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來臨時,他發現自己一點胃口都沒有。到傍晚我就會被判罪了。胃裡好像盛滿苦澀的膽汁,鼻子的傷疤奇癢,提利昂用匕首尖在傷痕上亂劃。忍受最後一次聽證會,接著我就完了。但我能做什麼?否認一切嗎?指控珊莎和唐托斯爵士?認罪,期望在長城上度過餘生?還是賭一把,祈禱紅毒蛇打敗格雷果·克裡岡爵士?
提利昂無精打采地刺中一根灰色多脂的香腸,期望這是他老姐。長城是他媽的冷,但至少用不著見到瑟曦。他並不幻想能當上游騎兵,但長城守軍像需要壯漢一樣需要聰明人,在黑城堡造訪期間,莫爾蒙總司令親口承認過。對,他們有個不太妙的誓言。這意味著他婚姻的結束以及對凱巖城的權力化為烏有,不過兩者於他都無所謂。隨後他想起長城附近的村莊裡好像有一家妓院。
這不是他夢想的生活,但這就是生活。他所要做的就是相信父親,用畸形的短腿站好,然後說,「是的,我認罪,我懺悔。」想到這裡,他便腸胃打結。他無比希望自己已經完成了這一切,已經用盡全力忍受過去了。
「大人?」波德瑞克·派恩稟報,「他們來了,大人。亞當爵士,金袍衛士。他們在外面等著。」
「波德,說實話……你認為是我幹的嗎?」
男孩猶豫了。他試圖回答,卻只擠出一陣虛弱的低語。
我完了。提利昂長歎一聲,「行了,不必說了,你是我的好侍從,比我應得的好。不管怎樣,我感謝你忠誠的服務。」
亞當爵士和六個金袍衛士等在門外。似乎今天他也沒話說。又一個認為我是弒親者的人。
提利昂試著找回所有的尊嚴,蹣跚下樓。通過庭院時,他感覺人們全都在注視他:城牆上的守衛,馬廄邊的馬伕,還有僕人、洗衣婦和侍女。進入王座廳,騎士和貴族們紛紛為他讓路,然後和身邊的貴婦竊竊私語。
提利昂在法官面前站好位置,另一群金袍衛士把雪伊帶了進來。
一隻冰涼的手摳住了他的心。瓦裡斯出賣了她,他心想,不,是我自己害了她,我該把她留在洛麗絲身邊。他們當然會審問珊莎的侍女,換我也會這樣做。提利昂搓搓曾是半個鼻子所在的那道光滑傷疤,一邊猜測瑟曦的目的。雪伊並不能揭發我什麼呀。
「他倆在一起密謀,」他所鍾愛的女孩陳述,「少狼主死後,小惡魔和珊莎夫人就在一起密謀。珊莎想為哥哥報仇,而提利昂想得到王位。他的下一步是殺害姐姐,接著是自己的父親大人,好取而代之,當上托曼國王的首相。再等一兩年,在托曼陛下長大以前,他會把他也殺掉,並為自己戴上王冠。」
「你如何知道這麼多?」奧柏倫親王詢問,「小惡魔為什麼要向妻子的侍女洩露計劃?」
「我偷聽到一些,大人,」雪伊說,「夫人自己也常說漏嘴。但絕大部分是他親口所言。大人,我不僅是珊莎夫人的侍女,我還是提利昂的情婦,從他來到君臨那天起,我一直都是。國王大婚那天早上,他把我掀倒在放巨龍頭骨的地方,就在那些怪物身旁和我做愛。當我叫喊時,他要我學會賢淑,不是每個女人都有機會成為國王的情婦。就是在那時,他把稱王計劃和盤托出,還說可憐的喬佛裡將不能像他對我一樣對待自己的新娘了。」她嗚咽起來。「我不想當情婦,大人,我訂過婚。他只是個侍從,卻很勇敢,心眼好,生性溫柔。但小惡魔在綠叉河發現了我,然後便把那位我想嫁的男孩派到前鋒的第一列,在他戰死後,野蠻人把我擄回大帳。我還記得大個子夏嘎,還有那眼睛燒爛的提魅。他警告我如果不從,就把我扔給他們,所以我無法反抗。後來他帶我進城,時時佔有我,還讓我做了很多羞恥的事……」
