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是我親自替他守的靈,」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道,他們看著推車後面載著的遺體。「這孩子無依無靠,連個親朋好友都沒有,聽說就只有艾林谷家裡的母親。」
蒼白的晨光中,年輕騎士看上去彷彿正在沉睡。他算不上英俊,但死亡撫平了他粗糙的面容,靜默修女會的姐妹則為他穿上了料子最好的天鵝絨外衣,高高的領口恰好遮住喉嚨上被長槍戳出的大洞。艾德·史塔克看著他的臉,暗忖這男孩不知是否因為自己而丟了性命。奈德還不及和他談談,他便死於蘭尼斯特封臣槍下。這真的只是巧合?他大概永遠不會知道。
「修夫在瓊恩·艾林身邊當了四年的侍從,」賽爾彌繼續說,「國王為了紀念瓊恩,在北行前封他做了騎士。這孩子想當騎士想得不行,只可惜他恐怕還沒準備好。」
奈德昨晚睡得很差,現在的他和身邊的老人一樣疲累。「我們不也一樣?」他說。
「我們也沒準備好當騎士?」
「沒準備好面對死亡」。奈德輕輕地為那孩子蓋上他繡著彎月的染血藍披風。當他的母親問起兒子死因時,他苦澀地想,他們會說他是為了首相的榮譽而獻身。「他根本不該送命。戰爭豈是兒戲?」奈德轉身面對站在推車邊的灰衣女人,她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臉上只露出眼睛。靜默姐妹專門處理死者後事,而見著死亡的面容是不吉利的事。「把他的盔甲也送回艾林谷家裡去,讓母親留作紀念吧。」
「這東西值不少錢,」巴利斯坦爵士道,「這孩子是特別為了比武會訂做的。不花俏,但實在,不知道他付清鐵匠的錢沒有。」
「他昨天已經付出慘痛的代價了。」奈德回答,接著他對靜默姐妹說,「把盔甲送給他母親。鐵匠這邊我會處理。」她點點頭。
隨後巴利斯坦爵士陪著奈德走向國王的帳篷。營地正在恢復生氣,肥美的烤香腸在火堆上嘶嘶作響,滴著油汁,空氣中充滿蒜頭和胡椒的香味。年輕侍從跑來跑去,而他們的主子剛剛睡醒,打著呵欠伸著懶腰,準備迎接新的一天。一個腋下夾了只鵝的廚子看見他們趕忙單膝跪下。「大人您們早。」他喃喃道,鵝嘎嘎叫著啄他手指。陳列在每個帳篷外的盾牌刻畫著居住其中的貴族家徽,有海疆城的銀色飛鷹,布萊斯·卡倫的夜鶯與田野,雷德溫家族的葡萄串,還有花斑野豬、紅色公牛、燃燒之樹、白色公羊、三重螺旋、紫色獨角獸、跳舞少女、黑蛇、雙塔、長角貓頭鷹,最後是御林鐵衛如黎明般閃亮的純白紋章。
「國王打算今天參加團體比武,」他們經過馬林爵士的盾牌時,巴利斯坦說。盾牌上的漆被刮了深深的一劃,正是昨天洛拉斯·提利爾將他刺下馬時留的印記。
「是啊。」奈德表情凝重地說。喬裡昨天夜裡把他叫醒,向他通報了這個消息,難怪他睡不好。
巴利斯坦爵士一臉愁容。「俗話說天亮後黑夜的美要消散,酒醒後說過的話就不算。」
「話是這麼說,」奈德同意,「但對勞勃沒用。」換做其他人,或許還會重新考慮酒後許下的豪言壯語,可勞勃·拜拉席恩會記得牢牢的,而且絕不反悔。
國王的營帳靠近水濱,包圍在灰色的河面晨霧裡。帳篷用金絲織成,乃是整個營地裡最大也最華麗的建築。勞勃的戰錘和一面巨大的鐵盾放在入口外,盾牌上紋飾著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
奈德原本希望國王宿醉未醒,一切便迎刃而解,可惜他們運氣不好,正碰上用光滑角制酒杯喝啤酒的勞勃,他還一邊對兩個手忙腳亂替他穿鎧甲的年輕侍從大呼小叫。「國王陛下,」其中一個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這鎧甲太小,穿不上的。」他手一滑,原本正試著要套進勞勃粗脖子的頸甲便摔到地上。
「七層地獄啊!」勞勃咒罵,「難道我非得親自動手不可?你兩個都是他媽的飯桶。把東西撿起來,不要光張著嘴呆在那兒。藍賽爾,快給我撿起來!」那小伙子嚇得跳將起來,國王這才注意到新來的訪客。「奈德,快瞧瞧這些笨蛋。我老婆堅持要我收他們當侍從,結果他們比廢物還不如。連幫人穿鎧甲都不會,這算哪門子侍從,這叫穿了衣服的豬頭。」
