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瓊恩

刀劍鏗鏘響徹廣場。

瓊恩穿著黑羊毛衫,外罩皮革背心和鎖子甲,內裡汗如雨下。他向前進逼,葛蘭腳步不穩地後退,笨拙地舉劍格擋。他剛舉劍,瓊恩便猛力一揮攻他下盤,擊中他的腳,打得他步伐踉蹌。葛蘭向下還擊,頭上卻挨了一記過肩砍,將他的頭盔打凹。他又使出一記側劈,結果瓊恩撥開他的劍,然後用戴了護腕的手肘撞擊他的腹部。葛蘭重心不穩,狠狠地跌坐在雪地裡。瓊恩跟上砍中他的腕關節,痛得他慘叫一聲丟下劍。

「夠了!」艾裡沙·索恩爵士的話音如瓦雷利亞刀鋒裂空。

葛蘭揉著手道:「這野種把我手腕打脫臼了。」

「假如用的真劍,野種早已挑斷你的腿筋,劈開你的腦袋瓜子,砍斷你的雙手了。算你走運,我們守夜人需要的不只是游騎兵,也需要馬房小弟。」艾裡沙爵士朝傑倫和陶德揮手道:「把這頭笨牛扶起來,他可以準備辦喪事了。」

其他的男孩攙扶葛蘭起身,瓊恩脫下頭盔,結霜的晨氣吹在臉上,感覺很舒服。他拄劍而立,深吸一口氣,容許自己短暫地享受勝利的喜悅。

「那是劍,不是老人的枴杖。」艾裡沙爵士尖銳地說,「雪諾大人,您可是腳痛?」

瓊恩恨透了這個綽號,打從他練劍的第一天起,艾裡沙爵士便這麼叫他。其他男孩子有樣學樣,現在人人都這麼稱呼他了。他將長劍回鞘。「不是。」

索恩大跨步朝他走來,脆硬的黑皮革發出悉悉窣窣的聲響。他約莫五十歲,體格結實,精瘦而嚴峻,一頭黑髮已有些灰白,而那雙眼睛卻如瑪瑙般炯炯有神。「那是怎麼回事?」他質問。

「我累了。」瓊恩承認。他的臂膀因為不斷揮劍而感到酸麻,如今打鬥結束,剛留下的擦傷也開始痛了起來。

「這叫軟弱。」

「可我贏了。」

「不。是笨牛他輸了。」

一個旁觀的男孩在偷偷竊笑。瓊恩很清楚自己絕不能頂嘴。雖然他擊敗了每一個艾裡沙爵士派來對付他的對手,卻還是得不到應有的待遇。教頭的嘴邊只有嘲笑和譏諷。索恩一定是討厭他,瓊恩暗自認為;不過話說回來,索恩更討厭其他男孩。

「今天就到此為止。」索恩告訴他們。「我對飯桶可沒什麼耐性。假如哪天異鬼真打過來,我倒希望他們帶上弓箭,因為你們只配當靶子。」

瓊恩跟著其他人返回兵器庫,孤零零地走在中間。他一直都孤零零的。一起受訓的小隊約有二十人,卻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朋友。多數人長他兩三歲,打起來卻連十四歲羅柏的一半都比不上。戴利恩動作敏捷,但很怕挨打;派普老把劍當匕首來使;傑倫弱得像個女孩子;葛蘭遲鈍又笨拙;霍德攻勢雖猛,可總是沒頭沒腦。瓊恩越是和這些人交手,就越鄙視他們。

進到室內,瓊恩把入鞘的劍掛回石牆的鉤子上,刻意不理睬其他人。他有條不紊地解下盔甲、皮衣和汗濕的羊毛衫。長長的房間兩端,鐵火盆裡的煤炭熊熊燃燒,但瓊恩仍止不住發抖。此地,寒意總是如影隨形,想必數年之後他便會忘記溫暖的滋味。

他穿上日常的粗布黑衣,倦怠感突然排山倒海般朝他襲來。他找條板凳坐下,手指摸索著繫上斗篷。好冷啊,他一邊想,一邊回憶起臨冬城的廳堂,那裡有溫泉終年流貫壁壘之間,仿如人體內流淌的血液。黑城堡裡沒有暖意,只有冰冷的牆壁,和更加冷漠的人。

