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門外有兩個華表,傳自唐堯時代。“華表”最初是道路牌,後來有人在上面議論政治得失,漸漸成為制度,稱為“誹謗木”,是最早的自由言論工具之一。既然是議論得失,難免人之常情,是議論過失為主。
當時識字率很低,有能力在誹謗木上書寫的,只有少數的精英,所以唐堯還有一個“敢諫鼓”,想提建議的可以擊鼓,不識字的也可以用,估計也只限於上層人物。
到了周厲王后期(公元前845年左右),住在國都裡的人們紛紛議論厲王的過失。召公虎跟厲王說:“百姓受不了君王的命令了!”厲王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命令一個衛國的巫者監視指責自己的人,一旦發現,就要殺掉。之所以是巫者,因為當時巫、史都是國家的文化精英。
國都裡再也沒有人敢說話,厲王很高興,跟召公說:“你看!我能止住謗言,大家終於不敢說話了。”
召公就提出了著名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理論:“堵住百姓的口,比堵住河水更嚴重。河水堵塞衝破堤壩就會傷人,百姓也像河水一樣。治理河水,要疏導使它暢通;治理百姓,要開導他們,讓他們把話說出來。”
厲王覺得自己掩耳盜鈴很成功,根本聽不進去召公的話,結果三年之後,大家一起把厲王流放到彘地去了。
大約五百年後,鄒忌的妻、妾、客人都說自己比城北徐公漂亮,可他自己覺得自己完全比不上,因此睡覺的時候也放不下這件事,輾轉反側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妻子是因為偏愛自己,妾室是因為害怕自己,客人是因為有求於自己,所以都說自己比城北徐公漂亮。
於是他去求見齊威王,指出威王受到宮婦、左右、大臣和百姓的蒙蔽,齊威王是個聰明人,下令:“官吏百姓能夠當面指責我的過錯,受上等獎賞;書面規勸我的,受中等獎賞;在公共場所指出我的過失(謗議於市朝),使我聽聞的,受下等獎賞。”
過了一年之後,盡然已經達到想找茬都找不到的地步,燕、趙、韓、魏等國紛紛示好。
常常有人把周厲王止謗和齊威王納諫放在一起比較,其實這裡面有很大的區別。
其一,齊威王的時代,已是七國爭雄的戰國時代,外部競爭者的存在,使治國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而名臣良將可以有很大的自由來挑選效忠的君主,沒有太多的國家概念,因此相對而言,納諫和寬容是比較容易的,也因為寬容環境的存在,當時士人肆無忌憚的議論政治,這才出現了中國史上第一次百家爭鳴。
反觀周厲王的時代,離武王滅商已有二百年,商紂亡國的故事早已沒有威懾力。周天子的威信還在,縱觀四鄰,並沒有足夠強大的對手。
周厲王不過是止謗,到後來秦始皇一統天下,就令“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於厲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時候,誹謗就轉義為詆毀中傷、誹謗之罪了。
始皇帝沒有想到的是,將來還有人以唐堯“誹謗”之意引蛇出洞,以他始皇“誹謗”之意一網打盡,極盡漢語之妙用。
所以,在一個競爭的時代,寬容是多少的問題,在一個缺乏競爭的時代,寬容就變成有無的問題。中國第二次百家爭鳴出現在民國時期也是同樣的道理。
寬容,靠得絕對不是單純的理念,而更多的依賴於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上的平衡。
第二,齊國歷來是富饒之國,工商業發達,相對而言,商人不太關注什麼政治傾向、道德主張,講究實用主義,缺乏原教旨主義,這使得齊國的寬容氣氛相對較強。
齊國和魯國各有一個特色建築,所謂特色建築,比如黃金台,一聽就知道是燕國的。齊國在臨淄創辦了稷下學宮,允許自由講學。魯國有一個兩觀,觀在宮門兩邊,積土為台,台上有望樓,可以遠眺,故曰觀,約等於天安門,一般的諸侯國只有一觀,魯國因為周公旦的緣故,有東西兩觀,和周天子齊平,後來孔子殺少正卯就是在東觀之下。這兩個特色建築代表了兩種極端:商人和道德家、思想自由和專制。
位處交通要道的鄭國也有一個特色建築,鄉校。鄉校,當時鄉間的公共建築,既是學校,又是鄉人聚會議事的場所。大概每個諸侯國都有,但只有鄭國的出了名。
原因是子產執政鄭國時,鄭國人喜歡在鄉校扎堆,議論執政者的得失成敗,這也是誹謗木的意思。
公元542年,鄭國大夫然明跟子產說:“把鄉校毀掉,如何?”
子產回答說:“為什麼要這樣?人們早晚幹完活聚集在一起,討論執政的得失。他們喜歡的,我就推行,他們厭惡的,我就改正,他們是我的老師,怎麼能毀掉呢?我聽說過盡力做好事來減少怨恨,沒聽過依仗權勢可以防止怨恨的。毀掉鄉校,可以制止言論,然而就像堵塞河道一樣危險。大決口一來,傷人必多,我也挽救不了,不如開個小口因勢利導,我聽見議論也可以當作良藥。”
然明自愧不如。孔子聽到後評論說:“以這些話來看,人們說子產不仁,我不相信。”子產死後孔子對他的評價也很高:“他是古代傳下來有仁愛的人。”
這種寬容的理念,很大程度也是因為鄭國地處大國之間,商業發達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