奈德只需一眼便看出問題所在。「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告訴國王,「勞勃,是你太胖了,這才穿不下。」
勞勃·拜拉席恩灌了一大口啤酒,把空角杯扔到獸皮睡鋪上,用手背抹抹嘴,然後陰陰地說:「太胖?太胖,是嗎?你對國王是這樣講話的嗎?」突然他像暴風來襲一樣哈哈大笑。「啊,去你的,奈德,為什麼你說的永遠都沒錯?」
兩個侍從露出緊張的微笑,國王又轉向他們。「你們,對,你們兩個,聽見首相說的話了嗎?國王太胖了,所以穿不下鎧甲。去把艾倫·桑塔加爵士找來,跟他說我需要撐開胸甲的鉗子。快去啊!還等什麼?」
男孩們慌忙跑出帳篷,途中還互相絆了一跤。勞勃裝出一副嚴峻的表情直到他們離開,然後轟地坐回椅子,大笑不已。
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跟著呵呵笑了,就連艾德·史塔克也露出了微笑。然而,他沒法不在意那兩個侍僮:他們都是漂亮小伙子,皮膚白晰,體態勻稱。生著金色卷髮的那個年紀和珊莎差不多,另外那個約莫十五,黃棕色頭髮,一點小鬍子,有著和王后一樣的翡翠綠眸。
「啊,我真想瞧瞧桑塔加聽了臉上是什麼表情」。勞勃道,「他如果有點腦子,就會支他們去找別人。我們就讓他倆成天跑個沒完!」
「這兩個小伙子,」奈德問他,「是蘭尼斯特家的人?」
勞勃點頭,一邊擦掉笑出的眼淚。「她的兩個堂弟,泰溫大人他老弟的兒子,那些個死掉的老弟,我想想,又好像是活著的那個,我不記得了。奈德,我老婆來自一個很大的家族。」
也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家族,奈德心想。他對這兩個侍從本身並無意見,但看到勞勃身邊日夜都是王后的親戚,卻不免擔心。蘭尼斯特家對權位和榮耀真是貪得無厭。「聽說您昨晚和王后鬧不愉快了?」
勞勃臉上的歡樂頓時結凍。「那死女人想阻止我參加今天的團體比武,這會兒她還窩在城堡裡生悶氣,氣死算了。你妹妹絕不會這樣羞辱我。」
「勞勃,你對萊安娜的瞭解沒我深,」奈德告訴他,「你只見到她的美,卻不知道她真正的硬脾氣。倘若她還活著,她會告訴你,你和團體比武毫無瓜葛。」
「怎麼你也來這套?」國王皺眉,「史塔克,你這傢伙真討厭,我看你在北方待得太久,體內的血都凍成冰啦。告訴你,老子可還熱血沸騰哩。」他拍拍胸脯以示證明。
「別忘了你是國王。」奈德提醒他。
「我該坐的時候坐坐那張該死的鐵椅子,難道就不能跟其他人一樣有七情六慾嗎?難道我不能沒事喝點小酒,找個女孩樂一樂,享受騎馬的快感嗎?下七層地獄去,奈德,我不過是想打打人罷了。」
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開了口:「陛下,」他說,「國王加入團體比武並不恰當,因為這樣一來,比賽就不公平了。試問誰敢對您動手呢?」
勞勃真是沒料到這層。「唉,誰都行啊,他媽的。只要他們有那能耐。反正最後站著的……」
「一定會是您。」奈德接口。他立刻發現賽爾彌點到了關鍵。若是強調比武的危險,只會更刺激勞勃,而這樣說來便事關他的自尊。「巴利斯坦爵士說得沒錯,七國上下絕沒有人敢冒著惹您生氣的危險對您動手。」
國王滿臉通紅,霍地站起,「你的意思是那些沒用的膽小鬼會故意失手?」
「可想而知。」奈德道。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靜靜地點頭同意。
有好一陣子,勞勃氣得說不出話。他從帳篷的這邊走到那邊,旋身,又走回來,一臉陰沉的怒氣。隨即他從地上抓起胸甲,氣沖沖地朝巴利斯坦擲去。賽爾彌躲開了。「出去,」這時國王才冷冷地發話,「免得我宰了你。」
巴利斯坦爵士立刻離開,奈德正準備跟進,國王卻又叫道:「奈德,你不用走。」
奈德轉身,只見勞勃再度拿起他的角杯,從角落裡的酒桶裝滿啤酒,然後塞給奈德。「喝吧。」他唐突地說。
「我不渴——」
「快喝。這是國王的命令。」
於是奈德接過角杯喝了下去,啤酒又黑又濃,濃烈得令眼睛刺痛。
