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十六漢昭帝元平元年(丁未,公元前74年)
[1]春,二月,詔減口賦錢什三。
[1]春季,二月,漢昭帝下詔書將七歲至十四歲百姓交納的口賦減少十分之三。
[2]夏,四月,癸未,帝崩於未央宮;無嗣。時武帝子獨有廣陵王胥,大將軍光與群臣議所立,鹹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不自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捨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光以其書示丞相敞等。擢郎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乘七乘傳詣長安邸。光又白皇后,徙右將軍安世為車騎將軍。
[2]夏季,四月癸未(十七日),漢昭帝在未央宮駕崩,沒有兒子。當時,漢武帝的兒子只有廣陵王劉胥還在,大將軍霍光與群臣商議立誰為新皇帝,大家都認為應當立廣陵王。廣陵王本來因行為不合禮法,漢武帝不喜歡他,所以霍光心中感到不安。有一位郎官上書朝廷指出:「周太王廢棄年長的兒子太伯,立太伯的弟弟王季為繼承人;周文王捨棄年長的兒子伯邑考,立伯邑考的弟弟周武王為繼承人。這兩個事例說明,只要適合繼承皇位,即使是廢長立幼也完全可以。廣陵王不能繼位。」這道奏章的內容正合霍光的心意。霍光將奏章拿給丞相楊敞等人觀看,並提升這位郎官作了九江太守。當日,由上官皇后頒下詔書,派代理大鴻臚職務的少府樂成、宗正劉德、光祿大夫丙吉、中郎將利漢用七輛驛車將昌邑王劉賀迎接到長安的昌邑王官邸。霍光又稟明皇后,調右將軍張安世為車騎將軍。
賀,昌邑哀王之子也,在國素狂縱,動作無節。武帝之喪,賀遊獵不止。嘗遊方與,不半日馳二百里。中尉琅邪王吉上疏諫曰:「大王不好書術而樂逸游,馮式撙銜,馳騁不止,口倦呼叱吒,手苦於棰轡,身勞呼車輿,朝則冒霧露,晝則被塵埃,夏則為大暑之所暴炙,冬則為風寒之所薄,數以脆之玉體犯勤勞之煩毒,非所以全壽命之宗也,又非所以進仁義之隆也。夫廣廈之下,細旃之上,明師居前,勸誦在後,上論唐、虞之際,下及殷、周之盛,考仁聖之風,習治國之道,欣欣焉發憤忘食,日新厥德,其樂豈銜橛之間哉!休則俯仰屈伸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適神,於以養生,豈不長哉!大王誠留意如此,則心有堯、舜之志,體有喬、松之壽,美聲廣譽,登而上聞,則福祿其臻而社稷安矣。皇帝仁聖,至今思慕未怠,於宮館、囿池、弋獵之樂未有所幸,大王宜夙夜念此以承聖意。諸侯骨肉,莫親大王,大王於屬則子也,於位則臣也,一身而二任之責加焉。恩愛行義,纖介有不具者,於以上聞,非饗國之福也。」王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無惰,中尉甚忠,數輔吾過。」使謁者千秋賜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其後復放縱自若。
劉賀為昌邑哀王劉之子,他在封國中一向狂妄放縱,所作所為毫無節制。在漢武帝喪期中,劉賀依舊出外巡遊狩獵不止。他曾經出遊方與縣,不到半天時間就馳騁了二百里遠。中尉、琅邪人王吉上書勸說道:「大王不喜歡研讀經書,卻專愛遊玩逸樂,駕馭著馬車不停地馳騁,嘴因吆喝而疲倦,手因握韁揮鞭而疼痛,身體因馬車顛簸而勞苦,清晨冒著露水霧氣,白晝頂著風沙塵土,夏季忍受著炎炎烈日的烤曬,冬天被刺骨寒風吹得抬不起頭來,大王總是以自己柔軟脆弱的玉體,去承受疲勞痛苦的熬煎,這不能保全寶貴的壽命,也不能促進高尚的仁義品德。在寬敞的殿堂之中,細軟的毛氈之上,在明師的指導下背誦、研讀經書,討論上至堯、舜之時,下至商、周之世的興盛,考察仁義聖賢的風範,學習治國安邦的道理,欣欣然發奮忘食,使自己的品德修養每天都有新的提高,這種快樂,難道是馳騁遊獵所能享受到的嗎?休息的時候,作些俯仰屈伸的動作以利於形體,用散步、小跑等運動來充實下肢;吸進新鮮空氣,吐出腹中濁氣以鍛煉五臟;專心專意,積聚精力,以調和心神。用這樣的方法進行養生,怎能不長壽呢!大王如果留心於此道,心中就會產生堯、舜的志向,身體也能像伯喬、赤松子一般長壽,美名遠揚,讓朝廷聞知,大王崑就會福祿一齊得到,封國就安穩了。當今皇上仁孝聖明,至今思念先帝不已,對於修建宮殿別館、園林池塘或享受巡遊狩獵等事一件未做,大王應日夜想到這一點,以符合皇上的心意。在諸侯王中,大王與皇上的血緣關係最近,論親屬關係,大王就如同是皇上的兒子,論地位,大王是皇上的臣僚,一人兼有兩種身份的責任。因此,大王施恩行義,如有一點不周全,被皇上知道,都不是國家之福。」劉賀閱讀之後,下令說:「我的所作所為確有懈怠之處,中尉甚為忠誠,多次彌補我的過失。」於是命負責賓客事務的侍從千秋前去賞賜中尉王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乾肉五捆。然而,劉賀後來依然放縱如故。
郎中令山陽龔遂,忠厚剛毅,有大節,內諫爭於王,外責傅相,引經義,陳禍福,至於涕泣,蹇蹇亡已,面刺王過。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愧人!」王嘗久與騶奴、宰人遊戲飲食,賞賜無度,遂入見王,涕泣膝行,左右侍御皆出涕。王曰:「郎中令何為哭?」遂曰:「臣痛社稷危也!願賜清閒,竭愚!」王辟左右。遂曰:「大王知膠西王所以為無道亡乎?」王曰:「不知也。」曰:「臣聞膠西王有諛臣侯得,王所為擬於桀、紂也,得以為堯、舜也。王說其諂諛,常與寢處,唯得所言,以至於是。今大王親近群小,漸漬邪惡所習,存亡之機,不可不慎也!臣請選郎通經有行義者與王起居,坐則誦《詩》、《書》,立則習禮容,宜有益。」王許之。遂乃選郎中張安等十人侍王。居數日,王皆逐去安等。
郎中令山陽人龔遂忠厚剛毅,一向堅持原則,一方面不斷規勸劉賀,一方面責備封國丞相、太傅沒有盡到責任、他引經據典,陳述利害,說到聲淚俱下,不斷地冒犯劉賀,當面指責他的過失。劉賀甚至捂著耳朵起身離去,說道:「郎中令專門揭人短處!」劉賀曾經與他的車伕和廚師在一起長時間地遊戲娛樂,大吃大喝,毫無節制地賞賜他們,龔遂入宮去見劉賀,哭著用雙膝走到劉賀面前,連劉賀的左右侍從也全都感動得流下眼淚。劉賀問道:「郎中令為什麼哭?」龔遂說:「我為社稷的危亡而痛心!希望您賜給我一個單獨的機會,我將詳細陳說我的看法!」劉賀命左右之人全部退出,龔遂說道:「大王可知道膠西王劉端為什麼會因大逆不道罪而滅亡嗎?」劉賀說:「不知道。」龔遂說:「我聽說膠西王有一個專會阿諛奉承的臣子名叫侯得,膠西王的所作所為像夏桀、商紂一樣暴虐,而侯得卻說是像堯、舜一樣賢明。膠西王對侯得的阿諛諂媚非常欣賞,經常與他住在一起。正是因為膠西王只聽信侯得的奸邪之言,以至於落得如此下場。而今大王親近奸佞小人,已經逐步沾染惡習,這是存亡的關鍵,不能不慎重對待!我請求挑選通曉經書、品行端正的郎官與大王一起生活,坐則誦讀《詩經》、《尚書》,立則練習禮儀舉止,對大王是會有益處的。」劉賀應允。於是龔遂選擇郎中張安等十人侍奉劉賀。可是沒過幾天,張安等就全被劉賀趕走了。
王嘗見大白犬,頸以下似人,冠方山冠而無尾,以問龔遂;遂曰:「此天戒,言在側者盡壁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後又聞人聲曰「熊」!視而見大熊,左右莫見,以問遂;遂曰:「熊,山野之獸,而來入宮室,王獨見之,此天戒大王,恐宮室將空,危亡象也。」王仰天而歎曰:「不祥何為數來!」遂叩頭曰:「臣大敢隱忠,數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說。夫國之存亡,豈在臣言哉!願王內自揆度。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王之所行,中《詩》一篇何等也?大王位為諸侯王,行污於庶人,以存難,以亡易,宜深察之!」後又血王坐席,王問遂;遂叫然號曰:「宮空不久,妖祥數至。血者,陰憂象也,宜畏慎自省!」王終不改節。
劉賀曾經見到一隻白色大狗,脖頸以下長得與人相似,頭戴一頂跳舞的人戴的「方山冠」,沒有尾巴。劉賀為此事向龔遂詢問,龔遂說:「這是上天的警告,說您左右的親信之人都是戴著冠帽的狗,趕走他們就能生存,不趕走他們就會滅亡!」後來,劉賀又聽到一個人的聲音叫喊:「熊!」劉賀一看,果然見到一隻大熊,可左右侍從卻誰也沒看見。劉賀又向龔遂詢問,龔遂說:「熊是山野中的野獸,竟來到王宮之中,又只有大王一人看到,這是上天警告大王,恐怕王宮將要空虛,是危亡的徵兆!」劉賀仰天長歎,說道:「不祥之兆為何接連到來!」龔遂叩頭說道:「忠心使我不敢隱瞞真相,所以幾次提到危亡的警告,使大王感到不快。然而國之存亡,又豈是我的話所能決定的!希望大王自己好好想想。大王誦讀《詩經》三百零五篇,其中說道,只有『人事』恰當,『王道』才能周備。大王的所作所為,與《詩經》的哪一篇相符崑合呢!大王身為諸侯王,行事卻比平民百姓污濁,想要生存困難,想要滅亡卻是容易的,希望大王深思!」後來,又發現在劉賀的王座上出現血污,劉賀再問龔遂,龔遂大聲號叫道:「妖異之兆不斷出現,王宮空虛就在眼前!血為陰暗中的凶險之象,大王應有所畏懼,謹慎反省!」然而劉賀的品行始終不改。