除了提利昂·蘭尼斯特,沒人對他提過守夜人部隊竟是這副光景。那侏儒在他們北上途中把事情真相告訴了他,但那時已經太遲了。瓊恩不禁懷疑父親知不知道長城守軍的真正情形。他一定知道,想到這裡他更覺心痛。

就連叔叔,竟也這麼把他遺棄在這世界盡頭的冰冷寒荒。他原先所認識的那個個性溫和的班揚·史塔克,到這裡完全變了個人。他是首席游騎兵,整日與莫爾蒙總司令,伊蒙學士和其他高級官員為伍,而將瓊恩丟給壞脾氣的艾裡沙·索恩爵士。

他們抵達長城三天後,瓊恩聽說班揚·史塔克將率領六名手下深入鬼影森林巡察。當天夜裡,他在城堡的木造大廳中找到叔叔,央求他帶自己一道去。班揚直截了當地回絕了他。「這可不是臨冬城,」他邊用刀叉切肉邊對他說,「在長城守軍裡,想得到什麼樣的待遇,就得證明自己有什麼樣的本事。瓊恩,你還不是游騎兵,你只是個稚氣未脫,身上還殘留著夏天氣味的小鬼。」

瓊恩愚蠢地爭辯:「到明年命名日我就滿十五歲,」他說,「很快就要長大成人了。」

班揚·史塔克皺眉道:「在艾裡沙爵士判定你成為守夜人部隊的漢子之前,你都只是個小鬼,只能是個小鬼。假如你以為仗著自己史塔克家人的身份,就可以坐享其成,那就大錯而特錯。我們宣誓入伍時,早已斷絕一切身家背景。拿你父親來說,雖然他會永遠在我心中佔據一席之地,但如今這些人才是我的手足兄弟。」他拿匕首朝身邊的人比劃兩下,指指這些飽經風霜的黑衣戰士。

翌日拂曉,瓊恩起身目送他叔叔離去。叔叔手下一名高大而醜陋的游騎兵一邊裝配馬鞍,一邊高唱歌詞猥褻的曲子,吐出的氣息在清晨的冷氣裡蒸騰。班揚·史塔克對他是滿臉笑容,對自己侄子卻沒好氣。「瓊恩,你要我說多少遍?你不能去,等我回來我們再找時間談談。」

瓊恩看著叔叔牽馬走進隧道,向北而去,不禁想起提利昂·蘭尼斯特在國王大道上告訴過他的事,腦海裡接連浮現出班揚·史塔克倒臥雪地,血跡斑斑的情景。這個念頭令他反胃。我究竟成了個什麼人?

之後他在孤單的臥室裡找到白靈,把臉深深地埋進他厚厚的白毛皮。

既然他注定孤單,他便要化寂寞為力量。黑城堡沒有神木林,只有一間小小的聖堂和醉醺醺的修士,但瓊恩實在無心向神明禱告,管他是新神還是舊神。他心裡認為,倘若諸神真的存在,想必也是和這裡的嚴冬一樣殘酷無情罷。

他想念自己真正的兄弟:小瑞肯想吃甜食時眼瞳閃閃發亮的神情;羅柏是他最旗鼓相當的對手,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和玩伴;固執又充滿好奇心的布蘭,不論瓊恩和羅柏做些什麼,他總想插一腳。他也想念兩個妹妹,甚至包括那個自從懂得「私生子」的意思之後,就只肯以「我的同父異母哥哥」來稱呼他的珊莎。至於艾莉亞……這個老是磨破膝蓋,滿頭亂髮,不然就是鉤破衣服,一股牛脾氣的瘦巴巴小東西,他想念她的程度甚至超過羅柏。艾莉亞和他一樣,永遠與環境格格不入……但她總有辦法讓瓊恩會心一笑。此時瓊恩願意付出一切,只換取能和她重聚片刻,再撥弄她的亂髮,再看她扮起鬼臉,再聽她和自己心有靈犀地說出同一句話。

「小雜種,你把我弄脫臼了。」

瓊恩抬眼朝那充滿怒意的聲源望去。葛蘭臉紅脖子粗地高高站在他面前,身後還有三個跟班。他認出生得既矮且丑,還有副難聽嗓音的陶德,新兵們都叫他癩哈蟆。瓊恩想起另外兩個傢伙是五指半島地方逮著的強姦犯,被尤倫帶到北方來的,不過他忘記名字了。他想盡辦法不和他們說話,他們全都是生性殘忍的惡霸,從不知榮譽為何物。