奧柏倫親王似乎很好奇,「那是些什麼事呢?」
「說不出口的事,」眼淚在那張漂亮臉蛋上緩緩滑落,不消說,大廳裡的男人都想把雪伊擁進懷裡安慰。「用我的嘴和……其他部分,大人。我身上的每個部分。他肆意玩弄我,而且……他要我誇他有多高大。我的巨人,我得這樣叫他,我的蘭尼斯特巨人。」
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第一個發笑。柏洛斯和馬林加入進來,接著是瑟曦、洛拉斯爵士和他無法計算的老爺夫人們。這陣突如其來的嘻鬧像颶風一樣四散傳播,直到整個王座廳都開始震動。「這是真的,」雪伊堅持,「我的蘭尼斯特巨人。」笑聲提高了一倍。他們的嘴巴在歡樂中扭曲,他們的肚子打著顫,很多人笑得連鼻涕都從鼻孔裡飛濺出來。
我拯救過你們所有人,提利昂心想,我拯救過這罪惡的城市和你們每個人無聊的生命。王座廳內數百權貴,除了父親,每個人都在嘲笑他。至少父親看起來不像在笑。即使紅毒蛇也咯咯地樂個不休,而梅斯·提利爾似乎快吐了。泰溫·蘭尼斯特大人端坐在他倆中間,如岩石一樣鎮靜,十指交叉,頂著下巴。
提利昂猛衝上前。「大人!」他高喊。他必須高喊,法官才聽得見。
父親舉起一隻手。慢慢地,大廳靜了下來。
「把這爛婊子趕出去,」提利昂道,「我招供。」
泰溫公爵點點頭,作個手勢。金袍衛士們圍住雪伊時,她似乎很害怕,出門前她的目光和提利昂交匯。那是羞愧,是恐懼?他想知道瑟曦許諾了什麼。金子?寶石?要多少有多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提利昂心想,不出一月老姐就會發配你去軍營招待金袍子了。
提利昂抬頭望向父親那雙有著冷傲的金黃眼瞳的大綠眼。「我認罪,」他說,「很可怕的罪。您想聽嗎?」
泰溫公爵保持沉默。梅斯·提利爾點點頭。奧柏倫親王稍有失望。「你承認自己毒害國王?」
「對此我無話可說,」提利昂道,「關於喬佛裡的死,我是清白的。我犯的是更可怕的罪。」他朝父親跨近一步。「我生了出來。我活在了世上。我的罪就是生為侏儒,我為此懺悔。而且不管我的好老爸原諒我多少次,我繼續著自己的醜行。」
「荒謬!提利昂,」泰溫公爵宣佈。「交待問題就好。這不是一場對侏儒的審判。」
「錯,大人,我的一生就是一場對侏儒的審判。」
「你沒有為自己辯護的嗎?」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我沒幹過,但現在希望是自己幹的。」他把臉轉向大廳,面對一片由刷白的臉組成的汪洋。「我希望自己備下足夠的毒藥來對付你們所有人,你們唯一讓我感到遺憾的是,我還不能成為你們想像中的怪物。我是清白的,在這裡卻得不到正義。你們讓我別無選擇,只能求助於天上諸神。我要求比武審判。」
「你失去理智了嗎?」父親喝道。
「不,我終於找到了它。我要求比武審判!」
親愛的老姐簡直不能再開心了。「他有那個權利,大人們,」她提醒法官,「讓天上諸神作出裁判。格雷果·克裡岡爵士將成為喬佛裡的代理騎士。他剛於前天晚上回城,好用劍為我服務。」
半晌間,泰溫大人的臉如此陰沉,提利昂覺得公爵就像自己喝下了毒酒。他「砰」地一聲將拳頭砸在桌子上,惱怒得無法言語。最後是梅斯·提利爾詢問提利昂,「你有為你的清白而戰的代理騎士嗎?」
「他有的,大人。」奧柏倫親王站起來。「侏儒十分信任我。」