及征書至,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書。其日中,王發,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王吉奏書戒王曰:「臣聞高宗諒暗,三年不言。今大王以喪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發!大將軍仁愛、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聞;事孝武皇帝二十餘年,未嘗有過。先帝棄群臣,屬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將軍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內晏然,雖周公、伊尹無以加也。今帝崩無嗣,大將軍惟思可以奉宗廟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豈有量哉!臣願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聽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願留意,常以為念!」
徵召劉賀繼承皇位的詔書到來時,正值初夜,劉賀在火燭下打開詔書。中午,劉賀出發前往長安,黃昏時就到定陶,走了一百三十五里,沿途不斷有隨從人員的馬匹累死。王吉上書勸戒劉賀說:「我聽說商高宗武丁在居喪期間,三年沒有說話。如今大王因喪事而受徵召,應當日夜哭泣悲哀而已,千萬不可發號施令!大將軍仁愛、智勇、忠信的品德,天下無人不知。他侍奉孝武皇帝二十餘年,從未有過過失。孝武皇帝拋棄群臣而離開人世時,將天下和幼弱孤兒托付給大將軍。大將軍扶持尚在襁褓中的幼主,發佈政令,教化萬民,使國家得以平安無事,即使是周公、伊尹也不能超過他。而今皇上去世,沒有兒子,大將軍思考可以繼承皇位的人,最終選拔了大王,其仁義忠厚的胸懷豈有限量!我希望大王能依靠大將軍,尊敬大將軍,國家政事全都聽從大將軍的安排,大王自己則只是垂衣拱手地坐在皇帝寶座上而已。希望大王注意,常常想到我這番話!」
王至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過弘農,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至湖,使者以讓相安樂。安樂告龔遂,遂入問王,王曰:「無有。」遂曰:「即無有,何愛一善以毀行義!請收屬吏,以湔灑大王。」即善屬衛士長行法。
劉賀行至濟陽,派人索求長鳴雞,並在途中購買用竹子合制而成的積竹杖。經過弘農時,劉賀派一名叫作善的大奴用有簾幕遮閉的車運載隨行的美女。來到湖縣,朝廷派來迎接的使者以此事責備昌邑國相安樂。安樂轉告龔遂,龔遂進見劉賀詢問此事,劉賀說:「沒有的事。」龔遂說:「如果並無此事,大王又何必為了庇護一個奴僕而破壞禮儀呢!請將善逮捕,交付有關官員懲處,以洗清大王的名聲。」於是立即將善抓起來,交衛士長處死。
王到霸上,大鴻臚郊迎,騶奉乘輿車。王使壽成御,郎中令遂參乘。且至廣明、東都門,遂曰:「禮,奔喪望見國都哭。此長安東郭門也。」王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門,遂復言;王曰:「城門與郭門等耳。」且至未央宮東闕,遂曰:「昌邑帳在是闕外馳道北,未至帳所,有南北行道,馬足未至數步;大王宜下車,鄉闕西面伏哭,盡哀止。」王曰:「諾。」到,哭如儀。六月,丙寅,王受皇帝璽綬,襲尊號;尊皇后曰皇太后。
劉賀抵達霸上,朝廷派大鴻臚到郊外迎接,侍奉劉賀換乘皇帝乘坐的御車。劉賀命昌邑國太僕壽成駕車,郎中令龔遂相陪。即將到達廣明、東都門時,龔遂說道:「按照禮儀,奔喪的人看到國都,便應痛哭。前面就是長安外郭的東門了。」劉賀說:「我咽喉疼痛,不能哭。」來到城門之前,龔遂再次提醒他。劉賀說:「城門與郭門一樣。」將至未央宮東闕,龔遂說:「昌邑國弔喪的帳幕在闕外御用大道的北邊,帳前有一條南北通道,馬匹走不了幾步,大王應當下車,朝著門闕,面向西方,伏地痛哭,極盡哀痛之情,方才停止。」劉賀答應道:「好吧。」於是步行上前,依照禮儀哭拜。六月丙寅(初一),劉賀接受皇帝玉璽,承襲帝位,尊上官皇后為皇太后。
[3]壬申,葬孝昭皇帝於平陵。
[3]壬申(初七),將漢昭帝安葬於平陵。
[4]昌邑王既立,婬戲無度。昌邑官屬皆征至長安,往往超擢拜官。相安樂遷長樂衛尉。龔遂見安樂,流涕謂曰:「王立為天子,日益驕溢,諫之不復聽。今哀痛未盡,日與近臣飲酒作樂,斗虎豹,召皮軒車九旒,驅馳東西,所為悖道。古制寬,大臣有隱退;今去不得,陽狂恐知,身死為世戮,柰何?君,陛崑下故相,宜極諫爭!」
[4]昌邑王劉賀作了皇帝後,婬亂荒唐沒有節制。原昌邑國官吏全部被徵召到長安,很多人得到破格提拔。昌邑國相安樂被任命為長樂衛尉。龔遂見到安樂,哭著對他說:「大王被立為天子之後,日益驕縱,規勸他也不再聽從。如今仍在居喪期間,他卻每天與親信飲酒作樂,觀看虎豹搏鬥,又傳召懸掛著天子旌旗的虎皮轎車,坐在上面東奔西跑,所作所為違背了正道。古代制度寬厚,大臣可以辭職隱退,如今想走走不得,想偽裝瘋狂,又怕被人識破,死後還要遭人唾罵,教我如何是好?您是陛下原來的丞相,應當極力規勸才是。」
王夢青蠅之矢積西階東,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之,以問遂,遂曰:「陛下之《詩》不雲乎:『營營青蠅,止於藩。愷悌君子,毋信讒言。』陛下左側讒人眾多,如是青蠅惡矣。宜進先帝大臣子孫,親近以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讒諛,必有凶咎。願詭禍為福,皆放逐之!臣當先逐矣。」王不聽。
劉賀夢見在殿堂西階的東側,堆積著綠頭蒼蠅的糞便,約有五六石之多,上面蓋著大片的屋瓦。劉賀向龔遂詢問,龔遂說:「陛下所讀的《詩經》中,不是有這樣的話嗎:『綠蠅往來落籬笆,謙謙君子不信讒。』陛下左側奸佞之人很多,就像陛下在夢中見到的蒼蠅糞便一樣。因此,應該選拔先帝大臣的子孫,作為陛下身邊的親信侍從。如若總是不忍拋開昌邑國的故舊,信任並重用那些進讒阿諛之人,必有禍事。希望陛下能反禍為福,將這些人全部逐出朝廷。我應當第一個走。」劉賀拒不接受龔遂的勸告。
太僕丞河東張敞上書諫,曰:「孝昭皇帝早崩無嗣,大臣憂懼,選賢聖承宗廟,東迎之日,唯恐屬車之行遲。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傾耳,觀化聽風。國輔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輦先遷,此過之大者也。」王不聽。
太僕丞河東人張敞上書勸說道:「孝昭皇帝早逝,沒有兒子,朝中大臣憂慮惶恐,選擇賢能聖明的人承繼帝位,到東方迎接聖駕之時,唯恐跟隨您的從車行進遲緩。如今陛下正當盛年,初即帝位,天下人無不擦亮眼睛,側著耳朵,盼望看到和聽到陛下實施善政。然而,輔國的重臣尚未得到褒獎,而昌邑國拉車的小吏卻先獲得陞遷,這是個大過錯。」劉賀不聽。
大將軍光憂懣,獨以問所親故吏大司農田延年;延年曰:「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於古嘗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給事中,陰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圖計。
大將軍霍光見此情景,憂愁煩惱,便單獨向所親信的舊部、大司農田延年詢問對策。田延年說:「將軍身為國家柱石,既然認為此人不行,何不稟告太后,改選賢明的人來擁立呢?」霍光說:「我如今正想如此,古代曾否有人這樣做過嗎?」田延年說:「當年伊尹在商朝為相,為了國家的安定將太甲廢黜,後人因此稱頌伊尹忠心為國。如今將軍若能這樣做,也就成為漢朝的伊尹。」於是霍光命田延年兼任給事中,與車騎將軍張安世秘密謀劃廢黜劉賀。
王出遊,光祿大夫魯國夏侯勝當乘輿前諫曰:「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謂勝為妖言,縛以屬吏。吏白霍光,光不舉法。光讓安世,以為洩語。安世實不言;乃召問勝。勝對言:「在《鴻範傳》曰:『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有下人伐上者。』惡察察言,故云『臣下有謀』。」光、安世大驚,以此益重經術士。侍中傅嘉數進諫,王亦縛嘉系獄。
劉賀外出巡遊,光祿大夫魯國人夏侯勝擋在車駕前勸阻道:「天氣久陰不下雨,預示臣下有不利於皇上的陰謀。陛下出宮,要到哪裡去?」劉賀大怒,認為夏侯勝口出妖言,命將其捆綁,交官吏治罪。負責處理此事的官員向霍光報告,霍光不處以刑罰。霍光以為是張安世將計劃洩漏,便責問他。但張安世實際上並未洩漏,於是召夏侯勝前來詢問,夏侯勝回答說:「《鴻範傳》上說:『君王有過失,上招天罰,常會使天氣陰沉,此時就會有臣下謀害君上。』我不敢明言,只好說是『臣下有不利於皇上的陰謀』。」霍光、張安世聞言大驚,因此更加重視精通經書的儒士。侍中傅嘉多次勸說劉賀,劉賀也將他綁起來關進監獄。
光、安世既定議,乃使田延年報丞相楊敞。敞驚懼,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從東廂謂敞曰:「此國大事,今大將軍議已定,使九卿來報君侯,君侯不疾應,與大將軍同心,猶與無決,先事誅矣!」延年從更衣還,敞夫人與延年參語許諾,「請奉大將軍教令!」
