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著早餐,一碗冰涼的蝦米柿子湯,伊麗給她帶來魁爾斯長袍,象牙色綢緞上用小珍珠縫成圖案,清涼通風。「把它拿走,」丹妮說,「去碼頭不用華服。」
奶人把我當野蠻人,我索性穿給他們看。她穿著褪色的沙絲長褲和草織涼鞋去了馬廄,一對小乳房在多斯拉克彩繪背心下自由晃動,獎章腰帶上懸一把小彎刀。姬琪為她編了多斯拉克式的辮子,並在末端繫上一個銀鈴。「我沒有打過勝仗,」銀鈴輕響,她對女僕說。
姬琪不這麼認為:「您在塵埃之殿燒死巫魔,把他們的靈魂扔回地獄。」
那是卓耿的勝利,不是我的,丹妮想分辯,卻沒有出口。如果頭上多幾個鈴鐺,想必多斯拉克人會更欽佩齊心。於是她從跨上小銀馬起,就刻意弄出聲響,但喬拉爵士和血盟衛們都沒在意。外出時,她選擇拉卡洛保護她的子民和龍,喬戈和阿戈則同往碼頭區。
他們將大理石宮殿和芬芳花園拋在身後,穿過城市的貧民區。這裡只有樸素的磚瓦房,臨街一面連窗戶也無。馬匹和駱駝尚且稀罕,輿車自不必說。街上多的是兒童、乞丐和骨瘦如柴的沙色狗。膚色白皙的居民穿著灰塵僕僕的亞麻裙站在拱門下目送他們經過。他們知道我是誰,並且不愛我,丹妮從他們的眼神裡看得出。
喬拉爵士本想讓她坐輿車,安穩地躲在絲幔後面,但她拒絕了。她靠著綢緞墊子坐了太久,老是讓牛拉著來去。重新騎上馬背,才讓她覺得腳踏實地,有了目標。
去碼頭並非她自願,而是另一次逃亡。她的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逃亡。打從娘胎起,就沒有休止,不曾停下。有多少次,她和韋賽裡斯在漆黑的夜晚偷偷溜走,僅僅領先篡奪者的刺客一步之遙?不逃就是死。札羅獲悉,俳雅·菩厲把倖存的男巫招集到一起,要對她不利。
丹妮聽他說時忍俊不禁:「你不是告訴我,男巫們跟那些羸弱的老兵一樣可笑,只會誇耀當年之勇,全不顧力量與技能早已離他們而去嗎?」
札羅卻憂心忡忡,「本來確實如此,但現在起了變化。據說熄滅一百年之久的玻璃蠟燭又在『夜行者』厄拉松的宅子裡重新燃燒,鬼草在吉海因花園中生長。人們看見幻影龜在男巫大道的無窗房子之間傳遞消息,而城裡所有老鼠紛紛咬掉自己的尾巴。馬索斯·馬拉若文的老婆曾經嘲笑一個男巫蟲蛀的袍子,可現在她發了瘋,什麼衣服都不肯穿,因為最新鮮的絲綢都讓她感覺有成千隻蟲子在上面爬。人稱『食眼者』的瞎子賽比欣又能視物了,至少他的奴隸們如此發誓。這些情況怎不讓人疑惑呢?」他歎口氣。「魁爾斯處於非常時期,非常時期對貿易不利。我很難過地奉勸您,徹底地離開魁爾斯,宜早不宜遲。」札羅撫摸她的手指,以示安慰。「但您不會孤單。你在塵埃之殿看到黑暗的景象,札羅的夢境卻一片光明。我夢見您喜樂地躺在床上,將我們的孩子抱在胸口。現在還不晚,跟我一起去玉海航行,讓美夢成真!給我一個兒子吧,我可愛的天堂之星!」
給你一條龍吧,你真虛偽。「我不會跟你結婚,札羅。」
聞聽此言,他的臉沉下來。「那你走吧。」
「我該去哪裡?」
「遠離此地就好。」
