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審應覽第六

審應 一曰:人主出聲應容,不可不審。凡主有識,言不欲先。人唱我和,人先我 隨,以其出為之入,以其言為之名,取其實以責其名,則說者不敢妄言,而人主 之所執其要矣。

孔思請行,魯君曰:「天下主亦猶寡人也,將焉之?」孔思對曰:「蓋聞君 子猶鳥也,駭則舉。」魯君曰:「主不肖而皆以然也,違不肖,過不肖,而自以 為能論天下之主乎?凡鳥之舉也,去駭從不駭。去駭從不駭,未可知也。去駭從 駭,則鳥曷為舉矣?」孔思之對魯君也,亦過矣。

魏惠王使人謂韓昭侯曰:「夫鄭乃韓氏亡之也,願君之封其後也。此所謂存 亡繼絕之義。君若封之,則大名。」昭侯患之,公子食我曰:「臣請往對之。」 公子食我至於魏,見魏王,曰:「大國命弊邑封鄭之後,弊邑不敢當也。弊邑為 大國所患。昔出公之後聲氏為晉公,拘於銅鞮,大國弗憐也,而使弊邑存亡繼絕, 弊邑不敢當也。」魏王慚曰:「固非寡人之志也,客請勿復言。」是舉不義以行 不義也。魏王雖無以應,韓之為不義,愈益厚也。公子食我之辯,適足以飾非遂 過。

魏昭王問於田詘曰:「寡人之在東宮之時,聞先生之議曰:『為聖易。』有 諸乎?」田詘對曰臣之所舉也。」昭王曰:「然則先生聖於?」田詘對曰:「未 有功而知其聖也,是堯之知舜也;待其功而後知其舜也,是市人之知聖也。今詘 未有功,而王問詘曰『若聖乎』,敢問王亦其堯邪?」昭王無以應。田詘之對, 昭王固非曰「我知聖也」耳,問曰「先生其聖乎」己因以知聖對昭王。昭王有非 其有,田詘不察。

趙惠王謂公孫龍曰:「寡人事偃兵十餘年矣,而不成,兵不可偃乎?」公孫 龍對曰:「偃兵之意,兼愛天下之心也。兼愛天下,不可以虛名為也,必有其實。

今藺、離石入秦,而王縞素布總;東攻齊得城,而王加膳置酒。秦得地而王布總, 齊亡地而王加膳,所非兼愛之心也。此偃兵之所以不成也。」今有人於此,無禮 慢易而求敬,阿黨不公而求令,煩號數變而求靜,暴戾貪得而求定,雖黃帝猶若 困。

衛嗣君欲重稅以聚粟,民弗安,以告薄疑曰:「民甚愚矣。夫聚粟也,將以 為民也。其自藏之與在於上,奚擇?」薄疑曰:「不然。其在於民而君弗知,其 不如在上也;其在於上而民弗知,其不如在民也。」凡聽必反諸己,審則令無不 聽矣。國久則固,固則難亡。今虞、夏、殷、周無存者,皆不知反諸己也。

公子沓相周,申向說之而戰。公子沓訾之曰:「申子說我而戰,為吾相也夫?」 申向曰:「向則不肖,雖然公子年二十而相,見老者而使之戰,請問孰病哉?」 公子沓無以應。戰者,不習也;使人戰者,嚴駔也。意者恭節而人猶戰,任不在 貴者矣。故人雖時有自失者,猶無以易恭節。自失不足以難,以嚴駔則可。

重言 二曰:人主之言,不可不慎。高宗,天子也。即位,諒暗。三年不言。卿大 夫恐懼,患之。高宗乃言曰:「以余一人正四方,余唯恐言之不類也,茲故不言。」 古之天子,其重言如此,故言無遺者。

成王與唐叔虞燕居,援梧葉以為珪。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女。」叔虞 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請曰:「天子其封虞邪?」成王曰:「余一人與虞戲也。」 周公對曰:「臣聞之,天子無戲言。天子言,則史書之,工誦之,士稱之。」於 是遂封叔虞於晉。周公旦可謂善說矣,一稱而令成王益重言,明愛弟之義,有輔 王室之固。