霍光、張安世計議已定,便派田延年前去報知丞相楊敞。楊敞聞言又驚又怕,不知該說什麼好,汗流浹背,只是唯唯諾諾而已。田延年起身去換衣服,楊敞的夫人急忙從東廂房對楊敞說:「這是國家大事,如今大將軍計議已定,派大司農來通知你,你不趕快答應,表示與大將軍同心,卻猶豫不決,就要先被誅殺了!」田延年換衣返回,楊敞夫人也參與談話,表示同意霍光的計劃,「一切聽大將軍吩咐!」
癸巳,光召丞相、御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會議未央宮。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謚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群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於是議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
癸巳(二十八日),霍光召集丞相、御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在未央宮開會。霍光說:「昌邑王行為昏亂,恐怕會危害國家,怎麼辦?」群臣聞言全都大驚失色,誰也不敢發言,只唯唯諾諾而已。田延年離開席位,走到群臣前面,手按劍柄說道:「先帝將幼弱弧兒托付將軍,並把國家大事交與將軍作主,是因為相信將軍忠義賢明,能夠保全劉氏的江山。如今朝廷被一群奸佞小人搞得烏煙瘴氣,國家危亡;況且我大漢歷代皇帝的謚號都有一個『孝』字,為的就是江山永存,使宗廟祭祀不斷。如果漢家祭祀斷絕,將軍即使死去,又有何臉面見先帝於地下呢?今日的會議,必須立即作出決斷,群臣中最後響應的,我請求用劍將他斬首!」霍光點頭認錯,說道:「大司農對我的責備很對!柄家不安寧,我應當受處罰。」於是參加會議的人都叩頭說道:「萬民的命運,都掌握在將軍手中,一切聽從大將軍的命令!」
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皇太后乃車駕幸未央承明殿,詔諸禁門毋內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還,乘輦欲歸溫室,中黃門宦者各持門扇,王入,門閉,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為?」大將軍跪曰:「有皇太后詔,毋內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驚人如是!」光使盡驅出昌邑群臣,置金馬門外。車騎將軍安世將羽林騎收縛二百餘人,皆送廷尉詔獄。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謹宿衛!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負天下,有殺主名。」王尚未自知當廢,謂左右:「我故群臣從官安得罪,而大將軍盡系之乎?」
霍光隨即與群臣一同晉見太后,向太后稟告,陳述昌邑王劉賀不能承繼皇位的情狀。於是皇太后乘車駕前往未央宮承明殿,下詔命皇宮各門不許放昌邑國群臣入內。劉賀朝見太后之後,乘車準備返回溫室殿,此時禁宮宦者已分別抓住門扇,劉賀一進去,便將門關閉,昌邑國群臣不能入內,劉賀問道:「這是幹什麼?」大將軍霍光跪地回答說:「皇太后有詔,不許昌邑國群臣入宮。」劉賀說:「慢慢吩咐就是了,為什麼竟如此嚇人!」霍光命人將昌邑國群臣全部驅趕到金馬門之外。車騎將軍張安世率領羽林軍將被趕出來的昌邑國群臣二百餘人逮捕,全部押送廷尉所屬的詔獄。霍光命曾在漢昭帝時擔任過侍中的宦官守護劉賀,並命令手下人說:「一定要嚴加守護!如果他突然死去或自殺,就會讓我對不起天下人,背上殺主的惡名。」此時劉賀還不知道自己即將被廢黜,問身邊之人說:「我以前的群臣、從屬犯了什麼罪?大將軍為什麼將他們全部關押起來呢?」
頃之,有太后詔召王。王聞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帳中,侍御數百人皆持兵,期門武士陛戟陳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聽詔。光與群臣連名奏王,尚書令讀奏曰:「丞相臣敞等昧死言皇太后陛下:孝昭皇帝早棄天下,遣使征昌邑王典喪,服斬衰,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內所居傳捨。始至謁見,立為皇太子,常私買雞豚以食。受皇帝信璽、行璽大行前,就次,發璽不封。從官更持節引內昌邑從官、騶宰、官奴二百餘人,常與居禁闥內敖戲。為書曰:『皇帝問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黃金千斤,賜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引內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徘倡;召內泰壹、宗廟樂人,悉奏眾樂。駕法駕驅馳北宮、桂宮,弄彘,斗虎。掖庭令:『敢洩言,要斬!』……」太后曰:「止!為人臣子,當悖亂如是邪!」王離席伏。尚書令復讀曰:「……;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綬及墨綬、黃綬以並佩昌邑郎官者免奴。發御府金錢、刀劍、玉器、采繒,賞賜所與遊戲者。與從官、官奴夜飲,湛沔於酒。獨夜設九賓溫室,延見姊夫昌邑關內侯。祖宗廟祠未舉,為璽書,使使者持節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征發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荒婬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臣敞等數進諫,不變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謹與博士議,皆曰:『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後,行婬辟不軌。「五辟之屬,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於鄭,」由不孝出之,絕之於天下也。宗廟重於君,陛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臣請有司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廟。」皇太后詔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詔,王曰:「聞『天子有爭臣七人,雖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詔廢,安得稱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脫其璽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馬門,群臣隨送。王西面拜曰:「愚戇,不任漢事!」起,就乘輿副車;大將軍光送至昌邑邸。光謝曰:「王行自絕於天,臣寧負王,不敢負社稷!願王自愛,臣長不復左右。」光涕泣而去。
不久,皇太后下詔召劉賀入見。劉賀聽說太后召見,感到害怕,說道:「我犯了什麼錯?太后為什麼召我?」太后身披用珠綴串而成的短衣,盛裝打扮,坐在武帳之中,數百名侍衛全部手握兵器,與持戟的期門武士排列於殿下。文武群臣按照品位高低依次上殿,然後召昌邑王上前伏於地下,聽候宣讀詔書。霍光與群臣連名奏劾昌邑王,由尚書令宣讀奏章:「丞相楊敞等冒死上奏皇太后陛下:孝昭皇帝過早地拋棄天下而去,朝廷派使者徵召昌邑王前來,主持喪葬之禮。而昌邑王身穿喪服,並無悲哀之心,廢棄禮義,在路上不肯吃素,還派隨從官員擄掠女子,用有簾幕遮蔽的車來運載,在沿途驛站陪宿。初到長安,謁見皇太后之後,被立為皇太子,仍經常私下派人購買雞、豬肉食用。在孝昭皇帝靈柩之前接受皇帝的印璽,回到住處,打開印璽後就不再封存。派侍從官更手持皇帝符節前去召引昌邑國的侍從官、車馬官、官奴僕等二百餘人,與他們一起居住在宮禁之內,肆意遊戲娛樂。曾經寫信說:『皇帝問候侍中君卿,特派中御府令高昌攜帶黃金千斤,賜君卿娶十個妻子。』孝昭皇帝的靈柩還停在前殿,竟搬來樂府樂器,讓昌邑國善於歌舞的藝人入宮擊鼓,歌唱歡彈,演戲取樂;又調來泰一祭壇和宗廟的歌舞藝人,遍奏各種樂曲。駕著天子車駕,在北宮、桂宮等處往來奔馳,並玩豬、斗虎。擅自調用皇太后乘坐的小馬車,命官奴僕騎乘,在後宮中遊戲。與孝昭皇帝的叫蒙的宮女等婬亂,還下詔給掖庭令:『有敢洩漏此事者腰斬!』……」太后說:「停下!作臣子的,竟會如此悖逆荒亂嗎!」劉賀離開席位,伏地請罪。尚書令繼續讀道:「……取朝廷賜予諸侯王、列侯、二千石官員的綬帶及黑色、黃色綬帶,賞給昌邑國郎官,及被免除奴僕身份的人佩帶。將皇家倉庫中的金錢、刀劍、玉器、彩色絲織品等賞給與其一起遊戲的人。與侍從官、奴僕徹夜狂飲,酒醉沉迷。在溫室殿設下隆重的九賓大禮,於夜晚單獨接見其姐夫昌邑關內侯。