好吧,是時候了。從前她的卡拉薩在紅色荒原飽受折磨,需要時間恢復元氣,而今他們精力充沛,已經開始不耐煩了。多斯拉克人不習慣在一地久留,他們是馬上民族,不適合居住城市。也許她沉溺於魁爾斯的舒適和美麗,違背了初衷,逗留得太久。在她看來,這座城市的人總是說得多做得少,而且自從不朽之殿在巨大的煙霧與火焰中傾覆以來,之前受的歡迎也開始改變。一夜之間,魁爾斯人憶起龍的危險,便不再競相獻禮。相反,碧璽兄弟會公開呼籲把她驅逐,香料古公會則要將她處死。札羅竭盡全力才制止十三鉅子加入他們的行列。
我該去哪裡?喬拉爵士建議繼續東行,以遠離她在七大王國的敵人。她的血盟衛們則希望回到大草原,再度挑戰紅色荒原也在所不惜。丹妮自己琢磨著在維斯·托羅若定居,以等待小龍茁壯成長。但她心中充滿疑慮,每個計劃都似乎不大對勁,況且……即便她決定了目的地,要怎麼去仍是個棘手的問題。
但有一點她已認清,札羅·贊旺·達梭斯再不會幫她了。所有的摯愛表白,不過為了一己私利,和俳雅·菩厲毫無二致。在他趕她走的那個晚上,丹妮乞求他幫最後一個忙。「不會吧,你想要一支軍隊?」札羅問,「一罐金子?呃……一艘戰艦?」
丹妮漲紅了臉。她恨透了乞討。「是的,我想你給我一艘船。」
札羅的眼睛和他鼻子上的珠寶一樣閃亮。「我是個商人,卡麗熙,所以我們別說什麼給予,而該談談生意。你出一頭龍,換我手中最好的十艘船。說出那個可愛的字眼,我們成交。」
「不,」她說。
「唉,」札羅啜泣,「我指的不是這個字。」
「母親怎可賣掉自己的孩子?」
「有何不可?反正可以再生。魁爾斯的街市上,每天都有母親售賣孩子。」
「但龍之母不會。」
「二十艘也不會?」
「一百艘也不會。」
他嘴唇下卷,「我沒有一百艘船,但您有三條龍。看在我一直以來的慷慨份上,就給我一條吧,您可以留著兩條龍,三十艘船。」
三十艘船足夠運送一支小部隊登陸維斯特洛的海岸。但我連一支小部隊也沒有。「你總共有多少條船,札羅?」
「不算那艘豪華遊艇的話,一共八十三。」
「你十三鉅子的同僚們呢?」
「全部加起來,大概一千艘。」
「香料公會和碧璽兄弟會呢?」
「他們那點船微不足道。」
「我明白,」她說,「我只是想瞭解清楚。」
「香料商公會一千二三百。兄弟會不超過八百。」
「那麼亞夏人,布拉佛斯人,盛夏群島人,伊班人……所有這些在鹹海汪洋中航行的民族,他們各有多少船?全部加起來又是多少?」
「許多許多,」他煩躁起來,「您想說什麼?」
「我想為世上僅存的三條活龍之一定個價。」丹妮對他甜甜一笑。「在我看來,全世界三分之一的船是個公平的價碼。」
晶瑩的淚珠沿著札羅鑲滿珠寶的鼻子兩側滾落。「我不是警告過您嗎?別去塵埃之殿,我就怕發生這種事。男巫的吟唱把您逼瘋了,您簡直跟馬拉若文的老婆沒兩樣。全世界三分之一的船?算了吧,算了吧,我說,算了吧!」
從此以後,丹妮再沒見過他。他的管家負責帶話,一次比一次冷淡。他停止供應她和她的子民,要她離開他的家。他還要她為了反覆無信而歸還所有的禮物。她惟一的安慰是,自己總算沒跟他結婚。
不朽之人提到三次背叛……一次為血,一次為財,一次為愛。頭一次顯然是彌麗·馬茲·篤爾,為替族人報仇,她謀害了卓戈卡奧和他們未出世的兒子。俳雅·菩厲和札羅·贊旺·達梭斯是第二三次嗎?她不這麼認為。俳雅所為的不是錢,而札羅根本沒愛過她。
他們穿過一片灰漾漾的石頭倉庫,街道變得更為冷清。一行人中,阿戈在前,喬戈在後,喬拉·莫爾蒙爵士與她同行。銀鈴輕響,丹妮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塵埃之殿,這感覺就像舌頭總離不開脫落的牙齒留下的空隙。他們稱她為:三之子,死亡之女,謊言殺手,烈火新娘。三……三團火焰,三匹座騎,三次背叛。「龍有三個頭,」她歎口氣,「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喬拉?」