騷動變得震耳欲聾。瞥見瑟曦眼裡突現的遲疑後,提利昂覺得特別高興;而為了讓大廳再度安靜,不得不讓一百個金袍衛士一起用矛重擊地板。直到這時泰溫公爵才恢復鎮靜。「審判明日進行,」他對著王座廳宣佈,「我跟這沒有任何關係。」他給了侏儒兒子一個冷酷而憤怒的眼神,然後大踏步從鐵王座後的國王門離開,他的兄弟凱馮緊跟在旁。
回到塔樓囚室,提利昂猛灌下一杯葡萄酒,派波德瑞克·派恩去要乾酪、麵包和橄欖,此刻他吃不下任何味重的東西。你以為我會任人宰割嗎,父親?他詢問蠟燭在牆上留下的陰影,在這方面,你遺傳給我的實在是太多了。他異樣地平靜,只因現在終於把生死之權從父親手中奪了過來,交給天上諸神。假定有他媽的天上諸神存在的話。事實上,我的性命操在多恩人手中。不過不管將來發生什麼,提利昴很滿意自己將泰溫公爵的計劃撕成了碎片:如果奧柏倫親王贏,高庭和多恩必定爆發衝突,梅斯·提利爾絕不能容忍那個將他兒子打成殘廢的男人幫助幾乎毒死他女兒的侏儒逃脫了應得的懲罰;如果魔山勝出,道朗·馬泰爾會發現自己得到的是兄弟的屍體而非提利昂許諾的正義,接著多恩就會給彌賽蒞戴上王冠。
為了所有這些能造成的麻煩,死也幾乎值了。你會看到最後嗎,雪伊?你會一直看到最後,看著伊林爵士把我醜陋的頭顱給砍下來嗎?在你的蘭尼斯特巨人死後,你會想念他嗎?他喝乾酒,把杯子扔到一旁,大聲唱道:
他奔馳在城裡的街道,離開那高高的山岡。
馬踏過鵝卵石階小巷,帶他到姑娘的身旁。
她是他珍藏的寶貝呀,她是他含羞的期望。
項鏈和城堡都是空呀,比不上姑娘的吻好。
當晚凱馮爵士沒有來。他一定在同泰溫公爵一起竭力安撫提利爾家。恐怕我再也見不到這位叔叔了。他又灌下一杯酒,惋惜自己沒從銀舌西蒙那兒學全這首歌。說實話,這不是首難聽的歌,特別是對比起死後人們可能為他寫的歌。「金手觸摸冰冰涼呀,而姑娘小掌熱乎乎……」他接著唱。也許可以自己補完歌詞。如果活得了那麼久的話。
那天晚上,令人驚訝地,提利昂·蘭尼斯特睡得很熟很香。第一道陽光射入時,他精神飽滿地起床,胃口之好,接連吃下炸麵包、血腸、蘋果蛋糕和兩份用洋蔥及多恩火胡椒粉煎的雞蛋。接著他請求離開房間,去會會自己的代理騎士。亞當爵士同意了請求。
提利昂發現奧柏倫親王正邊喝紅酒邊穿盔甲,由四名年輕的多恩貴族服務。「早上好,大人,」親王悠哉游哉地說,「來杯葡萄酒嗎?」
「戰鬥之前你都會喝酒嗎?」
「我通常在戰鬥之前喝酒。」
「這會讓你送命的。更糟的是,連累我也送命。」
奧柏倫親王微微一笑,「反正天上諸神會保佑清白的人。我相信你是清白的,是吧?」
「只在喬佛裡被殺這件事上。」提利昂承認。「我相信你明白格雷果·克裡岡是個——」
「——大塊頭?我早聽說了。」
「他幾乎有八尺高,三十石重,渾身肌肉。他的武器是把雙手巨劍,但他只憑單手使用,一擊就能把人劈成兩半。他的鎧甲是那樣沉重,除他之外沒人穿得上,甚至搬不動。」
奧柏倫親王無動於衷。「我宰過比他更大的塊頭。關鍵技巧是讓他們失去重心,倒下去就萬事皆休。」多恩人講得自信滿滿,使提利昂幾乎放下心來,直到他轉過身去說,「戴蒙,我的矛!」戴蒙爵士把矛扔給他,紅毒蛇在空中接住。
「你想用長矛對付『魔山』?」這讓提利昂再度不安起來。在戰爭中,整齊的長矛隊可以阻擋騎兵,但在一對一決鬥裡面對經驗豐富的劍客是完全不同的狀況。
