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下的河流宛如一條閃亮的藍綠緞帶。沿岸淺灘蘆葦叢生,艾莉亞看到一條水蛇快速游過河面,身後激起漣漪。頭頂上,一隻老鷹慵懶地盤旋飛行。
此地看似平靜……沒想到寇斯卻瞥見了一個死人。「那裡!蘆葦裡面!」他指給艾莉亞看。那是一具士兵的屍體,四肢扭曲,全身浮腫,濕透的綠斗篷掛在一根腐木上,一群小銀魚聚在一起搶食他的臉。「我就說有死人嘛!」羅米表示,「水喝起來味道就不對。」
尤倫一見屍體,便啐道:「道柏,瞧瞧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可拿。鎖甲、小刀或幾個銅板,有什麼拿什麼。」他一踢馬刺,騎進河中,但馬兒在軟泥裡寸步難行,而且蘆葦之後河水更深,尤倫只得氣呼呼地掉頭,馬兒膝下全部沾滿褐泥。「這裡過不了河。寇斯,你隨我往上遊走,看看有沒有渡口。渥斯、格倫,你們兩個去下游。其他人在這裡等,記得要派守衛。」
道柏在死人腰帶上找到一個皮包,裡面有四枚銅幣和一小束用紅緞帶綁著的金髮。羅米和塔柏脫了衣服,涉水嬉戲,羅米撈起泥巴朝熱派丟去,邊扔邊喊:「泥派!泥派!」馬車後的羅爾傑忽而破口大罵,忽而語出威脅,甚至命令他們趁尤倫不在放他自由,但沒人理他。庫茲用空手抓魚,艾莉亞在旁邊觀看,他站在淺池,止如水,魚一遊近,手便像靈蛇一般竄出。看起來比抓貓簡單多了,畢竟魚沒有爪子。
出去的人到中午才回。渥斯回報下游半里處有座封頂木橋,可被人燒了。尤倫從那捆酸草葉裡剝下一片。「馬載我們過河應該沒問題,驢子也行,但馬車就沒辦法了。西北兩邊都有濃煙,八成又在燒火,我想還是待在河這邊比較安全。」他拾起一根長樹枝,在泥地上畫了個圈,然後往下劃了一條線。「這是神眼湖,河流向南。咱們在這兒。」他在圓圈下表示河流的那條線旁戳了個洞。「我原本打算從西面繞過湖,現在沒辦法啦。朝東走又會回到國王大道。」他把樹枝移到圓圈和線的交會處。「印象中,這附近有個小鎮。莊園是石造的,小貴族的產業,雖然只是個塔樓,但好歹有人防守,說不定還有一兩個騎士。咱們沿河往北走,天黑以前應該就會到。他們一定有船,到時候咱們就把值錢東西都賣了雇一艘。」他拿著樹枝從圓圈底部畫到圓圈上方。「若是諸神保佑,咱們就能順風渡過神眼湖,前往赫倫鎮。」他把枝尖插進圓圈頂端,「咱們可以在那裡購買新的坐騎,或乾脆借住赫倫堡。那兒是河安伯爵夫人的地盤,她向來是咱守夜人的朋友。」
熱派睜大雙眼,「赫倫堡鬧鬼啊……」
尤倫啐了一口,「去你媽的鬧鬼。」他把樹枝扔在爛泥地上。「出發!」
艾莉亞想起老奶媽以前說過的赫倫堡故事:邪惡的赫倫王躲在重重高牆之後,但伊耿放出飛龍,將整座城堡變成一片火海。老奶媽說許多「火靈」至今仍在焦黑的塔樓裡出沒,時而,人們上床睡覺前還好端端的,翌日卻成了焚盡的屍體。艾莉亞並不相信真有此事,就算有,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熱派真笨,如今住在赫倫堡裡的才不是鬼,而是騎士。等到了那裡,艾莉亞便可以向河安伯爵夫人宣告自己的真實身份,然後會有騎士護送她安全返家。這是騎士的職責:他們立誓護佑他人,尤其是婦女。說不定河安伯爵夫人還會收留那哭個不停的小女孩呢。