瓊恩霍地起身。「你如果好好求我,我很樂意幫你把另一隻手也打斷。」葛蘭今年十六歲,整整比瓊恩高出一頭。他們個頭都比他大,但嚇不了他。他在校場上早就教訓過每一個人。

「說不定斷手的是你哦。」其中一名強姦犯道。

「有種你便試試。」瓊恩伸手拿劍,但對方中的一人抓住他的手,扭到背後。

「你老讓我們難看。」癩哈蟆抱怨。

「咱們沒打照面以前,你們就夠難看啦。」瓊恩告訴他們。抓住他手的男孩用力往後一擰,劇痛立刻直穿腦際,但瓊恩依舊不吭一聲。

癩哈蟆向前逼近幾步。「咱們小少爺生了張碎嘴,」他說。他生得一雙小而亮的豬眼睛。「小雜種,是不是你娘傳給你的啊?她是做什麼來著的,敢情是個婊子?告訴我她花名叫啥,搞不好老子幹過她幾回勒。」他咧嘴笑道。

瓊恩像條鰻魚般地用力一扭,後腳跟朝抓住他的男孩胯下狠狠踢去。身後傳來一聲慘叫,然後他便掙脫了。他朝癩哈蟆撲過去,一拳把他打得翻過長板凳,他窮追不捨,跳上對方胸膛,兩手掐緊脖子,使勁往地面撞。

兩個五指半島來的傢伙拉開他,粗暴地把他摔倒在地,葛蘭開始踢他。瓊恩正要滾離他們的拳打腳踢,只聽一個宏鍾般的聲音劃過兵器庫的陰霾:「通通給我住手!馬上停手!」

瓊恩爬起來,唐納·諾伊怒視著他們,「要打架到場子裡去打,」武器師傅說,「別把你們的恩怨帶進我的兵器庫,否則別怪我插手。相信我,你們不會喜歡的。」

癩哈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摸摸後腦勺,只見手指上全是血。「他想殺我。」

「是真的,俺親眼看到的。」其中一名強姦犯說。

「他把我的手給打斷了。」葛蘭邊說邊舉起手給諾伊看。

武器師傅瞟了他手腕一眼,「我看只是擦傷,頂多扭到,伊蒙師傅那裡有的是好膏藥。陶德,你跟他一塊去,頭上的傷注意一下。其他人回營去。雪諾留下。」

瓊恩重重地坐回長板凳,不理睬其他人離去時的眼神,那眼神彷彿在向他保證事情沒這麼容易解決。他的手一陣抽痛。

「守夜人需要每一份力量,」待他人都離開後,唐納·諾伊道,「甚至像是癩哈蟆這種人。殺了他,你也沒什麼光榮可言。」

瓊恩怒火中燒。「他說我媽是——」

「——是個婊子。我聽到了。那又如何?」

「艾德·史塔克公爵才不是會去逛窯子的人,」瓊恩冷冷地說,「他的榮譽——」

「——免不了他在外面生出個私生子,不是麼?」

瓊恩氣得渾身發冷。「我可以走了嗎?」

「我說可以你才可以。」

瓊恩恨恨地盯著火盆升起的白煙,直到諾伊伸出粗壯的手托住他下巴,把他的頭粗暴地扭過來。「小子,我跟你說話的時候看著我。」

於是瓊恩看著他。武器師傅的胸膛寬闊得像個酒桶,肚子更是大得驚人。他的鼻子又寬又扁,那一臉鬍子好似從來沒刮。他的黑羊毛外衣左襟用一個長劍形狀的別針繫在肩頭。「光嘴巴上說說,你媽也不會變成婊子。她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和癩哈蟆怎麼說有何干係。話說回來,咱們部隊裡還真有些人的娘是婊子。」

我媽可不是,瓊恩倔強地暗想。他對自己的母親一無所知,艾德·史塔克絕口不提關於她的事情。但他經常夢見她,次數頻繁到他幾乎可以拼湊出她的容貌。夢中的她出身高貴,美麗動人,眼神慈藹。