「我們多恩人喜歡用矛。況且這是唯一能抵消他龐大身軀的辦法。過來看看,小惡魔大人。注意,絕不能碰它。」此矛長達八尺,矛柄由芩樹製成,平滑、粗厚而沉重,最後兩尺是鋼鐵:苗條的樹葉狀矛頭最後縮成一個邪惡的尖端,看上去銳利得可以用來刮鬍子。奧柏倫將矛柄拋擲把玩,只見尖頭閃爍黑光。油?毒藥?提利昂決定還是不知道的好。「希望你精於此道。」他有些懷疑地說。
「你沒理由抱怨。就算克裡岡爵士有你說的那樣恐怖,可不管他鎧甲多厚,關節處總有縫隙。手肘與膝蓋,腋窩下面……我會隨便找個地方給他搔癢癢,我向你保證。」他把矛放到一邊,「人們都說蘭尼斯特有債必還。今天的流血之後,你或許該同我一道返回陽戟城。看到凱巖城的法定繼承人,我哥哥道朗定然喜出望外……特別是假如他帶上可愛的妻子,臨冬城夫人的話……」
毒蛇認為我把珊莎藏了起來,就像松鼠貯藏過冬的果子嗎?如果他真那樣想,提利昂倒覺得沒必要戳穿。「一次多恩之旅看來不錯,我開始這樣認為了。」
「準備一次長期旅行,」奧柏倫親王吮了口酒,「你和道朗應該有許多共同話題。比如音樂、貿易、歷史、美酒、侏儒的銅板……繼承和遺產的法律。無疑來自舅舅的勸告有助於讓彌賽菈女王挑起重擔來。」
如果瓦裡斯放出小小鳥兒的話,奧柏倫已給了它們足夠的把柄。「我還要一杯酒。」提利昂說。彌賽蒞女王?假如我真的藏住珊莎就好了。到時候,讓她為彌賽菈起兵,北境會聞風而從嗎?紅毒蛇的話,明確暗示著造反。我真的會反對托曼,反對自己的父親嗎?瑟曦一定會吐血的。也許單為這個就夠了。
「記得頭一次見面時我說的故事嗎,小惡魔?」奧柏倫親王問,神恩城的私生子跪在地上為他繫牢護脛甲。「其實,我和我姐姐不是為了看你的尾巴才去凱巖城的。我們有一個使命。這個使命讓我們走過星墜城、青亭島、舊鎮、盾牌列島、克雷赫城,最後來到凱巖城……我們真正目的是達成聯姻。道朗和諾佛斯的梅拉莉歐夫人訂了婚,所以那次留守陽戟城,而我姐姐和我都還沒有對象。」
「一路上伊莉亞異常興奮。她正值如花的年歲,但由於身體柔弱多病,出門次數不多,這回是大好機會。當時我最開心的莫過於嘲笑姐姐的求婚者。喏,有懶眼皮大人,果醬唇紳士,有個人還被我稱做陸行的鯨魚。稍微像樣點的是年輕的貝勒·海塔爾。這小伙子不錯,姐姐幾乎愛上了他,直到他不幸地在聚會中放了個屁。我迅速地將他命名為「屁風」貝勒,在此之後,伊莉亞除了發笑再沒正眼瞧過他。少年時代的我是個怪物,真該把毒舌切下來。」
是的,提利昂默認,貝勒·海陶爾不再是小伙子了,他身為雷頓大人的繼承人,如今富有、英俊、聲名赫赫,外號「歡笑」貝勒。如果伊莉亞嫁的是他而非雷加·坦格利安,如今她也許會在舊鎮生活,她的孩子會長得比她本人還高。他不禁思忖多少生命為一陣屁風所熄滅。
「蘭尼斯港是我們旅行的最後一站,」奧柏倫親王續道,同時亞隆·科格爾爵士為他穿上加墊皮衣,並從後面繫緊,「你認為我們的母親何時認識的?」
「記得她倆小時候都進過宮。作為雷拉公主的女伴?」
「就是這樣。我相信是我們的母親聯合制訂了這個計劃。一路展覽的那些果醬唇紳士和雀斑少女都不過是飯前開胃菜,只為了吊起我們的胃口。正餐在凱巖城。」
「瑟曦與詹姆。」
「多聰明的侏儒。的確,伊莉亞和我大了點,你的姐姐和哥哥那時才八九歲。不過,五六歲的年齡差異不算什麼。我們船上有個空艙,非常好的艙室,專為貴客預備,平日就用來招待某些人來往陽戟城。這回,也許是一個年輕的書記,或者是伊莉亞的女伴。你母親大人的意思是把詹姆許給我姐姐,或把瑟曦許給我。甚至兩人一起。」
