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越打越精
【原文】
夏四月戊辰,晉侯、宋公、齊國歸父、崔夭、秦小子懿次於城濮(1)。楚師背卻而捨(2),晉侯患之。聽輿人之誦曰(3):「原田每每(4),捨其舊而新是謀(5)。」公疑焉。子犯曰:「戰也!戰而捷,必得諸侯, 若其不捷,表裡山河(6),必無害也。」公曰:「若楚惠何?」欒貞子 曰:「漢陽諸姬(7),楚實盡之。思小惠而忘大恥,不如戰也。」晉侯 夢與楚子搏(8),楚子伏己而嘏其腦(9),是以懼。子犯曰:「吉。我得 天,楚伏其罪(10),吾且柔之矣(11)!」
子玉使斗勃請戰(12),曰:「請與君之士戲(13),君馮軾而觀之,得 臣與寓目焉(14)。」晉侯使欒枝對曰:「寡君聞命矣。楚君之惠,未之 敢忘,是以在此。為大夫退,其敢當君乎!既不獲命矣,敢煩大 夫謂二三子(15):戒爾車乘(16),敬爾君事,詰朝將見(17)。」
晉車七百乘,靶、勒、鞅、鞴(18)。晉侯登有莘之墟以觀師(19),曰: 「少長有禮,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
己巳,晉師陳於莘北,胥臣以下軍之佐當陳、蔡(20)。子玉以若敖之六卒將中軍(21),曰:「今日必無晉矣!」子西將左(22),子上將右(23)。胥臣蒙馬以虎皮,先犯陳、蔡。陳、蔡奔,楚右師潰。狐毛設二 旆而退之(24),欒枝使輿曳柴而偽遁(25),楚師馳之,原軫、卻溱以中軍公族橫擊之(26)。狐毛、狐偃以上軍夾攻於西,楚左師潰。楚師敗 績。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敗。
晉師三日館、谷(27),及癸酉而還。甲午,至於衡雍(28),作王宮 於踐土(29)。
鄉役之三月(30),鄭伯如楚致其師(31)。為楚師既敗而懼,使子人九行成於晉(32)。晉欒枝人盟鄭伯。五月丙午,晉侯及鄭伯盟於衡雍。 丁未,獻楚俘於王(33):駟介百乘(34),徒兵千。鄭伯傅王(35),用平禮也(36)。己酉,王享醴,命晉侯宥(37)。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內史叔興父策命晉候為侯伯(38),賜之大輅之服、戎輅之服(39),彤弓一,彤矢百,艫 弓矢千(40),鉅氅一卣(41),虎賁三百人(42)。曰:「王謂叔父(43):『敬服王命,以綏四國,糾逖王慝(44)。』」晉侯三辭,從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揚天子之丕顯休命(45)。」受策以出。出入三覲(46)。
衛候聞楚師敗,懼,出奔楚,遂適陳。使元喧奉叔武以受盟(47)。 癸亥,王子虎盟諸侯於王庭,要言曰(48):「皆獎王室,無相害也。有 渝此盟,明神殛之(49),俾隊其師(50),無克祚國(51),及而玄孫,無有老幼。」君子謂是盟也信,謂晉於是役也,能以德攻。
初,楚子玉自為瓊弁玉纓(52),未之服也。先戰,夢河神謂己曰: 「畀余(53),余賜女盂諸之糜(54)。」弗致也。大心與子西使榮黃諫(55),弗聽。榮季曰:「死而利國,猶或為之,況瓊玉乎!是糞土也,而可 以濟師,將何愛焉?」弗聽。出,告二子日:「非神敗令尹,令尹 其不勤民,實自敗也。」既敗,王使謂之曰:「大夫若入,其若申、 息之老何?」子西。孫伯曰:「得臣將死,二臣止之,曰:『君其將 以為戮。』」及連谷而死(56)。
晉侯聞之,而後喜可知也。曰:「莫餘毒也已(57)!為呂臣實為令尹(58),民奉己而已,不在民矣(59)。」