河邊小徑無法和國王大道相比,不過倒也可以接受,因為馬車總算是走得順當了。日落前一小時,他們見到了第一座房舍。那是一間舒適的小茅屋,四周是麥田。尤倫趨前招呼,但無人回應。「可能是死了,不然就躲了起來。道柏、雷,跟我來。」三人進茅屋搜索。「鍋盆都不見了,沒看到錢。」他們回來時,尤倫喃喃道,「牲口也一隻不剩,我看八成是跑啦,搞不好還跟咱們在國王大道上照過面。」還好,最起碼這裡的房屋和田地沒被燒掉,附近也沒有死屍。塔柏在屋後找到一座花園,人們拔了幾顆洋蔥和蘿蔔,又裝了一袋甘藍菜,方才繼續上路。
再走一小段,他們先是瞥見一棟老樹環繞的林務官小屋,屋外堆著整齊待劈的柴木,之後又看到河面上以十尺長竿築成的破爛高屋,兩者都空蕩蕩的。片片農地被他們越過,陽光照耀,田里的大麥、小麥和玉米結實纍纍,但既無人在樹下納涼休息,也無人拿著鐮刀往來收割。最後,小鎮映入眼簾:一間間白色房舍散佈在莊園牆外四周,還有一間木瓦屋頂的大聖堂,領主的塔樓座落在西邊的小丘……但全鎮空無一人。
尤倫騎馬觀察,鬍子眉毛皺成一團,「情況不妙,」他說,「沒辦法,咱們就先進去瞧瞧,瞧仔細了,看看有沒有躲人。說不定他們留下了船,或是我們可以用的武器。」
黑衣人留下十個人看守馬車和啼哭不休的小女孩,將餘者分成四組,一組五人,分頭搜索小鎮。「招子睜大點,看仔細,聽清楚了。」他再三告誡,方才獨自騎馬前去塔樓,搜尋領主和守衛的蹤跡。
艾莉亞和詹德利、熱派及羅米同組,還有又矮又胖的大肚子渥斯,他以前在船上劃過槳,算是這群人裡最像水手的人,所以尤倫指派他帶著他們到湖邊找船。策馬經過寂靜的白色房舍,艾莉亞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想起之前他們找到哭泣女孩和獨臂女子的焚燬莊園,這座空無一人的小鎮同樣教她害怕。為什麼這裡的居民要拋下一切,逃離家園?他們究竟是被什麼嚇跑的?
夕陽西垂,房屋灑下長長的黑影。突然啪啦一聲,嚇得艾莉亞立刻伸手去拔縫衣針,但那不過是窗板被風吹動的聲音。經過之前的開闊河岸,小鎮的封閉空間令她十分不安。
所以當艾莉亞從房屋和樹林的縫隙間看見前方的湖泊,立刻催馬跑過渥斯和詹德利,衝上岸邊多石的草地。在落日餘暉的照映下,平靜的湖面閃閃發光,有如一大片銅箔。她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湖,看不到邊際。左方湖面有棟大旅店,建築在厚重的木樁上。右邊則有一座長長的碼頭伸入湖中,更往東去還有其他碼頭,活像從鎮上伸出的木指。但放眼望去,只有一艘倒置的划艇,遺棄於旅店下的礁石上,船底都爛穿了。「他們都走了。」艾莉亞沮喪地說。這下該怎麼辦?