「女王陛下,坦格利安家族的紋章就是黑底紅色的三頭火龍。」
「這我知道,但世上根本就沒有三頭的龍。」
「三個龍頭是代表伊耿和他的兩個妹妹。」
「維桑尼亞和雷妮斯,」她想起來,「我就是伊耿和雷妮斯的後裔,傳承自他們的兒子伊尼斯和孫子傑赫裡斯。」
「札羅不是告訴過您,藍嘴唇只吐得出謊言?您何必在乎男巫們的低聲細語呢?您已經知道,他們只想汲取您的生命。」
「或許吧,」她勉強道,「但我看到的景象……」
「一具屍體站立船首,一朵藍玫瑰,一場血淋淋的盛宴……這能有什麼意義,卡麗熙?您說還看到一條布龍,請問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掛在旗桿上的布龍,」丹妮解釋,「戲班演戲時常用來代表英雄的對手。」
喬拉爵士皺起眉頭。
丹妮無法釋懷。「我哥說,他的歌便是冰與火之歌。我敢肯定那是我哥,但不是韋賽裡斯,而是雷加。他有一把銀弦豎琴。」
喬拉爵士的眉頭皺得更緊,糾成了一塊兒。「雷加王子有一把這樣的豎琴,」他認同,「您看到他了?」
她點頭,「一個女人抱著嬰兒躺在床上。我哥說那孩子是預言中的王子,替他取名伊耿。」
「伊耿王子是雷加和多恩的伊莉亞之子,當年的王太孫,」喬拉爵士道,「如果他是預言中的王子,那麼當蘭尼斯特家將他撞死在牆上時,預言也跟著粉碎。」
「我知道他的結局,」丹妮傷感地說,「他們同時害了雷加的女兒,小公主雷妮絲,她也照著伊耿的妹妹取的名。他說龍有三個頭,獨獨缺了維桑尼亞。而且,冰與火之歌又是什麼呢?」
「我沒聽過這首歌。」
「我向男巫們尋求答案,他們卻給我一百個新問題。」
街上的人流又逐漸稠密。「讓路,」阿戈喊,喬戈則狐疑地嗅著空氣。「我聞到了,卡麗熙,」他大聲宣佈,「毒水。」多斯拉克人不信任海洋和一切與海有關的事物,在他們眼中,只要馬不能喝的水就是不潔的東西。他們會明白的,丹妮相信,我曾經勇敢地面對卓戈卡奧和他們的海洋,現在輪到他們面對我的海了。
魁爾斯是世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在巨大的天棚遮蓋下,碼頭色彩繽紛、人聲鼎沸、百味雜陳。酒館,倉庫和賭場沿街林立,與廉價妓院和敬拜各種奇異神祇的殿廟緊緊相連。小偷、流氓、符咒商人和錢幣販子無所不在。碼頭區就是個大市場,不分晝夜都在買賣,只要你不過問貨源,相同的物品在這裡只需市價的零頭就能搞到。枯瘦的老婦像駱駝一樣弓身,售賣綁在肩頭那一個個光滑陶罐裡的山羊奶和有味道的水。來自數十國度的水手在店舖之間遊蕩,一邊喝著香料酒,一邊用奇特的口音互相打趣。空氣中不僅有鹽和炸魚的香味,還有滾燙瀝青和蜂蜜的味道,甚至包含熏香、油料和鯨油的氣味。
阿戈拿一塊銅板跟一個小童買了一串蜂蜜烤鼠肉,邊騎邊咬著吃。喬戈弄來一大把肥美的白櫻桃。一路上,他們還看到售賣漂亮的青銅匕首、墨魚乾、瑪瑙雕飾以及一種濃烈的魔法藥劑,據說由處女乳汁和夜影之水配成。市場裡甚至還有龍蛋,不過看上去頗可疑,似乎是塗了顏料的岩石。
