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時候,茉丹修女告訴珊莎,艾德·史塔克大人天亮前就離了營。「國王找他去的,我想肯定又是去外面打獵。聽說這附近還有野牛出沒哪。」
「我從沒見過野牛。」珊莎餵了塊培根給餐桌底下的淑女,冰原狼像王后般優雅地從她手上銜過去。
茉丹修女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好人家的小姐不在用餐時餵狗的。」她掰開一塊蜂窩,讓蜜滴到麵包上。
「她才不是狗呢,她是冰原狼。」珊莎糾正。淑女伸出粗糙的舌頭舔了舔她的手指。「反正父親大人說小狼可以陪我們作伴。」
修女看來很不服氣。「珊莎,你是個好女孩,但只要一說到那只野東西,你就倔得跟你妹妹艾莉亞一個樣。」她皺起眉頭,「說到艾莉亞,她這會兒又跑哪兒去了?」
「她肚子不餓。」珊莎道。她心裡很清楚,艾莉亞八成早就溜進廚房,好說歹說地跟哪個廚房小弟討到一頓豐盛早餐了。
「得提醒她今天穿得體面些。那件灰色的天鵝絨衣服不錯。王后和彌賽菈公主邀請我們過去一同搭乘輪宮,我們可要表現出最好的一面才行。」
珊莎的表現已經好得不能再好。她把栗色長髮梳得發亮,然後穿上她最好的藍絲絨禮服。最近這一個多星期,她天天都在盼望今天的到來。能與王后作伴是至高無尚的榮耀,更何況喬佛裡可能也在。那可是她的未婚夫呢。雖然他們還要等許多年才會成婚,但每當想到他,她心裡總會產生一陣奇怪的悸動。算起來珊莎還根本不瞭解喬佛裡,可她卻已經愛上他了。他具有她心目中白馬王子的每一項優點,高大英挺,體格強壯,一頭漂亮金髮。她珍視與他共處的每一個機會,可惜這樣的時刻屈指可數。今天她惟一擔心的便是艾莉亞。艾莉亞有種把每件事都搞砸的本領,你永遠不知道她接下去會闖出什麼禍來。「我去跟她講,」她不太確定地說,「但她愛怎麼穿是她的事。」她只能祈禱別太離譜了。「我可以先告退了嗎?」
「你去罷。」茉丹修女又拿了一堆麵包和蜂蜜,珊莎滑下長凳,跑出旅店大廳,淑女緊跟在後。
門外,人們正忙著拆除大小營帳,把東西裝上馬車,準備新一天的行程。她在叫罵聲和木頭車輪的嘎吱聲中站立了片刻。這是棟佔地廣闊,白石砌成的三層建築,珊莎還沒見過比這更大的旅館。即便如此,卻只能容納國王手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手。加上她父親的隨從和沿途加入的自由騎手,國王的隊伍已經超過了四百人。
她在三叉戟河畔找到了妹妹。艾莉亞正死命按住娜梅莉亞,想把她身上乾涸結塊的泥巴刷掉,但顯然小狼並不領情。艾莉亞身上穿的正是昨天那套皮革馬裝,她前天穿的也是這套。
「我看你還是快換件像樣的衣服吧,」珊莎對她說。「這可是茉丹修女說的。今天我們要和彌賽菈公主一起搭乘王后的輪宮呢。」
「我不去。」艾莉亞一邊說,一邊試著把娜梅莉亞身上一撮打結的毛梳整齊。「我跟米凱要騎馬到河上游的淺灘去找紅寶石。」
「紅寶石,」珊莎不明白,「什麼紅寶石?」
艾莉亞白了她一眼,彷彿把她當成蠢蛋。「當然是雷加的紅寶石啊。當年勞勃國王就是在那兒殺死他奪得王位的。」
珊莎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骨瘦如柴的小妹。「不准你去找什麼紅寶石,公主正等著我們呢,王后邀請的是我們兩人。」
「我才不管。」艾莉亞說:「輪宮裡連扇窗戶都沒有,什麼也看不見。」
「外面有什麼好看?」珊莎不悅地說。對於這次邀請她可是滿心期待,但她蠢笨的妹妹卻要搞砸一切,正如她所害怕的。「不過是些田地、農場和村落罷了。」