勞勃又坐下來。「去你的,奈德·史塔克。你和瓊恩·艾林,我這麼愛你們,結果你們是怎麼對我的?你或瓊恩才應該來當國王。」
「陛下,您名正言順,最有資格稱王。」
「我叫你喝酒,沒叫你頂嘴。媽的,你既然讓我做了國王,好歹我說話的時候專心聽行吧。奈德,你看看我,看看我當了國王之後變成什麼樣子。諸神在上,我竟然胖得穿不下自己的鎧甲,怎麼會搞成這樣?」
「勞勃……」
「現在國王在說話,你閉上嘴乖乖喝酒。我跟你發誓,我這輩子再沒比在戰場廝殺、贏得王位那時候更快活,也不會比現在得了王位更死氣沉沉。至於瑟曦……這全都要感謝瓊恩·艾林。本來在失去萊安娜之後,我根本不打算結婚,但瓊恩說王國需要繼承人。他告訴我瑟曦·蘭尼斯特是個好對象,因為若是韋賽裡斯·坦格利安想奪回王位,和她結婚可以確保泰溫公爵支持我的事業。」國王搖搖頭。「我敢對天發誓我很敬愛那老頭子,可我現在卻覺得他比月童還笨。噢,瑟曦是很標緻,這沒錯,但冷冰冰的……瞧她那副守身如玉的德行,好像兩腳間藏了凱巖城所有黃金似的。呵,你如果不喝,把酒給我。」他接過角杯,一飲而盡,打了聲響嗝,然後抹抹嘴。「奈德,你女兒的事我很抱歉,我說真的。就是狼的那件事。我兒子在撒謊,我敢拿我的靈魂打賭。我兒子……你很愛你的孩子,對吧?」
「我全心全意地愛他們。」奈德說。
「奈德,讓我偷偷告訴你。我不止一次夢想放棄王位,帶著我的駿馬和戰錘,坐船到自由貿易城邦去,整天打仗歷險、歌舞青樓,那才是我該過的生活。做個傭兵國王,到時候吟遊詩人不愛死我才怪。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真那樣幹嗎?就因為我想到喬佛裡坐上王位,瑟曦在旁邊嘰嘰喳喳。那是我兒子,奈德,我怎麼會養出這種兒子?」
「他還是個孩子,」奈德尷尬地說。他自己也不喜歡喬佛裡王子,但他聽得出勞勃語中的痛苦。「您忘了,我們在他這年紀有多野?」
「奈德,他要真是野,我就不擔心了。你沒我瞭解他。」他歎口氣,然後搖搖頭,「啊,或許你說得對,雖然瓊恩常對我絕望,我終究是成了個好國王。」勞勃看奈德不發話,皺了皺眉頭。「這種時候你該出聲附和。」
「國王陛下……」奈德謹慎地開口。
勞勃拍拍奈德的背。「啊,你就說我跟伊裡斯比起來是個好國王不就結了?奈德·史塔克,我知道你沒辦法說謊,不管是為了愛還是為了榮譽。反正我還年輕,如今又有你輔佐,一切都會改觀的。咱們一起來創造讓後世歌頌的太平盛世,然後把蘭尼斯特家的人通通打下第七層地獄。我聞到了培根的味道。你覺得今天的冠軍會是誰?你見到梅斯·提利爾的孩子了嗎?大家都叫他百花騎士,有這種兒子誰都會驕傲。上次比武會,他可讓『弒君者』的金屁股好好摔了一跤,你真該來瞅瞅瑟曦當時的表情,我笑到肚子痛。藍禮說他還有個十四歲的妹妹,漂亮得跟曙光一樣……」
他們坐在河邊的折疊桌前吃早餐,有黑麵包,水煮鵝蛋,還有洋蔥培根煎魚。國王先前的感傷隨晨霧散去,片刻之後,勞勃便一邊吃著柑子,一邊開心地說起他們在鷹巢城的童年趣事。「記不記得那個誰送了瓊恩一桶這種柑?可是都放爛了,所以我把我那份朝戴克斯扔去,正中他鼻樑。你記得吧?就是雷德佛那個麻臉侍從。他也扔了一個過來,結果瓊恩連屁都來不及放,整個鷹巢城大廳就柑子滿天飛了。」他開懷大笑,奈德想起往事,也不禁微笑。
這才是那個和他一起長大的男孩,他心想,這才是那個他認識而深愛的勞勃·拜拉席恩。如果他能證實蘭尼斯特家是殘害布蘭的幕後主謀,證實他們是謀殺瓊恩·艾林的兇犯,這個人一定會聽進去。屆時瑟曦必將受到制裁,「弒君者」也會跟著完蛋,倘若泰溫公爵膽敢興兵作亂,勞勃會像當年在三叉戟河上敲碎雷加·坦格利安一樣,毫不留情地將他徹底擊滅。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切。
艾德·史塔克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麼愉快的一頓飯,之後他的笑容也變得輕鬆自如,直到比武大會繼續進行。
