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兩宮太后,既上尊號,第二種手續,便是冊立皇后的問題。先是孫太后宮中,有一宮人萬氏,小字貞兒,本青州諸城人氏,父貴為本縣掾吏,坐法戍邊,貞兒年僅四歲,沒入掖廷,充小暴役,過了十多年,居然變成一個絕色的女子,丰容盛,廣頰修眉,秀慧如趙合德,肥美似楊太真,萬貴妃以體肥聞。孫太后愛她伶俐,召入仁壽宮,令司衣飾。憲宗幼時,嘗去朝見孫太后,貞兒從旁扶掖,與憲宗相親近,漸漸狎暱。到了憲宗復冊東宮,貞兒年逾花信,依然往來莫逆,彼此無猜。天順六年,孫太后崩,憲宗年已十四歲了,知識粗開,漸慕少艾,便召這位將老未老的萬貞兒,入事東宮。貞兒年過三十,猶是處子,華色未衰,望將過去,不啻二十許人。她生平不作第二人想,因從前無機可乘,不能入侍英宗,未免歎惜,至此得服侍太子,便使出眉挑目逗的手段,勾搭儲君。好在憲宗已開情竇,似針引線,如漆投膠,居然在華枕繡衾間,試那鴛鴦的勾當。一個是新硎初發,努力鑽研,一個是久旱逢甘,盡情領受,半榻風光,佔盡人間樂事。絕似《紅樓夢》中之初試雲雨,但寶玉、襲人年齡相當,不足為異,萬妃之於憲宗,年幾逾倍,居然勾合得未曾有,且彼幻此真,尤稱奇事。自此相親相愛,形影不離,英宗哪裡知曉。只道兒年漸長,應與他選妃,當有中官奉旨,選入淑媛十二名,由英宗親自端詳,留住三人,一姓王,一姓吳,一姓柏,俱留居宮中,未曾冊立。英宗崩後,兩宮太后,以嗣主新立,年已十六,不可不替他冊後,使為內助,遂命司禮監牛玉,重行選擇。玉以先帝時曾選入三人,吳氏最賢,可充後選,當由太后復加驗視,見吳女體態端方,恰也忻慰。便命欽天監擇吉,禮部具儀,冊吳女為後。憲宗迫於母命,不好不從。
後位既定,即命萬貞兒為貴妃,王氏、柏氏為賢妃。萬貴妃雖然驟貴,心中很不自在,前時只一人專寵,至此參入數人,無怪芳心懊惱。每次謁見吳後,裝出一副似嗔似怒的臉兒。惹得吳後懊惱,起初還是勉強容忍,耐到二十多日,竟有些忍受不住,免不得出言斥責。萬貴妃自恃寵幸,半句兒不肯受屈,自然反唇相譏,甚至後說一句,她說兩句,那時吳後性起,竟命宮監將她拖倒,由自己取餅杖來,連擊數下。吳後亦太鹵莽。
看官!你想這萬貴妃肯遭委屈麼?回入己宮,哭泣不止,湊巧憲宗進來,益發頓足大哭,弄得憲宗莫名其妙,連呼貴妃,詢明緣故。貴妃恰筆意不說,經侍女稟明原委,頓時觸怒龍心,揮袖奮拳,出門欲去。貴妃見憲宗起身,料必往正宮爭鬧。年少氣盛,或反鬧得不成樣子,便搶上一步,牽住憲宗衣裙,返入房中,佯為勸慰。欲擒反縱。憲宗又是懊恨,又是憐恤,慢慢兒替貴妃解衣,見她雪膚上面,透露好幾條杖痕,不由的大怒道:「好一個潑辣貨,我若不把她懲治,連皇帝都不做了。」