【註釋】
(1)晉侯:指晉文公重耳。宋公:宋成公,襄公之子。國歸父、崔夭:均 為齊國大夫。秦小子懿(yin):秦穆公之子。城濮:衛國地名,在今河南陳 留。 (2)背:背*著。卻(xi):城濮附近一個險要的丘陵地帶。(3)誦:不配樂曲的歌曲。 (4)原田:原野。每每:青草茂盛的樣子。 (5)捨其舊:除掉舊草的根子。新是謀:謀新,指開闢新田耕種。(6)表:外。裡:內。山:指太行山,河:黃河。 (7)漢陽:漢水北面。 (8)搏:徒手對打,格鬥。 (9)伏己:伏在晉文公身上。嘏(gu):吮吸。(10)得天:面朝天,意思是得到天助。伏其罪:面朝地像認罪。 (11)柔之:軟化他,意思是使他馴服。 (12)斗勃:楚國大夫。 (13)戲:較量。 (14)得臣:子玉的字。寓目:觀看。 (15)大夫:指斗勃。二三子:指楚軍將領子玉、子西等人。 (16)戒:準備好。 (17)詰朝:明天早上。 (18)靶(xian):馬背上的皮件。勒:馬胸部的皮件。鞅(yang):馬腹的皮件。鞴(ban):馬後的皮件。 (19)有莘(shen):古代國名,在今河南陳留縣東北,虛,同「墟」,舊城廢址。 (20)陳、蔡:陳、蔡兩國軍隊屬於楚軍右師。 (21)中軍:楚軍分為左、中、右三軍,中軍是最高統帥。 (22):子西:楚國左軍統 帥斗宜申的字。(23)子上;楚國右軍統帥斗勃的字。(24)旆(pei)裝 飾有飄帶的大旗,(25)輿曳柴:戰車後面拖著樹枝。(26)中軍公族:晉 文公統率的親兵。橫:攔腰。(27)館:駐紮,這裡指住在楚國軍營。谷:吃 糧食,指吃楚軍丟棄的軍糧。(28)衡雍:鄭國地名,在今河南原陽西。 (29)踐土:鄭國地名,在今河南原陽西南。(30)鄉(xiang):不久之前。役:指城濮之戰。(31)致其師:將鄭國軍隊交給楚軍指揮。(32)子人九:鄭 國大夫,姓子人,名九。行成:休戰講和。(33)王:指周襄王。(34)駟 介:四馬披甲。 (35)傅:主持禮節儀式。(36)用平禮:用周平王的禮節。 (37)宥:同「侑」,勸酒。(38)嚴氏、王子虎:周王室的執政大臣。內史:掌管爵祿策命的官。策命:在竹簡上寫上命令。侯伯:諸侯之長。(39)大 輅(lu)之服:與禮車相配套的服飾儀仗。戎輅之服:乘兵車時的服飾儀仗。 (40)艫(lu):黑色。(41)鉅氅(ju chang):用黑黍米和香草釀成的香酒。 卣(you):盛酒的器具。(42)虎賁(ben):勇士。(43)叔父:天子對同 姓諸侯的稱呼。這裡指晉文公重耳。(44)糾:檢舉,逖(ti):懲治。慝 (te):壞人。(45)丕:大。顯:明。休:美。(46)出入:來回。三覲:進 見了三次。(47)元喧(xuan):衛國大夫。奉:擁戴。叔武:衛成公的弟弟。 (48)要(yao)言:約言,立下誓言。(49)殛(ji):懲罰。(50)俾:使。 隊:同「墜」,滅亡。(51)克;能。祚:享有。(52)瓊弁:用美玉裝飾的 馬冠。纓:套在馬脖子上的革帶。(53)畀(bi):送給。(54)孟諸:宋國 地名,在今河南商丘東北;糜:同「媚」,水邊草地。孟諸之糜:指宋國的土 地。(55)大心:孫伯,子玉的兒子。榮黃:榮季,楚國大夫。(56)連谷: 楚國地名。(57)毒;危害。莫餘毒;莫毒余。(58)為呂臣:楚國大夫,在 於玉之後任楚國令尹。(59)奉己:奉養自己。不在民:不為民事著想。
【譯文】