「你以為自己是大貴族的私生子,就覺得特別難受?」武器師傅繼續下去,「告訴你,傑倫那傢伙是個六根不淨的教士的野種。卡特·派克是個酒館女侍的兒子,結果現在人家是東海望守備隊長。」

「我不在乎,」瓊恩道,「我才不管他們怎樣,我也不管你或索恩或班揚·史塔克或是誰誰誰怎麼樣。我恨死這地方了。這裡……這裡好冷。」

「是啊,又冷又苦又險惡,這就是長城的景況,也是這裡守軍的寫照。絕不像你奶媽所說的睡前故事。哼,去他的睡前故事,去你的奶媽罷,事情就是這樣子,而你一輩子都跟我們其他人一起,注定要待在這兒了。」

「一輩子。」瓊恩苦澀地重複。武器師傅可以拿一輩子來大做文章,因為他見過世面,經歷過大風大浪。他是在風息堡之圍中失去了一條胳膊後才加入黑衫軍的,在那之前他是國王的大弟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鐵匠。他足跡遍佈七國,吃過山珍海味,嘗過女人的甜美,打過不知幾百場大小戰役。據說勞勃國王在三叉戟河上殺死雷加·坦格利安那把戰錘,正是唐納·諾伊所鑄造。他已經做過瓊恩永遠也不可能做到的事,等到年過三十,卻因一記輕微的斧傷發炎潰爛,最後不得不截掉整隻手。也就是在他成了殘廢,這輩子的幸運已經結束的時候,唐納·諾伊才來到長城。

「是啊,雪諾,一輩子。」諾伊道,「或長或短,操之你手。照你現在這種態度,早晚會有弟兄半夜割了你喉嚨。」

「他們才不是我弟兄,」瓊恩駁斥,「他們恨我,因為我比他們優秀。」

「錯了,他們恨的是你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他們眼中的你,是個城裡來的、自以為是小少爺的雜種。」武器匠靠近來,「記住,你不是什麼大人少爺,你姓的是雪諾,不是史塔克。而現在,你不但是私生子,還是個惡霸。」

「惡霸?」瓊恩差點說不出話。這指控實在太不公平,氣得他喘不過氣來。「是他們四個先來找我麻煩。」

「他們四個人在場子裡都被你羞辱過,說不定怕你怕得要死。我看過你練劍,跟你比劃那不叫練習,要是你使的真劍,他們已經死上好幾回了。你很清楚,我很清楚,他們也很清楚。你完全不留情面地羞辱他們,難道你覺得這樣很值得驕傲?」

瓊恩遲疑了。他打贏的時候的確頗感驕傲,難道他不應該麼?武器師傅連這麼一點點喜悅也要剝奪,還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他們年紀都比我大。」他防衛性地說。

「他們是比你年長,也比你高壯。不過我敢打賭臨冬城的教頭一定教過你如何對付比自己高大的人。他是誰,某位老騎士?」

「是羅德利克·凱索爵士。」瓊恩小心答道。他覺得對方話中有話。

唐納·諾伊向前靠,幾乎要貼上瓊恩的臉。「小子,你想想罷,這兒的人在遇上艾裡沙爵士以前沒一個受過正式訓練。他們的父親是農民、車伕還有盜獵者,是鐵匠、礦工或船上的槳手。他們的打架技巧是從甲板上、舊鎮和蘭尼斯港的暗巷裡,或從國王大道路邊的妓院、酒館中學來的。他們或許相互耍耍棍子,但我跟你保證,裡面沒幾個買得起真劍。」他一臉冷酷的表情,「所以雪諾大人,你倒是告訴我,打贏這些人真的很爽麼?」

「不要這樣叫我!」瓊恩激動地說。但他的怒意已沒了力氣,突然間只覺得慚愧和罪惡。「我不知道……我以為……」

「好好想一想,」諾伊提醒他。「不然就準備枕著匕首睡覺。行了,你回去吧。」

瓊恩離開武器庫時,已近中午。太陽撥開雲層,露出臉來。他轉身背向陽光,將視線抬至長城,看著城牆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藍光。雖然已經在此生活了好幾個星期,可每當他目光觸及這番景象,依舊不禁渾身顫抖。無數世代的風沙污泥,早在城牆留下印痕,宛如一層覆蓋的膜,以至於城牆有時成了淺灰,猶如陰霾天際……但當晴日裡天光直射,長城又彷彿有生命般閃閃發亮,如同一道橫斷半天的藍白絕壁。