「有可能,」提利昂指出,「但我父親——」
「——統治著七國上下,在家裡卻被他夫人統治著,我母親常這樣說。」奧柏倫親王舉起手,好讓達苟士·曼伍笛大人和神恩城的私生子從頭上為他套下鎖甲。「在舊鎮,我們得知你母親的死訊和她產下的怪物兒子,當即就該折回,我母親卻選擇繼續航行。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們在凱巖城受到的招待。」
「我沒有告訴你的是我母親最後實在等得忍無可忍,便向你父親提出我們的協議。數年以後,她彌留之際,向我透漏當初遭到泰溫公爵何等粗暴的拒絕。他通知她,他女兒是為雷加王子準備的;而當她提出讓詹姆娶伊莉亞,他提議以你來代替。」
「這提議被她認為是種侮辱。」
「的確如此。你自己看得出來吧?」
「啊,的確。」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利昂心想,是我們的父母和前人做的事。我們不過是他們的牽線木偶,直到某天我們自己的孩子連上我們做的線,在我們的牽引下跳舞。「很好,雷加王子最後娶了多恩的伊莉亞而非凱巖城的瑟曦·蘭尼斯特,你母親似乎獲得了最後的勝利。」
「她正是那樣想的,」奧柏倫親王贊同,「但你父親卻不是不記仇的人。在這點上,他給塔貝克伯爵夫婦及卡斯塔梅的雷耶斯家都上過課,而在君臨,他教導了我姐姐。我的頭盔,達苟土。」曼伍笛遞給他一個高聳的金盔,額頭有一銅盤,象徵多恩的太陽。提利昂發現他把護面甲移去了。「伊莉亞和她的孩子們等待正義已經很久了,」奧柏倫親王戴上柔軟的紅皮革手套,再度提起長矛,「今天,他們將得到它。」
外院被選做決鬥場。提利昂蹦跳著才能跟上奧柏倫親王的大步。毒蛇很興奮,他心想,期望能噴出毒汁來。天氣灰暗多風,太陽竭力想從雲端中露頭。提利昂不確定自己性命所依的人最終能否獲勝。
成千人跑來觀睹他的生死。他們在城牆走道上站成一排,還肩並肩地擠在堡壘和塔樓的階梯上。馬房門內,拱橋窗戶中,陽台和屋頂上到處都有人。而廣場本身更擠得滿滿的,迫使金袍衛土和御林鐵衛彈壓驅趕,以為決鬥留出空間。為了能舒舒服服地看,很多人搬凳子來,有的則抬來木桶。這場決鬥應該在龍穴裡舉辦,提利昂酸溜溜地想,按人頭每人收一個銅板,就不愁喬佛裡的喪葬花費了。很多圍觀者把小孩扛在肩上,看見提利昂出現,便指著他不停叫喚。
格雷果爵士身邊的瑟曦看起來就像小孩。穿上鎧甲的魔山則是個龐然巨物,繡有克裡岡家三黑狗徽記的長長黃袍下,鎖甲外罩全身重鎧,暗灰色鋼鐵密佈戰鬥留下的凹槽和劃痕,這下面還有煮沸皮甲和棉襯墊,平頂巨盔緊扣咽喉,只給口鼻留下呼吸孔道,眼旁還有一道用來觀察的窄孔,盔頂的裝飾是一隻石拳。
如果說傷勢削弱了格雷果爵士,至少從他跨過庭院的動作中提利昂半點也沒發現。他就像是用一塊巨石鑿刻而生。那把足足六尺長的醜陋巨劍插在身前的地上,格雷果爵士用一對套著龍蝦護手的巨掌緊握十字柄。眼見這番氣勢,即使奧柏倫親王的情婦也為之動容。「你要和他打?」艾拉莉亞·沙德靜靜地問。
「我要宰了他。」她情人漠不關心地回答。
提利昂有自己的疑慮,心也因之提到了嗓子眼。看著奧柏倫親王,他暗暗期望是波隆為自己出戰……或者更好的,詹姆。紅毒蛇輕裝上陣,除護脛、臂鎧、護喉、甲衣、戰裙之外,只穿了柔軟皮衣和平滑絲內衣。鎖甲外罩一層閃閃發亮的銅鱗片,但兩者加起來也不及克裡岡那全身重鎧四分之一的防護。移去護臉甲之後,親王的頭盔只剩一半,甚至連護鼻都沒有。他圓形的鋼盾打磨得十分耀眼,上面有用紅金、黃金、白金和黃銅混合鑄成的長槍貫日紋章。