奈德隨同國王走進比武會場。他先前已經答應陪珊莎一起觀賞冠軍決勝戰。茉丹修女今天身體不適,而他女兒心意已決,不想錯過最後的長槍比試。當他護送勞勃到主位坐下時,發現瑟曦·蘭尼斯特故意缺席,國王旁邊的座位是空的。這更增添了他的希望。
他推擠著穿過人群,走到女兒身邊時,當天第一場比武的號角正好吹響。珊莎聚精會神地看著武場,沒注意他的到來。
桑鐸·克裡岡首先出現在場子上,他穿著煙灰色的戰甲,外罩橄欖綠披風。那件披風和他的獵犬頭盔是他全身上下惟一的裝飾。
「一百枚金龍幣賭弒君者贏。」詹姆·蘭尼斯特騎著優雅的血棕色戰馬進場時,小指頭高聲宣佈。這匹馬披著鍍金環甲,詹姆本人也是從頭到腳金光閃閃,他的長槍則是用盛夏群島出產的金木所削制。
「我跟,」藍禮公爵喊回去,「我看『獵狗』今兒早上特別餓。」
「狗就算肚餓,也知道不能咬主人的手。」小指頭冷冷地回敬。
桑鐸·克裡岡「鏗」地一聲,把面罩蓋上,然後就位。詹姆爵士向群眾裡某位女士拋出個飛吻,方才輕輕拉下面罩,騎到場子邊。兩人放低長槍。
奈德最樂於見到的莫過於兩人都輸,珊莎則睜大眼睛急切觀看。兩匹馬開始全速奔跑,臨時搭建的看台也隨之震動。獵狗騎在馬上,身體前傾,他的長槍穩若磐石,但詹姆在交擊前的一刻把身體一挪,結果克裡岡的槍尖被他的獅紋黃金盾毫髮無傷地卸開,自己反被刺個正著。木片四散,「獵狗」在馬背上搖晃,差點跌了下去。珊莎倒抽一口冷氣。群眾裡響起一陣粗聲的叫好。
「我該想想怎麼來花你的錢了。」小指頭對藍禮公爵說。
獵狗總算還是穩住身子沒掉下去,他猛地勒馬轉身,騎回場邊準備第二回合。詹姆·蘭尼斯特拋下斷槍,抓起一支新矛,還跟侍從開了個玩笑。獵狗用力一夾馬肚,策騎前奔,蘭尼斯特也騎馬相迎。這回當詹姆挪動身子時,桑鐸·克裡岡也跟著軀體一側。兩枝長槍同時爆裂,但等木片落地,那匹紅棕色的馬卻少了主人,獨自跑開去吃草了。詹姆·蘭尼斯特爵士在泥地裡打滾,金光閃閃,頭盔卻給打凹。
珊莎說:「我就知道獵狗會贏。」
這話給小指頭聽到了。「你要是知道第二場的贏家,趕快告訴我,免得藍禮大人把我拔得一毛不剩。」他朝她喊。奈德聽了不禁微笑。
「只可惜小惡魔不在,」藍禮公爵道,「不然我還可以多贏一倍。」
詹姆·蘭尼斯特爬了起來,但他裝飾繁複的獅頭盔被打歪了一邊,摔下來的時候又給撞凹了進去,結果他無法把頭盔摘下來。觀眾指指點點,噓聲連連,貴族老爺夫人們也忍不住笑,眾聲喧嘩中,奈德聽得最清楚的便是勞勃國王的陣陣哄笑,比誰都大聲。最後只好派人領著目不視物、跌跌撞撞的「蘭尼斯特雄獅」去找鐵匠。
這時格雷果·克裡岡已經在場邊就位。他是艾德·史塔克生平所見最為高大壯碩的人。勞勃·拜拉席恩和他兩個弟弟塊頭都不小,「獵狗」也是大個子,臨冬城裡更有個頭腦簡單的馬僮阿多,比他們還要高出不少,可跟眼前這個人稱「魔山」的騎士比起來,通通都矮了一大截。他高近八尺,肩膀寬厚,手臂粗得像小樹幹。他的坐騎在他穿護甲的雙腳下簡直像匹玩具馬,手中長槍也仿如掃把棍。
格雷果爵士不像他弟弟那樣在宮廷生活。他是個獨居的人,非遇戰事或比武大會,鮮少離開自己的領地。君臨城陷時他跟在泰溫公爵身邊,年方十七,雖然才剛當上騎士,卻已經因為高大的體型和無可匹敵的凶暴而遠近馳名。有人說把當時還是小嬰兒的伊耿·坦格利安王子一頭砸牆、活活撞死的人正是格雷果,又說他之後強暴了嬰兒的母親,即多恩領的伊莉亞公主,最後才一劍殺死她。當然,這些話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奈德·史塔克不記得自己跟他說過話,但當年平定巴隆·葛雷喬伊叛亂時,格雷果倒曾與其他幾千個騎士一起,和他共同作戰。他不安地看著他。奈德自己不輕易相信謠言,然而與格雷果爵士有關的傳言實在不像空穴來風。他即將結第三次婚,他前兩任妻子的死因背後都有種種恐怖的傳聞。據說他的城堡是個陰森恐怖的地方,僕人莫名失蹤,連狗都不大敢進大廳。他妹妹年輕時離奇死亡,弟弟遭火殘傷,還有死於打獵意外的父親。格雷果繼承了家族古堡、財產以及房舍田莊。接收遺產當天,弟弟桑鐸便離開家,投效蘭尼斯特家當武士,聽說他再沒回去過,連路過拜訪都沒有。