當初他們在國王大道上遙遙望見長城時,班揚·史塔克告訴瓊恩這是人類所造最龐大的建築物。「毫無疑問也是最沒用的。」聽完後,提利昂·蘭尼斯特嘻笑著加上一句。然而隨著距離漸漸拉近,連小惡魔也沉默下來。幾里之外便可清楚地看到這條橫亙北方地平線的灰藍直線,毫不間斷地向東西兩邊延展,直到消失於遠方,好像在宣告:這裡便是世界盡頭。

待他們終於見到黑城堡,卻發現那不過是這面廣大冰牆下的木造城樓和石砌高塔,看起來簡直就像散佈雪地的玩具積木。黑衫軍的古老堡壘遠不如臨冬城,甚至稱不上是座像樣的城堡。它沒有城牆,無法抵禦來自東西南三方面的攻擊,守夜人部隊惟一關心的只有北方,而高聳在黑堡北邊的正是絕境長城。長城高近七百尺,足足是它所庇護的要塞上最高的塔樓的三倍。叔叔說城牆之寬,足以讓十二名全副武裝的騎士並肩共騎。巨大的弩炮和怪獸般的投石機守衛著城牆,行走其上的黑衣軍渺小如同螻蟻。

如今站在兵器庫外向上看去,瓊恩感受的震懾絲毫不亞於當日在國王大道上初見之時。絕境長城就是如此,有時你會忘記其存在,一如你對頭頂長空和腳下大地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但有時又彷彿是舉世間惟一真切的存在。它比七大王國還要古老,每當瓊恩站在城牆下抬頭仰望,總是頭暈目眩。他可以感覺到雄渾繁厚的冰層向他重壓而來,彷彿城牆崩塌要將他掩埋。瓊恩隱約知道,倘若哪天長城真的陷落,整個世界必將隨之瓦解。

「牆外是什麼,真叫人猜不透,對吧?」一個熟悉的聲音道。

瓊恩轉過頭。「蘭尼斯特。我沒看到——我的意思是說,我以為這兒只有我一個人。」

提利昂·蘭尼斯特全身裹滿毛皮,活像只小熊。「乘人不備好處多多,你永遠也不知道會學到些什麼。」

「從我這兒你能學到什麼?」瓊恩告訴他。自他們的旅途結束之後,他便很少看到這侏儒。提利昂·蘭尼斯特既是王后的弟弟,自然受到貴客般的款待。莫爾蒙總司令讓他住在國王塔——說得好聽,其實已有一百年沒國王住過了——和他同桌用餐。蘭尼斯特白天在長城上騎馬,晚上則與艾裡沙爵士、波文·馬爾錫和其他高階官員飲酒賭博。

「唉,我走到哪兒學到哪兒。」這矮子用一根粗糙的黑枴杖指著長城,「我常說……怎麼前人千辛萬苦才把城牆蓋好,後人立刻便想知道牆的另一面有什麼?」他歪著頭,用那雙大小不一的古怪眼睛看著瓊恩。「你也不例外,對不?」

「我看沒什麼特別。」瓊恩道。他好想跟隨班揚·史塔克一同出外巡獵,深入鬼影森林,好想與曼斯·雷德的野人交鋒,守護王國免於異鬼侵襲,但自己心裡想要什麼,還是別說出來的好。「游騎兵說牆外不過就是樹林、山脈和結凍的湖泊,一片冰天雪地。」

「還有害人的古靈精怪吶,」提利昂說,「可別忘了,雪諾大人。否則大夥兒幹嘛這麼大動干戈?」

「不要叫我雪諾大人。」

侏儒揚揚眉毛。「難道我喜歡被人叫小惡魔?一旦別人發現綽號對你的殺傷力,這綽號就跟定你啦。既然他們愛給你起綽號,你就大大方方地接受,最好還裝出樂在其中的樣子,那他們就再也傷不了你了。」他舉起枴杖指指前方。「哪,跟我走走。他們這會兒應該在大廳裡弄那難吃的湯了,我正想喝點熱的。」

