俄使要覲見,朝廷偏又不准。
五月,朝旨派啟秀、博輿、那桐入總理衙門,又特命端王載漪為總理,一班排外仇洋的人,佔住了外交總機關。外交的手腕,自然異常靈敏,作出來的事,自然出色驚人。一日,日本使館的書記杉出彬,有事出永定門被董福祥的兵殺掉,屍身裂成數塊,棄於路側。拳民又把右安門一帶的教民住宅,放火焚燒。又把教民,不論男女老幼,悉數殺掉。接著又燒順治門內的教堂,城門晝閉,京中頓時大亂起來。剛毅、載漪,合疏請用團民。朝旨即命二人統率,於是拳勢愈熾。正陽門外的商場,為京師最繁盛地方,拳眾縱火焚燒四千餘家,數百年精華盡矣。火延城闕,三日不滅。載漪倡言於朝,當派兵圍攻使館,盡殲洋人。太后召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
這日,太后中坐,德宗旁侍。旨下之後,諸臣相顧逡巡,莫敢先發。太后道:「載漪、剛毅,力主剿夷,你們看是如何?
」吏部侍郎許景澄道:「皇太后明鑒,此事斷斷不可。中國與外國,結約數十年,民教相仇的事情,沒一年沒有,總不過賠償而止。倘然攻殺外國使臣,違犯公法,必至召各國之兵,合而謀我。主張圍攻使館的,將置宗社生靈於何地?」太常寺卿袁昶道:「拳匪必不可恃,外釁必不可開。殺使臣,悖公法。
如果皇太后聽了妄人之奏,中國定要滅亡。」袁太常聲音本極宏亮,此時動了氣,辭令激昂,聲震殿瓦。太后怒目而視,向左右道:「你們瞧瞧,袁昶那個樣子,明明是跟我尋氣。」袁昶碰頭道:「微臣何愛於洋人?實為著國家存亡,願皇太后明鑒!」太常寺少卿張亭嘉道:「拳匪妖言惑眾,聖王所必誅,懇求皇太后趕速下旨痛剿!」亭嘉語雜閩音,太后聽了,不很明瞭,不去理他。倉場侍郎長萃在亭嘉背後,開言道:「這是義民。奴才從通州來,通州沒有義民,早就不保了。」載漪、載濂均言長萃的話,是人心不可失。德宗至是,再不能耐,開言道:「人心何足恃?多不過擾亂罷了。士大夫喜歡談兵,朝鮮這一役,朝議大家主戰,究竟一敗塗地。現在各國之強,十倍日本,倘然開釁,必無幸全。」載漪道:「董福樣猛悍善戰,剿回大著勞績,夷虜何患不平!」德宗道:「福祥驕騫難馭,各國器械犀利,士馬精強,非回部可比。」德宗自遭幽閉之後,每見臣工,不過循例兩三言,絕不談及政治。這日獨峻切發言,也知道啟釁必致亡國呢。侍講朱祖謀班次在最後,也力言福祥無賴,萬不可用。太后厲聲道:「你說董福祥無賴不可用,誰是可用的?你且說來!」祖謀道:「若必命將,依臣所見,還是山東巡撫袁世凱。拳匪亂民,必不可用。」載漪大聲叱罷,太后也不禁止。德宗默然,廷臣皆散。
菊毅回到家裡,叫人請了義和團大師兄來,問他東交民巷各國使館,幾日可攻下?大師兄道:「洋人不用解法,一日便能攻下。只怕他們用穢物呢,神將見了穢物是不能近的。」剛毅道:「這也不妨,我叫董福祥助你就是了」大師兄道:「有了董軍門幫助就好了。」於是剛毅下令義和團與武衛軍協攻使館,人人拚命,個個爭先,敵愾同仇,大有滅此朝食的氣概。剛毅高坐城樓觀戰,笑向左右道:「使館破,夷人無瞧類矣,天下當從此太平」。趙舒翹起為言道:「自從康有為倡亂,天下擾擾,中堂起而芟夷之。皇上病失天下心,幸繼統有人。定策之功,中堂為第一。」剛毅大喜。此時光怪陸離的義和團,皆禹步仗劍,口中唸唸有辭。前排的團眾,齊聲誦咒道:「左青龍,右白虎,雲涼佛前心,玄火神後心,先請天王將,後請黑煞神。」一邊誦,一邊直衝向使館去。不意使館衛兵,排槍利害,誦聲未絕,早都中彈而斃。那督兵的大師兄,瞧見團眾斃命,忙轉向東南方跪伏,默默誦咒。誦畢,突然站起,大聲呼殺,圍眾齊聲助喊,其聲動天。大師兄又焚香拋擲空中,請了列朝神聖,諸天仙佛,萬法齊施,千弩並發。似這麼仙凡合力,何難一舉蕩平?不意這幾座使館,竟是銅牆鐵壁,再也攻它不下。暫且按下。
卻說直隸總督裕祿,默會端剛意旨,也就祟奉起義和團來。