百花騎士進場時,人群中響起一陣低語喧嘩,他聽見珊莎熱切地悄聲說:「噢,他好美啊。」洛拉斯·提利爾爵士纖瘦得像根蘆葦,穿著一身華麗無比的銀色甲冑,擦得銀亮刺眼,上面還鑲了成對的黑色籐蔓和小小的藍色勿忘我。奈德和其他觀眾驚覺藍色的花乃是用藍寶石製成,幾千個喉嚨同時倒抽一口氣。少年肩頭的披風沉甸甸的,披風上織滿了真的勿忘我,羊毛披風就這麼縫上了幾百朵鮮花。
他的坐騎與馬上的人兒同樣纖細,那是匹漂亮的灰母馬,動作敏捷迅速。格雷果爵士的大公馬一嗅到她的氣味便嘶叫起來。高庭來的少年兩腳輕輕一撥弄,他的坐騎便像個靈動的舞者般左右輕躍。珊莎抓住他的手臂。「父親,別讓格雷果爵士傷了他。」她說。奈德看見她配戴著洛拉斯爵士昨天送她的那朵玫瑰。喬裡把昨天發生的事都告訴他了。
「他們拿的是比武用槍,」他告訴女兒,「一碰撞就會裂成碎片,所以不會有人受傷的。」嘴上這麼講,他卻想起了貨車裡那個蓋著彎月披風的少年屍體,這番話也因而顯得空洞。
格雷果爵士不太能控制自己的坐騎。駿馬尖叫嘶啼,不斷跺腳搖頭。魔山惡狠狠地用套鋼甲的腳踢它,馬兒後腿站立,差點把他摔下去。
百花騎士向國王行過禮,騎到場子邊緣,然後放低長槍,就定位。格雷果爵士拉韁扯繩好半天,好不容易才將馬帶到起跑線,然後一切就突然開始。魔山的駿馬大步急馳,猛烈地向前狂奔,小母馬則流暢如滑絲般開步衝刺。格雷果爵士扭過盾牌放定,調整長槍,自始至終努力讓他不聽話的馬跑直線,突然間,洛拉斯·提利爾已經迎面殺至,槍尖突擊恰到好處,只一眨眼功夫,魔山便倒了下去。由於他委實太過龐大,因此連帶把馬也拉倒,人馬鎧甲滾成一團。
奈德聽見喝彩聲,歡呼聲,口哨聲,驚駭的喘氣聲,興奮的低語聲,尤其是「獵狗」粗啞刺耳的笑聲。百花騎士在場子對面勒住韁繩,連長槍都沒折斷。當他掀開面罩,露出微笑的時候,一身的藍寶石在陽光下眨眼,全體觀眾為他而瘋狂。
場子中間,格雷果·克裡岡爵士總算鬆開韁繩和馬鐙,怒氣衝天地站起來。他猛地扯下頭盔往地上一摔,臉色陰沉,滿是怒意,頭髮垂下,蓋住眼睛。「拿劍來。」他朝侍從大喊,那孩子趕忙跑上前遞給他。這時他的坐騎也站起來了。
格雷果·克裡岡一劍砍殺了他的馬,力道之猛烈,幾乎把馬頭整個剁下。歡呼瞬間轉為尖叫。馬兒慘叫著跪地而死,格雷果握著滴血的長劍朝場邊的洛拉斯·提利爾爵士走去。「抓住他!」奈德大叫,但他的話音淹沒在吼叫聲中。每個人都在大吼大叫,珊莎則泣不成聲。
一切都發生得好快。百花騎士也喊著要劍,但格雷果爵士把他的侍從推開,伸手抓住韁繩。小母馬聞到血腥味,嚇得後腳站立,洛拉斯·提利爾差點摔下馬去。格雷果爵士雙手握劍,猛力朝少年的胸部揮擊,立刻把他從馬鞍上轟飛出去。受驚的坐騎立即跑開,洛拉斯爵士則昏倒在泥地上。正當格雷果舉劍準備致命一擊時,一個嘶啞的聲音警告他:「不要碰他。」緊接著,一隻戴了鋼護腕的手便將他自少年身邊硬生生地扭開。
「魔山」無聲地憤怒轉身,使盡他驚人的力氣狠命攻擊,但獵狗接下這招,卸開攻勢。其後不知有多長時間,他們兩個就站在那裡你來我往,餘人則趕緊攙扶頭暈目眩的洛拉斯·提利爾到安全的地方。奈德看到格雷果爵士有三次朝那頂獵犬頭盔猛擊,但桑鐸一次也沒有攻擊他哥哥毫無保護的頭部。
最後是國王的聲音平息了這場混亂……國王的聲音和二十名武士。瓊恩·艾林曾說指揮官需要一副能在戰場上發揮功效的好嗓門,當年勞勃在三叉戟河上已證實過這點,如今他又用上了這副嗓門。「以你們的國王之名,」他吼道,「立刻給我住手!」
獵狗聞言立刻單膝跪下,格雷果爵士的揮砍撲了空,這才恢復理性。他拋下劍,瞪了勞勃一眼。國王身邊圍繞著御林鐵衛,還有十來個騎士和衛兵。他推開巴利斯坦·賽爾彌,一言不發地轉身大跨步離去。「讓他去吧。」勞勃道。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獵狗現在是冠軍了嗎?」珊莎問奈德。
「不是,」他告訴她,「獵狗和百花騎士還得再比一場。」
但珊莎說對了。幾分鐘後,洛拉斯·提利爾爵士穿著一件樸素的亞麻外衣走回場內,對桑鐸·克裡岡說:「我欠您一條命,勝利是您的了,爵士閣下。」
「我不是什麼『爵士閣下』。」獵狗回答,但他還是接受了勝利、獎金,以及或許是他這輩子頭一遭的群眾愛戴。當他離開場子返回營帳的時候,眾人歡聲雷動,為他喝彩。