「才不是呢。」艾莉亞固執地說,「哪天你跟我們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最討厭騎馬了,」珊莎激動地說,「只會濺得一身泥沙,渾身酸麻。」
艾莉亞聳聳肩。「別動,」她斥責娜梅莉亞。「我不會傷害你的。」然後她轉向珊莎說,「不是啦,穿越頸澤的時候,我一共發現了三十六種以前沒見過的花,米凱還給我看了一隻蜥獅呢。」
珊莎聽了渾身顫抖。他們沿著蜿蜒的堤道,緩慢地通過看似永無止盡的黑色泥濘,一共花了十二天的時間方才穿越頸澤。對於這趟旅程,她可是從頭痛恨到尾。那裡的空氣陰濕黏膩,加上堤道太狹窄,夜裡連紮營都沒辦法,只好停留在國王大道上。長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濃密樹叢,從道路兩旁朝他們步步進逼,枝幹間垂下簾幕般的菌類植物。巨大的花朵盛開在爛泥坑裡,漂浮在死水潭上。可假如你愚蠢到想離開堤道去採摘,四處隨時有流沙等著將你吞噬。密林裡有虎視眈眈的毒蛇,水中有半浮半沉的蜥獅,看起來活像長了眼睛和牙齒的黑木頭。
想也知道,這些全難不倒艾莉亞。有次她居然滿臉堆著馬一樣的笑容,頭髮亂成一團,衣服全是泥濘,拎了一束爛兮兮的紫綠花朵回來送給爸爸。珊莎一直希望哪天父親大人會叫艾莉亞注意禮節,有點她應有的淑女模樣,可他從沒這麼做過,這一次,他反而擁抱她並感謝那些花。簡直就是火上澆油。
事後大家才知道,那些紫花叫做「毒吻花」,而艾莉亞的雙臂果然都起了紅疹子。珊莎本以為這次的教訓夠她受了,沒想到艾莉亞卻只是笑笑,隔天一聽她那朋友米凱說塗上爛泥可以減輕疼痛,便立刻照辦,把自己弄得活像個未開化的沼澤女人。這還不止,晚上妹妹脫衣服睡覺時,珊莎注意到她的手臂和肩膀上有不少擦傷,深紫的瘀青和褪色的黃綠色髒東西。這些究竟是她打哪兒弄來的,恐怕就只有天上的七神知道了。
瞧她現在吧,艾莉亞仍舊沒完沒了,一邊梳理娜梅莉亞的毛團,一邊絮絮叨叨這次南下的所見所聞。「上星期我們找到一座很陰森的瞭望塔,昨天我們才追趕了一大群野馬。你真該來看看他們一聞到娜梅莉亞拔腿就跑的模樣。」小狼在她的魔掌下扭個不停,艾莉亞又叱道:「別鬧,還有一邊要弄呢,瞧你全身都是泥巴。」
「你不該擅自脫隊,」珊莎提醒她,「父親大人說過的。」
艾莉亞一聳肩:「我又沒跑遠。反正有娜梅莉亞陪在身邊。況且我也不是每次都脫隊,有時候跟著貨車一起走,到處串串門子也挺有意思。」
艾莉亞專門結交哪些人,珊莎太清楚了:侍從、馬伕與女僕,老頭子和不穿衣服的小孩,還有滿嘴粗話,出身低賤的自由騎手。艾莉亞跟任何人都能做朋友,而這米凱是最糟糕的一個:他是個屠夫的學徒,十三歲,野得很,躺在運肉的貨車上,聞起來活像只待宰的豬。光瞧見他就足以令珊莎作嘔,誰知艾莉亞卻寧可與他為伍。
珊莎覺得自己快要失去耐性。「你一定要跟我去,」她語氣堅定地告訴妹妹,「你不能拒絕王后的邀請,茉丹修女正等著你呢。」
艾莉亞充耳不聞,她突然猛力一刷,娜梅莉亞吃痛,低吼一聲,扭頭便跑。「你給我回來!」
「等下有檸檬蛋糕和茶可吃喔,」珊莎繼續說,擺出一副大人說理的口吻。淑女蹭了蹭她的腳,珊莎用她喜歡的方式幫她搔搔耳朵,淑女便後腳蹲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看著艾莉亞追趕娜梅莉亞。「當你可以舒舒服服靠著羽毛枕頭,和王后一起享受蛋糕時,怎麼會想騎著臭馬,弄得四肢酸痛,滿身大汗呢?」