荊莊王立三年,不聽而好讔。成公賈入諫,王曰:「不谷禁諫者,今子諫, 何故?」對曰:「臣非敢諫也,願與君王讔也。」王曰:「胡不設不谷矣?」 對曰:「有鳥止於南方之阜,三年不動不飛不鳴,是何鳥也?」王射之,曰: 「有鳥止於南方之阜,其三年不動,將以定志意也;其不飛,將以長羽翼也;其 不鳴,將以覽民則也。是鳥雖無飛,飛將沖天;雖無鳴,鳴將駭人。賈出矣,不 谷知之矣。」明日朝,所進者五人,所退者十人。群臣大說,荊國之眾相賀也。

故《詩》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何其處也,必有與也。」其莊王之謂邪! 成公賈之讔也,賢於太宰嚭之說也。太宰嚭之說,聽乎夫差,而吳國為墟;成 公賈之讔。喻乎荊王,而荊國以霸。

齊桓公與管仲謀伐莒,謀未發而聞於國,桓公怪之,曰:「與仲父謀伐莒, 謀未發而聞於國,其故何也?」管仲曰:「國必有聖人也。」桓公曰:「嘻!日 之役者,有執蹠 而上視者,意者其是邪!」乃令復役,無得相代。少頃, 東郭牙至。管仲曰:「此必是已。」乃令賓者延之而上,分級而立。管子曰: 「子邪言伐莒者?」對曰:「然。」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何故言伐莒?」 對曰:「臣聞君子善謀,小人善意。臣竊意之也。」管仲曰:「我不言伐莒,子 何以意之?」對曰:「臣聞君子有三色:顯然喜樂者,鐘鼓之色也;湫然清靜者, 衰絰之色也;艴然充盈、手足矜者,兵革之色也。日者臣望君之在台上也,艴然 充盈、手足矜者,此兵革之色也。君呿而不吟,所言者『莒』也;君舉臂而 指,所當者莒也。臣竊以慮諸侯之不服者,其惟莒乎!臣故言之。」凡耳之聞, 以聲也。今不聞其聲,而以其容與臂,是東郭牙不以耳聽而聞也。桓公、管仲雖 善匿,弗能隱矣。故聖人聽於無聲,視於無形。詹何、田子方、老耽是也。

精諭 三曰:聖人相諭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海上之人有好蜻者,每居海上,從 蜻游,蜻之至者百數而不止,前後左右盡蜻也,終日玩之而不去。其父告之曰: 「聞蜻皆從女居,取而來,吾將玩之。」明日之海上,而蜻無至者矣。

勝書說周公旦曰:「延小人眾,徐言則不聞,疾言則人知之。徐言乎,疾言 乎?」周公旦曰:「徐言。」勝書曰:「有事於此,而精言之而不明,勿言之而 不成。精言乎,勿言乎?」周公旦曰:「勿言。」故勝書能以不言說,而周公旦 能以不言聽。此之謂不言之聽。不言之謀,不聞之事,殷雖惡周,不能疵矣。口 <口昏>不言,以精相告,紂雖多心,弗能知矣。目視於無形,耳聽於無聲,商聞雖 眾,弗能窺矣。同惡同好,志皆有欲,雖為天子,弗能離矣。

孔子見溫伯雪子,不言而出。子貢曰:「夫子之欲見溫伯雪子好矣,今也見 之而不言,其故何也?」孔子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不可以容聲矣。」 故未見其人而知其志,見其人而心與志皆見,天符同也。聖人之相知,豈待言哉? 白公問於孔子曰:「人可與微言乎?」孔子不應。白公曰:「若以石投水, 奚若?」孔子曰:「沒人能取之。」白公曰:「若以水投水,奚若?」孔子曰: 「淄、澠之合者,易牙嘗而知之。」白公曰:「然則人不可與微言乎?」孔子曰: 「胡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為可耳。」白公弗得也。知謂則不以言矣。言者謂之 屬也。求魚者濡,爭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淺智者之所爭 則末矣。此白公之所以死於法室。