「那兒有間旅店,」羅米等人趕上來,「店裡會不會有食物剩下?或是酒?」
「我們去瞧瞧!」熱派提議。
「少給我動歪腦筋!」渥斯斥道,「尤倫叫我們來找船。」
「船都被開走了。」不知怎的,艾莉亞知道就算他們把全鎮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第二艘船。她灰心地爬下馬,在湖邊跪下。湖水輕拍雙腳,幾隻螢火蟲飛了出來,小小的亮點在半空閃爍。綠色的湖水溫暖一如熱淚,卻沒有鹹味,嘗起來是泥土、植物和夏天的味道。艾莉亞把臉伸進水中,洗去旅途塵土和汗水。抬頭時,小水滴滑下脖頸,流進衣服,感覺很是舒服。她真想脫光衣服,在這溫暖的湖水裡游泳,像只粉紅的小水獺一樣悠遊其間。說不定她可以就這樣游回臨冬城呢!
渥斯喊著要她幫忙找尋,於是她讓馬沿岸吃草,自己則探頭進船屋和貨棚裡搜索。他們找到一些船帆、幾堆釘子、幾桶硬焦油,還有一隻剛產下一窩小貓的母貓,但偏偏沒有船。
待尤倫和其他人返回,小鎮已經黑得像夜晚的森林。「塔裡沒人,」他說,「領主要不去打仗,要不就是帶著老百姓逃到安全的地兒去了,誰也說不準。鎮上沒馬也沒豬,但我們還能加點菜,我在鎮上看到一隻走丟的鵝,幾隻雞,神眼湖裡還有不少魚。」
「船都被開走了。」艾莉亞報告。
「咱們可以把划艇的船底給補上。」寇斯道。
「那也只能載四個人。」尤倫說。
「我們有釘子,」羅米指出,「而這附近多的是樹,我們可以自己造船。」
尤倫啐道,「染布小子,你什麼時候學會造船啦?」羅米一臉茫然。
「我們可以做個大木筏,」詹德利提議,「做木筏並不難,我們用長竿子撐船過湖。」
尤倫想了想,「湖太深,撐不過去,不過如果沿著岸邊的淺水區走……馬車就得留下。說不定這樣也好,我晚上睡覺時想想。」
「晚上可以住旅店嗎?」羅米問。
「咱們住莊子,把大門拴上。」老人說,「外面有石牆圍繞,會睡得安穩一點。」
艾莉亞忍不住了,「我們不該留在這裡!」她脫口而出,「這裡的村民一個都沒留下,他們都跑光了,連他們的主人也跑了!」
「阿利怕囉!」羅米怪笑著宣稱。
「我才不怕!」她回嘴,「但這裡的居民都很害怕!」
「聰明小子,」尤倫說,「是啊,這兒正在打仗,他們沒別的選擇。我們不一樣,守夜人從不介入任何紛爭,所以誰都不會把我們當敵人。」
可也沒人把我們當朋友,她想,但這次沒把話說出口。羅米和其他人正盯著她瞧,她可不想讓人覺得自己是膽小鬼。
莊園大門鑲滿鐵釘,裡面有兩根小樹般粗的鐵門栓,地上有插門栓的洞,門上則有金屬托架。將門栓穿過托架後,呈一斜十字形。待他們徹底搜查莊園內部,尤倫對大家宣佈:這裡雖不是紅堡,卻勝過泰半鄉下土壘,睡個一晚應該沒問題。圍牆用未經粉刷的粗石砌成,高約十尺,雉堞內有木製走道。莊園北面則有扇側門。此外格倫還在老舊的木穀倉裡發現一條曲折狹窄而潮濕的暗道,埋藏在稻草堆下。他沿通道進到地底,爬了好長一段,最後從湖邊走出。尤倫叫他們拉輛馬車壓住暗門,確保不會有人由此摸入。所有人被他分為三班守夜,還派塔柏、庫茲和凱傑克去荒廢的塔樓,負責由高處警戒。庫茲帶了一支獵號,遇險即可吹用。