「我不喜歡王后。」艾莉亞隨口道。珊莎聽了倒抽一口冷氣,即便是由艾莉亞口中說出來,她仍舊十分震驚。但艾莉亞卻滿不在乎地繼續下去,「她連讓我帶娜梅莉亞都不准。」她把梳子往腰帶裡一插,偷偷地朝她的小狼走去。娜梅莉亞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逼近。
「御用輪宮本來就不是讓狼撒野的地方。」珊莎說,「而且你也知道彌賽菈公主很怕它們。」
「彌賽是個小娃娃。」艾莉亞一把攫住娜梅莉亞的脖子,可她才拔出梳子,冰原狼便使勁一扭逃開了。艾莉亞氣得丟下梳子。「你這個大壞蛋!」她吼道。
珊莎不禁微笑。以前臨冬城裡的馴獸長法蘭曾對她說過,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會養出什麼樣的動物。她輕輕抱了淑女一下,淑女舔舔她的臉頰,珊莎咯咯直笑。艾莉亞聽見笑聲,轉身怒視道:「我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要去騎馬。」她那張又長又頑固的馬臉露出一種即將任性而為的表情。
「老天爺,艾莉亞,有時候你才真像個小孩子。」珊莎道,「那我就自己去囉。你不去更好,這樣我和淑女就可以把所有的檸檬蛋糕吃完,好好享受美好時光。」
她轉身要走,艾莉亞卻在她身後叫道:「他們也不會讓你帶上淑女的。」珊莎還沒想好如何回嘴,她便沿著河岸追趕娜梅莉亞,跑得不見人影了。
珊莎覺得既孤單又羞憤,只好獨自返回下榻的旅店,她知道茉丹修女一定在等她。淑女靜靜地走在她身邊,走著走著,她的眼淚便掉了下來。她只不過希望一切都像歌謠裡描繪的那樣順利美好,為何艾莉亞偏偏不能當個甜美優雅又善良的好女孩,像彌賽菈公主那樣呢?有個那樣的妹妹該有多好啊。
珊莎怎麼也想不透,年齡僅僅相差兩歲的姐妹,個性怎麼會差那麼多。艾莉亞要是個私生女就好了,就像她們的私生子哥哥瓊恩。說老實話,艾莉亞連長相都跟瓊恩非常神似,兩人都有史塔克家的長臉和棕髮,卻完全沒有他們母親的容貌、膚色與頭髮。聽別人閒話,瓊恩的媽媽不過是一介平民而已。珊莎小時候,有一次忍不住問母親是否弄錯了,會不會是什麼古靈精怪把她真正的妹妹給抱走了?但母親只笑笑,然後說沒這回事,艾莉亞的確是她女兒,也是珊莎的親妹妹。珊莎想不出母親有什麼理由要騙她,便把她的話當真了。
好在走近營地,方纔的種種不快都被她拋在腦後。王后的行宮外正聚集了一群人,珊莎聽見他們興奮地交談,像是一大群蜜蜂嗡嗡作響。行宮的大門敞開,王后站在木頭階梯的最上層,對著人群裡的某人微笑。珊莎聽見她說:「兩位大人,重臣們真是太周到了。」
「發生了什麼事?」她問一個認識的侍從。
「御前會議派人從君臨來迎接我們,」他告訴她,「為國王派出的榮譽護衛。」
珊莎迫不及待想瞧瞧,便讓淑女走在前面開路。人們見了冰原狼紛紛躲避。等她靠得夠近,只見兩名騎士單膝跪在王后面前,他們的鎧甲做工之精細華麗,使她目炫神迷。
其中一名騎士穿了一套雕工繁複,上了瓷釉的白鱗甲,燦爛得活像一片覆蓋初雪的潔白大地,白色銀線和鉤扣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待他取下頭盔,珊莎才發現他原是個老人,一頭白髮和他的鎧甲顏色一般。雖然如此,他看起來卻老當益壯,一舉一動甚是優雅。他的雙肩垂繫著象徵御林鐵衛的純白披風。
他的同伴年約二十,一身精鋼打造的深綠鎧甲,綠如密林。他是珊莎所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子,體格高大魁梧,黑玉般的及肩長髮襯托出他修整乾淨的臉龐,那雙帶著笑意的藍眼,正好與盔甲的顏色交相輝映。他懷抱一頂鹿角盔,兩隻華麗的鹿角金光閃閃。
