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錄我和我的知心老友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起遭遇的一樁樁奇怪的經歷和有趣往事的過程中,由於他自己不願公之於眾而往往使我感到為難。他性情鬱悶,不愛俗套,厭惡人們的一切讚揚。一旦案件勝利結束,最使他感到好笑的就是把破案的報告交給官方人員,假裝一副笑臉去傾聽那套文不對題的齊聲祝賀。就我的朋友而言,態度確實如此。當然,也並非沒有一些有趣的材料促使我在以後幾年裡把極少數幾件案情公開發表。我曾參加過他的幾次冒險事件,這是我特有的條件,從而也就需要我慎重考慮,保持緘默。
這是上星期二的事情,我十分意外地收到福爾摩斯的一封電報——只要有地方打電報,從來不曾見他寫過信——電文如下:為何不將我所承辦的最奇特的科尼什恐怖事件告訴讀者。
我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一陣回憶往昔的思緒使他重新想起了這樁事,或者是一種什麼樣的奇怪念頭促使他要我敘述此事。在他也許會發來另一封取消這一要求的電報之前,我趕緊翻出筆記。筆記上的記載提供了案件的確切內容,在此謹向讀者披露如下。
那是一八九七年春。福爾摩斯日夜操勞,他那鐵打的身體漸漸有些支持不住,又加上他自己平時不夠注意,健康情況開始惡化。那年三月,住在哈利街的穆爾·阿加醫生——關於把他介紹給福爾摩斯的戲劇性情節當改日再談——明確命令我們這位私家偵探放下他的所有案件,徹底休息,如果他不想完全垮掉的話。他一心撲在工作上,絲毫不考慮自己的健康狀況。不過,他怕以後長 期不能工作,終於聽從勸告,決心變變環境,換換空氣。於是,就在那年初春,我們一起來到科尼什半島盡頭、波爾都海灣附近的一所小別墅裡住著。
這個奇妙的地方,特別能適應我的病人的惡劣心情。我們這座刷過白粉的住宅坐落在一處綠草如茵的海岬上。從窗口往下望去,可以看見整個芒茨灣的險要的半圓形地勢。這裡是海船經常失事的地方,四周都是黝黑的懸崖和被海浪扑打的礁石,無數海員葬身於此。每當北風吹起,海灣平靜而隱蔽,招引著遭受風浪顛簸的船隻前來停歇避風。
然後突然風向猛轉,西南風猛烈襲來,拖曳著的鐵錨,背風的海岸,都在滔滔白浪中作最後掙扎。聰明的海員是會遠遠離開這個凶險的地方的。
在陸地上,我們的周圍和海上一樣陰沉。這一帶是連綿起伏的沼澤地,孤寂陰暗,偶爾出現一個教堂的鐘樓,表明這是一處古老鄉村的遺址。在這些沼澤地上,到處是早已淹沒消失的某一民族所留下的遺跡。作為它所遺留下來的唯一記錄的就是奇異的石碑,埋有死者骨灰的零亂的土堆以及表明在史前時期用來戰鬥的奇怪的土製武器。這處神奇而具有魅力的地方,以及它那被人遺忘的民族的不祥氣氛,對我朋友的想像都產生了感染力。他時常在沼澤地上長距離散步,獨自沉思。古代的科尼什語也引起了他的注意。我記得,他曾推斷科尼什語和迦勒底語相似,大都是做錫平生意的腓尼基商人傳來的。他已經收到了一批語言學方面的書籍,正在安心來研究這一論題。然而,突然使我有些發愁,而他卻感到由衷高興的是,我們發覺我們自己,即使在這夢幻般的地方,也還是陷入了一個就發生在我們家門口的疑難事情之中。這件事情比把我們從倫敦趕到這裡來的那些問題中的任何一個都更緊張,更吸引人,更加無比的神秘。我們簡樸的生活和寧靜養生的日常規律遭到嚴重干擾,我們被牽連進一系列不僅震驚了康沃爾,也震驚了整個英格蘭西部的重大事件之中。許多讀者可能還記得一點當時叫做"科尼什恐怖事件"的情況,儘管發給倫敦報界的報道是極不完整的。現在,事隔十三年,我將把這一不可思議的事情的真相公之於世。
我曾經說過,分散的教堂鐘樓表明康沃爾這一帶地方有零落的村莊。其中距離最近的就是特裡丹尼克·沃拉斯小村,在那裡,幾百戶村民的小屋把一個長滿青苔的古老教堂包圍起來。教區牧師朗德黑先生是個考古學家。福爾摩斯就是把他當作一位考古學家同他認識的。他是個儀表堂堂、和藹可親的中年人,很有學問而且熟悉當地情況。他邀請我們到他的教區住宅裡去喝過茶,並從而認識了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一位自食其力的紳士。他租用牧師那座又大又分散的住宅裡的幾個房間,因而增補了牧師的微薄收入。這位教區牧師,作為一個單身漢,也歡迎這種安排,雖然他同這位房客很不相同。特雷根尼斯先生又瘦又黑。戴副眼鏡,彎著腰,使人感到他的身體確實有些畸形。我記得,在我們那次的短暫拜訪過程中,牧師喋喋不休,而他的房客卻沉默得出奇,滿臉愁容,坐在那裡,眼睛轉向一邊,顯然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三月十六日,星期二,早餐過後,我和福爾摩斯正在一起抽煙,並準備著到沼澤地去作一次每天例行的遊逛時,這兩個人突然走進了我們小小的起居室。