瓊恩也餓了,所以他走在蘭尼斯特身邊,刻意放慢腳步以配合侏儒笨拙而古怪的姿勢。風勢漸大,他們可以聽見周圍木屋嘎吱作響。遠處,一道被遺忘的厚重窗戶反覆辟砰。一堆雪從屋頂滑下,落在他們身邊,發出低沉的撞擊。

「沒見你的狼呢。」蘭尼斯特邊走邊說。

「訓練的時候,我把它拴在舊馬房那邊。他們現在把馬都關在東邊的馬廄,所以不會礙著他。其他時候他都跟著我,我睡在哈丁塔。」

「就那座連城垛都塌掉的塔,是嗎?那塔下面的廣場都是碎石頭,整個還歪歪斜斜,跟咱們高貴的勞勃國王酒醉後一個德行。我以為那些塔早就廢棄不用了。」

瓊恩聳聳肩道,「反正沒人管你睡哪兒。這些古堡幾乎都荒廢了,愛睡哪裡隨便你。」黑城堡曾經擁有多達五千名全副武裝、鞍馬齊備、僕從如雲的戰士。如今卻只剩十分之一的數量,建築也紛紛淪為荒頹廢墟。

提利昂·蘭尼斯特的笑在冷空氣裡蒸騰。「那我就請你老爸務必在你那座塔垮塌之前,多抓幾個石匠過來。」

瓊恩聽得出話中的嘲弄意味,卻無法否認那是事實。守夜人一共沿長城建了十九座雄偉要塞,如今只剩三座仍有部隊駐守:高聳的東海望在強風吹拂的灰暗海濱,影子塔堅毅地佇立於長城邊陲的群山之中,黑城堡則位於兩者之間,地處國王大道盡頭。其他堡壘早已被人遺忘,現在都成了孤獨的鬼城,冷風颼颼吹過黑窗,死者幽靈遊蕩其中。

「我一個人住比較好,」瓊恩固執地說,「其他人很怕白靈。」

「他們倒聰明。」蘭尼斯特說。他隨即轉變話題,「最近大家都在議論你叔叔,他是不是出去太久了?」

瓊恩憶起自己失望之下的幻想,那幅班揚·史塔克倒臥雪地的景象,立刻撇過頭去。侏儒很擅察言觀色,他可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眼中的罪惡。「他說會趕在我命名日前回來。」他坦承。他的命名日早在兩周前便已悄無聲息地來了又去。「他們是去找威瑪·羅伊斯爵士,此人的父親是艾林公爵的封臣。班揚叔叔說他們會一直搜索到影子塔,一路深入群山。」

「聽說近來有不少游騎兵好手失蹤。」他們一邊登上大廳的階梯,蘭尼斯特一邊說,他嘻嘻笑著打開門。「也許古靈精怪今年特別餓罷。」

進入廳堂,雖然爐火熊熊,仍舊感覺地方寬敞,寒氣逼人。烏鴉棲息於高敞的木天花板上,在眾人頭頂嘎嘎叫著。瓊恩從廚子手中接過一碗肉湯和大塊黑麵包。葛蘭、癩哈蟆和其他幾人坐在最靠近火爐的長凳上,彼此粗聲笑鬧咒罵。瓊恩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們一會,然後在大廳的角落挑了個位子坐下,遠遠離開其他人。

提利昂·蘭尼斯特坐在他對面,一臉狐疑地嗅著濃湯。「大麥、洋蔥、胡蘿蔔,」他喃喃念道,「這些煮飯的到底知不知道蕪箐不能當肉啊?」

「這是羊肉濃湯耶。」瓊恩脫下手套,探手到湯碗溢出的熱氣裡取暖。聞到肉香他口水都流了下來。

「雪諾。」

瓊恩認得艾裡沙·索恩的聲音,但這回話中卻有種他從前沒聽過的語氣,他轉過頭。

「司令大人要見你。現在就去。」

一時之間瓊恩嚇得不敢動彈。為什麼總司令要見他?難道他們有了班揚的消息,他胡亂揣測,一定是他死了,他的想像果然成真。「是我叔叔的事嗎?」他衝口而問,「他平安回來了嗎?」