尚未舉行祭祀宗廟的大禮,就頒發正式詔書,派使者攜帶皇帝符節,以三牛、三羊、三豬的祭祀大禮前往祭祀其父昌邑哀王的陵廟,還自稱『嗣子皇帝』。即位以來二十七天,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持皇帝符節,用詔令向各官署徵求調發,共一千一百二十七次。荒婬昏亂,失去了帝王的禮義,敗壞了大漢的制度。楊敞等多次規勸,但並無改正,反而日益加甚,恐怕這樣下去將危害國家,使天下不安。我們與博士官商議,一致認為:『當今陛下繼承孝昭皇帝的帝位,行為婬邪不軌。《孝經》上說:「五刑之罪當中,以不孝之罪最大。」昔日周襄王不孝順母親,所以《春秋》上說他:「天王出居鄭國,」因其不孝,所以出居鄭國,被迫拋棄天下。宗廟要比君王重要得多,陛下既然不能承受天命,侍奉宗廟,愛民如子,就應當廢黜!』因此,臣請求太后命有關部門用一牛、一羊、一豬的祭祀大禮,祭告於高祖皇帝的祭廟。」皇太后下詔說:「可以。」於是霍光命劉賀站起來,拜受皇太后詔書。劉賀說道:「我聽說:『天子只要有七位耿直敢言的大臣在身邊,既使無道,也不會失去天下。』」霍光說:「皇太后已經下詔將你廢黜,豈能自稱天子!」隨即抓住劉賀的手,將他身上佩戴的玉璽綬帶解下,獻給皇太后,然後扶著劉賀下殿,從金馬門走出皇宮,群臣跟隨後崑相送。劉賀出宮後,面向西方叩拜道:「我太愚蠢,不能擔當漢家大事!」然後起身,登上御駕的副車,由大將軍霍光送到長安昌邑王官邸。霍光道歉說:「大王的行為是自絕於上天,我寧願對不起大王,不敢對不起社稷!希望大王自愛,我不能再常侍奉於大王的左右了。」說完灑淚而去。
群臣奏言:「古者廢放之人,屏於遠方,不及以政。請徙王賀漢中房陵縣。」太后詔歸賀昌邑,賜湯沐邑二千戶,故王家財物皆與賀;及哀王女四人,各賜湯沐邑千戶;國除,為山陽郡。
文武群臣上奏太后說:「古時候,被廢黜之人,要放逐到遠方去,使其不能再參與政事。請將昌邑王劉賀遷徙到漢中房陵縣。」太后下詔,命劉賀回昌邑居住,賜給他二千戶人家作為湯沐邑,他當昌邑王時的家財也全部發還給他,其姐妹四人,各賜一千戶人家作為湯沐邑;撤銷昌邑國,改為山陽郡。
昌邑群臣坐在國時不舉奏王罪過,令漢朝不聞知,又不能輔道,陷王大惡,皆下獄,誅殺二百餘人;唯中尉吉、郎中令遂以忠直數諫正,得減死,髡為城旦。師王式系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於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覆誦之也;至於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無諫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
原昌邑國群臣都被指控在封國時不能舉奏劉賀的罪過,使朝廷不瞭解真實情況,又不能加以輔佐、引導,使劉賀陷於罪惡,一律逮捕下獄,誅殺二百餘人;只有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因忠正耿直,多次規勸劉賀,被免除死罪,剃去頭髮,罰以「城旦」之刑,白天守城,夜晚作苦工。劉賀的老師王式也被逮捕下獄,罪應處死,審案官員責問王式道:「你作為昌邑王的老師,為什麼沒有上述規勸?」王式回答說:「我每天早晚都為昌邑王講授《詩經》三百零五篇,遇到涉及忠臣、孝子的內容,未曾不為其反覆誦讀、講解;遇到關於無道之君使國家危亡的篇章,也未曾不流淚為他詳細陳說。我是用《詩經》三百零五篇來規勸昌邑王,所以沒有專門上書規勸。」審案官員將王式這番話奏聞朝廷,所以王式也被免除死罪。
霍光以群臣奏事東宮,太后省政,宜知經術,白令夏侯勝用《尚書》授太后,遷勝長信少府,賜爵關內侯。
霍光因為國家大事都由群臣上奏於東宮,由太后省察決定,認為太后應通曉儒家經書,於是稟明太后,命夏侯勝為太后講授《尚書》,並調夏侯勝擔任長信少府,賜其關內侯爵位。
[5]初,衛太子納魯國史良娣,生子進,號史皇孫。皇孫納涿郡王夫人,生子病已,號皇曾孫。皇曾孫生數月,遭巫蠱事,太子三男、一女及諸妻、妾皆遇害,獨皇曾孫在,亦坐收系郡邸獄。故廷尉監魯國丙吉受詔治巫蠱獄,吉心知太子無事實,重哀皇曾孫無辜,擇謹厚女徒渭城胡組、淮陽郭徵卿,令乳養曾孫,置閒燥處。吉日再省視。
[5]當初,衛太子劉據納姓史的魯國女子為良娣,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劉進,號稱史皇孫。史皇孫娶涿郡女子王夫人,生一子名叫劉病已,號稱皇曾孫。皇曾孫生下幾個月,就趕上巫蠱之禍,衛太子劉據及其三子一女連同他的諸妻妾全部被害,只剩下皇曾孫一人,也因連坐被關入大鴻臚所屬的郡邸獄。原廷尉監魯國人丙吉受漢武帝詔命,負責審理巫蠱案。丙吉知道說劉據並無犯罪事實,對皇曾孫無辜受到連累深為哀憐,便選擇謹慎忠厚的女囚犯渭城人胡組、淮陽人郭征卿,命她們住在寬敞乾爽的地方哺養皇曾孫劉病已。丙吉每日前往探視兩次。
巫蠱事連歲不決,武帝疾,來往長楊、五柞宮,望氣者言長安獄中有天子氣,於是武帝遣使者分條中都官,詔獄系者無輕重,一切皆殺之。內謁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獄,吉閉門拒使者不納,曰:「皇曾孫在。他人無辜死者猶不可,況親曾孫乎!」相守至天明,不得入。穰還,以聞,因劾奏吉。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郡邸獄系者,獨賴吉得生。
巫蠱案連年不能結束。漢武帝患病,往來於長楊、五柞兩宮。觀望雲氣的方士說,長安監獄中有一股天子之氣,於是漢武帝下詔命使臣分別通知京中各官府,凡各監獄在押的犯人,無論罪行輕重,一律處死。內謁者令郭穰於夜晚來到郡邸獄傳達漢武帝詔令,丙吉關閉大門,不讓郭穰進去,說道:「皇曾孫在此。其他人尚且不應無辜被殺,何況是皇上的親曾孫呢!」雙方僵持到天崑明,郭穰未能進去。郭穰返回,將此事奏明漢武帝,並彈劾丙吉。漢武帝也已醒悟,說道:「是上天讓丙吉這樣做的。」於是下詔大赦天下。在長安的監獄中,唯獨郡邸獄的囚犯,靠丙吉得以保住了性命。
既而吉謂守丞誰如:「皇孫不當在官。」使誰如移書京兆尹,遣與胡組俱送;京兆尹不受,復還。及組日滿當去,皇孫思慕,吉以私錢雇組令留,與郭徵卿並養,數月,乃遣組去。後少內嗇夫白吉曰:「食皇孫無詔令。」時吉得食米、肉,月月以給皇曾孫。曾孫病,幾不全者數焉,吉數敕保養乳母加致醫藥,視遇甚有恩惠。吉聞史良娣有母貞君及兄恭,乃載皇曾孫以付之。貞君年老,見孫孤,甚哀之,自養視焉。
不久,丙吉對獄官誰如說:「皇曾孫不應住在監獄之中。」派誰如寫信給京兆尹,將皇曾孫與胡組一起送去,因京兆尹不肯接受,又回到獄中。等到胡組服刑期滿,應當離去時,皇曾孫對她甚為依戀,於是丙吉自己出錢雇胡組留下,讓她與郭征卿一起撫養皇曾孫,又過了幾個月,才放胡組離去。後少內嗇夫稟告丙吉說:「沒有得到皇上的詔令,不能供給皇曾孫飲食。」當時丙吉的俸祿裡有米和肉,便按月供給皇曾孫。皇曾孫患病,好幾次幾乎性命不保,丙吉總是督促養育皇曾孫的乳母請醫餵藥,對皇曾孫恩惠很深。丙吉聽說皇曾孫的祖母史良娣的母親貞君和兄長史恭尚在,便用車將皇曾孫送給他們撫養。貞君年紀已老,見女兒的孫子如此孤苦無依,極為哀憐,便親自撫養。
後有詔掖庭養視,上屬籍宗正。時掖庭令張賀,嘗事戾太子,思顧舊恩,哀曾孫,奉養甚謹,以私錢供給,教書。既壯,賀欲以女孫妻之。是時昭帝始冠,長八尺二寸。賀弟安世為右將軍。輔政,聞賀稱譽皇曾孫,欲妻以女,怒曰:「曾孫乃衛太子後也,幸得以庶人衣食縣官足矣,勿復言予女事!」於是賀止。時暴室嗇夫許廣漢有女,賀乃置酒請廣漢,酒酣,為言「曾孫體近,下乃關內侯,可妻也。」廣漢許諾。明日,嫗聞之,怒。廣漢重令人為介,遂與曾孫;賀以家財聘之。曾孫因依倚廣漢兄弟及祖母家史氏,受《詩》於東海中翁,高材好學;然亦喜遊俠,鬥雞走狗,以是具知閭裡奸邪,吏治得失。數上下諸陵,周遍三輔,嘗困於蓮勺鹵中。尤樂杜、之間,率常在下杜。時會朝請,捨長安尚冠裡。
後漢武帝下詔,命掖庭撫養皇曾孫,並命宗正為其登記皇族屬籍。當時,擔任掖庭令的張賀曾經是原太子劉據的賓客,感念太子舊恩,哀憐皇曾孫,於是小心奉養,自己出錢供給其日用,教其讀書。皇曾孫長大後,張賀想把自己的孫女嫁給他。此時漢昭帝剛剛舉行完加冠禮,身高八尺二寸。張賀的弟弟張安世以右將軍的身份輔政,聽哥哥稱讚皇曾孫,並想把女兒嫁給他,便生氣地對哥哥說:「皇曾孫為衛太子的後代,能以一個平民的身份由國家養著,已經是很僥倖的事,不要再提嫁女之事了!」於是張賀作罷。當時,暴室嗇夫許廣漢也有一個女兒,於是張賀擺下酒席,請許廣漢前來赴宴。飲到興濃時,張賀對許廣漢說:「皇曾孫為皇上近親,將來最不濟也是一個關內侯,你可將女兒嫁給她。」許廣漢答應了。第二天,許廣漢的妻子聽說此事,非常生氣。但許廣漢主意已定,重新請人做媒,將女兒嫁給皇曾孫。張賀用自己的家財為皇曾孫備辦婚事。從此,皇曾孫以許廣漢兄弟和祖母娘家史家為依靠,又跟隨東海人中翁學習《詩經》。皇曾孫聰明好學,但也喜愛遊俠之事,鬥雞走狗,所以對下層社會的奸邪醜惡和官吏的好壞得失瞭解得十分清楚。皇曾孫多次周遊往來於各皇陵所在,足跡遍及三輔地區,有一次,曾經在蓮勺縣鹽池一帶為人所困辱。他特別喜歡杜縣、縣一帶地區,經常住在下杜。有時參加朝會,就住在長安尚冠裡。