一直圍著轉圈,引誘其發力攻擊,直到他連劍也舉不動為止,最後再展開反撲。紅毒蛇的算盤似乎和波隆一樣。但傭兵對這樣的冒險已習以為常。我向七層地獄祈禱你明白自己在幹什麼,毒蛇。
兩個決鬥者之間,一座月台從首相塔伸出來,泰溫公爵和他兄弟凱馮在此就座。國王托曼並未出席,這讓提利昂感到一絲安慰。
泰溫公爵簡略地掃了侏儒兒子一眼,舉起手臂。一打號手立即吹奏,好讓人群安靜。總主教戴著高大的水晶寶冠曳步上前,祈求天父為他們的清白作出決斷,祈求戰士賜予正義的一方以力量。是我!提利昂想喊出來,但喊出來只會惹起人們的笑,他受夠了人們的笑。
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爵士把克裡岡的盾遞給他,那是一塊巨大的黑鐵包邊的厚橡木板。魔山將左臂穿過皮帶時,提利昂看見盾上克裡岡家的獵狗徽章被蓋住了。今天格雷果爵士以七芒星上場,代表安達爾人渡過狹海帶到維斯特洛的七神——他們便是在七神旗幟下征服了先民、趕走先民的神靈。真虔誠,瑟曦,但我想這不會給諸神留下什麼印象。
兩人之間有五十碼的距離。奧柏倫親王大步上前,魔山迅速回應。他走的時候地面並沒有抖,提利昂告訴自己,是我的心在跳。只剩十碼時,紅毒蛇停下來發話,「他們告訴你我是誰了嗎?」
格雷果爵士輕蔑地哼了一聲,「某個死人。」他繼續上前,毫不動容。
多恩人滑向一旁。「我是奧柏倫·馬泰爾,多恩領親王。」魔山跟著轉向,以便把對方保持在視野中。「伊莉亞公主是我的姐姐。」
「誰?」格雷果·克裡岡問。
奧柏倫長矛突刺,但格雷果爵士用盾抵住矛頭,推向一旁,接著猛地揮動巨劍砍向親王。多恩人毫髮無傷地避開。長矛再次突刺。克裡岡砍向長矛,不過馬泰爾迅速縮了回去,接著又是另一次突刺。這回矛尖在魔山胸膛上劃過,發出刺耳的金屬刮割聲,它切開外套,在鋼甲上留下一條長而明亮的劃痕。「伊莉亞·馬泰爾,多恩的公主,」紅毒蛇嘶叫道,「你奸了她。你殺了她。你害了她孩子。」
克裡岡爵士咕噥著。他步履沉重地衝鋒,砍向多恩人的頭顱。奧柏倫親王輕易地避開了這一擊。「你奸了她。你殺了她。你害了她孩子。」
「你是來打架還是來廢話的?」
「我是來聽你懺悔的。」紅毒蛇敏捷地刺中魔山的腹部。沒有任何效果。克裡岡的回砍也告落空。長矛在巨劍周圍晃動,如毒蛇分岔的舌頭伸進縮出,佯攻下盤而實取上身,分別刺中腹股溝、盾牌和眼眶。至少魔山是個大目標,提利昂心想。奧柏倫親王幾乎每一擊都不落空,但每一擊都不能穿透克裡岡爵士的全身重鎧。多恩人繼續轉圈,戳刺,急退,牽引著魔山的行動。由於頭盔只有一道窄眼縫,嚴重束縛了觀察能力,克裡岡始終不能將他保持在視野中。憑借長矛與速度,奧柏倫很好地利用了這點。
就這樣僵持了很長時間。他們在院子裡來來往往,不斷轉圈。格雷果爵士的劍一次又一次地落空,而奧柏倫的矛刺中他手臂、大腿,甚至兩次擊中天靈蓋。克裡岡的大木盾同樣多次中矛,到後來一隻狗頭已在星星下若隱若現,橡木也有幾處撕裂。魔山時而咕噥,提利昂還聽到他低沉地咒罵了一聲,但大多數時間他沉悶地專注於戰鬥。
奧柏倫·馬泰爾可沒有沉默。「你奸了她。」他喊,同時虛晃一槍。「你殺了她,」他說,邊避開克裡岡巨劍的一次重擊。「你害了她孩子。」他高叫,猛然將矛頭刺向巨漢的咽喉,卻只能擦過厚厚的鐵護喉,帶來刺耳聲響。