奈德和珊莎正走在前往射箭場的路上,小指頭、藍禮公爵和其他幾位人物跟了過來。「提利爾一定知道那母馬正在發情,」小指頭說,「我敢對天發誓那小子是事先計劃好的。格雷果向來偏好個頭大、脾氣壞、野性有餘而紀律不足的馬。」他饒富興味地推論。
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不以為然。「耍這種伎倆毫無榮譽可言。」老人固執地說。
「沒有榮譽,但足以贏得兩萬金龍。」藍禮公爵微笑道。
當天下午,有個來自多恩邊疆,名叫安蓋的升斗小民在淘汰其他射程較短的對手後,在百步射擊的決賽中擊敗巴隆·史文爵士和賈拉巴·梭爾,摘下箭術冠軍。奈德派埃林去問他有沒有興趣在首相的侍衛隊裡謀個職位,但那男孩正沉浸在美酒、勝利以及作夢都想像不到的財富中,因此拒絕了這份差事。
團體比武則打了三個小時。總共有近四十人參加,多半是有意謀求功名的自由騎手、僱傭騎士和剛受策封的侍從。他們手持鈍器,在爛泥四濺、鮮血噴飛的場地裡相互拚殺,一會兒組成小隊聯手抗敵,轉眼間又鬧起內訌自相殘殺,同盟才剛組成便告破裂,直到最後只剩一人站立。勝利者是密爾來的索羅斯,就是那個手持火焰劍,剃了光頭,十足狂人模樣的紅袍僧。他以前也拿過比武冠軍,因為其他騎士的馬兒都怕極了他那把火焰劍,可他自己卻什麼都不怕。最後的傷亡名單包括兩隻斷腿,一條碎掉的鎖骨,十幾根打爛的手指,兩匹不得不處理掉的馬,以及多到大家懶得數的割傷、扭傷和擦傷。奈德萬分慶幸勞勃沒有參加。
當天晚宴席間,艾德·史塔克對未來感到前所未有的樂觀與希望。勞勃興致正好,蘭尼斯特家的人則通通缺席,連他兩個女兒的表現也令人欣喜。喬裡把艾莉亞帶過來跟他們同坐,珊莎開心地主動跟妹妹說話。「比武大會真是棒透了,」她驚歎道,「你真該一起來的。你舞跳得怎麼樣了?」
「練得渾身酸痛呢。」艾莉亞開心地報告進度,並且驕傲地展示腿上一大塊紫色瘀傷。
「我看你舞跳得一定很糟。」珊莎滿腹狐疑地說。
之後珊莎去聽一個歌手團隊演唱一組由許多敘事詩構成,名叫「血龍狂舞」的組曲,奈德則親自檢查了小女兒的瘀傷。「我希望佛瑞爾沒對你太過嚴苛。」
艾莉亞單腳站立,近來她越來越擅長此道。「西利歐說每次受傷都是一次教訓,而每次教訓都讓我們更強。」
奈德聽了不禁皺眉。西利歐·佛瑞爾頗具盛名,而他誇張華麗的布拉佛斯風格也很適合艾莉亞纖細的劍,然而……幾天前她綁了條黑絲巾遮住眼睛,到處晃來晃去,告訴他說西利歐教她要用耳朵、鼻子和皮膚去感知四周環境。在那之前,他又叫她練習前後滾翻。「艾莉亞,你真的要繼續學下去?」
她點點頭。「明天我們開始抓貓。」
「抓貓。」奈德歎道,「或許我不該雇這布拉佛斯人來教你。你願意的話,我就請喬裡接手,由他來教。不然我也可以跟巴利斯坦說一聲,他年輕時是七國上下最優秀的使劍好手。」
「我不要他們,」艾莉亞說,「我只要西利歐。」
奈德伸手撥撥頭髮。其實,隨便一個還過得去的教頭,都可以教艾莉亞基礎的砍劈和擋格,用不著這些蒙眼睛走路、翻跟斗和單腳跳躍的把戲。但他太瞭解自己小女兒的個性,知道跟她那固執的下巴爭吵毫無用處。「那就西利歐吧。」反正她遲早也會玩膩。「不過你一定要小心。」
「我會的。」她一本正經地向他保證,然後平順地從右腳跳到左腳。
當天晚上,在他帶女兒們回到城裡,送她們上床,看著滿腦子白日夢的珊莎和渾身是傷的艾莉亞分別安然入夢之後,奈德這才步上首相塔頂,返回自己的起居室。白天氣候暖和,因此房裡現在顯得十分郁窒。奈德走到窗邊,打開沉重的扣鎖,讓清涼的晚風吹進室內。隔著廣大的中庭,他注意到小指頭窗裡的搖曳燭光。時間已過午夜,但在遠處河邊,喧鬧聲才剛開始稍稍減退。
他取出匕首,仔細檢視。小指頭的刀,在比武大會上打賭輸給提利昂·蘭尼斯特,被用來對熟睡的布蘭痛下殺手。為什麼?為什麼那侏儒要置布蘭於死地?怎麼會有人要置布蘭於死地?
他隱約覺得這把短刀、布蘭墜樓都與謀害瓊恩·艾林有所牽連,但瓊恩的死亡真相像個謎團,他依舊毫無頭緒。史坦尼斯公爵並未返回君臨參加比武大會,萊莎·艾林則躲在鷹巢城高牆之後,噤若寒蟬。瓊恩的侍從已死,喬裡仍在一家家妓院裡逡巡。除了勞勃的私生子,他手上究竟還有什麼線索?