齊桓公合諸侯,衛人後至。公朝而與管仲謀伐衛,退朝而入,衛姬望見君, 下堂再拜,請衛君之罪。公曰:「吾於衛無故,子曷為請?」對曰:「妾望君之 入也,足高氣強,有伐國之志也。見妾而有動色,伐衛也。」明日君朝,揖管仲 而進之。管仲曰:「君捨衛乎?」公曰:「仲父安識之?」管仲曰:「君之揖朝 也恭,而言也徐,見臣而有慚色,臣是以知之。」君曰:「善。仲父治外,夫人 治內,寡人知終不為諸侯笑矣。」桓公之所以匿者不言也,今管子乃以容貌音聲, 夫人乃以行步氣志。桓公雖不言,若暗夜而燭燎也。

晉襄公使人於周曰:「弊邑寡君寢疾,卜以守龜,曰:『三途為祟。』弊邑 寡君使下臣願藉途而祈福焉。」天子許之,朝,禮使者事畢,客出。萇弘謂劉康 公曰:「夫祈福於三途,而受禮於天子,此柔嘉之事也,而客武色,殆有他事, 願公備之也。」劉康公乃儆戎車卒士以待之。晉果使祭事先,因令楊子將卒十二 萬而隨之,涉於棘津,襲聊、阮、梁蠻氏,滅三國焉。此形名不相當,聖人之所 察也,萇弘則審矣。故言不足以斷小事,唯知言之謂者可為。

離謂 四曰:言者以諭意也。言意相離,凶也。亂國之俗,甚多流言,而不顧其實, 務以相毀,務以相譽,毀譽成黨,眾口熏天,賢不肖不分。以此治國,賢主猶惑 之也,又況乎不肖者乎?惑者之患,不自以為惑,故惑惑之中有曉焉,冥冥之中 有昭焉。亡國之主,不自以為惑,故與桀、紂、幽、厲皆也。然有亡者國,無二 道矣。

鄭國多相縣以書者,子產令無縣書,鄧析致之。子產令無致書,鄧析倚之。

令無窮,則鄧析應之亦無窮矣。是可不可無辯也。可不可無辯,而以賞罰,其罰 愈疾,其亂愈疾。此為國之禁也。故辯而不當理則偽,知而不當理則詐。詐偽之 民,先王之所誅也。理也者,是非之宗也。

洧水甚大,鄭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請贖之,其人求金甚多。以 告鄧析,鄧析曰:「安之。人必莫之賣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鄧析,鄧析又答 之曰:「安之。此必無所更買矣。」夫傷忠臣者有似於此也。夫無功不得民,則 以其無功不得民傷之;有功得民,則又以其有功得民傷之。人主之無度者,無以 知此,豈不悲哉?比干、萇弘以此死,箕子、商容以此窮,周公、召公以此疑, 范蠡、子胥以此流,死生存亡安危,從此生矣。

子產治鄭,鄧析務難之,與民之有獄者約:大獄一衣,小獄襦褲。民之獻衣 襦褲而學訟者,不可勝數。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

所欲勝因勝,所欲罪因罪。鄭國大亂,民口喧嘩。子產患之,於是殺鄧析而戮之, 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今世之人,多欲治其國,而莫之誅鄧析之類, 此所以欲治而愈亂也。

齊有事人者,所事有難而弗死也。遇故人於途,故人曰:「固不死乎?」對 曰:「然。凡事人,以為利也。死不利,故不死。」故人曰:「子尚可以見人乎?」 對曰:「子以死為顧可以見人乎?」是者數傳。不死於其君長,大不義也,其辭 猶不可服,辭之不足以斷事也明矣。夫辭者,意之表也。鑒其表而棄其意,悖。

故古之人,得其意則捨其言矣。聽言者以言觀意也,聽言而意不可知,其與橋言 無擇。

齊人有淳於髡者,以從說魏王。魏王辨之,約車十乘,將使之荊。辭而行, 有以橫說魏王,魏王乃止其行。失從之意,又失橫之事,夫其多能不若寡能,其 有辯不若無辯。周鼎著倕而齕其指,先王有以見大巧之不可為也。

婬辭 五曰:非辭無以相期,從辭則亂。亂辭之中又有辭焉,心之謂也。言不欺心, 則近之矣。凡言者以諭心也。言心相離,而上無以參之,則下多所言非所行也, 所行非所言也。言行相詭,不祥莫大焉。