「奧柏倫在耍他呢。」艾拉莉亞·沙德評論。
愚蠢的遊戲,提利昂心想。「誰都不能耍弄該死的魔山。」
院子四周,觀眾朝兩個戰士蜂擁過去,一寸一寸地擠上前以便瞧得真切。御林鐵衛們用巨大的白盾推搡,試圖維持秩序,可惜看熱鬧的人太多,而白騎士只有六個。
「你奸了她。」奧柏倫親王避開朝矛尖的一記揮斬。「你殺了她。」他把矛頭對準克裡岡的眼睛,突刺迫使巨漢後退。「你害了她孩子。」長矛閃向側面劃下,刮過魔山的胸甲。「你奸了她。你殺了她。你害了她孩子。」矛比格雷果爵土的劍長了兩尺,足以使後者無法施展。奧柏倫突刺時,魔山屢屢砍向矛柄,想把矛頭切下,不過這樣的努力就跟砍蒼蠅的翅膀一樣無濟於事。「你奸了她。你殺了她。你害了她孩子。」格雷果發動衝鋒,奧柏倫跳開之後,轉到他後面。「你奸了她。你殺了她。你害了她孩子。」
「安靜。」格雷果爵士的動作似乎慢下來了,巨劍也沒有比武剛開始時舉得那樣高。「閉上臭嘴。」
「你奸了她。」親王邊說,邊閃向右邊。
「夠了!」格雷果爵士邁上兩大步,砍向奧柏倫的頭顱。多恩人再次後退。「你殺了她,」他說。
「閉嘴!!」格雷果用盡全力,面對長矛衝鋒,矛頭猛然撞上他右胸,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後滑向一旁。魔山衝進了打擊範圍,他的巨劍隨即劃出一片模糊光影。人群尖叫起來。奧柏倫避開頭一擊,同時鬆手放開長矛,格雷果爵士衝到這兒,矛已然無用。第二擊多恩人用盾接下,金屬與金屬碰撞,人們耳鳴不止,紅毒蛇搖晃著後退。格雷果爵士緊迫不捨,咆哮怒吼。他沒有任何說辭,只像野獸一樣嚎叫,提利昂心想。奧柏倫的後退變成潰逃,巨劍在離他胸部、手臂和頭顱僅幾寸的地方劃過。
他身後是馬廄。觀眾驚叫、推擠、慌亂奔走。有人撞上奧柏倫後背。格雷果爵士以全身蠻力向下猛砍,紅毒蛇飛快著地翻滾,倒霉的馬伕卻沒那速度。他伸手護臉,結果格雷果的劍砍進肩肘之間。「閉嘴!!!!」魔山的嚎叫壓過馬伕的慘呼。他抽劍而出,那小子的上半截頭顱噴射著鮮血和腦漿飛越廣場。數百觀眾突然失去了關心提利昂·蘭尼斯特死活的興趣,互相爭奪,以最便利的方式逃離廣場。
但多恩的紅毒蛇重新站了起來,長矛在手。「伊莉亞,」他朝格雷果爵士喊,「你奸了她。你殺了她。你害了她孩子。說出她的名字。」
魔山轉過身子。頭盔、盾牌、長劍、外套……他從頭到腳濺滿血水。「你太多廢話了,」他咕噥道,「你讓我心煩意亂。」
「我要聽你說出她的名字。她是多恩的伊莉亞。」
魔山嗤之以鼻,繼續前進……這時,太陽頭一次穿過低矮的雲層露出來。
這是多恩的太陽,提利昂告訴自己,但率先移動的卻是格雷果爵士,他把太陽擱在了背後。他雖冷酷殘暴,但畢竟有著戰士的本能。
紅毒蛇蜷縮,瞄準,再次突刺。格雷果爵士砍向長矛,但這一刺僅僅是虛晃。魔山失去平衡後,向前踉蹌了一步。
奧柏倫親王舉起被打凹的金屬盾牌,一束強烈眩目的陽光反射在磨亮的金和銅上,竄入敵人頭盔裡那道窄縫。克裡岡舉起自己的盾來對抗耀眼的光芒。奧柏倫親王的矛順勢竄出,猶如閃電,扎進厚重板甲的縫隙,進入手臂下方的接口。尖頭穿過鎖甲和皮甲。當多恩人轉動長矛,猛抽而出時,格雷果發出幾聲窒息的哼叫。「伊莉亞。說出來!多恩的伊莉亞!」他緩緩轉圈,準備下一擊,「說出來!」
提利昂有自己的祈求。媽的,倒下去死掉!媽的,倒下去死掉!