及昌邑王廢,霍光與張安世諸大臣議所立,未定。丙吉奏記光曰:「將軍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屬,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內憂懼,欲亟聞嗣主。發喪之日,以大誼立後;所立非其人,復以大誼廢之;天下莫不服焉。方今社稷、宗廟、群生之命在將軍之壹舉,竊伏聽於眾庶,察其所言諸侯、宗室在列位者,未有所聞於民間也。而遺詔所養武帝曾孫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吉前使居郡邸時,見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經術,有美材,行安而節和。願將軍詳大義,參以耆龜豈宜,褒顯先使入侍,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後決定大策,天下幸甚!」杜延年亦知曾孫德美,勸光、安世立焉。
及至昌邑王劉賀被廢黜之後,霍光與張安世及各位大臣商議重新確定皇位繼承人,但一時未能決定。丙吉上書霍光說:「當年將軍曾侍奉孝武皇帝崑,孝武皇帝臨終前,將襁褓中的孤兒和整個國家都托付給了將軍。孝昭皇帝又過早去世,沒有留下後嗣,全國上下都非常憂愁恐懼,急切盼望聽到新主繼位。給孝昭皇帝發喪的時候,將軍以大義為其選立後嗣,後發現所立之人不當,又以大義將其廢黜,天下人無不敬服。如今,社稷、宗廟、百姓的命運全部繫於將軍的一舉一動之中。我曾聽百姓們議論,瞭解到民間對現在身為諸侯或居於高位的皇族成員,都沒有好評。而奉遺詔養育在掖庭及其外曾祖史家的孝武皇帝曾孫劉病已,我以前在郡邸獄時,見他年紀幼小,如今已有十八九歲了,通曉儒家經術,很有才幹,舉止安詳,性格平和。希望將軍對劉病已的主要方面詳加考察,再參考占卜的結果,看讓他承繼帝位是否合適。可先讓他入宮侍奉太后,以顯示對他的褒揚,使天下人都知道他,然後再決定大計。若能如此,天下人就太幸運了。」杜延年也知道皇曾孫劉病已品德美好,勸霍光、張安世立他為皇位繼承人。
秋,七月,光坐庭中,會丞相以下議所立,遂復與丞相敞等上奏曰:「孝武皇帝曾孫病已,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躬行節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後,奉承祖宗廟,子萬姓。臣昧死以聞!」皇太后詔曰:「可。」光遣宗正德至曾孫家尚冠裡,洗沐,賜御衣;太僕以獵車迎曾孫,就齋宗正府。庚申,入未央宮,見皇太后,封為陽武侯。已而群臣奏上璽綬,即皇帝位,謁高廟;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
秋季,七月,霍光坐在庭中,召集丞相及以下大臣共同議定皇位繼承人。於是,霍光再次會同丞相楊敞等上奏皇太后說:「孝武皇帝曾孫劉病已,年十八歲,從師學習《詩經》、《論語》、《孝經》,行為節儉,仁慈愛人,可以作為孝昭皇帝的繼承人,侍奉宗廟,治理天下百姓。我等冒死奏明太后!」皇太后下詔:「可以。」霍光派宗正劉德來到尚冠裡劉病已家中,侍奉其洗浴,更換太后所賜御衣,由太僕用輕便車輛將劉病已迎接到宗正府進行齋戒。庚申(二十五日),劉病已進入未央宮,見皇太后,被封為陽武侯。隨即,由群臣奉上皇帝玉璽、綬帶,劉病已正式即皇帝位,拜謁漢高祖祭廟,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
侍御史嚴延年劾奏「大將軍光擅廢立主,無人臣禮,不道。」奏雖寢,然朝廷肅然敬憚之。
侍御史嚴延年上奏參劾大將軍霍光:「擅自廢立君上,不守人臣之禮,大逆不道!」此奏章雖然沒有結果,但朝廷群臣都對嚴延年的勇氣肅然敬畏。
[6]八月,己巳,安平敬侯楊敞薨。
[6]八月己巳(初五),安平侯楊敞去世。
[7]九月,大赦天下。
[7]九月,大赦天下。
[8]戊寅,蔡義為丞相。
[8]戊寅(疑誤),蔡以被任為丞相。
[9]初,許廣漢女適皇曾孫,一歲,生子。數月,曾孫立為帝,許氏為。是時霍將軍有小女與皇太后親,公卿議更立皇后,皆心擬霍將軍女,亦未有言。上乃詔求微時故劍。大臣知指,白立許為皇后。十一月,壬子,立皇后許氏。霍光以後父廣漢刑人,不宜君國;歲余,乃封為昌成君。
[9]當初,許廣漢的女兒嫁給皇曾孫劉病已,一年後生下一子,名叫劉。數月之後,劉病已即皇帝位,封許氏為。此時,霍光有一小女兒,與皇太后有親屬關係,所以公卿大臣商議立皇后,心中都認為應立霍光的女兒,但也沒有明說。漢宣帝下詔尋找微賤時用的寶劍,大臣們懂得皇上的心意,便奏請立許為皇后。十一月壬子(十九日),許氏被立為皇后。霍光認為其父親許廣漢是受過刑的人,不宜做封國的國君。一年多以後,才封許廣漢為昌成君。
[10]太皇太后歸長樂宮。長樂宮初置屯衛。
[10]太皇太后回到長樂宮居住。長樂宮開始駐兵守衛。
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上本始元年(戊申、前73)
漢宣帝本始元年(戊申,公元前73年)
[1]春,詔有司論定策安宗廟功。大將軍光益封萬七千戶,與故所食凡二萬戶。車騎將軍富平侯安世以下益封者十人,封侯者五人,賜爵關內侯者八人。
[1]春季,漢宣帝詔令有關部門議定對安定宗廟有功人員的褒獎。大將軍崑霍光增加食邑一萬七千戶,加上以前的,共享有二萬戶的賦稅。車騎將軍富平侯張安世以下,增加封邑戶數的共十人,封為列侯的共五人,賜關內侯爵位的共八人。
[2]大將軍光稽首歸政,上謙讓不受;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後奏御。自昭帝時,光子禹及兄孫雲皆為中郎將,雲弟山奉車都尉、侍中,領胡、越兵,光兩女婿為東、西宮衛尉,昆弟、諸婿、外孫皆奏奉朝請,為諸曹、大夫、騎都尉、給事中,黨親連體,根據於朝廷。及昌邑王廢,光權益重,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
[2]大將軍霍光在朝堂上以頭觸地,鄭重請求歸政於皇上,漢宣帝謙讓,不肯接受。朝中各項事務都先向霍光報告,然後上奏。漢昭帝時,霍光的兒子霍禹和霍光兄長的孫子霍雲都被任命為中郎將,霍雲的弟弟霍山被任命為奉車都尉、侍中,統率由胡人、越人組成的軍隊,霍光的兩個女婿分別擔任東宮、西宮衛尉;霍光的兄弟、女婿、外孫全都參加朝會,擔任諸曹、大夫、騎都尉、給事中等職。霍氏一家的親戚骨肉結成一體,在朝廷盤根錯節。昌邑王被廢黜以後,霍光的權勢越發加重,每次朝見,漢宣帝總是以謙虛恭敬的態度對待他,甚至有些禮遇過分。
[3]夏,四月,庚午,地震。
[3]夏季,四月庚午(初十),發生地震。
[4]五月,鳳皇集膠東、千乘。赦天下,勿收田租賦。
[4]五月,發現有鳳凰聚集於膠東、千乘。漢宣帝下詔大赦天下,免收田賦。
[5]六月,詔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號謚,歲時祠;其議謚,置園邑。」有司奏請:「禮,為人後者,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義也。陛下為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愚以為親謚宜曰悼,母曰悼後;故皇太子謚曰戾,史良娣曰戾夫人。」皆改葬焉。
[5]六月,漢宣帝下詔說:「故皇太子葬在湖縣,沒有謚號,不能享受每年四季的祭祀。應當為故皇太子議定謚號,建立陵園。」後有關官員奏請說:「按禮儀規定,做了某人的繼承人,就成了這個人的兒子,所以不能再祭祀自己的親生父母,這是尊敬祖先的大義。陛下作為孝昭皇帝的繼承人,接續祖宗的香火,我認為陛下的親生父親應定謚號為『悼』,親生母親稱為『悼後』;故皇太子定謚號為『戾』,史良娣稱為『戾夫人』。」全部重新擇地安葬。
[6]秋,七月,詔立燕剌王太子建為廣陽王;立廣陵王胥少子弘為高密王。
[6]秋季,七月,漢宣帝下詔立燕剌王劉旦的太子劉建為廣陽王,廣陵王劉胥的小兒子劉弘為高密王。
[7]初,上官桀與霍光爭權,光既誅桀,遂遵武帝法度,以刑罰痛繩群下,由是俗吏皆尚嚴酷以為能;而河南太守丞淮陽黃霸獨用寬和為名。上在民間時,知百姓苦吏急也,聞霸持法平,乃召為廷尉正;數決疑獄,庭中稱平。
[7]當初,上官桀與霍光爭權,霍光誅殺上官桀之後,便遵從漢武帝時的制度,以嚴刑峻法控制部下官員。從此,很多世俗官吏都以用法嚴苛來表現自己的才能,而河南太守丞淮陽人黃霸卻以為政寬和著稱於世。漢宣帝在民間時,瞭解百姓都為官吏的執法峻急而困苦,聽說黃霸執法平和,便將其召到長安,任命為廷尉正,多次裁決疑案,朝廷群臣都認為他公平。
二年(己酉、前72)
二年(己酉,公元前72年)
[1]春,大司農田延年有罪自殺。昭帝之喪,大司農僦民車,延年詐增僦直,****錢三千萬,為怨家所告。霍將軍召問延年,欲為道地。延年抵曰:「無有是事!」光曰:「即無事,當窮竟!」御史大夫田廣明謂太僕杜延年曰:「《春秋》之義,以功覆過。當廢昌邑王時,非田子賓之言,大事不成。今縣官出三千萬自乞之,何哉?願以愚言白大將軍!」延年言之大將軍,大將軍曰:「誠然,實勇士也!當發大儀時,震動朝廷。」光因舉手自憮心曰:「使我至今病悸。謝田大夫曉大司農,通往就獄,得公議之。」田大夫使人語延年。延年曰:「幸縣官寬我耳,何面目入牢獄,使眾人指笑我,卒徒唾吾背乎!」即閉閣獨居齋舍,偏袒,持刀東西步。數日,使者召延年詣廷尉。聞鼓聲,自刎死。