珊莎起初沒注意到第三個陌生人。他形容憔悴,神情冷酷,並未像其他人一樣屈膝下跪,而是獨自站在他們的坐騎旁,默默地觀望。此人滿臉麻子,沒有鬍鬚,兩眼深邃,面頰凹陷。雖然並不老,頭髮卻沒剩幾根,只在雙耳上面冒出幾撮,不過他把這些僅存的頭髮留得跟女人家一樣長。他硬皮衣外罩上鐵灰色的鎖子甲,雖式樣平凡,毫無裝飾,卻歷盡滄桑,看得出歲月的痕跡。在他右肩之後,可以見到一把髒污的皮革劍柄,大抵是他的雙手巨劍太長,沒法佩在腰間。
「國王外出打獵,等他回來見到你們,定會大感欣慰。」王后正對眼前跪著的兩名騎士說話,但珊莎的視線卻始終離不開第三個人。他似乎也察覺到她凝視的壓力,緩緩地轉過頭來。淑女向他咆哮,珊莎·史塔克只覺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排山倒海地將她淹沒。她踉蹌後退,結果撞到了別人。
一雙強而有力的手穩住她的肩膀,珊莎起初以為是父親,但待她回頭,朝下看著她的卻是桑鐸·克裡岡那張燒爛的臉,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你在發抖啊,小妹妹。」他粗聲道,「我有這麼可怕麼?」
他真的就那麼可怕,自從珊莎初次看到那張被火毀容的臉以來,始終這麼駭人。雖然如此,此際珊莎對他的恐懼卻遠不及對另一個人的一半。但她還是掙脫了他的掌握,「獵狗」哈哈大笑,淑女擠進兩人中間,發出一陣低吼。珊莎蹲下去雙手抱住小狼。這時他們反成了四周注目的焦點,她可以感覺到大家的視線都停留在自己身上,還聽見此起彼落的竊竊私語和笑聲。
「是隻狼呀。」有人說,然後又有人說,「見鬼,那是冰原狼。」先前那個人接口問,「它在這兒幹嘛?」這時「獵狗」厲聲回答,「史塔克家的人養狼當保姆。」珊莎這才發現先前那兩位陌生的騎士正手裡持劍俯視著她和淑女。這下她越發懼怕,更覺羞恥,淚水充滿了眼眶。
她聽見王后說:「喬佛裡,快去保護她。」
然後她的白馬王子就出現在她身邊了。
「不准欺負她。」喬佛裡道。他站在她身旁,穿著一身漂亮的藍色羊毛衣和黑皮革外套,滿頭金髮宛如艷陽下的王冠。他伸手攙扶她起身。「親愛的小姐,你怎麼了?你在怕什麼呢?這兒沒人會傷害你的。你們通通把劍收起來,這隻狼不過是她的小寵物罷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看看桑鐸·克裡岡。「還有你這隻狗,滾遠點罷,你嚇到我的未婚妻了。」
向來忠心耿耿的「獵狗」鞠了個躬,安靜地穿過人群離開。珊莎勉強站穩腳步,覺得自己活像個蠢蛋。她可是堂堂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大小姐,有朝一日還要做王后的呢。「王子殿下,我怕的不是他。」她試圖解釋,「是另外那位。」
兩位新來的騎士互望一眼。「派恩嗎?」穿著綠甲的年輕人笑問。
身著白甲的老人溫柔地對珊莎說:「好小姐,有時連我見了伊林爵士也會怕。他看起來的確挺嚇人的。」
「本該如此。」王后說著步下輪宮,圍觀的人群紛紛讓路。「國王的御前執法官就是要讓壞人懼怕,否則便表示你選擇的人並不勝任。」
珊莎總算想到該如何應對。「這麼說您肯定找對人了,王后陛下。」她說。四周立時響起一陣哄笑。
