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提利昂

「你若是愚蠢地送命,我就拿你的屍體喂山羊,」石鴉部正從碼頭出發,提利昂邊看邊威脅。

夏嘎大笑。「半人沒山羊。」

「為了你,我會特地弄幾隻。」

天色已然破曉,河面上淡淡的亮光隨著波浪閃爍,在撐槁下碎裂,待小船駛過後又重新聚攏。兩天前提魅便帶著灼人部進了御林。昨天黑耳部和月人部也去了。今天輪到石鴉部。

「你怎麼做都行,就是不能正面開仗,」提利昂說。「騷擾他們的營地和車隊,伏擊斥候,迂迴消滅落伍的士兵,把屍體吊在他們行軍道路的樹上。此外,我要你時時發動夜襲,要頻繁,要突然,教他們不得安寢——」

夏嘎將手搭上提利昂的頭,「這些我長鬍子以前就從霍格之子多夫那兒學到啦!在明月山脈,仗就是這樣打的。」

「御林不是明月山脈,你也不是跟奶蛇部或畫犬部作戰。你必須聽從我指派的嚮導,他們像你們瞭解山區一樣瞭解這片森林。接受他們的建議,方能行動自如。」

「夏嘎會聽從半人的寵物,」原住民莊嚴承諾,然後牽著矮種馬登上小船。提利昂注視他們離岸,撐稿朝黑水河心而去。望著夏嘎漸漸消失在晨霧中,他的胃奇特地痙攣。少了原住民,他好像沒穿衣服似的。

他身邊還有波隆雇的人,至今已近八百,但傭兵素來反覆無常,不可信賴。提利昂已用盡一切辦法收買他們的忠誠,他向波隆及其手下十幾個能手許下承諾,戰鬥獲勝後,給予他們土地與騎士稱號。他們喝著他的酒,欣賞他的玩笑,彼此以「爵士」相稱,直到醉得東倒西歪……波隆本人除外,所有人醉倒後,他帶著一貫傲慢曖昧的笑容對他說:「他們會為騎士頭銜殺人,但不會為此而死。」

提利昂沒有這種錯覺。

金袍軍也同樣靠不住。拜瑟曦之賜,都城守備隊增加到六千人,但其中可依靠的不超過四分之一。「少數人是不折不扣的叛徒,還有些搗亂分子連你的蜘蛛也查不出來,」拜瓦特警告過他,「剩下的人中有不少比春天的青草還嫩,他們加入全為了麵包、麥酒和有人保護。沒人願成為同伴眼中的懦夫,因此戰事一開,當號角震天、旗幟飄揚時,他們會勇於作戰。但只要勢頭不妙,他們將即刻崩潰,逃之夭夭。一個人扔下長矛,一千個人就會學樣。」

當然,都城守備隊裡也有經驗豐富的骨幹,兩千名成員的金袍從勞勃那裡得來,而非得自於瑟曦。可是……守衛不算兵,這是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經常的教誨。除此之外,提利昂手中的騎士、侍從和普通士兵加起來不過三百。他希望父親另一句格言得到驗證:高踞堅城,以一抵十。

波隆率衛隊等在碼頭下,旁邊是成群的乞丐、遊蕩的妓女和叫賣漁獲的漁婦。漁婦的生意比其餘所有人加起來還好。人們擁擠在桶子或貨攤周圍,為田螺、蛤蠣和梭子魚討價還價。由於沒有其他食物進城,所以魚價成了戰前的十倍,並還在持續上升。手裡還有錢的人每天早晚都來河邊,希望帶條鰻魚或一罐紅蟹回家;沒錢的人,要麼在攤位之間遊走,盤算著偷竊,要麼就淒慘無望地站在城牆下觀看。

金袍衛士用矛桿推開群眾,在人潮裡清出一條路。提利昂盡力不去在意那些嘀咕和咒罵。一條腐爛而滑膩的魚從人群中飛出,落在他腳邊,裂成碎片。他小心翼翼地跨過它,爬上馬背。身後,肚腹鼓脹的孩子們已為臭魚的碎片廝打起來。

他騎馬望向河岸。清晨的空氣中錘聲激盪,大批木匠群聚爛泥門,為城垛加添木板。進展不錯。但另一方面,碼頭後方滋生的那堆搖搖欲墜的建築,又令他相當不快。它們緊貼城牆,活像附在船身上的貝殼,其中有魚餌倉、食堂、倉庫、商舖、酒館,以及便宜娼妓的勾欄。必須清空,半點不留。有了這些,史坦尼斯連搭雲梯的工夫都省了。