[1]春季,大司農田延年因罪自殺。為漢昭帝發喪時,大司農僱用民間車崑輛,田延年假稱僱車費用增加,貪污了三千萬錢,被與他有仇怨的人告發。霍光召田延年來詢間,本打算為他開脫。可是田延年拒不承認,說:「沒有此事!」霍光說:「如果真的沒有此事,就應當深入追究!」御史大夫田廣明對太僕杜延年說:「按照《春秋》大義,可以用功勞掩蓋過失。當初在廢黜昌邑王時,若不是田延年站出來,則大事不能成功。如今就當作是他自己向朝廷乞求賜給他三千萬錢,怎樣呢?希望將我這番話稟告大將軍。」杜延年把田廣明的話告訴了大將軍霍光,霍光說:「確實如此,田延年真是勇士。當初在決定大事時,多虧田延年挺身而出,震動朝廷。」霍光於是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繼續說:「當時的情景,使我至今還心有餘悸。請你代我向田大夫道歉,讓他明白告訴大司農田延年,到監獄去,會得到公平的裁決。」田廣明派人通知田延年,田延年說道:「就算朝廷幸而寬恕我,我又有何面目進入牢獄,讓眾人對我指點、譏笑,讓獄卒囚犯在我背後唾罵呢!」於是一個人住在大司農官衙旁邊的屋子裡,緊閉房門,袒露一臂,拿著刀在屋中徘徊。幾天後,朝廷使者前來召田延年去廷尉。田延年聽到開讀詔書的鼓聲,便自刎而死。
[2]夏,五月,詔曰:「孝武皇帝躬仁誼,厲威武,功德茂盛,而廟樂未稱,朕甚悼焉。其與列侯、二千石、博士議。」於是群臣大議庭中,皆曰:「宜如詔書。」長信少府夏侯勝獨曰:「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無德澤於民,不宜為立廟樂。」公卿共難勝曰:「此詔書也。」勝曰:「詔書不可用也。人臣之誼,宜直言正論,非苟阿意順指。議已出口,雖死不悔!」於是丞相、御史劾奏勝非議詔書,毀先帝,不道;及丞相長史黃霸阿縱勝,不舉劾;俱下獄。有司遂請尊孝武帝廟為世宗廟,奏《盛德》、《文始五行之舞》。武帝巡狩所幸郡國皆立廟,如高祖、太宗焉。夏侯勝、黃霸既久系,霸欲從勝受《尚書》,勝辭以罪死。霸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勝賢其言,遂授之。系再更冬,講論不怠。
[2]夏季,五月,漢宣帝頒布詔書說:「孝武皇帝行仁義,振威武,功德極盛,但祭祀時所用的音樂卻與此不相稱,朕感到非常難過。有關官員應與列侯、二千石、博士共同議定。」於是群臣齊集朝廷討論此事,都說:「應按詔書的意思去做。」唯獨長信少府夏侯勝說道:「孝武皇帝雖然有征服四夷、開疆拓土的功績,但使得將士們大量死亡,人民財力枯竭,奢侈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失所,死亡過半,再加上蝗災大起,數千里不見草木莊稼,以致民間竟出現殺人食用的慘景,積弊至今尚未消除。武帝並無恩澤於百姓,不應為其設立祭祀之樂。」公卿大臣們一齊責備他說:「這是皇上的詔命。」夏侯勝說:「雖然是詔命,也不能依從。人臣的大義,應當堅持原則,直言無隱,不能苟且阿諛皇上的意思。我說出自己的觀點,即便死也不會後悔!」因此,丞相、御史等上奏漢宣帝,彈劾夏侯勝非議詔書,詆毀先帝,大逆不道,以及丞相長史黃霸附合縱容夏侯勝,不肯舉劾,於是將二人一併逮捕下獄。於是由主管官員出面,奏請尊孝武帝廟為世宗廟,定《盛德舞》、《文始五行之舞》為祭祀用樂。凡武帝生前出巡到過的郡、國一律建廟祭祀,與高祖皇帝、太宗皇帝一樣。夏侯勝、黃霸長期被關在獄中,黃霸想跟夏侯勝學習《尚書》,夏侯勝認為已經犯下死罪,學也沒用,所以推辭不願講授。黃霸說:「早晨明白了真理,即使晚上就死也無遺憾。」夏侯勝讚賞他的話,便給他講授《尚書》。在獄中經歷了兩個冬天,一直不倦地講論。
[3]初,烏孫公主死,漢復以楚王戊之孫解憂為公主,妻岑娶。岑娶胡婦子泥靡尚小,岑娶且死,以國與季父大祿子翁歸靡,曰:「泥靡大,以國歸之。」翁歸靡既立,號肥王,復尚楚主,生三男、兩女。長男曰元貴靡,次曰萬年,次曰大樂。昭帝時,公主上書言:「匈奴與車師共侵烏孫,唯天子幸救之!」漢養士馬,議擊匈奴。會昭帝崩,上遣光祿大夫常惠使烏孫。烏孫公主及昆彌皆遣使上書,言:「匈奴復連發大兵,侵擊烏孫。使使謂烏孫,『趣持公主來!』欲隔絕漢。昆彌願發國精兵五萬騎,盡力擊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彌!」先是匈奴數侵漢邊,漢亦欲討之。秋,大發兵,遣御史大夫田廣明為祁連將軍,四萬餘騎,出西河;度遼將軍范明友三萬餘騎,出張掖;前將軍韓增三萬餘騎,出雲中;後將軍趙充國為蒲類將軍,三萬餘騎,出酒泉;雲中太守田順為虎牙將軍,三萬餘騎,出五原;期以出塞各二千餘里。以常惠為校尉,持節護烏孫兵共擊匈奴。
[3]當初,嫁到烏孫的漢朝公主去世後,漢朝又封楚王劉戊的孫女劉解憂為公主,嫁給烏孫王。烏孫王的胡人妻子所生兒子泥靡年紀還小,烏孫王臨死前,將國家交給叔父大祿的兒子翁歸靡,囑咐說:「等泥靡長大成|人後,你要把國家還給他。」翁歸靡即烏孫王位之後,號稱肥王,又娶漢公主劉解憂為妻,並生下三兒二女。長子名叫元貴靡,次子名叫萬年,三子名叫大樂。漢昭帝時,公主曾上書說:「匈奴與車師國聯合進犯烏孫,盼天子救援!」於是漢朝秣馬厲兵,打算進攻匈奴。適逢漢昭帝去世,漢宣帝派光祿大夫常惠出使烏孫。漢公主及烏孫王都派遣使臣,上書漢朝說:「匈奴又接連派出大軍襲擊烏孫,還派使臣來對烏孫說:『速將漢朝公主交來!』企圖斷絕烏孫與漢朝的聯繫。烏孫王願意派出國內精銳騎兵五萬,全力抗擊匈奴,請求天子派兵來救公主和烏孫王。」在此之前,匈奴曾幾次侵擾漢朝邊塞,漢朝也正想出兵征討。秋季,漢朝派遣重兵,以御史大夫田廣明為祁連將軍,率騎兵四萬餘人,從西河出塞;度遼將軍范明友率騎兵三萬餘人,從張掖出塞;前將軍韓增率騎兵三萬餘人,從雲中出塞;後將軍趙充國為蒲類將軍,率騎兵三萬餘人,從酒泉出塞;雲中太守田順為虎牙將軍,率騎兵三萬餘人,從五原出塞。約定諸路大軍各出塞二千餘里。又派常惠為校尉,攜帶皇帝符節督烏孫軍隊共擊匈奴。
三年(庚戌、前71)
三年(庚戌,公元前71年)
[1]春,正月,癸亥,恭哀許皇后崩。時霍光夫人顯欲貴其小女成君,道無從。會許後當娠,病,女醫淳於衍者,霍氏所愛,嘗入宮侍皇后疾。衍夫賞為掖庭戶衛,謂衍:「可過辭霍夫人,行為我求安池監。」衍如言報顯,顯因心生,辟左右,字謂衍曰:「少夫幸報我以事,我亦欲報少夫,可乎?」衍曰:「夫人所言,何等不可者!」顯曰:「將軍素愛小女成君,欲奇貴之,願以累少夫!」衍曰:「何謂邪?」顯曰:「婦人免乳,大故,十死一生。今皇后當免身,可因投毒藥去也,成君即為皇后矣。如蒙力,事成,富貴與少夫共之。」衍曰:「藥雜治,常先嘗,安可?」顯曰:「在少夫為之耳。將軍領天下,誰敢言者!緩急相護,但恐少夫無意耳。」衍良久曰:「願盡力!」即搗附子,繼入長定宮。皇后免身後,衍取敖子併合大醫大丸以飲皇后,有頃,曰:「我頭岑岑也,藥中得無有毒?」對曰:「無有。」遂加煩懣,崩。衍出,過見顯,相勞問,亦未敢重謝衍。後人有上書告諸醫侍疾無狀者,皆收系詔獄,劾不道。顯恐急,即以狀具語光,因曰:「既失計為之。無令吏急衍!」光大驚,欲自發舉,不忍,猶與。會奏上,光署衍勿論。顯因勸光內其女入宮。
[1]春季,正月癸亥(十三日),恭哀許皇后去世。當時,霍光的夫人叫作顯,想要讓她的小女兒霍成君成為皇后,卻無機會。正巧許皇后懷孕,身體不適,有一位平時與霍家關係密的女醫生名叫淳於衍,曾入宮侍奉許皇后之病。淳於衍的丈夫叫作賞,擔任掖庭戶衛,對淳於衍說道:「你可先去拜訪霍夫人,向她辭行,乘機為我請求安池監一職。」淳於衍果然按照丈夫的話去向霍夫人請求。霍夫人於是心生一計,便屏退左右,稱呼著淳於衍的表字說:「少夫有事托我,我也有事想拜託少夫,可以嗎?」淳於衍說:「夫人吩咐,有什麼事不可以呢!」霍夫人說:「霍將軍一向最愛小女兒成君,希望她成為最尊貴的人,我想把此事托少夫成全。」淳於衍說:「此話怎麼講?」霍夫人說:「女人生孩子是一件大事,九死一生。如今皇后即將臨盆,可以乘機下毒藥將她除去,成君就成為皇后了。如蒙大力相助,事成之後,當與少夫共享富貴。」淳於衍說:「皇后吃的藥,都是各位醫生一起決定的,還要命人事先嘗過,怎麼行呢?」霍夫人說:「這就在少夫所為了。霍將軍統領天下,誰敢說話!即使有什麼急事,也有霍將軍相護,只怕少夫不願幫忙罷了。」淳於衍沉吟了很久,說:「願意盡力效勞!」於是淳於衍將毒藥附子搗碎,帶入長定宮。皇后生產後,淳於衍取出附子,摻到御醫為皇后開的丸藥之中,讓皇后服下。過了一會兒,皇后說:「我感到頭昏發悶,藥裡莫非有毒藥?」淳於衍說:「沒有。」皇后更加煩悶難受,終於死去。淳於衍出宮來見霍夫人,互相道賀慰問,但霍夫人也不敢馬上重謝淳於衍。後有人上書朝廷,控告各御醫對皇后沒有盡心侍奉、診治,漢宣帝命將所有為皇后診治的御醫,一律以大逆不道罪逮捕,囚禁到詔獄。霍夫人大為驚恐,便將此事的來龍去脈全部告訴霍光,並說:「既然作出如此失策之事,只能讓審案官員不要逼十迫淳於衍!」霍光大驚,想自己舉發此事,可又於心不忍,猶豫不決。正好主管部門向朝廷奏報有關皇后病逝一崑案的處理意見,霍光便在奏章上批示,此事與淳於衍無關,應免於追究。霍光夫人乘機勸霍光將女兒送入皇宮。
[2]戊辰,五將軍發長安。匈奴聞漢兵大出,老弱奔走,驅畜產遠遁逃,是以五將少所得。夏,五月,軍罷。度遼將軍出塞千二百餘里,至蒲離候水,斬首、捕虜七百餘級。前將軍出塞千二百餘里,至烏員,斬首、捕虜百餘級。蒲類將軍出塞千八百餘里,西至候山,斬首、捕虜,得單于使者蒲陰王以下三百餘級。聞虜已引去,皆不至期還。天子薄其過,寬而不罪。祁連將軍出塞千六百里,至雞秩山,斬首、捕虜十九級。逢漢使匈奴還者冉弘等,言雞秩山西有虜眾,祁連即戒弘,使言無虜,欲還兵。御史屬公孫益壽諫,以為不可。祁連不聽,遂引兵還。虎牙將軍出塞八百餘里,至丹餘吾水上,即止兵不進,斬首、捕虜千九百餘級,引兵還。上以虎牙將軍不至期,詐增鹵獲,而祁連知虜在前,逗遛不進,皆下吏,自殺。擢公孫益壽為侍御史。