「小妹妹,這話說得好。」白衣老人道,「果然不愧是艾德·史塔克的掌上明珠。我很榮幸認識你,雖然這次的會面有些離奇。我乃御林鐵衛的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
珊莎知道這個名字,此時茉丹修女多年來的悉心調教派上了用場。「您是御林鐵衛隊長,」她說:「是吾王勞勃的朝廷重臣和以前伊裡斯·坦格利安的御林鐵衛。尊貴的騎士,認識您是我的榮幸。即便身處遙遠的北方,詩人依舊歌頌『無畏的』巴利斯坦的豐功偉績。」
綠甲騎士又笑了,「應該是『老邁的』巴利斯坦才對。小妹妹,馬屁可別拍過頭,這傢伙已經夠自命不凡了。」他朝她微笑,「小狼女,如果你也說得出我是誰,我才真相信你是我們首相的女兒。」
在她身邊的喬佛裡挺直身子:「稱呼我未婚妻的時候客氣點。」
「我說得出的。」珊莎連忙接口,企圖緩和王子的怒意。她對綠甲騎士笑道:「大人,您的頭盔上有兩隻金色鹿角,這是王室的標誌。勞勃國王有兩個弟弟,而您又這麼年輕,只可能是風息堡公爵和朝廷重臣藍禮·拜拉席恩,我說的可對?」
巴利斯坦爵士忍俊不禁:「他年紀這麼輕,只可能是個沒禮貌的搗蛋鬼,像我這麼說才對。」
藍禮公爵聽了哈哈大笑,旁人也隨聲附和,幾分鐘前的緊張氣氛消失無蹤,珊莎也漸漸覺得舒坦……直到伊林·派恩爵士擠開兩個人,毫無笑容,一言不發地站到她面前。淑女露出利齒咆哮,吼聲中充滿敵意,但這回珊莎輕拍她的頭,要她安靜。「伊林爵士,假如我冒犯到您的話,我很抱歉。」
她等著對方的回答,卻始終沒有等到。劊子手就這麼看著她,他那雙蒼白無色的眼睛彷彿能褪去她每一件衣服,剝開肌膚,直到她的靈魂赤裸裸地呈現在他面前。最後他轉身離去,依然未吐半字。
珊莎不懂這是怎麼回事,於是轉頭向她的王子求助:「王子殿下,我做錯了什麼?為何他不願跟我說話?」
「咱們伊林爵士這十六年來似乎都不愛講話哦。」藍禮公爵掛著一抹促狹的笑容解釋。
喬佛裡非常嫌惡地看了他叔叔一眼,執起珊莎的纖纖玉手。「伊裡斯·坦格利安叫人用燒紅的鉗子把他舌頭給拔了。」
「如今他改用劍說話,」王后道,「爵士先生精忠報國,其操守無庸置疑。」然後她滿臉堆歡,「珊莎,今日我要和這幾位爵爺商談國事,順便等國王和你父親回來。恐怕你和彌賽菈的約定要延期了,請代我向你的好妹妹致上歉意。喬佛裡,或許你今天願意陪陪我們這位貴客?」
「母親大人,那是我的榮幸。」喬佛裡鄭重其事地說,他挽起她的手,領她離開輪宮,珊莎頓時覺得幸福得飛上了天。和她的白馬王子相處一整天!她崇拜地望著喬佛裡,想起他方才把她自伊林爵士和「獵狗」手中拯救出來的樣子,要多勇敢有多勇敢,簡直就像詩歌裡寫的一樣,就像「鏡盾」薩文擊敗巨人救出戴麗莎公主;或是「龍騎士」伊蒙王子為了破除謠言,保護奈麗詩王后名節,與邪惡的莫格爾爵士決戰的故事。
喬佛裡隔著衣袖的碰觸更讓她心跳加速。「你想做點什麼呢?」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啊,珊莎心想,但她說:「王子殿下,您想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喬佛裡想了想。「我們可以去騎馬。」
「噢,我最喜歡騎馬了。」珊莎道。
喬佛裡回頭看看跟在他們身後的淑女。「你的狼會嚇著馬,而我的狗好像也嚇著了你,不如我們把他們都留在這兒,自己出去玩,你看怎麼樣?」
珊莎遲疑了一會兒。「您覺得好就好,」她猶豫道,「我想我得先把淑女拴起來。」可她還有些地方沒聽懂。「其實我不知道您養了狗……」
喬佛裡笑道:「他是我媽的狗,她叫他負責保護我,他就這麼跟著我了。」