毫無疑問,武器師傅那個臉色陰沉的學徒正是國王的兒子,這點奈德很清楚。拜拉席恩家族的特徵清楚地印在他臉上,他的下巴、眼睛和黑髮無一不是明證。藍禮太年輕,不可能有那麼大的兒子,史坦尼斯則是太冷酷也太重視榮譽,不會做出這種事。詹德利一定是勞勃的種。
即便如此,他又能從中發現什麼?國王所生的孩子遍及七國全境。他曾公開承認過一個和布蘭年紀相仿的私生子,男孩的母親是貴族,現在交由藍禮公爵的風息堡代理城主收養。
奈德也記得勞勃的第一個孩子,是他還在艾林谷時所生的女兒,當時他自己都還稚氣未脫。那是個可愛的小女孩,風息堡的年輕領主對她寵愛有加,即便他早就對孩子的母親失去了興趣,那陣子還是天天去逗女兒玩。而且不論奈德願意與否,每每被抓去作伴。他突然想到,那女孩現在該有十七八歲了,比勞勃生她時的年紀還大,想來真有些怪異。
對於她主君到處留種的行徑,瑟曦想必不會高興,但到頭來不論國王有一個私生子還是一百個都沒有差別,畢竟根據法律和習俗,庶出的子嗣享有的權利極為有限。不管詹德利,艾林谷的女孩,或者是風息堡那小子,全都不可能威脅到勞勃與王后所生的孩子……
他的思緒被門上一陣輕敲打斷。「大人,有人想見您,」哈爾溫喊,「他不肯通報姓名。」
「讓他進來。」奈德納悶地說。
訪客體格粗壯,穿著沾滿泥濘的破爛靴子,披著用極粗糙的料子製成的厚重褐色長袍,面容被蒙頭斗篷遮住,兩手藏在重重疊疊的袖子裡。
「請問您是?」奈德問。
「我是您的朋友。」蒙面人用怪異的低沉腔調說,「史塔克大人,我們得單獨談談。」
好奇勝過了警戒心。「哈爾溫,你先退下。」他命令。等門關上,房裡只剩他們兩人之後,這位訪客方才掀開斗篷。
「瓦裡斯大人?」奈德驚訝地說。
「史塔克大人,」瓦裡斯彬彬有禮地道,然後自己坐了下來。「不知可否麻煩您給我點喝的?」
奈德倒了兩杯夏日紅,遞給瓦裡斯一杯。「打扮成這樣,恐怕我在你鼻子底下也認不出來。」他難以置信地說。除了絲綢、天鵝絨和最上等的錦緞,他從來沒見太監穿過其他質料的衣服。太監向來一身紫丁香味,然而眼前此人卻渾身汗臭。
「我正希望如此。」瓦裡斯道,「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私下密談的事。您的一舉一動,王后都監視得很緊。這酒好極了,謝謝您。」
「你是怎麼通過我其他守衛的?」奈德問。波瑟和凱恩派駐塔外,埃林則守在樓梯口。
「紅堡裡有些密道只有幽靈和蜘蛛才知道。」瓦裡斯歉然微笑,「我不會打擾您太久,大人,不過有些事您必須知情。您是御前首相,但國王卻是蠢才一個。」太監從前的甜膩語調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輕細且銳利如鞭的口氣。「我知道他是您的摯友,但蠢才就是蠢才……而且恐怕是個注定要完蛋的蠢才,除非您能救他。今天差一點就讓他們得逞,他們原本計劃在團體比武時謀害他。」
好半晌奈德震驚得說不出話。「他們指誰?」
瓦裡斯啜了口酒,「如果連這個都還要我告訴你,那我看你比勞勃還蠢,而我顯然站錯了隊。」
「蘭尼斯特,」奈德道,「王后……不,我不相信,即使瑟曦也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她明明就叫他不要參加!」
「她禁止他參加,而且是當著他弟弟,當著他手下騎士,以及半數廷臣的面說的。說真的,敢問您知道什麼更好的方法,可以逼得國王不得不參加團體比武?您倒是說說看。」
奈德只覺得反胃。太監說得沒錯,叫勞勃不准做這,不該做那,絕對不可以如此這般,那就跟催促他沒兩樣。「就算他真的下場,誰敢動手打國王?」
瓦裡斯聳聳肩。「總共有四十來個傢伙參加,蘭尼斯特家勢力又大。場子裡亂成那樣,馬叫個不停,到處有人折手斷腳,再加上索羅斯揮著他那把怪裡怪氣的火焰劍,要真有人不小心碰到國王陛下,你能說那是蓄意謀殺嗎?」他起身去拿酒壺,替自己再度斟滿。「等生米煮成熟飯,兇手肯定是一副悲痛得難以自已的模樣。我連他怎麼哭都可以想像。真叫人難過喲。不過那位雍容華貴又慈悲為懷的寡婦一定會同情他,攙扶這可憐蟲站起來,然後輕輕一吻給予原諒,到時候咱們好心腸的喬佛裡國王除了寬恕他還能怎麼辦呢。」太監抓抓臉頰。「或者瑟曦會叫伊林爵士把他的頭給砍了。這樣蘭尼斯特家比較保險,只是可憐了他們的同夥。」
奈德怒火中燒。「你既然知道這起陰謀,為何一聲不吭?」
「我的手下是打聽消息的探子,不是舞刀弄劍的武士哪。」
「那至少也該早點跟我說。」
「哦,是嘛?這我承認。不過就算我說了又如何,好讓您立刻衝到國王面前向他稟報,是不是?等勞勃聽說了這些詭計他又會怎麼做呢?我倒是挺好奇。」
奈德仔細想想。「他會咒他們通通滾蛋,然後照樣參賽,讓他們知道他不怕。」