夏天四月初三,晉文公、宋成公、齊國大夫國歸父、崔夭、秦 國公子小子懿帶領軍隊進駐城濮。楚軍背*著險要的名叫卻的丘 陵紮營,晉文公對此很憂慮。他聽到士兵們唱的歌辭說:「原野上 青草多茂盛,除掉舊根播新種。」晉文公心中疑慮。狐偃說:「打 吧!打了勝仗,一定會得到諸侯擁戴。如果打不勝,晉國外有黃 河,內有太行,也必定不會受什麼損害。」晉文公說:「楚國從前 對我們的恩惠怎麼辦呢?」欒枝說:「漢水北面那些姬姓的諸侯國, 全被楚國吞併了。想著過去的小恩小惠,會忘記這個奇恥大辱,不 如同楚國打一仗。」晉大公夜裡夢見同楚成王格鬥,楚成王把他打 倒,趴在他身上吸他的腦汁,因此有些害怕。狐偃說:「這是吉利 的徵兆。我們得到天助,楚王面向地伏罪,我們會使他馴服的。」
子玉派斗勃來挑戰,對晉文公說:「我請求同您的士兵們較量 一番,您可以扶著車前的橫木觀看,我子玉也要奉陪觀看。」晉文 公讓欒枝回答說:「我們的國君領教了。楚王的恩惠我們不敢忘記, 所以才退到這裡,對大夫子玉我們都要退讓,又怎麼敢抵擋楚君 呢?既然得不到貴國退兵的命令,那就勞您費心轉告貴國將領:准 備好你們的戰車,認真對待貴君交付的任務,咱們明天早晨戰場 上見。」
晉軍有七百輛戰車,車馬裝備齊全。晉文公登上古莘舊城 的遺址檢閱了軍容,說:「年輕的和年長的都很有禮貌,我們可以 用來作戰了。」於是晉軍砍伐當地樹木,作為補充作戰的器械。
四月初四,晉軍在莘北擺好陣勢,下軍副將胥臣領兵抵擋限陳、 蔡兩國軍隊。楚國主將子玉用若敖氏的六百兵卒為主力,說:「今 天必定將晉國消滅了!」子西統率楚國左軍,斗勃統率楚國右軍。 晉將胥臣用虎皮把戰馬蒙上,首先攻擊陳、蔡聯軍。陳、蔡聯軍 逃奔,楚國的右軍潰敗了。晉國上軍主將狐毛樹起兩面大旗假裝 撤遲,晉國下軍主將欒枝讓戰車拖著樹枝假裝逃跑,楚軍受騙追 擊,原軫和卻溱率領晉軍中軍精銳兵力向楚軍攔腰衝殺。狐毛和 狐偃指揮上軍從兩邊夾擊子西,楚國的左軍也潰敗了。結果楚軍 大敗。子玉及早收兵不動,所以他的中軍沒有潰敗。
晉軍在楚軍營地住了三天,吃繳獲的軍糧,到四月八日才班 師回國。四月二十九日,晉軍到達衡雍,在踐土為周襄王造了一 座行官。
在城濮之戰前的三個月,鄭文公曾到楚國去把鄭國軍隊交給 楚國指揮,現在鄭文公因為楚軍打了敗仗而感到害怕,便派子人 九去向晉國求和。晉國的欒枝去鄭國與鄭文公議盟。五月十一日, 晉文公和鄭文公在衡雍訂立了盟約。五月十二日,晉文公把楚國 的俘虜獻給周襄王,有四馬披甲的兵車一百輛,步兵一千人。鄭 文公替周襄王主持典禮儀式,用從前周平王接待晉文侯的禮節來 接待晉文公。五月十四日,周襄王用甜酒款待晉文公,並勸晉文 公進酒。周襄王命令尹氏、王子虎和內史叔興父用策書任命晉文 公為諸侯首領,賞賜給他一輛大輅車和整套服飾儀仗,一輛大戎 車和整套服飾儀仗,紅色的弓一把,紅色的箭一百支,黑色的弓 十把,黑色的箭一千支,黑黍米釀造的香酒一卣,勇士三百人,並 說:「周王對叔父說:『恭敬地服從周王的命令,安撫四方諸侯,監 督懲治壞人。』」晉文公辭讓了三次,才接受了王命,說:「重耳再 拜叩首,接受並發揚周天子偉大、光明、美善的命令。」晉文公接 受策書遲出,前後三次朝見了周襄王。
衛成公聽到楚軍被晉軍打敗了,很害怕,出逃到楚國,後又 逃到陳國。衛國派元喧輔佐叔武去接受晉國與諸侯的盟約。五月 二十八日,土子虎和諸侯在周王的廳堂訂立了盟約,並立下誓辭 說:「各位諸侯都要扶助王室,不能互相殘害。如果有人違背盟誓, 聖明的神靈會懲罰他,使他的軍隊覆滅,不能再享有國家,直到 他的子孫後代,不論年長年幼,都逃不脫懲罰。」君子認為這個盟 約是誠信的,說晉國在這次戰役中是依憑德義進行的征討。