「原來您指的是『獵狗』。」她邊說邊懊惱自己反應遲鈍,假如她是個笨蛋,那麼王子是決計不會愛她的。「這樣做好嗎?」
喬佛裡王子聽了似乎有點不高興。「小姐,用不著害怕,我都快成年了,我可不像你哥哥只會用木頭劍,我有這個。」他抽出佩劍給珊莎看。那是把經過巧妙微縮,恰好適合十二歲男孩需要的長劍,劍身是用精鋼打造,泛著藍光,兩面開刃,劍柄裹著皮革,尾端則是一個黃金做的獅頭。珊莎看得連聲讚歎,喬佛裡相當滿意。「我叫它『獅牙』。」
於是他們把冰原狼和保鏢拋在腦後,沿著三叉戟河北岸往西行去,除了『獅牙』以外,沒有別的同伴。
這是個神奇而燦爛的日子,溫暖的空氣裡瀰漫花香,這兒的樹林有種珊莎在北方的林子從未見到的柔和之美。喬佛裡王子的坐騎是匹箭步如飛的紅鬃駿馬,他駕馭馬兒的方式更是橫衝直撞,速度極快,珊莎必須死命驅趕胯下母馬才能跟上。今天也是個適合冒險的日子。他們沿著河岸搜索洞穴,把一隻影子山貓趕回巢穴。肚子餓的時候,喬佛裡循著炊煙找到鄉間莊園,吩咐他們為王子和他的同行女士準備食物和葡萄酒。於是他們享用了剛從河裡捕來的新鮮鱒魚,珊莎則一輩子沒喝過這麼多酒。「父親大人只准我們喝一杯,而且只能在宴會上。」
「我的未婚妻愛喝多少就喝多少。」喬佛裡邊說邊為她斟滿酒杯。
酒足飯飽後,他們策馬緩行。喬佛裡唱歌給她聽,他的嗓音高亢甜美、純淨無瑕。珊莎喝多了酒,覺得有點暈眩。「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她問。
「再等一會。」喬佛裡道,「古戰場就在前面,綠叉河轉彎的地方。你知道罷,那便是我父親殺死雷加·坦格利安的地方。他一揮手就敲碎對方的胸膛,咯啦,鎧甲打得稀爛。」喬佛裡揮舞著假想的戰錘向珊莎示範。「後來我舅舅詹姆殺掉老伊裡斯,我爸就當上了國王。咦,那是什麼聲音?」
珊莎也聽到從林子裡傳來陣陣木頭敲擊。喀啦喀啦喀啦。「我不知道,」她說,但心裡卻緊張起來。「喬佛裡,我們回去吧。」
「我要瞧個究竟。」喬佛裡掉轉馬頭,朝聲音的來源騎去,珊莎迫不得已,只好跟上。噪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的確是木頭碰撞的聲響。待他們騎得更近,還聽見沉重的喘氣和隔三差五的悶哼。
「那兒有人。」珊莎不安地說。她發現自己想著淑女,盼望她的冰原狼此刻陪在身邊。
「有我在不用怕。」喬佛裡從劍鞘裡拔出『獅牙』,金屬和皮革的摩擦卻讓她渾身顫抖。「走這邊。」說著他策馬穿過一排樹林。
樹林那端有片空地,地勢恰好俯瞰河流。他們在這裡找到一對正玩著騎士遊戲的男孩女孩,兩人正以木棍(其實是掃帚桿)為劍,在草地上橫衝直撞,精力充沛地相互砍殺。男孩的年齡要大幾歲,個子則足足高出一頭,體格也強壯許多,處於發動攻勢的一方。女孩一身乾瘦,穿著髒兮兮的皮衣,正手忙腳亂地抵擋男孩的攻擊,卻無法完全避開。當她試圖反擊時,被對方用劍擋住,並將她的劍往旁一掃,順勢用力劈她手指。她痛得立刻丟下武器大叫。
喬佛裡王子哈哈大笑。男孩睜大眼睛吃驚地轉過頭來,隨即一鬆手,木棍落地。女孩瞪著他們,一邊吮著指關節想把刺吸出來,珊莎嚇壞了。「艾莉亞,是你嗎?」她難以置信地驚呼道。
「走開。」艾莉亞眼裡滿是憤怒的淚水,大聲地朝他們嚷嚷,「你們來這裡做什麼?不要管我們的事。」
喬佛裡看看艾莉亞,又看看珊莎,目光掃了幾遍。「這是你妹妹?」珊莎紅著臉點頭。喬佛裡轉而仔細審視那名男孩,他是個滿臉雀斑,一頭濃密紅髮的醜陋少年。「小子,你又是誰?」他以命令的口吻問,絲毫沒在意對方年紀還大他一歲。
「我叫米凱,」男孩低聲說,他認出眼前的王子,連忙移開視線。「王子殿下。」