萬貴妃嗚咽道:「陛下且請息怒!妾年已長,不及皇后青年,還請陛下命妾出宮,休被皇后礙目。那時皇后自然氣平,妾亦免得受杖了。」明是反激。憲宗道:「你不要如此說法,我明日就把她廢去。」萬貴妃冷笑道:「冊立皇后,是兩宮太后的旨意,陛下廢後,不怕兩太后動惱麼。」再激一句。憲宗道:「我自有計。」貴妃方才無言。計已成了。憲宗命內侍設酒,親酌貴妃,與她消氣。酒後同入龍床,又是喁喁私語,想無非是廢後計劃,談至夜半,方同入好夢去了。
次日,憲宗起床,便入稟太后,只說吳後輕笑輕怒,且好歌曲,不足母儀天下,定須廢易為是。錢太后一語不發,周太后卻勸阻道:「一月夫婦,便要廢易,太不成體統了。」憲宗道:「太后如不見許,兒情願披髮入山,不做皇帝。」肯拋棄萬貴妃麼?周太后沈吟半晌,方道:「先帝在日,曾擬選立王女,我因司禮監牛玉,說是吳後較賢,且看她兩人姿貌,不相上下,所以就立吳女,哪知她是這般脾氣呢。現據我的意見,皇兒可將就了些,便將就過去,萬一不合,就請改立王女便了。」總是溺愛親生子。憲宗不便再言,只得應聲而出。意中實欲立萬貴妃。轉身去報萬貴妃,貴妃仍不以為然。憲宗一想,且廢了吳後,再作計議,遂出外視朝,面諭禮部,即日廢後。禮部已受萬貴妃囑托,並不諫阻,遂承旨草詔。略云:
先帝為朕簡求賢淑,已定王氏,育於別宮,待期成禮。太監牛玉,以復選進吳氏於太后前,始行冊立。禮成之後,朕見其舉動輕佻,禮度率略,德不稱位,因察其實,始知非預立者。用是不得已請命太后,廢吳氏退居別宮。牛玉私易先帝遺意,罪有應得,罰往孝陵種菜,以示薄儆。此諭!
這詔頒下,吳後只好繳還冊寶,退居西宮。萬貴妃尚覬覦後位,嘗慫恿憲宗,至太后前陳請。憲宗恰也有心,替她說項。太后嫌她年長,始終不允。好容易過了兩月,後位尚是未定,復經太后降旨,促立王氏,憲宗無奈,乃立王氏為皇后。好在王氏性情柔婉,與萬貴妃尚是相安,因此遷延過去。王后亦恐蹈覆轍。成化二年,萬貴妃生下一子,憲宗大喜,遣中使四出祈禱山川諸神,祝為默佑。誰知不到一月,兒竟夭殤。嗣是貴妃不復有娠,只一意妒忌妃嬪,不令進幸。憲宗或偷偷祟祟,得與妃嬪交歡一次,暗結珠胎,多被貴妃暗中察覺,設法打墮。憲宗不但不恨,反竭力奉承貴妃。貴妃所親,無不寵用,貴妃所疏,無不貶斥。妃父貴授都督同知,妃弟通授錦衣衛都指揮使,還有眉州人萬安,由編修入官禮部,與貴妃本非同族,他卻賄通內使,囑致慇勤,自稱為貴妃子侄行。貴妃遂轉達憲宗,立擢為禮部侍郎,入閣辦事。