[2]戊辰(十八日),奉命出征匈奴的五位將軍從長安出發。匈奴聽到漢朝派大兵前來征討的消息後,便帶著老弱,驅趕著牲畜向遠方逃奔。因此,漢朝五位將領收穫卻不大。夏季,五月,漢軍罷兵而還。度遼將軍范明友出塞一千二百餘里,到達蒲離候水,共斬殺和俘獲匈奴七百餘人。前將軍韓增出塞一千二百餘里,到達烏員,共斬殺、俘獲匈奴一百餘人。蒲類將軍趙充國出塞一千八百餘里,向西到達候山,共斬殺、俘獲匈奴單于使臣蒲陰王及以下三百餘人。以上三位將軍因聽說匈奴已然退走,所以不到預定目標就全都退兵而回。漢宣帝認為他們的過失並不嚴重,所以從寬處理,未加處罰。祁連將軍田廣明出塞一千六百里,到達雞秩山,共斬殺、俘獲匈奴十九人,正好與從匈奴回來的漢朝使臣冉弘等相遇。冉弘等說雞秩山以西地區有匈奴軍隊,但田廣明卻警告冉弘,讓他們對別人說沒有看到匈奴人的蹤跡,打算退兵。御史屬官吏公孫益壽勸諫田廣明,認為不可退兵,田廣明不聽,率兵而還。虎牙將軍田順出塞八百餘里,到達丹餘吾水邊,停兵不進,共斬殺、俘獲匈奴一千九百餘人,率兵而還。漢宣帝認為田順未到預定目標就退兵而回,還虛報戰果;田廣明明知敵人就在前面,卻畏縮逗留,不敢前進,下令將二人治罪,二人自殺。漢宣帝擢升公孫益壽為侍御史。
烏孫昆彌自將五萬騎與校尉常惠從西方入,至右谷蠡王庭,獲單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都尉、千長、騎將以下四萬級,馬、牛、羊、驢、橐佗七十餘萬頭。烏孫皆自取所虜獲。上以五將皆無功,獨惠奉使克獲,封惠為長羅侯。然匈奴民眾傷而去者及畜產遠移死亡,不可勝數,於是匈奴遂衰耗,怨烏孫。
烏孫王親自率領騎兵五萬,與校尉常惠一起從西方進入匈奴地區,攻至匈奴右谷蠡王王庭,俘虜單于父輩貴族及單于之嫂、公主、名王、犁污都尉、千長、騎將及以下共四萬人,繳獲馬、牛、羊、驢、駱駝七十餘萬頭。烏孫國將他們俘獲的人、畜等全部留下自用。漢宣帝因所派五位將軍都沒有什麼功勞,只有常惠出使烏孫,取得很大戰果,所以封常惠為長羅侯。然而,匈奴經此打擊,民眾傷殘逃亡和在長途遷徙中死亡的牲畜不可勝數,從此國力衰耗,所以怨恨烏孫。
上復遣常惠持金幣還賜烏孫貴人有功者。惠因奏請龜茲國嘗殺校尉賴丹,未伏誅,請便道擊之。帝不許。大將軍霍光風惠以便宜從事。惠與吏士五百人俱至烏孫,還,過,以西國兵二萬人,令副使發龜茲東國二萬人,烏孫兵七千人,從三面攻龜茲。兵未合,先遣人責其王以前殺漢使狀。王謝曰:「乃我先王時為貴人姑翼所誤耳,我無罪。」惠曰:「即如此,縛姑翼來,吾置王。」王執姑翼詣惠,惠斬之而還。
漢宣帝又派常惠攜帶黃金財物前往烏孫,賞賜有功的烏孫貴族。常惠因而上奏,稱龜茲國曾經擊殺校尉賴丹,尚未受到懲罰,請求順路去征討。漢宣帝不許,大將軍霍光卻暗示常惠可以相機行事。常惠率五百部屬一起到達烏孫,回國時,徵調途中經過的龜茲以西各國的軍隊二萬人,又命副使徵調龜茲以東各國軍隊二萬人,以及烏孫國軍隊七千人,從三面進攻龜茲。在三路大軍對龜茲國形成包皮圍之前,常惠先派人前往龜茲,指責先前擊殺漢使之事。龜茲王道歉說:「此事是我國先王在世時,誤聽貴族姑翼之言而做出的錯事,我沒有罪。」常惠說:「既然如此,將姑翼捆縛送來,我就饒了你。」於是,龜茲王將姑翼逮捕,送到常惠處,常惠將姑翼斬首,然後返回。[3]大旱。
[3]大旱。
[4]六月,己丑,陽平節侯蔡義薨。
[4]六月己丑(十一日),陽平侯蔡義去世。
[5]甲辰,長信少府韋賢為丞相。
[5]甲辰(二十六日),長信少府韋賢擔任丞相。
[6]大司農魏相為御史大夫。
[6]大司農魏相被任命為御史大夫。
[7]冬,匈奴單于自將數萬騎擊烏孫,頗得老弱。欲還,會天大雨雪,一日深丈餘,人民、畜產凍死,還者不能什一。於是丁令乘弱攻其北,烏桓入其東,烏孫擊其西,凡三國所殺數萬級,馬數萬匹,牛羊甚眾;又重以餓死,人民死者什三,畜產什五。匈奴大虛弱,諸國羈屬者皆瓦解,攻盜不能理。其後漢出三千餘騎為三道,併入匈奴,捕虜得數千人還;匈奴終不敢取當,滋欲鄉和親,而邊境少事矣。
[7]冬季,匈奴單于親自率領騎兵數萬襲擊烏孫,俘獲了不少烏孫國的老弱百姓。正準備退兵時,天降大雪,一天之中,積雪達一丈多厚。大雪使大批匈奴部眾、牲畜凍死,活著回去的還不到十分之一。於是,丁令趁匈奴力量衰弱之機攻其北部,烏桓則進其東部,烏孫攻其西部,三國共斬殺匈奴部眾數萬人,馬數萬匹和大量的牛羊,再加上餓死的,使匈奴人口減少了十分之三,牲畜損失了十分之五。從此,匈奴更為虛弱,原來臣服於它的西域國家全部背叛,不斷對其進行攻擊和騷擾,而匈奴卻無可奈何。後來,漢朝派出騎兵三千餘人,分三路同時攻入匈奴,俘虜數千人,然後退兵,匈奴始終無力報復,卻越發迫切地想與漢朝和親,從而使漢朝邊塞的戰事大為減少。
[8]是歲,穎川太守趙廣漢為京兆尹。穎川俗,豪桀相朋黨。廣漢為筒,受吏民投書,使相告訐,於是更相怨咎,奸黨散落,盜賊不敢發。匈奴降者言匈奴中皆聞廣漢名,由是入為京兆尹。廣漢遇吏,慇勤甚備,事推功善,歸之於下,行之發於至誠,吏鹹願為用,僵仆無所避。廣漢聰明,皆知其能之所宜,盡力與否;其或負者,輒收捕之,無所逃;案之,罪立具,即時伏辜。尤善為鉤距以得事情,閭裡誅兩之奸皆知之。長安少年數人會窮裡空捨,謀共劫人;坐語未訖,廣漢使吏捕治,具服。其發奸伏如神。京兆政清,吏民稱之不容口。長老傳以為自漢興,治京兆者莫能及。
[8]這一年,穎川太守趙廣漢被任命為京兆尹。穎川地區風俗,地方豪傑之人往往成幫結派。趙廣漢設置了一個竹筒,接受官吏和百姓的舉報控訴,鼓勵人們彼此揭發。當地人因此相互結怨,不法幫派瓦解,盜賊不敢動作。據一些歸降漢朝的匈奴人說,他們在匈奴時就都聽說過趙廣漢的名字,趙廣漢因此被調入長安擔任京兆尹。趙廣漢對待其屬下官吏慇勤周到,遇有功勞或獎賞之事,總是歸之於部下,他的行為是出於至誠,所以官吏都樂於受他差遣,即便赴死也不逃避。趙廣漢很聰明,對他手下人的能力、特長及是否盡力辦事,都瞭解得非常清楚。如有人蒙騙於他,立即就會被抓住,誰也別想逃脫。審訊定案,證據確鑿,立時服罪,無法抵賴。趙廣漢還特別善於瞭解事情的真相,市井中一些細小的不法之事他都知道。有幾個長安少年,曾在一處偏僻的空房中商議共同搶劫,坐下話沒說完,趙廣漢已派官吏前來將他們逮捕治罪,一個個都招認服罪。類似情形,說明趙廣漢察覺奸邪之人,揭露隱秘之事有如神靈一般。趙廣漢擔任京兆尹時期,長安地區政治清明,官吏百姓們讚不絕口。老輩人認為,自漢朝建立以來,沒有一個京兆尹能比得上趙廣漢。
四年(辛亥、前70)
四年(辛亥,公元前70年)
[1]春,三月,乙卯,立霍光女為皇后,赦天下。初,許後起微賤,登至尊日淺,從官車服甚節儉。及霍後立,輿駕、侍從益盛,賞賜官屬以千萬計,與許後時懸絕矣。
[1]春季,三月乙卯(十一日),立霍光的女兒霍成君為皇后,大赦天下。當初,許皇后出身微賤,登上皇后寶座的時間不長,其侍從、車馬、服飾等都非常節儉。及至霍成君立為皇后,車駕、侍從等日益盛大,對官屬的賞賜以千萬計,與許皇后時有天壤之別。
[2]夏,四月,壬寅,郡國四十九同日地震,或山崩,壞城郭、室屋,殺六崑千餘人。北海、琅邪壞祖宗廟。詔丞相、御史與列侯、中二千石博問經學之士,有以應變,毋有所諱。令三輔、太常、內郡國舉賢良方正各一人。大赦天下。上素服,避正殿五日。釋夏侯勝、黃霸;以勝為諫大夫、給事中,霸為揚州刺史。
[2]夏季,四月壬寅(二十九日),四十九個郡、國同一天發生地震,有的地方發生山崩,毀壞城郭、房屋,死亡六千餘人,北海、琅邪兩郡的太祖、太宗廟也被震壞。漢宣帝下詔,命丞相、御史與列侯、中二千石官員等,向精通經書的學者廣泛徵詢應付災異事變的辦法,不要有所避諱。又命三輔、太常、內郡國各舉薦賢良、方正之士各一人。大赦天下。漢宣帝身穿素服,避開皇宮正殿五天。釋放夏侯勝、黃霸,任命夏侯勝為諫大夫、給事中,黃霸為揚州刺史。
勝為人,質樸守正,簡易無威儀,或時謂上為君,誤相字於前;上亦以是親信之。嘗見,出道上語,上聞而讓勝,勝曰:「陛下所言善,臣故揚之。堯言佈於天下,至今見誦。臣以為可傳,故傳耳。」朝廷每有大議,上知勝素直,謂曰:「先生建正言,無懲前事!」勝復為長信少府,後遷太子太傅。年九十卒,太后賜錢二百萬,為勝素服五日,以報師傅之恩。儒者以為榮。
夏侯勝為人正直質樸,平易近人,沒有威儀,有時竟稱皇帝為「君」,或在皇帝面前直呼別人的表字,而漢宣帝卻也因此而親信他。有一次,夏侯勝晉見漢宣帝,出宮後將漢宣帝講的話說給別人,漢宣帝知道後責備夏侯勝,夏侯勝說:「陛下的話說得好,所以我才轉告別人。昔日帝堯的話天下傳揚,至今還被人背誦。我認為陛下的話值得傳揚,所以才傳揚。」每當朝廷商議國家大事,漢宣帝知道夏侯勝一向直率,便對他說:「先生發表高論時,不要把以前的事放在心上。」不久,夏侯勝重新擔任長信少府,後調任太子太傅。夏侯勝九十歲時去世,太后特賜奠儀二百萬錢,並為夏侯勝之死穿了五天素服,以報答師恩。儒生們都引以為榮。
[3]五月,鳳皇集北海安丘、淳於。
[3]五月,有鳳凰聚集在北海郡的安丘、淳於二縣。
[4]廣川王去坐殺其師及姬妾十餘人,或銷鉛錫灌口中,或支解,並毒藥煮之,令糜盡,廢徙上庸;自殺。
[4]廣川王劉去被指控殺死自己的老師和姬妾十餘人,或將熔化的鉛汁、錫汁灌入口中,或被肢解,再摻上毒藥烹煮,使之糜爛。漢宣帝廢去劉去王爵,將其放逐到上庸。劉去自殺。
地節元年(壬子、前69)
地節元年(壬子,公元前69年)
[1]春,正月,有星孛於西方。
[1]春季,正月,西方天空出現異星。
[2]楚王延壽以廣陵王胥,武帝子,天下有變,必得立,陰附助之,為其後母弟趙何齊取便陵王女為妻,因使何齊奉書遺廣陵王曰:「願長耳目,毋後人有天下!」何齊父長年上書告之,事下有司考驗,辭服。冬,十一月,延壽自殺。胥勿治。