他把波隆叫到身邊。「組織一百人,燒掉從河邊到城牆之間所有的東西。」他揮揮粗短的手指,將骯髒貧窮的碼頭區整個圈進去。「一乾二淨,視野內不准任何東西矗立,明白嗎?」

黑髮傭兵轉頭,評估了一下差事。「只怕業主們不太高興。」

「他們怎樣也不會高興,隨它,正好給他們新的理由來詛咒畸形小魔猴。」

「有人會反抗。」

「確保他們失敗。」

「這裡的居民怎麼辦?」

「給他們足夠時間轉移財產,然後全部清走。盡量別見血,他們不是敵人。還有,諸神保佑,不許再強暴婦女!把你的人管好,真該死。」

「他們是傭兵,不是修士。」波隆說,「下次你就要我讓他們禁酒了。」

「好主意。」

提利昂恨不得將城牆增高兩倍,加厚三層。但那有什麼用呢?高塔厚牆救不了風息堡,救不了赫倫堡,甚至連臨冬城也救不了。

他記得上次見到臨冬城的情景。它不若赫倫堡那麼荒誕地龐大,也不如風息堡那麼堅不可摧,但石牆裡自有一股蘊涵的力量,讓置身其中的人覺得安全。此城陷落的消息讓他深感震撼。「諸神一手付出,一手收取,」瓦裡斯告訴他時,他喃喃低語。他們把赫倫堡交給史塔克家,同時取走臨冬城。一次拙劣的交換。

當然,他應該高興。從今往後,羅柏·史塔克不得不用兵北方——如果連自己的堡壘和家園都守不住,他算哪門子國王?看來蘭尼斯特家西境根據地的形勢暫緩,然而……

對席恩·葛雷喬伊,在作客北境的短短時間,提利昂只有極模糊的記憶。他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很愛笑,擅用弓;很難想像他竟成了臨冬城主。臨冬城主一直都是史塔克啊。

他想起他們的神木林:高大的哨兵樹以灰綠的松針作鎧甲,還有大橡樹、山楂樹、鐵樹、岑樹及士卒松。心樹挺立於核心,好似凍結在時光之中的白巨人。他彷彿還能聞到那裡沉靜的鄉土氣息,那種醞釀千年的味道,那片樹林縱然白天亦是陰暗。那片樹林就是臨冬城。那片樹林就是北境。當我在林間行走,從未有過的格格不入感油然而生,彷彿自己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不知葛雷喬伊家的人會不會有同感。城堡也許由他們掌控,但那片神木林絕不會。一年不會,十年不會,再過五十年仍不可能。

提利昂·蘭尼斯特策馬緩緩朝爛泥門騎去。臨冬城與你無關,他提醒自己,它的陷落是你的幸運,該留心的是自己的城防。城門大開,三座巨大的投石機並排矗立於市集廣場,如三頭站著的巨鳥,向城垛外張望。投擲臂由老橡樹的樹幹製成,鐵箍以防斷裂。金袍衛士戲稱它們為「君臨三妓」,它們即將給予史坦尼斯公爵熱情的歡迎。至少我如此期望。

提利昂腳後跟一踢馬,快步穿過城門,迎上人潮。走過「君臨三妓」後,人群變得稀疏,街道開闊起來。

回紅堡的路上風平浪靜,但在首相塔的會客室,十來個憤怒的商船船長正等著他,抗議他徵用船隻。他誠懇致歉,並許諾一旦戰爭結束就給予賠償,但話語安撫不了他們。「您輸了怎麼辦,大人?」一個布拉佛斯人問。

「賠償之事轉交史坦尼斯國王唄。」

好容易擺脫他們,鐘聲卻又響起,他就快錯過授職典禮了!於是提利昂一路小跑,搖搖擺擺地穿過庭院,擠進聖堂後的人群。喬佛裡正給御林鐵衛兩名新成員的肩頭繫上白絲袍。典禮進行中眾人起立,因此提利昂只看得到一排尊貴的屁股。話說回來,當新任總主教帶領兩名騎士完成莊嚴的宣誓,並以七神之名為他們塗抹聖油後,他所在的位置倒利於搶先溜走。

他相當滿意姐姐選擇巴隆·史文爵士代替被殺的普列斯頓·格林菲爾爵士。史文家族是邊疆地的大領主,高傲而謹慎。古利安·史文伯爵稱病留在家堡,不加入任何一邊,他的長子原本追隨藍禮,眼下投效史坦尼斯,幼子巴隆則在君臨效力。如果他有第三個兒子,八成會送去羅柏·史塔克那邊。方法雖不榮譽,卻很合理:不管將來誰取得鐵王座,史文家族都能存續:年輕的巴隆爵士出生高貴,英勇溫文,武藝嫻熟;他精於長槍,擅長流星錘,射箭更是一等一的好手。對王室而言,他會是勇敢而忠貞的戰士。