他們經過十三鉅子專屬的長長石碼頭,她看到一箱箱藏紅花、乳香和胡椒正從札羅那艘華麗的「硃砂之吻號」上卸載下來。旁邊另有人將一桶桶葡萄酒、一包包酸草葉和一捆捆斑馬皮沿著跳板運進「蔚藍新娘號」,這艘船今晚就要趁著潮水出航。前方,人們聚集在香料公會的划船「日耀號」周圍競買奴隸。眾所周知,買奴隸要省錢就得到船邊買。日耀號主桅桿上飄揚的旗幟表示她剛從奴隸灣的阿斯塔波城回來。
十三鉅子、碧璽兄弟會和香料古公會都不會再幫助丹妮,於是她騎銀馬越過他們數里長的碼頭、船塢和倉庫,一直走向馬蹄形港口的末端,來自盛夏群島、維斯特洛和九大自由貿易城邦的船被規定在那裡停靠。
她在一個賭坑邊下馬,在一圈大呼小叫的水手中間,一頭蛇蜥正將一條大紅狗撕成碎片。「阿戈,喬戈,馬兒就交給你們,我和喬拉爵士去找那些船長談談。」
「遵命,卡麗熙,請您放心。」
真想再聽到人講瓦雷利亞語……甚至通用語,丹妮一邊想,一邊走近第一艘船。水手、碼頭工和商人們紛紛給她讓路,不知這位銀金頭髮、身穿多斯拉克服飾、旁邊還跟了一個騎士的纖瘦女孩是什麼來頭。儘管天氣炎熱,喬拉爵士還是穿著鎖甲,外罩一件綠色羊毛衣,胸前縫著莫爾蒙家的黑熊。
但無論她的美貌還是他的強壯,對船主們都不起作用。
「你要我載一百個多斯拉克人、他們的馬、你自己和這個騎士,再加三條龍?」大貨船「摯友號」的船長說罷大笑著走開。當她在「喇叭手號」上告訴裡斯人,自己是「風暴降生」丹妮莉絲,七大王國的女王時,對方作個鬼臉:「嘿嘿,我是泰溫·蘭尼斯特公爵,每晚拉的屎裡都有黃金。」米爾划船「絲靈號」的貨艙主管認為載龍出海太危險,一不小心就可能燒掉船上的索具。「法羅神之腹號」的主人願意冒險載龍,卻不願搭多斯拉克人,「我不准這些褻瀆神靈的野蠻人上船,決不可能。」姐妹船「水銀號」和「灰狗號」的船長是兩兄弟,似乎很同情丹妮的遭遇,還邀她進艙喝一杯青亭島的紅酒。他們慇勤的姿態一度讓丹妮燃起希望,但最後開出的價碼卻遠超她的財力,甚至連札羅也負擔不起。「窄底號」和「黑李眼少女號」太小,不合要求,「殺手號」將航向玉海,「馬諾羅總督號」則似乎難經風浪。
他們朝下一個碼頭走去時,喬拉爵士將手悄悄搭在她背心,「陛下,您被人跟蹤了。不,別回頭。」他領她緩緩走向一個賣黃銅器的攤位。「真是一件傑作,我的女王,」他隨手舉起一個大淺盤子,朗聲宣佈,「看哪,它在陽光下多麼耀眼!」
銅盤被打磨得十分光亮,丹妮可以看清自己的臉……喬拉爵士將角度右挪,身後的情況便隨之顯現。「棕皮膚的胖子和拄枴杖的老人。你指哪一個?」
「他們倆都在跟蹤您,」喬拉爵士說,「我們離開水銀號之後,就被他們盯上了。」黃銅上的紋路將兩個陌生人的影像怪異地扭曲,其中一人顯得又長又瘦,男一個則極其壯實寬闊。「這是我最好的銅器,尊貴的夫人,」商人宣稱,「它像太陽一般閃亮!作為致敬,我只收龍之母三十個輝幣。」
這盤子三個輝幣也不值。「侍衛何在?」丹妮揚言,「這人想搶劫我!」隨後她壓低聲音用通用語對喬拉說,「也許他們對我並無惡意。自古以來,男人看女人,天經地義。」
銅器商不在乎她的悄悄話。「三十?我說三十?不好意思,腦袋犯糊塗呢。真正的價格是二十輝幣。」
「你這攤子所有的東西加起來還不值二十輝幣,」丹妮一邊告訴老闆,一邊仔細觀察。那老人像個維斯特洛人,而那棕膚胖子少說也有二十石重。這兩個是長途跋涉為著篡奪者許諾的領主封號而來的殺手?還是男巫的傀儡,打算伺機偷襲?