空雄之遇,秦、趙相與約,約曰:「自今以來,秦之所欲為,趙助之;趙之 所欲為,秦助之。」居無幾何,秦興兵攻魏,趙欲救之。秦王不說,使人讓趙王 曰:「約曰:『秦之所欲為,趙助之;趙之所欲為,秦助之。』今秦欲攻魏,而 趙因欲救之,此非約也。」趙王以告平原君,平原君以告公孫龍,公孫龍曰: 「亦可以發使而讓秦王曰:『趙欲救之,今秦王獨不助趙,此非約也。』」 孔穿、公孫龍相與論於平原君所,深而辯,至於藏三牙,公孫龍言藏之三牙 深辯。孔穿不應,少選,辭而出。明日,孔穿朝,平原君謂孔穿曰:「昔者公孫 龍之言甚辯。」孔穿曰:「然。幾能令藏三牙矣。雖然難。願得有問於君:謂藏 三牙甚難而實非也,謂藏兩牙甚易而實是也。不知君將從易而是者乎,將從難而 非者乎?」平原君不應。明日,謂公孫龍曰:「公無與孔穿辯。」 荊柱國莊伯令其父視曰,日「在天」;視其奚如,曰「正圓」;視其時,日 「當今」。令謁者駕,曰「無馬」。令涓人取壁,「進上」。問馬齒,圉人曰 「齒十二與牙三十」。

人有任臣不亡者,臣亡,莊伯決之,任者無罪。

宋有澄子者,亡緇衣。求之途,見婦人衣緇衣,援而弗捨,欲取其衣,曰: 「今者我亡緇衣。」婦人曰:「公雖亡緇衣,此實吾所自為也。」澄子曰:「子 不如速與我衣。昔吾所亡者,紡緇也;今子之衣,禪緇也。以禪緇當紡緇,子豈 不得哉?」宋王謂其相唐鞅曰:「寡人所殺戮者眾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 鞅對曰:「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罪不善,善者故為不畏。王欲群臣之畏也, 不若無辨其善與不善而時罪之,若此則群臣畏矣。」居無幾何,宋君殺唐鞅。唐 鞅之對也,不若無對。

惠子為魏惠王為法。為法已成,以示諸民人,民人皆善之。獻之惠王,惠王 善之,以示翟翦,翟翦曰:「善也。」惠王曰:「可行邪?」翟翦曰:「不可。」 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故?」翟翦對曰:「今舉大木者,前呼輿謣,後亦 應之,此其於舉大木者善矣。豈無鄭、衛之音哉?然不若此其宜也。夫國亦木之 大者也。」不屈 六曰:察士以為得道則未也,雖然,其應物也,辭難窮矣。辭雖窮,其為禍 福猶未可知。察而以達理明義,則察為福矣;察而以飾非惑愚,則察為禍矣。古 者之貴善御也,以逐暴禁邪也。

魏惠王謂惠子曰:「上世之有國,必賢者也。今寡人實不若先生,願得傳國。」 惠子辭。王又固請曰:「寡人莫有之國於此者也,而傳之賢者,民之貪爭之心止 矣。欲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惠子曰:「若王之言,則施不可而聽矣。王固萬 乘之主也,以國與人猶尚可。今施,布衣也,可以有萬乘之國而辭之,此其止貪 爭之心愈甚也。」惠王謂惠子曰:古之有國者,必賢者也。夫受而賢者,舜也, 是欲惠子之為舜也;夫辭而賢者,許由也,是惠子欲為許由也;傳而賢者,堯也, 是惠王欲為堯也。堯、舜、許由之作,非獨傳舜而由辭也,他行稱此。今無其他, 而欲為堯、舜、許由,故惠王布冠而拘於鄄,齊威王幾弗受;惠子易衣變冠,乘 輿而走,幾不出乎魏境。凡自行不可以幸為,必誠。

匡章謂惠子於魏王之前曰:「蝗螟,農夫得而殺之,奚故?為其害稼也。今 公行,多者數百乘,步者數百人;少者數十乘,步者數十人。此無耕而食者,其 害稼亦甚矣。」惠王曰:「惠子施也難以辭與公相應。雖然,請言其志。」惠子 曰:「今之城者,或者操大築乎城上,或負畚而赴乎城下,或操表掇以善睎望。