可惜提利昂無法贊同瑟曦的另一選擇。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爵士的模樣看起來令人敬畏。他高六尺六寸,一身強橫肌肉,鷹鉤鼻,濃眉毛,鏟子似的棕色大鬍鬚,不笑時,就是一副凶悍外表。凱特布萊克原本出身低微,不過是個僱傭騎士,前途和晉陞全賴瑟曦,她因此選擇他。「奧斯蒙爵士既勇且忠,」提名時,她告訴喬佛裡。後半句被她不幸言中。這位可靠的奧斯蒙爵士一直對波隆的錢忠心耿耿,從受雇於她的第一天起,就把她所有的秘密和盤出賣。這點提利昂當然不會告訴她。

想來他不該抱怨。這一任命等於為他在國王身邊安插了另一耳目,卻不為瑟曦所知。縱然奧斯蒙爵士真是個懦夫,也不會比如今待在羅斯比地牢的柏洛斯·布勞恩糟糕。當初柏洛斯爵士護送托曼和蓋爾斯伯爵,途中被傑斯林·拜瓦特爵士率金袍衛士伏擊,倘若老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看到他竟如此爽快地交出王室成員,定然大為震怒,正如怒火萬分的瑟曦。「御林鐵衛的騎士應為捍衛國王和王室成員而死!」姐姐堅持要喬佛裡以反叛和怯懦的罪名剝奪布勞恩的白袍。如今她換上又一個名不副實的傢伙。

祈禱宣誓和塗抹聖油幾乎耗了一上午,提利昂的腿開始酸疼,只好不斷將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他看到坦妲伯爵夫人站在前面幾排,但她女兒沒跟她一起。他真希望見到雪伊,瓦裡斯說她情況很好,但他想親眼看看。

「嗯,作小姐的女僕總比廚房小妹強。」當提利昂把太監的計劃告訴雪伊時,她說,「我可不可以帶上我的銀花腰帶和金項圈,就你說上面的黑鑽石像我眼睛的那條?你不許,我就不戴。」

提利昂雖極不願令她失望,但不得不指出,即使坦妲伯爵夫人算不上聰明女子,可若女兒的使女擁有的首飾比她女兒本人還多,一定會起疑心。「只能挑兩三件衣服,不能再多,」他命令她。「可以選上好的毛料,但不能要絲綢、織錦和毛皮。這些我會收在自己屋裡,你來的時候穿。」這不是雪伊想要的答案,卻能保她安全。

當授職典禮終於結束,喬佛裡在新披白袍的巴隆爵士和奧斯蒙爵士的護送下走出去,而提利昂留下來跟新任總主教(此人是他選的,夠聰明,知道在他麵包上塗蜂蜜的人是誰)聊了幾句。「我要諸神站在我們這邊,」提利昂直截了當地說,「告訴大家,史坦尼斯立誓焚燬貝勒大聖堂。」

「真的,大人?」總主教問,他是個精明的小個子,消瘦的臉上長著稀疏的白鬍鬚。

提利昂聳肩。「誰知道?史坦尼斯燒燬了風息堡的神木林,作為向『光之王』的獻禮。他既已冒犯舊神,為何放過新神?就這麼向他們布道,告訴他們:協助篡奪者不僅是背叛合法的國王,同時也是背棄正道諸神。」

「遵命,大人。我還會要求大家為國王和首相的健康祈禱。」

提利昂回到書房時,火術士哈林正要見他,法蘭肯學士也送來信件。他決定首先閱讀渡鴉傳來的信件,讓煉金術士再多等會兒。有封過時信件出自於道朗·馬泰爾之手,警告他風息堡已然陷落,另一封有趣的信由巴隆·葛雷喬伊手書,他在信上自封為鐵群島與北境之王,並邀請喬佛裡國王派遣使節前往鐵群島,以劃定兩國邊界,商討可能的同盟。

提利昂把信讀了三遍,然後擱置一邊。巴隆大王的長船足以對付風息堡方面的艦隊,但它們遠在千里之外,維斯特洛大陸的另一側,退一萬步講,割讓半壁江山也不是輕易能作決定的小事。也許我該把這封信的內容透露給瑟曦,或把它帶去御前會議。

此時他才容許哈林報上煉金術士們最新的賬目。「這不可能,」提利昂邊翻賬簿邊說。「將近一萬三千罐?你把我當傻瓜?我警告你,我不可能用國王的錢去購買空罐子或臘封的污水壇!」