他們把馬車和牲口都弄進來,然後關上大門。穀倉看來搖搖欲墜,內裡卻大得足以容納鎮上大半的牲畜。村民危急時的避難所更大,那是一棟低矮狹長的石砌建築,上覆茅草屋頂。寇斯從側門出去,把那只鵝抓了回來,此外還帶來兩隻雞,尤倫同意他們生火煮飯。莊內有個大廚房,可惜所有的鍋碗瓢盆全被帶走了。詹德利、道柏和艾莉亞抽到煮飯的簽。道柏叫艾莉亞去拔雞毛鵝毛,詹德利則去劈柴。「為什麼不讓我劈柴?」她問,但沒人理她。於是她只好氣呼呼地拔著雞毛,尤倫則坐在對面板凳上,用磨刀石磨他的短刀。
晚餐煮好之後,艾莉亞吃了一根雞腿和一點洋蔥。大家都沒多說話,連羅米也不例外。飯後,詹德利獨自走到一邊去擦拭頭盔,臉上一副神遊天外的表情。小女孩依舊啼哭不止,可熱派一拿鵝肉餵她,她立刻大口吞下,然後睜大眼睛索要。
艾莉亞抽的是第二班守夜,所以她先到避難所裡找了個稻草墊休息。然而她睡不著,便問尤倫借了顆磨刀石,磨起了縫衣針。西利歐·佛瑞爾曾說:鈍劍有如跛馬。熱派蹲在她身旁的草墊上看她磨劍。「你打哪兒弄來這麼好一把劍啊?」他開口問,一見她的眼神,趕忙防衛性地舉手,「我又沒說你偷東西,我只想知道你從哪兒弄來的,就這樣而已。」
「我哥哥給我的。」她低聲說。
「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哥哥呢。」
艾莉亞停下工作,伸手到襯衫下抓癢。稻草裡有跳蚤,但她已經不以為意了。「我們家很多男孩子的。」
「真的?他們比你大還是比你小?」
我真不該說話,尤倫不是要我閉上嘴巴嗎?「都比我大,」她撒謊,「他們有很多很大的寶劍,他們教我怎麼去殺找我麻煩的人。」
「我隨便問問,不想找麻煩,」熱派說罷離開。艾莉亞獨自一人蜷在草墊上,她可以聽見避難所遠端小女孩的哭聲。她肯靜下來就好了,她怎麼老是哭個沒完?
她一定是睡著了,雖然她根本不記得闔眼。在夢中,她聽見一隻狼的嗥叫,聲調恐怖,立刻把她驚醒。艾莉亞在草墊上坐起身子,心臟怦怦狂跳。「熱派,快醒醒!」她搖晃著起身。「渥斯!詹德利!你們沒聽見嗎?」她穿上一隻靴子。
她周圍的大人小孩聽了紛紛行動,從床墊上爬起來。「怎麼了?」熱派問。「聽見什麼啊?」詹德利想知道。「阿利作惡夢了吧!」另一個人說。
「沒有,我真的聽見了!」她堅持,「有狼在叫!」
「阿利滿腦子都是狼,」羅米譏笑她。「隨它們去叫,」詹德利說。「它們在外頭,咱們在裡面,」渥斯也同意。「從沒聽說狼會攻打莊園,」熱派道,「而且我啥也沒聽到。」
「是狼在叫!」她對他們大喊,同時套上另一隻靴子。「一定出事了!有東西來了!快起來啊!」
眾人還來不及笑話她,聲音便穿過黑夜,轟然而至——這並非狼嚎,而是庫茲的獵號,示意危險來臨。轉眼間,所有的人都忙著穿衣服,抓起各種武器。號角聲再度響起,艾莉亞朝大門跑去,她飛奔過穀倉時,尖牙猛地一扯鐵鏈,賈昆·赫加爾則自馬車後喊道:「小子!好小子!打仗了,流血了?小子,把我們放了,某人可以作戰!小子!」她沒理會他,繼續往前跑,這時,她已經聽見了牆外的馬蹄和喊叫。