若施者,其操表掇者也。使工女化而為絲,不能治絲;使大匠化而為木,不能治 木;使聖人化而為農夫,不能治農夫。施而治農夫者也,公何事比施於螣螟乎?」 惠子之治魏為本,其治不治。當惠王之時,五十戰而二十敗,所殺者不可勝數, 大將、愛子有禽者也。大術之愚,為天下笑,得舉其諱。乃請令周太史更著其名。

圍邯鄲三年而弗能取,士民罷潞,國家空虛,天下之兵四至,眾庶誹謗,諸侯不 譽。謝於翟翦,而更聽其謀,社稷乃存。名寶散出,土地四削,魏國從此衰矣。

仲父,大名也;讓國,大實也。說以不聽不信。聽而若此,不可謂工矣。不工而 治,賊天下莫大焉。幸而獨聽於魏也。以賊天下為實,以治之為名,匡章之非, 不亦可乎! 白圭新與惠子相見也,惠子說之以強,白圭無以應。惠子出,白圭告人曰: 「人有新取熬者,婦至,宜安矜煙視媚行。豎子操蕉火而鉅,新婦曰:『蕉火大 鉅』。入於門,門中有斂陷,新婦曰:『塞之!將傷人之足。』此非不便之家氏 也,然而有大甚者。今惠子之遇我尚新,其說我有大甚者。」惠子聞之,曰: 「不然。《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愷者大也,悌者長也。君子之德, 長且大者,則為民父母。父母之教子也,豈待久哉?何事比我於新婦乎?《詩》 豈曰『愷悌新婦』哉?」誹污因污,誹辟因辟,是誹者與所非同也。白圭曰:惠 子之遇我尚新,其說我有大甚者。惠子聞而誹之,因自以為為之父母,其非有甚 於白圭亦有大甚者。

應言七曰:白圭謂魏王曰:「市丘之鼎以烹雞,多洎之則淡而不可食,少洎之則 焦而不熟,然而視之蝺焉美,無所可用。惠子之言,有似於此。」惠子聞之, 曰:「不然。使三軍饑而居鼎旁,適為之甑。則莫宜之此鼎矣。」白圭聞之,曰: 「無所可用者,意者徒加其甑邪?」白圭之論自悖,其少魏王大甚。以惠子之言 蝺焉美,無所可用,是魏王以言無所可用者為仲父也,是以言無所用者為美也。

公孫龍說燕昭王以偃兵,昭王曰:「甚善。寡人願與客計之。」公孫龍曰: 「竊意大王之弗為也。」王曰:「何故?」公孫龍曰:「日者大王欲破齊,諸天 下之士其欲破齊者,大王盡養之;知齊之險阻要塞、君臣之際者,大王盡養之; 雖知而弗欲破者,大王猶若弗養。其卒果破齊以為功。今大王曰:我甚取偃兵。

諸侯之士在大王之本朝者,盡善用兵者也。臣是以知大王之弗為也。王無以應。」 司馬喜難墨者師於中山王前以非攻,曰:「先生之所術非攻夫?」墨者師曰: 「然。」曰:「今王興兵而攻燕,先生將非王乎?」墨者師對曰:「然則相國是 攻之乎?」司馬喜曰:「然。」墨者師曰:「今趙興兵而攻中山,相國將是之乎?」 司馬喜無以應。

路說謂周頗曰「公不愛趙,天下必從。」周頗曰「固欲天下之從也。天下從, 則秦利也。路說應之曰:「然則公欲秦之利夫?」周頗曰:「欲之。」路說曰: 「公欲之,則胡不為從矣?」 魏令孟卬割絳、汾、安邑之地以與秦王。王喜,令起賈為孟卬求司徒於魏王。