瓦裡斯一攤手:「艾德大人,我再向您承認一件事吧。我想看看您聽了會有何反應。您問我怎麼不事先跟您說,我的回答是:因為我不信任您,大人。」
「你不信任我?」這次奈德真的大吃一驚。
「艾德大人,紅堡裡住了兩種人。」瓦裡斯道,「一種忠於王國,一種忠於自己。今天早上以前,我不敢判定您屬於哪一種……所以我等著瞧……現在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他淺淺一笑,剎那間他私下的表情和在公眾場合的表情合而為一。「我漸漸開始瞭解王后為何這麼怕您了。呵,我總算見識到了。」
「你才是她應該怕的人。」奈德道。
「不,我的身份很清楚。國王利用我,但他為此感到羞恥。咱們勞勃是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勇士,這種男子氣概的人最不屑的就是雞鳴狗盜和太監之流。要是哪天瑟曦在他耳邊嘀咕說『把他殺了吧』,伊林·派恩轉眼間就會砍了我這顆頭,到時候誰會替可憐的瓦裡斯哀傷呢?天南地北,沒有人會為蜘蛛歌唱啊。」他伸出軟綿綿的手碰碰奈德。「可史塔克大人您就不一樣了……我猜想……不,我很清楚……他決不會殺您,即使是為了王后,這或許便是我們的救贖所在喲。」
這真是太過火了。有好一會兒艾德·史塔克只想回到臨冬城,只想要北方的簡單明瞭,那裡的敵人就是寒冬和長城外的野人。「勞勃一定還有其他值得信賴的盟友,」他辯駁道,「比如他親弟弟,還有他——」
「——他老婆?」瓦裡斯替他說完,同時露出銳利傷人的微笑。「他兩個弟弟是痛恨蘭尼斯特沒錯,但恨王后和愛國王不見得是同一回事,您說是罷?巴利斯坦爵士愛的是他的榮譽,派席爾國師愛惜他得來不易的職位,小指頭呢,小指頭只愛小指頭他自己。」
「那御林鐵衛——」
「不過是紙老虎罷了,」太監說,「史塔克大人,您就別一副震驚的模樣了。詹姆·蘭尼斯特固然是個宣過誓的白騎士,但我們都知道他發的誓有幾分斤兩。萊安·雷德溫和龍騎士伊蒙王子披白袍的日子早過去啦。如今的七鐵衛裡,只有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有真本領,然而賽爾彌老矣。柏洛斯爵士和馬林爵士都是王后死心塌地的走狗,另外幾個我看也好不到哪裡去。是的,大人,若真要動刀動槍,您將會是勞勃·拜拉席恩惟一的朋友。」
「我得讓勞勃知道,」奈德道,「假如你所言非虛,即便只有一半屬實,國王本人都應該立刻知情。」
「那請問咱們的證據何在?難道要我和他們當面對質?要我的小小鳥兒與王后、弒君者,與國王的親弟弟和他滿朝重臣,東西境守護,以及凱巖城所有的勢力為敵?您乾脆直接叫伊林爵士來砍我頭吧,那樣比較省事。我知道說了會有什麼下場。」
「若你所言屬實,他們只會靜待時機,準備再次發難。」
「那還用說,」瓦裡斯道,「只怕會很快。艾德大人,您讓他們寢食難安哪。但我的小小鳥兒會仔細傾聽,咱們倆聯手,或許能洞燭先機,就你我兩個。」他站起身,拉上斗篷遮住臉。「謝謝您的酒,今天就到此為止,其他以後再談。下次您在朝廷裡見到我,請千萬別忘了用上您以前那種輕蔑的態度。我想這應該很容易。」
他走到門邊時,奈德叫道:「瓦裡斯,」太監回過頭。「瓊恩·艾林是怎麼死的?」
「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問起這個。」
「告訴我。」
「那東西叫『裡斯之淚』,非常罕見,價格高昂。其味道清甜如水,不留一點痕跡。當時我就在這個房間裡懇求艾林大人叫人先嘗過食物,自己再吃,可他不肯聽,還告訴我:只有不配做人的東西才會想到這種事。」
奈德急切地想知道事情始末。「誰下的毒?」
「顯然是某個與他很親近,常和他一起同桌共餐的朋友,噢,但是哪一個呢?可疑的對象太多了。艾林大人是個和藹可親又值得信賴的人哪。」太監歎道:「不過倒確有這麼個孩子,他的一切都是瓊恩·艾林給的,但當艾林的寡婦帶著一家大小逃回鷹巢城時,他卻選擇了留在君臨,並很快飛黃騰達。看到年輕人有發展,我總是高興的。」他的話鋒重歸銳利,每個字都像揮出的一鞭。「他在比武大會上想必塑造了自己英勇的形象,穿著那身閃亮的新盔甲,還有那件彎月披風。只可惜他死不逢時,您還來不及問他就……」
奈德覺得自己彷彿也給下了毒。「原來是那個侍從,」他說,「修夫爵士。」真是謎中有謎,錯綜複雜。奈德腦中怦怦作響。「為什麼?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瓊恩·艾林已經當了十四年的首相,他到底做了什麼,逼得他們非殺他不可?」
「他問得太多了。」瓦裡斯說著溜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