當初,楚國的子玉自己做了一套用美玉裝飾的馬冠和馬秧,還 沒有用上。交戰之前,子玉夢見河神對自己說:「把它們送給我! 我賞賜給你宋國孟諸的沼澤地。」子玉不肯送給河神。子玉的兒子 大心和楚國大夫子西讓榮黃去勸子玉,子玉不聽。榮黃說:『人死 了能對國家有利,也要去死,何況是美玉!它們不過是糞土,如 果可以用來幫助軍隊得勝,有什麼可以吝惜的?」子玉還是不聽。 榮黃出來告訴大心和子西說:「不是河神要讓令尹打敗仗,而是令 尹不肯為民眾盡力,實在是自找失敗。」楚軍戰敗後,楚王派人對 子玉說:「如果你回楚國來,怎麼對申、息兩地的父老們交代呢?」 子西和大心對使臣說:「子玉本來想自殺,我們兩入攔住他說: 「國君還要懲罰你呢。』」子玉到了連谷就自殺了。
晉文公聽到於玉自殺的消息,喜形於色他說:「今後沒有人危 害我了!楚國的為呂臣當令尹,只知道保全自己,不會為老百姓 著想。
【讀解】
城濮之戰是春秋時代晉國和楚國爭奪霸權的一場必鍵之戰, 以晉國取勝而告終,眾多的諸侯國都捲入了這場兩強相爭。
這種亂哄哄你方斗罷我登台的局面,不禁使人想到,盡避大 家都在表面上推崇周天子,實際上都是拉大旗作虎皮,打著天子 的旗號,拚命擴展自己的實力,撈取自己的好處。王權早已衰敗 到徒有虛名,誰願意就可以用來謀私利。因此,權威和偶像已經 坍塌了。
同時,神的權威和祖先的權威也坍塌了。在一場決定命運的 大戰之前,人們不再祭祝神靈和祖先,所謂的「夢」,不過是一種 虛偽的附會而已,恐怕連做「夢」的人也沒有把他們的「夢」當 回事,只把自己的成敗得失當回事。
莫非這種狀況真像古人說的,天下合久必分,分久一合?
合,必須要有一個中心,用今天的話來說,叫凝聚力,它以 強大的力量把四方八面、形形色色的人等團結在一起,擰成一股 繩。這種凝聚力不應當只是精神上的,還應當有實力的威懾。單 純精神的力量——神靈,祖先,天子等等,在現實中不足以同利 益、私慾想抗衡,信念和現實利益衝突總是不可避免的。只有精 神力量加上制約和懲罰的措施、手段,以及實力的威懾,才可能 形成一個具有凝聚力的中心。
分,當中心的凝聚力衰退,中心之外的實力逐漸強大起來之 時,中心便會瓦解,或者有名無實,形成群龍無首的局面,諸侯 割據,軍閥混戰,便是中心崩潰分化的結果。
分裂時間久了,強者在不斷蠶食弱者中日益強大,弱者一個 接一個被蠶食和吞併,然後再憑實力統一起來。可以設想,僅僅 憑實力建立霸權的確可以成功,事實上也有過例證,比如秦始皇, 但是這樣做很難持久,很難形成真正穩固的凝聚力。
權威不可能沒有,但不應當是形同虛設的。晉文公重耳,可 以稱雄一時,最終未能一統天下,這本身也表明他還不具有真正 的權威。不過,他在一定範圍內的成功,還是表明他不愧為一代 豪傑,他的成功並不是偶然的。
年輕時的流亡生活的磨煉,為晉文公重耳的稱雄作了遠鋪墊。 城濮之戰的獲勝,與重耳嚴政教民,君臣上下團結一心,運用外 交手段拉攏盟國,在戰場上講究戰術和謀略等做法有直接關係。
由此我們可以見出,戰爭到了春秋時代已經變成了一門複雜 的藝術,遠古時代的打仗辦法已經大大地落後了。戰爭的環節更 多,涉及的方面更廣,對智慧的要求更高,矛盾鬥爭更加錯綜復 雜。有勇有謀已不足以取勝,還要善於搞外交,搞「統一戰線」, 還要善於籠絡民心,保證「後院」不會起火,還要善於把各種不 利因素轉化為有利條件。總而言之,仗是越打越精了。
在這種情況下,做一個統治者的確不那麼容易。對他的要求, 幾乎是對一個全才的要求:他必須是個出色的政治家,同時也是 優秀的外交家、軍事家、鼓動家、謀咯家,要懂得天文地理,也 要懂得處世為人,禮儀制度,要有充沛的體力和精力來應付各種 繁雜的事情。這種統治者離孔子所理想的統治者相去實在太遠,在 這時講「克己復禮」,是多麼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