她跌跌撞撞地跑上雉堞走道,可胸牆有些高,而艾莉亞又矮了點,她腳踩著牆上的凹洞,才勉強從牆頭看出去。一時之間,她以為鎮上滿滿的都是螢火蟲,接著才明白那是大隊人馬,手持火把,在房舍間來回奔跑。她看到一個茅草屋頂起火燃燒,橙色的酷熱火舌舔舐著黑夜。又有一處著火,此起彼落,很快四周便成了一片火海。
詹德利爬上來站在她身邊,他已經戴上了頭盔。「來了多少人?」
艾莉亞試著去數,但他們移動太快,只見飛拋的火把在夜空中旋轉。「一百,」她說,「或者兩百,我不知道啦!」透過熊熊的烈火劈啪,她可以聽見人的喊叫。「他們馬上就會過來!」
「你看!」詹德利指著說。
一隊騎兵穿過燃燒中的建築,朝莊園而來。火光照亮了金屬頭盔,將他們的盔甲染成橘黃。其中一人高舉長槍,槍尖有旗幟飄動。她覺得旗幟是紅色的,但夜裡實在分辨不清,四處火光沖天,任何東西看起來不是紅就是黑或是橙。
火勢不斷蔓延,艾莉亞看到一棵樹被火焰吞噬,火舌在枝葉間穿梭,大樹彷彿穿上件件飄動的鮮橙長袍,與夜色形成鮮明對比。此時,所有人都醒了,要麼上來協防城牆,要麼忙著安撫下方嚇壞的牲口。她聽見尤倫高聲下令。有東西撞上她的腿,她低頭一看,竟是那愛哭的小女孩抱住自己大腿不放。「走開啦!」她把腳抽開,「你在這裡幹什麼?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啦!笨蛋!」她一把推開女孩。
騎兵們在門外勒住韁繩,「莊裡的人聽好了!」一名頭戴高大尖刺盔的騎士朗聲道,「以國王之名,立刻開門!」
「嘿,哪個國王啊?」老雷森吼回去,他立刻被渥斯一巴掌打得閉嘴。
尤倫爬上大門旁的雉堞,把褪色的黑斗篷綁在一根木棍上。「下面的人聽我說,」他叫道,「鎮上的人都走光啦!」
「那你這老頭又是誰啊?是不是貝裡伯爵手下的膽小鬼啊?」頭戴尖刺盔的騎士說,「索羅斯那蠢胖子在裡面麼?問他喜不喜歡這些火!」
「我這兒沒這人!」尤倫吼回去,「只有守夜人徵用的幾個小子。咱們和你們的戰鬥沒關係!」他高舉木棍,讓對方看清斗篷的顏色。「你瞧,這是守夜人的黑衣!」
「我瞧是唐德利恩家的黑色!」手握旗幟的人喊。在全鎮大火的照映下,艾莉亞清楚地看出了他旗上的標誌:紅底金獅。「貝裡大人的家徽就是黑底紫色閃電!」
艾莉亞突然想起自己拿血橙丟珊莎的臉,把她那件蠢苯的象牙色絲衣染得都是果汁的那個早上。之前的比武大會上有個南方貴族,姐姐的蠢朋友珍妮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他的盾牌上便有個閃電標誌,而且父親還派他去把獵狗哥哥的首級帶回來。這些都像是千年前的事了,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發生在首相之女艾莉亞·史塔克身上,而不是孤兒阿利。阿利怎會知道這些宮廷逸事?
