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回 少年郎借助供認不諱 淫潑婦忍辱熬刑

卻說狄公將地窖填滿,將一干人犯,帶回衙門,到了下晝,已至城內。眾差人投進行,狄公先命將湯得忠交捕廳看管,姦夫婬婦,分別監禁,以便明早升堂拷問,自己到了書房靜心歇息。一心想道:我前日那夢,前半截俱靈驗了,上聯是「尋孺子的遺蹤,下榻空傳千古誼」,哪知這兇手便是姓徐,破案的緣由,又在這「榻下」二字上,若不是馬榮扮賊進房,到他床下搜尋,哪裡知道?還隔著牆壁,就是通姦之理,由這個地窖,確是在他床柱之下,此真所謂神靈有感應了。一人思想了一會,然後安寢。

到了次日,一早升堂,知畢周氏是個狡猾的婦人,暫時必不肯承認,先命人將徐德泰提出。眾差答應一聲,即將徐德泰提來,當堂跪下。狄公問道:,「本縣昨日已將那通姦的地方搜出,看你是年幼書生,不能受那匪刑的器具。這事從何時起意,是何物害死了畢順的,你且照實供來,本縣或可網開三面,罪擬從輕,格外施恩。」徐德泰道:「此事學生實未知情,不知道這地窖從何而有,推原其故,或者是從前地主為埋藏金銀起見,以致遺留至今。只因學生先祖出仕為官,告老回家,便在這鎮上居住,買下這房屋。其初畢家的房子,同這裡房子,是一時共起,皆為上首房主趙姓執業。自從先祖買來,以人少屋多,復又轉賣了數間,將偏宅與畢家居住,這地窯之門,因將此而有,亦未可知。若說學生為通姦之所,學生實冤枉,叩求父台格外施恩。」狄公聽了冷笑道:「看你這少年後生人,竟有如此的巧辯,眾目所睹的事件,你偏洗得乾乾淨淨,歸罪在前人身上。無怪你有此本領,不出大門,便將人害死了,可知本縣也是個精明的官吏!你說這地窯是從前埋藏金銀,這數十年來,裡面應該塵垢堆滿,晦氣難聞,為何裡面木板一塊未損,灰塵也一處沒有呢?」徐德泰道:「從前既用木板砌於四面,後來又無人開用,身然未能損壞。」狄公道:「便算作他是為埋藏金銀,何以又用那響鈴呢?這種事情,不用大刑,諒你斷不招認。吩咐左右,用籐鞭笞背!」兩旁一聲吆喝,早將他衣服褫去,一五一十直望背脊打下,未有五六十下,已是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喊叫不止。狄公見他仍不招認,命人住手,推他上來,勃然怒道:「這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備受刑慘。你既如此狡猾,且令你受了大刑,方知國法森嚴,不可以人命為兒戲。」隨即命人將天平架子移來。頃刻之間,眾差人已安排妥當。只見眾人將徐德泰髮辮扭於橫木上面,兩手背綁在背後,前面有兩個圓洞,裡面接好的碗底,將徐德泰的兩個膝頭直對在那碗底上跪下,腳尖在地腳根朝上,等他跪好,另用一根極粗極圓的木棍,在兩腿押定,一頭一個公差,站定兩頭,向下的亂踩。可憐徐德泰也是一個世家子弟,哪裡受得這個苦楚,初跪之時,還可咬牙忍痛,此刻直聽得喊叫連聲,汗流不止,沒有一盞茶時,即漸漸的忍不住疼痛,兩眼一昏,暈迷過去。狄公命手下差人止刑,用火醋慢慢地抽醒,將徐德泰攙扶起來,在堂上走了數次,漸漸的可以言語,然後復到狄公台前跪下。狄公問道:「本縣這三尺法堂,雖江洋大盜,也不能熬這酷刑逃過,況你是年少書生,豈能受此苦楚。可知害人性命、天理難容,據實供來,免致受苦。本縣准情料理,或非你一人起意,你且細細供來,避重就輕,未為不可。」