現在從魔山腋窩流下的是他自己的血,胸部一定傷得很厲害。他掙扎前進,不料一隻膝蓋一軟。提利昂認定他真的會倒下了。
奧柏倫親王轉到他後面。「多恩的伊莉亞!」他高喊。格雷果爵士跟著轉身,但太慢也太遲。這次矛頭刺進膝蓋後方,穿過大小腿之間的縫隙,穿過鎖甲和皮甲。魔山搖晃了幾晃,便頭朝下倒下去。巨劍從手中鬆脫。他緩緩地、沉沉地,翻過身來。
多恩人扔掉爛盾牌,雙手擎起長矛,慢步走開。在他後面,魔山發出一聲呻吟,試圖用手肘爬動。奧柏倫象靈貓一樣轉身,衝向倒下的對手。「伊伊伊伊伊莉莉莉莉莉亞亞亞亞亞!!!!」他高聲呼叫,把全身重量壓在長矛上捅進去。芩樹矛柄折斷的辟啪聲和瑟曦狂怒的嚎叫一樣甜美,剎那間奧柏倫親王似乎長出了翅膀。毒蛇壓垮了魔山。四尺斷裂長矛從克裡岡腹部穿出,奧柏倫親王翻滾、起立、拍拍灰塵,擲出斷矛,撿起敵人的巨劍。「如果你在說出她名字之前就死,爵士,我會到七層地獄去追你。」他承諾。
格雷果爵土想起來,但斷裂的長矛穿透了軀體,把他牢牢釘在地上。他用雙手握住矛柄,悶哼著使勁,卻拔不出來。一灘紅色血池在他身下不斷延伸。「我覺得自己更清白了。」提利昂告訴身邊的艾拉莉亞·沙德。
奧柏倫親王走上前去。「說出她的名字。」他一隻腿踏在魔山的胸膛,雙手高高舉起巨劍。提利昂猜測他是想直接砍下格雷果的頭顱還是把劍尖扎入眼縫。
克裡岡猛地拍手,抓住多恩人膝蓋後部。紅毒蛇的巨劍瘋狂下砍,但由於失去平衡,劍尖只在魔山鎧甲上留下另一道凹痕。格雷果的手扭轉收緊,巨劍隨之滑落,多恩人被拉倒在他身上。接著他們在塵土和血泊中撕打,斷裂的長矛來回晃動。提利昂驚恐地發現魔山用一支巨手環住親王,將他緊緊抱在前胸,猶如一對戀人。
「多恩的伊莉亞。」兩人近到可以接吻時,格雷果爵士終於說話了。他低沉的嗓音在頭盔中隆隆作響。「我殺了她那些尖叫不休的小兔崽子。」他用自由的那隻手戳向奧柏倫毫無防備的臉,鐵指摳出眼珠。「接著我操了她。」克裡岡的拳頭猛錘多恩人的嘴巴,後者的牙齒成為碎片。「再下來我打碎了她下賤的頭顱。就像這樣。」他收緊巨拳,鋼甲上的血在黎明的寒氣中結霜。一陣令人昏暈的嘎扎嘎扎聲。艾拉莉亞·沙德驚懼地嚎哭,而提利昂的早餐湧了出來。他跪倒在地,嘔出鹹肉、血腸和蘋果蛋糕,以及那兩份用洋蔥及多恩火胡椒粉煎的雞蛋。
他沒聽到父親的宣判。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把自己的性命交在紅毒蛇手裡,而他放了手。當他醒悟毒蛇並沒有手的時候,已經太遲。提利昂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
後來他在蜿蜒的石階上走了很久,才明白金袍衛士並未將他帶回塔樓房間。
「我將被送入黑牢。」他說。無人回應。憑什麼要為死人浪費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