恰恰有四個道員,結伴去津,舟過獨流鎮,拳眾攔住欲殺,四人皆叩頭乞命。拳眾把他們牽赴神壇,聽德成審訊。德成審得是大員,忙釋去其縛,延之上坐,叫他們轉達總督,請餉二十萬,自任滅洋之責。四人應允,立刻上書裕祿。裕祿於是檄召德成,德成不理。裕祿公文,雪片似的來。德成怒道:「我又不是官吏,總督的威嚴,如何好施到我面上來?」裕祿聞之,連忙謝過,忙叫人備了八人轎,前去迎接。迎到衙門,開中門接入,用敵體之禮相見。特設盛筵,與他接風。酒至半酣,德成忽然睡去,呼之不應。一會子欠身而起,袖出鐵炮機管數事。裕祿問他這些東西,何處得來的?德成道:「我元神出去,從敵人那裡竊來的,敵人的炮都廢掉了。」裕祿聽了,深為敬禮。
德成出入督署,宛如大賓。裕祿上章保薦,稱其年力正強,志趣向上。又替他屢報戰功,得賞頭品頂戴,花翎黃馬褂。曹福田聽得張德成得了意,便也趕到天津來。一到天津,就登上城樓,詢問租界在何處?土人告訴他在東南方,他就伏地向東南叩首。好一會,起立道:「洋樓燒起來了。」果然東方煙起,眾人無不悚然。其實是河東民居恰好被焚呢。福田進了城,商民跪地迎接。福田在馬上叫他們起立,說道:「無須跪得,無須跪得。」聽得城中拳壇出令,叫闔郡持白齋,下諭:
「無須無須,我也飲酒食肉的。」聽得洋貨店多被焚燬,也說「無須。洋貨入中國已久,商民何罪?」津民因此信奉得更加虔誠。福田室中懸掛的神像,是關帝、趙子龍、二郎神、周倉。另供一個木牌,寫著聖上楊老師。
此時各國得著中國驚耗,已紛紛派兵來華援救,津城風聲鶴唳,一夕數驚。福田道:「不要緊,有我在此。」隨下令整隊開赴前敵,馬前執事,是洋鐵造的鼓吹大螺,紅旗上大書「曹」字,側書「扶清滅洋天神天將義和神團」。福田眼戴大墨晶眼鏡,口銜卷紙煙,身穿長衣,腰繫紅帶,腳登緞靴,背負快槍,腰挾手槍,手中持著一枝秫稈,跨著高頭劣馬,笑語足人,隨往觀戰。
行至馬家口,忽道:「前面有地雷,不可前進,不可前進。」繞道而歸。又令商民預備蒲包皮數千隻,麻純數千條。有人問他幹什麼的,福田道:「麻純捆縛洋人,蒲包皮是蒙他腦袋的。
」福田不敢跟洋人開仗,不過整日大吹其牛。排齊隊伍,周行街市,遇見武衛軍,拿住殺卻,以報落岱一戰之仇。原來聶士成奉了相機剿撫之命,率軍到落岱,瞧見三千拳眾,正在拆毀廊坊鐵軌,諭禁不止,下令開槍射擊。拳民死掉不少,大恨土成,哭告裕祿,裕祿飭士成回軍蘆台。士成到天津,路中遇著拳民,拳民持刀直奔馬首,士成避入督署。裕祿替他緩頰,才得沒事。所以拳民遇見了武衛軍,就縛去殺掉。榮祿深慮聶軍激變,馳書慰問,大旨說「貴軍服制頗類西人,遂致尋釁。團民志在報國,願稍假借。」士成慷慨復書道:「拳匪害民,必致貽禍國家。某為直隸提督,境內有匪,不能剿,如職任何?若以剿匪受大戮,必不敢辭!」部下將士,都替他扼腕歎息。
士成向部下道:「吾無死所矣。」部將勸道:「咱們不如避向保定去罷。」士成喟然歎道:「戰死疆場,原是我的本分,特患不得其名。並且舉我幾年來辛苦練成的精銳,誤供凶暴,投諸一燼,真乃可惜。現在國釁既開,天津首當其衝,我奉朝命鎮守茲土,我兩目沒有閉,必要伸我職守,不許外國兵踏到這塊地上來。但是盡我的力量,如何擋的住八國聯軍?我是死定的了,只是這麼樣死,我的眼珠子,終是不瞑的。」於是率領部卒,退至楊村駐守,遏住洋兵的來路。不過一日光景,洋兵前鋒,已及楊村。聶軍拚命鏖戰,洋兵傷掉不少。洋將知道聶士成是勁敵,知難而退,退了回去;裕祿把此役都算做拳民之功,保曹福田得賞了頭品頂戴、花翎、黃馬褂,福田愈益威福自恣。
此時津郡紳商深慮開戰之後,全城糜爛,求見裕祿,力請議和。裕祿道:「求我是沒中用的,這事由曹大師兄作主,我替你轉商曹大師兄罷。」眾紳商道:「全仗鼎力。」裕祿派人請福田到署,述明紳商之意。福田道:「這如何使得?我奉了玉帝敕命,率領天兵天將,殺盡洋人。我如何敢逆天命?」眾紳商哀懇道:「望大師兄瞧全城生靈分上,高抬貴手!」福田怒道:「難道要我不聽玉帝的話,倒聽你們的話麼?真是反了!