徐德泰到了此時,已知抵賴不去,只得向上稟道:「學生悔不當初,生了邪念。只因畢順在時日子,開了一個絨線店面,學生那日至他店中買貨,他妻子周氏,坐在裡面,見了學生進去,不禁眉目送情。初時尚不在意,數次之後,凡學生前去買貨,她便喜笑顏開,自己交易,因此趁畢順那日出去,彼此苟合其事。後來周氏設法命畢順居住店中,自己移住家內,心想學生可以時常前去。誰知他母親終日在家,並無漏空,以此命學生趁先生年終放學之後,暗賂一匠人,開了這一個地道,由此便可時常往來,除匠人外,無一人知覺。無奈畢周氏心地大毒,常說這暗去暗來,終非常久之計,一心要謀害她的丈夫。學生屢屢執意不肯,不料那日端陽之後,不知如何將他丈夫害死。其時學生並不知,到次日這邊哭鬧起來,方才知道,雖曉得是她害死,哪裡還敢開口。迨畢順棺柩埋後,她見學生數日未至,那日夜間忽然前來,向學生道:『你這冤家,奴將結髮丈夫結果,你反將我置之腦後,不如我趁此時出首,說你主謀行事。你若依我主見,做了長久夫妻,只要一兩年後,便可設法明嫁與你。』學生那時成了騎虎之勢,只得滿口應允,從此無夜不到她那裡。至前父台到門首破案,開棺檢驗,學生已嚇得日夜不安,不料開棺檢驗無傷,復將周氏釋放。連日正同學生算計,要擇日逃走,不意父台訪問明白,將學生提案。以上所供,實無虛詞半句。至如何周氏將畢順害死,學生雖屢次問她,畢周氏終不肯說,只好請求父台再行拷問。此皆學生一時之誤,致遭此禍,只求父台破格施恩,苟全性命。」說完在地下叩頭不止。

狄公命刑房錄了口供,命他在堂上對質,隨即又提畢周氏,差人取監牌,在女監將畢周氏提出,當堂跪下。狄公向周氏說道:「你前說你丈夫畢順暴病身亡,丈夫死後,足不出戶,可見你是個節烈女人,但是這地窖直通你床下,姦夫已供認在此,你還有何辯說呢?今日若再不招供,本縣就不像前日,擺佈你了。」畢周氏見徐德泰背脊流紅,皮開肉綻,兩腿亦是流血不止,知是受了大刑,乃道:「小熬人的丈夫身死,誰人不知暴病,又經太爺開棺檢驗,未有傷痕,已經自行請處。現在上憲來文,摘去頂戴,反又愛惜自己前程,忽思平反,豈不是以人命為兒戲?若說以地窖為憑,本是畢家向徐家所買,徐姓施這所在,後人豈能得知?從來屈打成招,本非信讞,徐德泰是個讀書子弟,何曾受過這些重刑?鞭背踩棍,兩件齊施,他豈有不信口胡言之理。此事小熬人實是冤枉。若太爺愛惜前程,但求延請高僧,將我先生超度,以贖那開棺之咎,小熬人或可看點情面,不到上憲衙門控告;太爺的公事,也可從輕稟覆,彼此含糊了事。如想故意苛求,便行殘害,莫說德泰是世家子弟,不肯干休,即小熬人受了血海冤仇,亦難瞑目。生不能寢汝之皮,死必欲食汝之肉,這事曲直,全憑太爺自主,小熬人已置生死於度外不問了。」狄公聽畢周氏這番話頭,不禁怒氣衝天,大聲喝道:「汝這賤婬婦,現已天地昭彰,還敢在這法堂上巧辯,本縣如無把握,何已知這徐德泰是汝姦夫!可知本縣日作陽官,夜為陰官,日前神明指示,方得了這段隱情。你既任意游詞,本縣也不能姑惜於你了。」說畢,命人照前次上了夾棒,登時將她拖下,兩腿套入眼內,繩子一抽,橫木插上,只聽得「哎喲」一聲,兩眼一翻,昏了過去。狄公在上面看見,向著徐德泰說道:「此乃她罪惡多端,刑獄未滿,以故矢口不移,受此國法。當日畢周氏究竟如何謀害,你且代她說出。即便你未同謀,事後未有不與你言及,你豈有不知之理。」徐德泰到了此時,已是受苦不住,見狄公又來追問,深恐復用大刑,不禁流下淚來,向狄公說道:「學生此事實不知情,現已悔之無及,若果同謀置害,這法堂上面,也不敢不供,何敢再肯以身試法?求父台再向畢周氏拷問,就明白了。」狄公見徐德泰如此模樣,知非有意做作,只得命人將周氏松下,用涼水當頭噴醒。過了好一會的功夫,方才轉過來,慵臥地下,兩腿的鮮血,已是淌滿腳面。

徐德泰站立旁邊,心下實是不忍,只得開言說道:「我看你如此苦刑,不如實供吧。雖是你為我,若當日聽信我的言語,雖然不能長久,也不至今日遭此大禍。你既將他害死,這也是冤冤相報,免不得個將命抵償,何必又熬刑受苦?」周氏聽他言語,恨不得向前將他惡打一番,足見得男子情意刻薄,到了此時,反來逼我招認,你既要我性命,我就要你肝腸,也怪不得,反言栽害你了。當時「哼」了一聲,開言罵道:「你這無謀的死狗,你誣我同你通姦,畢順身死之時,你應該全行知道,何以此時又說不知呢?若說你未同謀,既言苟合在先,事後豈有不問不知的道理?顯見你受刑不過,任意胡言,以圖目前免受酷刑。不然便受此狗官的買托,有意誣害我了。若問我的口供,使畢順丈夫如何謀害身死,也是半句沒有的。」這番言語,不知狄公如何審問,且看下回分解。

《狄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