「我說你眼睛是不是瞎啦?」尤倫揮舞手杖,抖動披風。「這上面哪來天殺的閃電?」
「現今是晚上,所有旗幟看起來都是黑的,」尖刺盔騎士表示,「開門,否則你們就是和叛賊為伍的土匪!」
尤倫啐道:「你們的頭兒是誰?」
「是我。」眾人讓開路來,房舍焚燒的火光在他戰馬的鎧甲上陰暗地閃爍。這人生得矮胖,盾牌上有個獅身蠍尾獸圖案,精鋼胸甲上則有華麗的渦形紋飾。他的面罩打開,裡面是張蒼白的豬臉。「我乃國王之手暨凱巖城公爵泰溫·蘭尼斯特大人的封臣,亞摩利·洛奇爵士。我們尊奉真正的國王,喬佛裡陛下。」他的聲音高而尖細,「以國王之名,我命令你們立刻開門!」
放眼四望,全鎮皆已陷入火海。夜空中滿是濃煙,跳動的火苗掩蓋了天上的繁星。尤倫皺眉道:「我看沒必要。你們想把這小鎮怎麼樣,不干我的事,但放過咱們。咱不是你的敵人。」
用你的眼睛看,艾莉亞真想朝下面的人大喊。「他們難道看不出我們既不是貴族也不是騎士嗎?」她小聲說。
「阿利,我覺得他們根本不在乎。」詹德利小聲回答。
於是她注視亞摩利爵士的臉,用上西利歐教的方法。他說得沒錯。
「既然你們不是叛賊,就把門打開。」亞摩利爵士叫道,「我們只需確定你們誠實無欺,立刻離去。」
尤倫嚼著酸草葉,「跟你說了,這兒除了咱們沒別人,我跟你擔保。」
頭戴尖刺盔的騎士大笑,「烏鴉的話能信嗎?」
「老頭,你莫非迷路啦?」一名槍兵嘲笑他,「長城在北方,離這兒可遠得很吶!」
「我再命令你一次,以喬佛裡國王之名,立刻開門,以示忠誠!」亞摩利爵士喊。
尤倫想了很久,嘴裡嚼個不停。最後他啐道:「不行。」
「哼,既然你違抗君令,便是自承叛黨,穿沒穿黑衣都一樣。」
「放過這些孩子!」尤倫吼道。
「小子和老頭都得死。」亞摩利爵士臃懶地握拳舉手,立刻有一支長槍從他身後的火光和陰影裡暴射而出。原本瞄準的定是尤倫,但中槍的卻是他身旁的渥斯。矛頭貫入喉嚨,血淋淋地從後頸爆出。渥斯抓住槍身,無力地往後一倒,跌下走道。
「攻上城牆,把他們通通殺光,」亞摩利爵士的語調聽來頗感無聊。更多長槍射過來,艾莉亞連忙抓住熱派的外衣後背把他拉倒。牆外傳來盔甲碰撞聲,刀劍出鞘聲,槍盾交擊聲,夾雜著咒罵和奔馬鐵蹄。一根火炬高高飛過眾人頭頂,重重砸在庭院泥地上,火苗立即蔓延開來。
「拿武器!」尤倫大喊,「大家散開!護住各段城牆!寇斯、烏瑞格,你們去守側門。羅米,把渥斯身上的槍拔出來,接替他的位子!」
熱派想抽出短劍,卻把劍掉在地上。艾莉亞撿起來塞進他手中。「我不會用劍,」他兩眼發直。
「很簡單啦!」艾莉亞話說到一半就卡在喉嚨,因為她看到一隻手攀上了胸牆。她就著小鎮燃燒的火光看到那隻手,清晰無比,時間在那一剎那彷彿不再流動。手指很粗,結了繭,指節間長滿粗粗的黑毛,拇指指甲裡還有泥巴。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她心中默念。一頂圓盔出現在手後面。