「十個輝幣!卡麗熙,您多麼可愛,拿它去作鏡子吧。只有如此精緻的銅器,方能捕捉到您美麗的神韻。」
「拿它去作夜壺還差不多。扔在地上,我都懶得彎腰去揀,你還要我花錢?」丹妮將盤子塞回他手裡,「準是有蟲子爬進你的鼻孔,吃掉了你的腦子。」
「八個輝幣,」他哀求,「我的太太們會揍我,叫我呆子,但在您面前,我就是個無助的孩子。好啦,八個輝幣,我賠本賣給您。」
「我要這乏味的銅器做什麼?札羅·贊旺·達梭斯連吃飯都給我提供金盤子。」丹妮轉身離開,趁機用眼角餘光掃視陌生人。棕膚的人就跟盤子裡映出來的那麼寬闊,禿頭閃閃發光,臉頰光滑得像太監。一把極長的亞拉克彎刀插在沾染汗漬的黃肚兜裡,除此而外,只穿了一件小得離譜的鑲釘背心。在他如樹幹粗壯的手臂上,寬廣的胸膛前,以及厚實的肚子間到處是橫七豎八的舊傷疤,蒼白的疤痕映著榛殼般的棕褐色皮膚,十分顯眼。
另一個人穿著未經染色的羊毛旅行斗篷,兜帽掀起,長長的白髮垂至肩頭,如絲般的銀白鬍鬚蓋住下半邊臉。他將身體重心倚在一根和他一般高的硬木枴杖上。只有傻瓜才會在害人前如此明目張膽地盯著被害者看。然而謹慎起見,還是回到喬戈和阿戈身邊去比較保險。「老人沒武器,」她領喬拉走開,一邊用通用語對他說。
銅器商急急忙忙追上來,「五個輝幣,五個輝幣它就是您的!機會難得啊,錯過了可惜!」
喬拉道:「硬木杖和釘頭錘一樣致命。」
「四個!我知道您中意它!」他在他們跟前手舞足蹈,一邊將盤子湊上來,一邊隨著他們往後退。
「他們還在跟?」
「舉高一點,」騎士告訴商人。「是的,老人假裝關注陶器攤子的東西,而棕膚的傢伙目不轉睛地盯著您。」
「兩個輝幣!兩個!兩個!」商人倒退著跑,氣喘吁吁。
「好啦,別讓他累死,付錢吧,」丹妮告訴喬拉爵士,一邊疑惑該拿這巨大的黃銅盤子怎麼辦。趁騎士和商人交涉,她扭頭過去,打算終止鬧劇。真龍血脈豈能被一個老頭和一個胖太監在市場裡追得團團轉!