「不,不,」哈林誇張地尖叫,「數目完全準確,完全準確,我發誓!我們,嘿嘿嘿,很幸運,首相大人。我們找到羅薩特大人當年隱藏的又一批存貨,一共三百多罐,就在龍穴底下!一些妓女利用廢墟接客,其中一個恩客踩到一塊腐爛的地板,落進地窖。當他摸到罐子,還以為是酒,他當時醉得很厲害,便打開封條喝了一點。」

「從前有個王子也這麼做,」提利昂冷淡地說,「城裡沒有飛龍,看來這次也無效。」雷妮絲丘陵頂的龍穴已荒廢一個半世紀,想來要存放野火,那裡比較合適,但他還是希望已故的羅薩特大人將這個消息早點公佈。「你說三百罐?三百罐也無法解釋這個總數,這比上次見面時你告訴我的最高估計還多出幾千罐。」

「是的,是的,是這樣沒錯。」哈林用黑紅條紋長袍的袖子擦擦蒼白的額頭,「但我們工作得非常努力,首相大人,嘿嘿嘿。」

「難怪『這種物質』最近產量大增。」提利昂微笑著用大小不一的眼睛牢牢盯住火術士。「但我不免產生一個疑問:為何你們到現在才開始努力工作?」

哈林的臉色本就蒼白得像蘑菇,所以很難描述是否變得更白。他強作鎮定道:「我們一直很努力,首相大人,我向您保證,我和我們的智者、助手從一開始便日夜勞作,所以,嘿嘿嘿,這種物質製造得多了,我們似乎變得,嘿嘿嘿,更加熟練,而且,」——火術士不安地挪了一下——「有些法術,嘿嘿嘿,是我們公會古老的秘密,非常微妙,非常繁瑣,但為了製造這種物質,卻是必不可少,嘿嘿嘿,它們本來……」

提利昂不耐煩起來。傑斯林·拜瓦特爵士多半已經到了,鐵手不喜等待。「是是,你們有些秘密法術,它們很了不起,那又怎樣?」

「它們,嘿嘿嘿,它們似乎比以前有效了。」哈林虛弱地微笑,「照您看,龍應該不存在了吧?」

「當然,莫非你在龍穴下順便還找到一頭?為何這麼問?」

「哦,抱歉,我只是偶然想起老智者波立特告訴我的一些故事。當時我還是個助手,我問他為什麼我們許多法術,呃,不如卷軸上記載的有效?他說,這是因為龍的死去,魔法也隨之離開這個世界。」

「很遺憾,我沒見過活龍,只知道王法必須遵守。若是你賣給我的這些水果裡面有一顆裝的不是野火,你就等著接受制裁吧。」

哈林落荒而逃,差點撞上傑斯林爵士——不,是傑斯林伯爵,這點必須記住。謝天謝地,鐵手如往常一般直率。他剛從羅斯比返回,帶來一批從蓋爾斯伯爵領地內新召的槍兵,並重新執掌都城守備隊。討論完城防之後,提利昂問:「我外甥可好?」

「托曼王子健康又快樂,大人,他還養了一頭小鹿,是我的手下打獵時帶回來的。他說他以前養過一頭,但喬佛裡剝了它的皮做背心。他有時會問起母親,還常動筆給彌賽菈公主寫信,只是從來沒有寫完過,對哥哥倒是一點也不掛念。」

「假如我們失敗,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我對心腹部下作了交代。」

「交代什麼?」

「您命令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大人。」

聽罷此言,他露出微笑,「我很高興你還記得。」倘若君臨陷落,他很可能被活捉。上哪兒去找喬佛裡的繼承人,他還是不知道的好。

傑斯林伯爵離開後不久,瓦裡斯出現。「人類真是沒有誠信的生物,」他以此作為問候。

提利昂歎口氣,「這次的叛徒又是誰?」

太監遞出一張羊皮紙。「真卑鄙啊,稱得上時代的輓歌。難道榮譽已隨我們的父輩而逝了嗎?」

「我父親還沒死。」提利昂掃視名單。「我認得幾個名字,這都是些有錢人。做買賣的、匠人、店家一類。他們為何造反?」

「牆頭草唄,他們相信史坦尼斯會贏,希望分享他的勝利。對了,他們自稱『鹿角民』,立志追隨寶冠雄鹿。」

「該有人去通知,史坦尼斯換了徽章,他們應易名『熱心人』。」說笑歸說笑,事情本身必須嚴肅對待;看來這些『鹿角民』武裝了數百人,一旦戰鬥爆發,就準備佔領舊城門,放敵人進城。名單中,盔甲大師沙羅利恩赫然在列。「這下我不會收到那頂可怕的惡魔頭盔了,」提利昂傾訴,一邊潦草地簽下逮捕令。

《冰與火之歌2列王的紛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