[2]楚王劉延壽認為,廣陵王劉胥是漢武帝的兒子,一旦天下發生變故,肯定會被立為皇帝,於是在暗中依附、幫助廣陵王,為自己王后母親的弟弟趙何齊娶了廣陵王的女兒為妻,因而派趙何齊送信給廣陵王說:「希望您密切注意,爭天下之事不要落到別人的後面!」趙何齊的父親趙長年上書朝廷,告發了此事,漢宣帝命有關部門審訊調查,劉延壽供認服罪。冬季,十一月,劉延壽自殺,劉胥免予追究。
[3]十二月,癸亥晦,日有食之。
[3]十二月癸亥晦(三十日),出現日食。
[4]是歲,於定國為廷尉。定國決疑平法,務在哀鰥寡,罪疑從輕,加審慎之心。朝廷稱之曰:「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於定國為廷尉,民自以不冤。」
[4]這一年,於定國擔任廷尉。於定國處理疑難案件,執法公平,他一心同情鰥夫、寡婦,凡罪證不夠確鑿的,都從輕判決,十分審慎。朝廷讚揚他說:「張釋之當廷尉,天下沒有蒙冤之民;於定國當廷尉,人們自己就相信不會被冤枉。」二年(癸丑、前68)
二年(癸丑,公元前68年)
[1]春,霍光病篤。車駕自臨問,上為之涕泣。光上書謝恩,願分國邑三千戶以封兄孫奉車都尉山為列侯,奉兄去病祀。即日,拜光子禹為右將軍。三月,庚午,光薨。上及皇太后親臨光喪,中二千石治塚,賜梓宮、葬具皆如乘輿制度,謚曰宣成侯。發三河卒穿復土,置園邑三百家,長、丞奉守;下詔復其後世,疇其爵邑,世世無有所與。
[1]春季,霍光病重,漢宣帝親自前往探望,為他流淚。霍光上書謝恩,表示希望能在自己的封地中分出三千戶,封兄長霍去病的孫子奉車都尉霍山為列侯,以祀奉霍去病的香火。當日,漢宣帝任命霍光之子霍禹為右將軍。三月庚午(初八),霍光去世。漢宣帝與皇太后親自前往霍光靈堂進行祭悼,命令中二千石官員負責霍光墓的修建事務,賞賜棺木、葬具等,都與御用規格一樣;賜霍光謚號為「宣成侯」;徵調三河地區的兵卒為霍光挖掘墓穴,將棺木埋葬後,在上面築起墳塋;撥出三百家民戶侍奉墓園,設置長、丞負責守墓和祭祀事務。漢宣帝還下詔免除霍光後代子孫的賦稅、徭役,讓他們繼承霍光的封爵、食邑,世世代代、永遠不變。
御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國家新失大將軍,宜顯明功臣以填藩國,毋空大位,以塞爭權。宜以車騎將軍安世為大將軍,毋令領光祿勳事;以其子延壽為光祿勳。」上亦欲用之。夏,四月,戊申,以安世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尚書事。
御史大夫魏相向漢宣帝上了一道秘密奏章,其中說道:「國家最近喪失了大將軍,應當對另外的有功大臣明示尊崇、顯揚,以鎮撫各諸侯封國,不要使大將軍之位空缺,以免引起朝臣爭權。我認為應任命車騎將軍張安世為大將軍,不要再讓他兼領光祿勳事務;任命張安世之子張延壽為光祿勳。」漢宣帝也想任用張安世。夏季,四月戊申(十七日),任命張安世為大司馬、車騎將軍,主管尚書事務。
[2]鳳皇集魯,群鳥從之。大赦天下。
[2]鳳凰在魯國聚集,成群的飛鳥追隨。大赦天下。
[3]上思報大將軍德,乃封光兄孫山為樂平侯,使以奉車都尉領尚書事。魏相因昌成君許廣漢奏封事,言「《春秋》譏世卿,惡宋三世為大夫及魯季孫之專權,皆危亂國家。自後元以來,祿去王室,政由塚宰。今光死,子復為右將軍,兄子秉樞機,昆弟、諸婿據權勢,在兵官,光夫人顯及諸女皆通籍長信宮,或夜詔門出入,驕奢放縱,恐浸不制,宜有以損奪其權,破散陰謀,以固萬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又故事:諸上書者皆為二封,署其一曰「副」,領尚書者先發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復因許伯白去副封以防壅蔽。帝善之,詔相給事中,皆從其議。
[3]漢宣帝想報答大將軍霍光擁立自己作皇帝的大德,便封霍光兄長霍去病的孫子霍山為樂平侯,命他以奉車都尉的身份主管尚書事務。魏相通過昌成君許廣漢向漢宣帝上了一道秘密奏章,說道:「《春秋》譏諷由貴族世代為卿的制度,厭惡春秋時宋國三代沒有大夫和魯國季孫氏專擅國政,都使國家陷於危亡混亂之中。我朝自孝武皇帝後元以來,皇室不能控制各級官員的俸祿,朝政大事都由職權最高的大臣決定。如今霍光雖死,他的兒子仍為右將軍,侄兒掌管中樞事務,兄弟、女婿們都身居權要之職,或擔任軍事將領,霍光的夫人顯以及幾個女兒都在長信宮門錄有姓名,甚至半夜也能叫開宮門出入。霍氏一門驕奢放縱,恐怕會漸漸難以控制,所以應設法削弱他們的權勢,消滅他們可能會生出的陰謀,以鞏固皇家的萬世基業,也保全功臣的後代子孫。」依照慣例,凡上書朝廷,都是一式兩份,其中一份註明為副本,由主管尚書事務的人先打開副本審視,如所奏之事不妥,則不予上奏。魏相又通過許廣漢向漢宣帝建議,取消奏章副本,防止阻塞言路而蒙蔽皇上。漢宣帝認為很對,下詔命魏相擔任給事中,全部採納了魏相的意見。
[4]帝興於閭閻,知民事之艱難。霍光既薨,始親政事,厲精為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職奏事,敷奏其言,考試功能。侍中、尚書功勞當遷及有異善,厚加賞賜,至於子孫,終不改易。樞機周密,品式備具,上下相安,莫有苟且之意。及拜刺史、守、相,輒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以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歎息崑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以為太守,吏民之本,數變易則下不安;民知其將久,不可欺罔,乃服從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輒以璽書勉厲,增秩、賜金,或爵至關內侯;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是以漢世良史,於是為盛,稱中興焉。
[4]漢宣帝出身於民間,瞭解下層人民的艱難困苦。霍光死後,漢宣帝開始親自主持朝政,勵精圖治,每隔五天,就要召集群臣,聽取他們對朝政事務的意見。自丞相以下,群臣各就自己負責的事務分別奏報,再將他們陳述的意見分別下達有關部門試行,考察、檢驗其功效。凡任侍中、尚書的官員有功應當陞遷,或有特殊成績,就厚加賞賜,甚至及於他們的子孫,長久不改變。中樞機構嚴密,法令、制度完備,上下相安無事,沒有人抱著苟且敷衍的態度辦事。至於任命州刺史、郡太守、封國丞相等高級地方官吏,漢宣帝總是親自召見詢問,觀察他的抱負和打算,再考察他的行為,看是否與他當初說的一樣。凡查出有言行不統一的,一定要追究其原因何在。漢宣帝常說:「老百姓之所以能安居家鄉,沒有歎息、怨愁,主要就在於為政公平清明,處理訴訟之事合乎情理。能與我一起做到這一點的,不正是那些優秀的郡太守和封國丞相等二千石官員嗎!」漢宣帝認為,郡太守為治理官吏和百姓的關鍵,如變換頻繁則容易引起治下百姓的不安。百姓們知道他們的郡太守將長期留任,不可欺罔,才能服從郡太守的教化。所以,凡地方二千石官員治理地方有成效的,漢宣帝總是正式頒布詔書加以勉勵,增加其官階俸祿,賞賜黃金,甚至賜爵為關內侯,遇有公卿職位空缺,則按照他們平時所受獎勵的先後、多少,依次挑選補任。因此,漢朝的好官,是以這一時期最多,號稱中興。
[5]匈奴壺衍單于死,弟左賢王立為虛閭權渠單于,以右大將女為大閼氏,而黜前單于所幸顓渠瘀氏。顓渠瘀氏父左大且渠怨望。是時漢以匈奴不能為邊寇,罷塞外諸城以休百姓。單于聞之,喜,召貴人謀,欲與漢和親。左大且渠心害其事,曰:「前漢使來,兵隨其後。今亦效漢發兵,先使使者入。」乃自請與呼盧訾王各將萬騎,南旁塞獵,相逢俱入。行未到,會三騎亡降漢,言匈奴欲為寇。於是天子詔發邊騎屯要害處,使大將軍軍監治眾等四人將五千騎,分三隊,出塞各數百里,捕得虜各數十人而還。時匈奴亡其三騎,不敢入,即引去。是歲,匈奴饑,人民、畜產死什六七,又發兩屯各萬騎以備漢。其秋,匈奴前所得西居左地者,其君長以下數千人皆驅畜產行,與甌脫戰,所殺傷甚眾,遂南降漢。
[5]匈奴壺衍單于死後,其弟左賢王即位,稱為虛閭權渠單于,封右大將的女兒為大閼氏,廢黜了前單于寵愛的顓渠閼氏,引起顓渠閼氏的父親左大且渠的怨恨。這時,漢朝認為匈奴已無力侵擾邊疆地區,將塞外各城的屯守士卒取消,使百姓休養。匈奴單于聽到這一消息後,非常高興,召集貴族商議,打算與漢朝和親。左大且渠想要破壞此事,便對單于說:「以前漢朝使臣前面來,大兵跟隨在後。如今我們也傚法漢朝的辦法,先派使臣到漢朝,然後發兵襲擊。」於是請求單于派他與呼盧訾王各率騎兵萬人,南下沿漢朝邊塞一帶打獵,相互會合後就一齊攻入漢朝。但是,匈奴兩路大軍尚未到達漢朝邊塞,恰好先有三名騎兵逃到漢朝歸降,報告了匈奴的入侵陰謀。於是漢宣帝下詔徵調邊疆騎兵屯守各要害地區,派大將軍軍監治眾等四人率領五千騎兵,分三路,各出塞數百里迎擊,分別擒獲匈奴數十人而回。當時匈奴見己方三名騎兵逃跑,便不敢進入漢邊,於是率兵退走。這一年,匈奴發生饑荒,人民、牲畜死亡十分之六七,又徵調兩路騎兵各萬人以防備漢朝襲擊。秋季,匈奴以前所降服,居住在匈奴東部地區的西族部落,數千人在其首領的率領下,全都驅趕著自己的牲畜遷徙,與匈奴邊防軍遭遇,相互交戰,殺傷極多,於是向南歸降漢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