「他是屠夫的學徒。」珊莎解釋說。
「他是我朋友,」艾莉亞語氣尖銳地道,「你們別欺負他。」
「殺豬小弟也想當騎士,是嗎?」喬佛裡翻身下馬,手中握劍。「屠夫小弟,把你的劍撿起來。」他眼裡閃著愉悅的光芒,「咱們來瞧瞧你夠不夠格。」
米凱嚇得佇立原地。
喬佛裡朝他走去。「快啊,快撿,難道你只敢欺負小女生?」
「大人,是她逼我的,」米凱說,「是她逼我這麼做的。」
珊莎只需瞄艾莉亞一眼,看見妹妹倏地紅了臉,便知男孩所言不假。但喬佛裡聽不進去,剛喝的那些酒讓他性子野了起來。「你到底撿還是不撿?」
米凱搖頭:「大人,這不過是根木棒,不是劍,只是根棍子罷了。」
「你也不過是個殺豬小弟,根本不是騎士。」喬佛裡舉起『獅牙』,劍尖指著米凱眼睛下方的臉頰,屠夫學徒站在原地顫抖。「剛才你打的是我這位小姐的妹妹,你知不知道?」一朵殷紅的血花在劍刺入的地方綻放,男孩的臉上緩緩流下一道紅線。
「住手!」艾莉亞尖叫,隨即一把抓起剛才掉落的木棍。
珊莎好害怕。「艾莉亞,你別插手。」
「我不會把他……傷得太厲害。」喬佛裡王子告訴艾莉亞,他的視線自始至終沒離開屠夫的小徒弟。
艾莉亞朝他撲去。
珊莎見狀急忙跳下馬,但已經太遲了。艾莉亞雙手握住木棒,朝王子後腦狠狠一敲,只聽喀啦一聲,棍子應聲開裂。喬佛裡則踉蹌旋身,大聲罵著粗話。米凱拔腿便往林子裡逃。艾莉亞揮棒再打,但這回喬佛裡舉起『獅牙』,把她手中的掃帚棍打斷、震飛。他後腦勺全是血,眼裡燃燒著怒火,珊莎拚命尖叫:「住手,你們兩個都住手,你們把事情都搞砸了。」但沒人聽她的話。艾莉亞撿起石塊朝喬佛裡的頭擲去,卻打中了他的馬。血紅色的駿馬揚起前腿,跟在米凱後面狂奔。「住手!不要打了!」珊莎尖叫。喬佛裡揮劍朝艾莉亞猛砍,嘴裡不停喝罵著可怕的髒話。這時艾莉亞也害怕得急步後退,但喬佛裡節節進逼,把她逼到沒有退路的林邊。珊莎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無助地在旁觀望,視線幾乎被淚水所掩蓋。
說時遲,那時快,一團灰影從她身邊閃過,下一刻娜梅莉亞已躍上喬佛裡右手,張口便咬。狼把人撲倒在地,他手一鬆劍便掉落,人和狼雙雙在草地上打滾,狼不停咆哮撕扯,王子則慘叫連連。「把它弄走!」他尖叫道,「快把它弄走!」
艾莉亞的聲音如鞭子劃空。「娜梅莉亞!」
冰原狼立時放開喬佛裡,跑到艾莉亞身邊。王子躺在草叢裡,抱著受傷的手臂啜泣。他的衣服上全是血。艾莉亞說:「她也沒把你……傷得太厲害嘛。」她撿起『獅牙』,站在他跟前,雙手握劍。
喬佛裡抬頭看到她,發出害怕的嗚咽。「不要,」他說,「不要傷害我,不然我要去告訴媽媽。」
「你別欺負他!」珊莎對妹妹尖叫。
艾莉亞猛地一旋身,用盡全身力氣把劍拋了出去。寶劍飛過河面,藍鋼打造的劍身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最後噗通一聲掉進水裡,剎時便沉了下去。喬佛裡見狀又是一聲呻吟。艾莉亞跑向她的坐騎,娜梅莉亞跟在她後面。
她們離開後,珊莎走到王子身旁。他痛苦地緊閉雙眼,呼吸急促。珊莎在他身旁跪下。「喬佛裡,」她抽噎道,「噢,看看她們做了什麼好事,把你傷成這樣。我可憐的王子,你別害怕,我這就騎馬去剛才的莊園,找人來幫忙。」她伸手溫柔地撥開他柔軟的金髮。
他猛然睜開雙眼,眼裡只有恨意和最徹底的輕蔑。「那就滾罷。」他對她啐了口唾沫。「還有,不—准—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