一個魁爾斯人擋在面前。「龍之母,給您的禮物,」他單膝跪下,呈上一個珠寶盒。
丹妮下意識地接過來。這是一個精雕的木盒,祖母綠的頂蓋嵌著碧玉和玉髓。「你太客氣了。」她將它打開,裡面有一隻閃閃發光的綠甲蟲,由瑪瑙和翡翠雕刻而成。真漂亮,她心想,正好可以幫我們支付旅費。她把手伸進盒子,那人輕聲說:「我很遺憾,」她幾乎沒聽見。
甲蟲嘶叫著展開身軀。
丹妮瞥到一張惡毒的黑臉,像是人臉,帶有一條滴毒液的彎曲尾巴……說時遲那時快,盒子從她手中翻飛而出,在空中化為碎片。一陣劇痛令她手指抽搐。她大叫出聲,捏住自己的手,銅器商同時尖叫,一個女人也在尖叫,頃刻之間,所有的魁爾斯人都在一邊尖叫一邊互相推攘。喬拉爵士擠到她前面,丹妮則踉蹌著跪下。嘶嘶聲再度傳來。那個老人將枴杖在地上杵了杵。這時,只見阿戈飛馬踏過雞蛋商的店舖,一躍而前,喬戈的鞭子劈啪作響,喬拉爵士則拿起剛買的盤子朝跟蹤她的太監當頭砸下。在場的水手、妓女和商人都在狂呼亂叫,沒命逃竄……
「陛下,萬分抱歉。」老人單膝跪下。「它已經死了。我沒傷到您的手吧?」
她合攏手指,動了動,「我想沒有。」
「剛才事情緊急……」他話還沒說完,她的血盟衛便撲上來。阿戈踢開枴杖,喬戈抱住老人肩膀,不讓他起身,並用匕首抵上他的咽喉。「卡麗熙,我們看見他攻擊您,要不要看看他血的顏色?」
「放開他。」丹妮站起身,「看看他枴杖底下,吾血之血。」喬拉爵士被那太監摔了出去,接著亞拉克彎刀和長劍「唰」地一聲同時出鞘,她趕緊奔到他們之間。「放下武器!住手!」
「陛下?」莫爾蒙僅將劍尖放低一寸,「這兩人意圖不軌。」
「他們在保護我。」丹妮使勁甩手,以去掉指頭的刺痛感,「對我不利的是個魁爾斯人。」她環顧四周,那人已不見蹤影。「他是個遺憾客,給了我一個裝蠍尾獸的珠寶盒。正是這位老人將它從我手中打落。」銅器商還在地上打滾,她走過去把他扶起來。「你被蟄到了嗎?」
「沒有,好心的夫人,」他顫抖著說,「否則我早沒命了。但它碰到了我,哎哎哎,它從盒子裡摔出來,正好落到我手上。」難怪,他尿了褲子。
她給他一個銀幣算是補償,打發他離開,然後轉身面對白胡老人,「我欠你一條命。」
「您什麼也不欠我,女王陛下。我本名阿斯坦,來此的航海途中,貝沃斯為我起了個綽號叫白鬍子。」雖然喬戈已經放手,但老人仍保持跪姿。阿戈揀起枴杖,翻過來,忍不住用多斯拉克語輕聲咒罵。他把蠍尾獸的屍體在石頭上刮掉,遞回給老人。「誰是貝沃斯?」她問。
高大的棕膚太監把亞拉克彎刀收好,昂首闊步地走上前。「我就是。在彌林的鬥技場,大家叫我『壯漢』貝沃斯,因為我從沒輸過。」他拍拍佈滿傷疤的肚子。「我殺人之前,都會給對方一次機會,先砍我一下。算一算,你就知道『壯漢』貝沃斯殺了多少人。」
丹妮無需去數,她早已瞥見傷疤有多少。「你何故來此,『壯漢』貝沃斯?」
「我從彌林被賣到科霍爾,接著又被賣給潘托斯那個頭髮裡有香味的胖子。他派『壯漢』貝沃斯渡海過來,並讓白鬍子服侍他。」
頭髮裡有香味的胖子……「伊利裡歐?」她猜測,「伊利裡歐總督派你們來的?」「是,陛下,」白胡老人回答。「不克親至,總督特請恕罪。他年紀已經不輕,騎不上馬,航海旅行又會暈船。」先前他用的是自由貿易城邦的瓦雷利亞方言,如今換為通用語。「如若驚擾,咱倆深切致歉。實話實說,起初我和他都不大確定,本以為您會更有……更有……」