她用力向下一砍,縫衣針那由城堡鐵匠打出來的精鋼劍刃正中對方攀爬的指節之間。「臨冬城萬歲!」她尖叫。鮮血噴濺,手指分家,剛出現的臉來去匆匆。「後面!」熱派大喊。艾莉亞立刻旋身,只見另一個沒戴頭盔的大鬍子,用牙齒咬住短刀,雙手攀爬。他的腿剛跨過胸牆,艾莉亞便持劍朝他眼睛戳去。縫衣針沒碰著他,他往後躲開,摔下了城牆。希望他摔個狗吃屎,咬斷自己舌頭。「看著他們,不要看我!」她對熱派吼。隨後又有一個人想爬上他們這段牆,男孩便死命揮舞短劍砍他的手,直到那人鬆手墜落。
亞摩利爵士沒有梯子,但莊園的圍牆乃是粗石砌成,很容易爬。敵人似乎永無止盡。艾莉亞每砍倒、刺落、推下一個人,就又有一個爬上城牆。戴尖刺盔的騎士也登上了防禦工事,但尤倫用黑旗纏住他盔頂的刺,趁那人拉扯斗篷時,利落一刀,刺穿了他的鎧甲。艾莉亞每次抬頭,便看到更多火把飛進莊園,在她眼底印下長長的火舌。她看到紅旗上的金獅,想起了喬佛裡,恨不得他也在場,好讓她用縫衣針一劍刺爛他那張充滿譏笑的臭臉。有四個士兵拿斧頭劈門,卻被寇斯一個個射死。道柏和另一人在走道上扭打跌倒。羅米趁那人還不及起身,便用石塊把他的頭砸個稀爛,他得意地怪叫幾聲,卻發現道柏腹部插了把小刀,這才明白道柏也起不來了。艾莉亞跳過一具斷手屍體,這人還是個大男孩,年紀看來和瓊恩差不多。她相信這不是自己做的,但不敢確定。她聽見奎爾向一名盾牌有黃蜂圖案的騎士討饒,卻被對方手中的釘頭錘打爛了臉。到處都是血、煙、鐵和尿的味道,久而久之也便成了同一種味道。她不知眼前這個瘦巴巴的人是怎麼爬上來的,但她和詹德利以及熱派立刻撲了上去。詹德利砍落他的頭盔,劍卻斷了。來人是個光頭,少了幾顆牙齒,生了一把灰斑鬍鬚,模樣很害怕。她雖然可憐他,但還是下了手,口中一邊喊:「臨冬城萬歲!臨冬城萬歲!」熱派則在她身邊大叫:「熱派!」,然後砍劈他的瘦頸子。
瘦子死後,詹德利拿了他的劍,飛身跳進庭院繼續戰鬥。艾莉亞環顧四周,發現許多鋼鐵陰影正在莊裡跑動,火光在鎧甲和刀劍上閃亮。她知道一定有人登上城牆,要不就是小門被攻破了。她往下跳到詹德利身邊,用西利歐教的方式落地。刀劍聲和傷者的哀嚎響徹夜空,一時之間艾莉亞楞在原地,不知該往何處去。四面八方都是死亡。
突然間尤倫出現,他用力搖她,朝她大吼,「小子!」他用他慣有的方式叫道,「你快走!這兒沒救了,咱們輸了!你們倆能救幾個孩子算幾個,快帶他們出去!快去!」
「怎麼出去?」艾莉亞問。
「走暗門,」他大叫,「穀倉下面!」
說音剛落,他又立刻持劍投入戰鬥。艾莉亞捉住詹德利的手臂,「他叫我們走!」她高喊,「從穀倉出去!」在頭盔的縫隙中,大牛的眼睛映著火光。他點點頭,隨後兩人把熱派從牆上叫下來,接著找到綠手羅米,他躺在地上,小腿被槍刺穿,血流不止。他們還找到格倫,但他傷勢太重,無法行動。當他們朝穀倉跑去時,艾莉亞不經意間瞥見小女孩坐在一團混亂中大哭,四周全是濃煙和殺戮。她抓住女孩的手,一把拉起來,其他人則繼續向前跑。女孩不肯前進,打也沒用,艾莉亞只得用右手拖她,左手握好縫衣針。前方的夜幕是一片暗紅,穀倉著火了,她想。烈火正自一根落在稻草堆上的火把朝四處蔓延,她可以聽見被困其中的牲口慘嚎。熱派跑出穀倉,「阿利,快點!羅米已經走了!她要是不來就別管她!」