「司令大人平素可不習慣等人。」艾裡沙這麼回答,「而我更不習慣下了命令還要聽野種問東問西。」

提利昂·蘭尼斯特霍地跳下長凳,站起身道:「夠了,索恩,你嚇著他了。」

「蘭尼斯特,你少管閒事,你沒資格在這兒說話。」

「在朝廷裡就不一樣嘍。」侏儒微笑,「我只消幾句,你下半輩子就準備當個孤苦老人,別想再訓練小毛頭了。快告訴雪諾熊老找他幹嘛,到底是不是他叔叔的事?」

「不是。」艾裡沙道,「完全兩碼子事。今天早上有信鴉從臨冬城飛來,帶來他弟弟的消息。」他更正道,「應該說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布蘭,」瓊恩倒抽一口氣,掙扎著起來。「布蘭出事了。」

提利昂·蘭尼斯特伸手擱在他臂膀上。「瓊恩,」他說,「我真的很遺憾。」

瓊恩幾乎沒聽到他的話。他撥開提利昂的手,大跨步穿過廳堂,到門邊時跑了起來。他一路衝過積雪,狂奔至司令官堡壘。守衛讓他通過,他三步並作兩步奔上塔頂。等衝到總司令官面前,瓊恩已經滿身大汗,喘不過氣來。「布蘭,」他說,「信上說布蘭怎樣了?」

守夜人軍團總司令傑奧·莫爾蒙是個壞脾氣的老人,一把灰鬍子,頂著個大光頭。他正拿玉米粒餵食停在手上的烏鴉。「我聽說你識字。」他把烏鴉揮開,它拍著翅膀飛到窗邊,然後蹲坐下來看著莫爾蒙從腰際抽出一張捲好的紙交給瓊恩。「玉米,」它刺耳地叫道,「玉米,玉米。」

瓊恩的手指在已拆封的白蠟印記上摸索,順著冰原狼的輪廓。他認出這是羅柏的字跡,但隨著閱讀,信本身卻模糊旋轉起來,他方才明白自己在哭。透過淚水,他拼湊出信上的意思,抬起頭。「他醒了。」他說,「諸神讓他活過來了。」

「但也殘廢了。」莫爾蒙道,「小子,我很遺憾。把信讀完罷。」

他把視線移回信上,但上面寫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什麼都不重要了。布蘭活了下來。「我弟弟活下來了!」他告訴莫爾蒙。總司令搖搖頭,拾起一把玉米,吹聲口哨。烏鴉立即飛上他肩頭,叫道:「活了!活了!」

瓊恩滿臉笑容,手中握著羅柏的信奔下樓梯。「我弟弟活下來了!」他告訴守衛。他們互看一眼。他跑回廳堂,發現提利昂·蘭尼斯特剛吃完東西。他一把抓住小個子的腋下,將他抱到半空轉圈。「布蘭活下來了!」他喊。蘭尼斯特一臉驚訝的表情。瓊恩放下他,把信塞到他手中。「這裡,你自己讀。」

其他人聚集過來,好奇地看著他。瓊恩看到葛蘭站在幾尺之外,一隻手上綁著厚厚的羊毛繃帶。他看起來既焦慮又不安,一點都不兇惡。於是瓊恩朝他走去,葛蘭見狀立即後退,同時舉手說:「小雜種,你離我遠點。」

瓊恩微笑道:「把你手腕弄成這樣,我很抱歉。以前羅柏也用同樣的招式對付我,雖然用的是木劍,可七層地獄,真他媽的痛。我想你的傷勢一定更嚴重。這樣罷,如果你願意,改天我來教你如何克制這招。」

艾裡沙·索恩爵士聽到了這句話。「喲,雪諾大人這下想搶我的位子啦。」他冷笑道,「我看教狼變魔術都比教這些笨牛容易。」

「艾裡沙爵士,我就跟你賭。」瓊恩說,「我倒是很想看白靈變魔術。」

瓊恩聽見葛蘭嚇得倒抽一口冷氣。四週一片死寂。

接著提利昂·蘭尼斯特捧腹大笑起來。鄰近餐桌上三名黑衣弟兄也跟著笑。笑聲快速散播,連廚師們也忍不住加入。梁木上的鳥群被笑聲驚動,最後連葛蘭也咯咯笑了起來。

只有艾裡沙爵士從頭至尾沒有將視線從瓊恩身上移開。待笑聲漸止,他一臉陰沉,右手握拳。「雪諾大人,你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最後,他用對仇人的口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