來人,把這一起不知輕重的混帳東西,捆出去斫了。」眾人叩頭哀求,裕祿也替他說情。福田道:「且瞧裕帥分上,暫饒你們的狗命,去吧。」眾紳商道:「大師兄既然不准議和,懇求恩典,別擇一塊戰地如何?」福田道:「別擇戰地,倒可以辦到,只要把租界歸了我。」
正在為難,忽報張大師兄到,裕祿忙著出迎。一時迎入,張德成見了眾紳商,指問他們是做什麼的?眾人重行哀請,德成道:「聽你們語,也很可憐,此事總可以商量。」福田執意不肯。眾人道:「大師兄慈悲慈悲吧,商民生命,很不少呢。
」福田道:「干我甚事,死的都是劫數里頭人。我掃蕩洋人之後,還要狠狠殺戮不孝不仁不義的人,完此劫數呢。」說著,聽得炮聲轟天。軍弁入報,大隊洋兵,跟聶軍開仗了。此時炮聲隆隆,槍聲獵獵。軍探絡繹入報,稱說戰得異常劇烈。原來聶士成因內扼於端、剛,外迫於裕祿,窮無所之,早懷了個必死之志。每逢開仗,總是親自陷陣。五月十八這日,接著大沽失守之信,知道津城必難堅守,拔隊移守紫竹林。日本兵先到,聶軍一陣,殺的他大敗,死者纍纍。英、法、俄、德等聯軍繼至,士成督兵苦戰。所謂一人拚命,萬夫莫當,洋兵被毀的,盈千累萬。力戰正酣,軍弁走報:「軍門大人不好了,家裡老太太、太太、小姐,都被拳民擄去了。」士成聞報,心如刀割,連忙分軍往逐。部下新練軍一營,多通拳匪的,瞧見聶軍追拳民急緊,大呼聶軍反了,齊伙兒開槍橫擊。士成正與聯軍劇戰,沒暇還攻拳民。馳馬突陣,直戰至八里台,部將知道他是拚死,忙著執轡挽回。士成怒目道:「誰留我,我就斬誰!」說著,舉刀力斫。部將道:「軍門既願盡忠,我們都願相從。」士成道:「你們快退到別處去,稍留吾精銳,以備他時國家一用。」部眾終不忍棄,大呼馳突。忽一榴彈飛至,士成中彈,腸裂而死。部將奪屍奔回,拳民見了,忙來搶奪。恰好洋兵追上,紛紛逃散,忠骸才得保全。敗兵入城,裕祿得報大驚,一面把聶士成死事,奏聞朝廷;一面忙請大師兄入署商議。曹、張兩大師兄,都說不要緊,我們自有辦法。裕祿道:「兵臨城下,有辦法,快請施行罷,遲了恐不及了!」張德成道:「怕什麼?現在海乾神師作法,海口已經起了一條沙,橫亙百里。北門外仙船裡頭,黃蓮生母三仙姑、九仙姑都在那裡,受傷的兵丁,已被生母用仙藥醫好。河東的民房,因為藏匿奸細,都已燒掉。洋兵雖眾,何能到此?」裕祿信以為真。不意才守得三日,洋兵大炮攻城。張德成、曹福田各挾了重資,逃出城外去了。所有拳眾,都脫去了紅衣,撕去了符咒,手執大日本順民,大英國順民,大法國順民,大俄國順民,大德國順民等旗號,爭著跪接洋兵了。那些紅燈照,也都脫去紅衣,逃人娼察當婊子去了。黃蓮生母與三仙姑,被人縛送都統衙門,正法完案。九仙姑投水而死。張德成逃至王家口地方,向鹽商索取咯張。鹽商派了一肩兩人轎子去。德成怒道:「我在天津,制台用八人轎迎接我,我還不肯常去呢!你是什麼東西,膽敢這麼褻瀆神明麼?」鹽商沒法,假了關帝廟的神轎來迎他,迎到家中,特設盛筵請他。德成裝模作樣,說菜做的不潔淨,推席而起,破口大罵。鹽商不能堪,村人憤甚,一擁而入,擒住德成,都說咱們拿刀斫他,瞧他能夠避刀劍不能。德成到此地步,居然也會屈尊降貴,伏地叩頭,呼饒不止。眾人不聽,一陣亂刀,斫為肉醬。曹福田易裝逃出之後,不曾闖什麼禍,冬間私回靜海縣境。眾人呼擒拿,已經逃去。直到次年正月,潛歸故里,被裡人縛送到官,受了個凌遲之罪。最奇怪不過,他那無邊法術,到此竟然不靈。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