魏王不說,應起賈曰:「卬,寡人之臣也。寡人寧以臧為司徒,無用卬。願大王 之更以他人詔之也。」起賈出,遇孟卬於廷。曰:「公之事何如?」起賈曰: 「公甚賤子公之主。公之主曰:寧用臧為司徒,無用公。」孟卬入見,謂魏王曰: 「秦客何言?」王曰:「求以女為司徒。」孟卬曰:「王應之謂何?」王曰: 「寧以臧,無用卬也。」孟卬太息曰:「宜矣王之制於秦也!王何疑秦之善臣也? 以絳、汾、安邑令負牛書與秦,猶乃善牛也。卬雖不肖,獨不如牛乎?且王令三 將軍為臣先,曰『視卬如身』,是臣重也。令二輕臣也,令臣責,卬雖賢,固能 乎?」居三日,魏王乃聽起賈。凡人主之與其大官也,為有益也。今割國之錙錘 矣,而因得大官,且何地以給之?大官,人臣之所欲也。孟卬令秦得其所欲,秦 亦令孟卬得其所欲,責以償矣,尚有何責?魏雖強,猶不能責無責,又況於弱? 魏王之令乎孟卬為司徒,以棄其責,則拙也。

秦王立帝,宜陽許綰誕魏王,魏王將入秦。魏敬謂王曰:「以河內孰與梁重?」 王曰:「梁重。」又曰:「梁孰與身重?」王曰:「身重。」又曰:「若使秦求 河內,則王將與之乎?」王曰:「弗與也。」魏敬曰:「河內,三論之下也;身, 三論之上也。秦索其下而王弗聽,索其上而王聽之,臣竊不取也。」王曰:「甚 然。」乃輟行。秦雖大勝於長平,三年然後決,士民倦,糧食。當此時也,兩周 全,其北存,魏舉陶削衛,地方六百,有之勢是而入,大蚤,奚待於魏敬之說也? 夫未可以入而入,其患有將可以入而不入。入與不入之時,不可不熟論也。

具備 八曰:今有羿、蜂蒙、繁弱於此,而無弦,則必不能中也。中非獨弦也,而 弦為弓中之具也。夫立功名亦有具,不得其具,賢雖過湯、武。則勞而無功矣。

湯嘗約於郼、薄矣,武王嘗窮於畢、裎矣,伊尹嘗居於庖廚矣,太公嘗隱於釣 魚矣。賢非衰也,智非愚也,皆無其具也。故凡立功名,雖賢,必有其具,然後 可成。

宓子賤治亶父,恐魯君之聽讒人,而令己不得行其術也,將辭而行,請近吏 二人於魯君與之俱。至於亶父,邑吏皆朝。宓子賤令吏二人書。吏方將書,宓子 賤從旁時掣搖其肘,吏書之不善,則宓子賤為之怒。吏甚患之,辭而請歸。宓子 賤曰:「子之書甚不善,子勉歸矣!」二吏歸報於君,曰:「宓子不可為書。」 君曰:「何故?」吏對曰:「宓子使臣書,而時掣搖臣之肘,書惡而有甚怒,吏 皆笑宓子。此臣所以辭而去也。」魯君太息而歎曰:「宓子以此諫寡人之不肖也。

寡人之亂子,而令宓子不得行其術,必數有之矣。微二人,寡人幾過。」遂發所 愛而令之亶父,告宓子曰:「自今以來,亶父非寡人之有也,子之有也。有便於 亶父者,子決為之矣。五歲而言其要。」宓子敬諾,乃得行其術於亶父。三年, 巫馬旗短褐衣弊裘而往觀化於亶父,見夜漁者,得則捨之。巫馬旗問焉,曰: 「漁為得也,今子得而捨之,何也?」對曰:「宓子不欲人之取小魚也。所捨者 小魚也。」巫馬旗歸,告孔子曰:「宓子之德至矣,使民暗行若有嚴刑於旁。敢 問宓子何以至於此?」孔子曰:「丘嘗與之言曰:『誠乎此者刑乎彼。』宓子必 行此術於亶父也。」 夫宓子之得行此術也,魯君後得之也。魯君後得之者,宓子先有其備也。先 有其備,豈遽必哉?此魯君之賢也。三月嬰兒,軒冕在前,弗知欲也;斧鉞在後, 弗知惡也;慈母之愛,諭焉。誠也。故誠有誠乃合於情。精有精乃通於天。乃通 於天,水木石之性,皆可動也,又況於有血氣者乎?故凡說與治之務莫若誠。聽 言哀者,不若見其哭也;聽言怒者,不若見其斗也。說與治不誠,其動人心不神。

《呂氏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