成化四年正月,憲宗命元夕張燈,將挈貴妃遊覽。翰林院編修章懋、黃仲昭,檢討莊泉,上疏諫阻。憲宗不從,且責懋等妄言,降謫有差。當時以懋等三人,與修撰羅綸,同著直聲,稱為翰林四諫。羅綸的諫諍,是因大學士李賢,以父喪起復,奏稱非禮,觸動帝怒,被黜為福建市舶司副提舉。賢亦不為挽救,未幾賢卒。賢歷仕三朝,稱為碩輔,惟居喪戀官,不救羅綸,為世所詬,因此羅綸成名,李賢減譽。插入此段,實為結束李賢起見,且彰四諫士美名。內侍梁芳、韋興、錢能、覃勤、王敬、鄭忠、汪直等,日進美珠珍寶,諂事萬貴妃,外面且託言採辦,苛擾民間,怨聲載道。憲宗亦有所聞,終以貴妃寵任數豎,不敢過問。芳、興等且為妃祈福,召集番僧羽流,侈築祠廟宮觀,動用內帑,不可勝計,甚至府藏為虛,憲宗也未嘗禁止,總教貴妃合意,無論甚麼事件,都可聽他所為。貴妃年已四十,尚寵幸如此,想是善房中術耳。
會慈懿皇太后錢氏崩,周太后欲另營陵寢,不使與英宗合葬,萬貴妃亦希承周太后意,勸帝從母后命,憲宗意頗懷疑,遂召群臣會議。彭時首先奏對道:「合葬裕陵,英宗陵名。神主祔廟,此系故制,何必另議。」憲宗道:「朕豈不知?但母后旨意,不以為然,奈何?」彭時復對道:「皇上以孝事兩宮,從禮即為大孝,祔葬何妨?」是時商輅已經召還,仍令入閣,並有學士劉定之等,亦在朝列,俱合詞上奏道:「皇上大孝,當以先帝心為心,今若將大行太后梓宮安厝左首,另虛右首以待將來,便是兩全其美了。」憲宗略略點首,便即退朝。越日仍未見詔,彭時復恭上一疏,略云:
大行皇太后祔位中宮,陛下既尊之為慈懿皇太后,在先帝伉儷之情,與陛下母子之義,俱炳然矣。今復以祔葬之禮,反多異議。是必皇太后千秋之後,當與先帝並尊陵廟,惟恐二後同配,非本朝制耳。夫有二太后,自今日始,則並祔陵廟,亦當自今日始。且前代一帝二後,其並配祔者,未易悉數。即如漢文帝尊薄太后,雖呂後得罪宗社,尚得與長陵同葬。宋仁宗尊李宸妃,雖章獻劉後無子,猶得與真宗同祭太廟。何則?並尊不相格也。今陛下純孝,遠邁前代,而祔葬一節,反出漢文、宋仁下,臣未之信。且慈懿既祔,則皇太后千秋之後,正足驗兩宮雍穆,在生前既共所尊,而身後更同其享,此後嗣觀型所由起也。今若陵廟之制未合,則有乖前美,貽譏來葉矣。伏乞皇上采擇施行!
憲宗得了此疏,復下禮部集議。禮部尚書姚廷夔。合廷臣九十九人,皆請如彭時言。憲宗尚召語群臣道:「悖禮非孝,違親亦非孝,卿等為朕籌一良法。」群臣執議如初,並由姚廷夔率百官等,跪文華門候旨。自巳至申,仍未降旨,只傳諭百官暫退。百官伏地大哭道:「若不得旨,臣等不敢退去。」廷臣哭諫自此始。商輅、劉定之等,復入內勸上降旨,如群臣議。群臣乃齊聲呼萬歲,依次退歸。祔葬議行,盈廷無詞。過了一年,成化五年。柏賢妃生下一子,取名祐極。又閱一年,成化六年。復由紀淑妃生下一子,這子便是後來的孝宗。生時無名,且亦不令憲宗與聞。看官欲問明原因,請看小子敘述!