艾莉亞聽了反而更倔強、更用力地拖起哭哭啼啼的小女孩。熱派丟下她倆,轉身倉促地跑進去……可詹德利回頭來救她們。火光在他打磨的頭盔上閃閃發亮,那對牛角簡直像在散發橙芒。他跑過來,一把抱起女孩,扛在肩上。「快跑!」
衝進穀倉,活像進了熔爐。四周濃煙密佈,遠處的牆壁從地板到屋頂成了一片火海。他們的驢子和馬兒正在瘋狂地嘶叫亂踢。它們好可憐,艾莉亞心想。這時她看見了馬車,還有銬在上面的三個人。尖牙死命想掙脫鐵鏈,手腕被銬住的地方血流如注。羅爾傑則是喝罵不休,腳踢木板。「小子!」賈昆·赫加爾大叫,「好小子!」
打開的暗門近在咫尺,然而火勢蔓延極快,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吞噬著朽木和乾草。艾莉亞想起獵狗被灼傷的恐怖面容。「通道很窄,」詹德利喊,「我們該怎麼把她弄出去?」
「牽她,」艾莉亞說,「推她!」
「好心的孩子,善良的孩子。」賈昆·赫加爾邊咳邊喚。
「快把這操他媽的鏈子弄掉!」羅爾傑狂吼。
詹德利不理他們,「你先走,然後是她,我殿後。快!通道很長!」
「剛才是你劈柴,」艾莉亞想起來,「把斧頭放哪兒了?」
「就在避難所外面。」他瞥了三個死囚一眼,「如果是我,寧可先救驢子。沒時間了。」
「你帶著她!」她喊道,「你帶她走!交給你了!」說完她逃出燃燒的穀倉。烈焰揮動紅熱的翅膀,不斷拍打驅趕著她。相較之下,倉外真是涼爽極了,但四面八方都是死人。她看見寇斯棄劍投降,卻當場被殺。到處濃煙滾滾,她找不到尤倫,不過斧頭果真如詹德利所說,就在避難所外的柴堆旁。她剛拔出斧頭,便被一隻鐵手抓住。艾莉亞旋身,用力一揮,劈中那人兩腿中間。她沒看到對方的臉,只見他鎖甲間汩汩流出的暗紅血液。回穀倉是她這輩子所做過最艱難的事,濃煙如一條不停扭動的黑蛇,竄出敞開的大門,她可以聽見穀倉內可憐牲口的哀嚎,驢鳴、馬嘶,人的慘叫。她咬緊牙關,衝了進去,身子壓低,因為底下的湮沒那麼濃。
一隻驢子困在大火之中,驚恐又痛苦地慘嚎,她聞到驢毛燒焦的臭味。屋頂也燒起來了,著火的木板和乾草支離破碎,紛紛落下。艾莉亞伸手摀住口鼻,雖然因為濃煙的關係,她看不到馬車,卻可聽見尖牙的狂叫,於是她朝聲音的來源爬去。
很快,大車輪出現在眼前。尖牙死命一扯鐵鏈,馬車整個跳將起來,移動了半尺。賈昆發現了她,但此刻四周已熱得難以呼吸,遑論說話。她把斧頭拋進車裡,羅爾傑接住後高舉過頭,被煙灰染黑的汗水像小河般流下他無鼻的臉。艾莉亞邊跑邊咳,她聽見斧頭穿木的聲音,一下接一下,沒過多久,傳來一聲轟然巨響,碎木飛濺,馬車底部完全裂開。
艾莉亞翻個觔斗,滾入通道,掉了五尺落地。嘴裡都是泥土,但她一點也不在乎,味道不錯,泥土、水流、蟲子和生命的味道。地底的空氣陰涼而幽暗,地上惟有血腥殺戮、紅色烈焰、嗆人黑煙,以及人畜瀕死的慘叫。她挪動腰帶,使縫衣針不妨礙行動,接著開始爬。爬下十來尺,背後傳來巨響,有如龐然怪獸的咆哮,接著一團熱氣和黑煙從身後呼地湧至,其味彷如地獄。艾莉亞屏住呼吸,親吻地道的泥土,痛哭失聲。究竟為誰,她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