「王家風範?」丹妮笑出聲來。她沒帶龍,衣著更和女王的打扮有天壤之別。「你的通用語說得很好,阿斯坦,你是維斯特洛人嗎?」
「是,陛下,我出生於多恩邊疆地,年輕時作過史文家族中一名騎士的侍從。」他將手杖高高舉起,活像一桿沒有旗幟的長槍,「如今我是貝沃斯的侍從。」
「當侍從,你不覺得自己老了點嗎?」喬拉爵士擠到丹妮身邊,黃銅盤子彆扭地夾在掖下——貝沃斯的鐵頭讓它扭曲得厲害。
「為我的主人效力還不算老,莫爾蒙大人。」
「你認識我?」
「我見識過你的身手。在蘭尼斯港,你差點把弒君者打下馬;在派克島,你英勇作戰。這些事,你都不記得了罷,莫爾蒙伯爵?」
喬拉爵士皺起眉頭。「你看起來很面熟,但蘭尼斯港的比武大會有數百人參加,攻打派克更出動了數千名騎士,我想不起你是誰。不過提醒你,我已經不是伯爵,熊島另屬他人,我只是個流浪騎士。」
「你是女王鐵衛的首席騎士,」丹妮挽起他的手臂,「我忠實的朋友和優秀的顧問。」她仔細端詳阿斯坦的臉。他有一股強烈的威嚴,一種她傾慕的沉靜力量。「起來,白鬍子阿斯坦。也歡迎你,壯漢貝沃斯。你們已經認識了喬拉爵士,這兩位是阿戈寇和喬戈寇,我的血盟衛。他們跟隨我穿越紅色荒原,也親眼目睹龍的誕生。」
「馬族小子,」貝沃斯露齒而笑,「貝沃斯在鬥技場殺過許多馬族小子。他們死的時候鈴鐺作響。」
阿戈立刻拔刀。「我還沒殺過棕色的胖子,貝沃斯將是頭一個。」
「收起武器,吾血之血,」丹妮道,「此人前來為我效力。貝沃斯,你必須完全尊重我的子民,否則你的服務將很快結束,那時候你身上的傷疤將比現在更多。」
露齒的笑從巨人那張寬闊的棕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的怒容。看來少有人威脅貝沃斯,別說是個頭只有他三分之一的女孩。
丹妮給他一個微笑,以減輕責怪帶來的傷害。「告訴我,伊利裡歐總督派你們大老遠從潘托斯趕來,所為何事?」
「他要龍,」貝沃斯大咧咧地說,「還要那個生龍的女孩。他要你。」
「貝沃斯說的是實話,陛下,」阿斯坦說。「我們奉命找到您,並把您帶回潘托斯。七大王國正需要您,篡奪者勞勃已死,國家血流成河。當我們從潘托斯出航時,那片土地已有了四個國王,並且個個都不正義。」
丹妮心花怒放,臉上卻不動聲色。「我有三頭龍,」她說,「還有超過一百人的卡拉薩,以及他們所有的財物和馬匹。」
「沒問題,」貝沃斯甕聲甕氣地說,「我們照單全收。那個潘托斯胖子為他的銀髮小女王雇了三條船。」
「正是,陛下,」白鬍子阿斯坦說,「大商船『賽杜里昂號』泊於碼頭末端,划船『夏日之陽號』和『戲謔約索號』則在防洪堤外下錨。」
龍有三個頭,丹妮思量。「我將告知子民,立刻作好出發準備,但載我回家的船必須改名。」
「如您所願,」阿斯坦說,「您喜歡什麼名字?」
「瓦格哈爾,」丹妮莉絲告訴他,「米拉西斯,貝勒裡恩。用金漆把字塗上船殼,至少三尺高。阿斯坦,我要每個看到她們的人都知道:真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