原來紀妃系賀縣人,本土官女,饒有姿色,性亦靈敏,蠻中推為女中選。成化三年,西南蠻部作亂,襄城伯李瑾及尚書程信等,督師往討,先後焚蠻寨二千,俘獲男女無算。隨手帶過征蠻事。紀女亦被俘至京,充入掖庭。王皇后見她秀慧,親授文字,命守內藏。憲宗偶至內藏臨幸,適與紀女相值,問及內藏多寡數目。紀女口齒伶俐,應對詳明,頓時契合龍心,便就紀女寢榻中演了一出龍鳳合串,雨露恩濃,熊羆夢葉。過了數月,紀女的肚腹,居然膨脹起來,不料被萬貴妃偵知,令心腹侍婢,密往鉤治。那侍婢頗有良心,復報貴妃,只說是紀氏病痞。貴妃疑信參半,惟勒令退出內藏,謫居安樂堂。目無皇后,任所欲為。紀氏十月妊足,分娩生男,料知不便撫養,忍著性把兒抱出,交與門監張敏,囑使就溺。敏驚歎道:「皇上未有子嗣,奈何輕棄骨血?」隨將兒藏入密室,取些粉餌飴蜜,暗地哺養。萬貴妃尚遣人伺察,始終未見動靜,卻也罷休。奇妒若此,亦是奇聞。幸喜廢後吳氏,貶居西內,與安樂堂相近,頗知消息,往來就哺,才得保全嬰兒生命。有十八年帝位可居,自然遇著救星。憲宗全未聞知,但知有皇子祐極一人,生長二齡,即命為皇太子。到了次年二月,太子竟患起病來,勢甚兇猛,醫藥無靈,才越一晝夜,竟爾夭逝。宮人太監等,都知這事有些希奇,暗暗查訪,果系萬貴妃下的毒手。但因貴妃寵冠六宮,威行禁掖,哪個敢向虎頭上去搔癢?確是個雌老虎。大家箝口結舌,還是明哲保身的上計。
時光易過,倏到了成化十一年,憲宗因受制貴妃,亦常怏怏,又兼思念亡子,更覺抑鬱寡歡。一日召太監張敏櫛發,攬鏡自照,見頭上忽有白髮數莖,不覺愁歎道:「老將至了,尚無子嗣,何以為情?」張敏伏地頓首道:「萬歲已有子了。」憲宗愕然道:「朕子已亡,哪裡還有子嗣?」敏又叩首道:「奴言一出,性命不保,願萬歲為皇子作主,奴死不恨。」此時司禮監懷恩,亦在上側,也跪奏道:「張敏所言不虛。皇子久育西內,現已六歲了。因懼禍患,所以匿不上聞。」憲宗大喜,即日駕幸西內,遣張敏等至安樂堂,迎接皇子。紀氏抱兒大哭道:「我兒既去,我命恐難保了。兒在此處潛養,已閱六年,今日前去,看見穿黃袍有須的,就是兒父,兒去恭謁便了。」說著時,即為兒易一小緋袍,抱上小輿,命張敏等擁護而去。及至西內階下,兒尚胎發未翦,毿毿垂肩,竟自輿中趨下,投入憲宗懷中。憲宗抱置膝上,撫視良久,悲喜交集,垂著淚道:「是兒類我,確是我子。」敏即將紀氏被幸年月,及生子情狀,詳述一遍。憲宗並召見紀氏,握手涕泣,命居西內。一面命司禮監懷恩,往告內閣,閣臣無不歡喜。隨即飭禮部定名,叫作祐樘,頒詔中外,越日冊封紀氏為淑妃。大學士商輅,因此事揭露後,仍恐惹禍,蹈太子祐極的覆轍,但又不便明言,只好與同僚酌定一疏,呈將進去,略說:「皇子聰明岐嶷,國本攸系,更得貴妃保護,恩逾己出。但外議謂皇子母因病別居,久不得見,宜移就近所,令母子朝夕相接,一切撫育,仍藉貴妃主持。」云云。憲宗准奏,移紀妃居永壽宮,且時常召見,與飲甚歡。嗣是宮內妃嬪,稍稍放膽,蒙幸懷妊,及已經分娩的皇子,次第報聞。邵宸妃生子祐杭,張德妃生子祐檳,還有姚安妃、楊恭妃、潘端妃、王敬妃等陸續進御,亦陸續生男,螽斯衍慶,麟趾呈祥,只萬貴妃滿懷痛苦,日夕怨泣,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又用那藥死太子的手段,鴆殺紀妃。有說是紀妃被逼自縊的,有說是貴妃遣人勒死的,這也不必細考,總之被貴妃害斃,無甚疑義。太監張敏,聞紀妃暴卒,情知不能免禍,即禱祝蒼天,求佑皇子祐樘安康,自己也吞金死了。好中官。小子有詩詠道:
禍成燕啄帝孫殘,雛子分離母骨寒。
瓜熟不堪經再摘,存兒幸有一中官。
宮中情事,已見一斑,此後要敘入外事了。看官少安毋躁,待小子續述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