"福爾摩斯先生,"牧師說,聲音激動,"昨天晚上出了一件最奇怪而悲慘的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現在您正好在這裡,我們只能把這視為天意,在整個英格蘭,只有您是我們需要的人。"
我以不大友好的眼光打量著這位破門而入的牧師,但福爾摩斯從嘴邊抽出煙斗,在椅子上坐起,好像一隻老練的獵犬聽見了呼叫它的聲音。他用手指指沙發。我們心驚肉跳的來訪者和他那焦躁不安的同伴緊挨著在沙發上坐下來。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比牧師更能夠控制自己一些,不過他那雙瘦手不停地抽搐,黑色的眼珠炯炯發光,這表明他們二人的情緒是一樣的。
"我說,還是你說?"他問牧師。
"唔,不管是什麼事,看來是你發現的,牧師也是從你這裡知道的。最好還是你說吧。"福爾摩斯說道。
我看著牧師,他的衣服是匆匆穿上的。他旁邊坐著他的房客,衣冠端正。福爾摩斯幾句簡單的推論之言使他們面帶驚色,我看了很覺好笑。
"還是我先說幾句吧,"牧師說道,"然後您再看是不是聽特雷根尼斯先生講詳細的情況,或者我們是否不急於立刻到出現這樁怪事的現場去。我來說明一下,我們的朋友昨天晚上同他的兩個兄弟歐文和喬治以及妹妹布倫達在特裡丹尼克瓦薩的房子裡。這個房子在沼地上的一個石頭十字架附近。他們在餐桌上玩牌,身體很好,興致極高。剛過十點鐘,他就離開了他們。他總是很早 起床。今天早上吃早餐之前,他朝著那個方向走去。理查德醫生的馬車趕到了他的前面。理查德醫生說剛才有人請他快到特裡丹尼克瓦薩去看急診。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自然與他同行。他到了特裡丹尼克瓦薩,發現了怪事。他的兩個兄弟和妹妹仍像他離開他們時一樣地同坐在桌邊,紙牌仍然放在他們面前,蠟燭燒到了燭架底端。妹妹僵死在椅子上,兩個兄弟分坐在她的兩邊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唱,瘋瘋癲癲。三個人——一個死了的女人和兩個發了狂的男人——他們的臉上都呈現出一種驚恐的表情,驚厥恐怖的樣子簡直叫人不敢正視。除了老廚師兼管家波特太太以外,沒有別人去過。波特太太說她睡得很熟,沒有聽到晚上有什麼動靜。沒有東西被偷,也沒有東西被翻過。是什麼樣的恐怖能把一個女人嚇死,把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嚇瘋,真是絕對地沒法解釋。簡單地說,情況就是這樣,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您能幫我們破案,那可就是幹了一件大事了。"
本來我滿心希望可以用某種方式把我的同伴引開,回復到我們以旅行為目的的那種平靜之中,可是我一看見他滿臉興奮、雙眉緊皺,就知道我的希望落空了。他默默坐了一會兒,專心在思考這一樁打破我們平靜的怪事。
"讓我研究一下,"他最後說道,"從表面看,這件案子的性質很不一般。你本人去過那裡嗎,朗德黑先生?"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特雷根尼斯先生回到牧師住宅說起這個情形,我就立刻和他趕到這兒來了。"
"發生這個奇怪悲劇的房屋離這裡多遠?"
"往內地走,大概一英里。"
"那麼讓我們一起步行去吧。不過在出發之前,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我必須問你幾個問題。"
特雷根尼斯一直沒有說話。不過,我看出他那竭力抑制的激動情緒,甚至比牧師的莽撞情感還要強烈。他坐在那裡,面色蒼白,愁眉不展,不安的目光注視著福爾摩斯,兩隻乾瘦的手痙攣地緊握在一起。當他在一旁聽人敘述他的家人遇到的這一可怕經過時,他那蒼白的嘴唇在顫動,黑色眼睛裡似乎反映出對當時情景的某種恐懼。
"你要問什麼,就問吧,福爾摩斯先生,"他熱切地說,"說起來是件倒霉的事,不過我會如實回答的。"
"把昨天晚上的情況談談吧。"
"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在那裡吃過晚飯,正如牧師所說的,我哥哥喬治提議玩一局惠斯特。九點鐘左右,我們坐下來打牌。我離開的時候是十點一刻。我走的時候,他們都圍在桌邊,興高采烈。"
"誰送你出門的?"
"波特太太已經睡了,我自己開的門。我把大門關上。他們那間屋子的窗戶是關著的,百葉窗沒有放下來。今天早上去看,門窗照舊,沒有理由認為有外人進去過。然而,他們還坐在那裡,被嚇瘋了,布倫達被嚇死了,腦袋耷拉在椅臂上。只要我活著,我永遠也無法把那間屋裡的景象從我頭腦裡消除掉。"
"你談的情況當然是非常奇怪的,"福爾摩斯說,"我想,你本人也說不出什麼能夠解釋這些情況的道理吧?
"是魔鬼,福爾摩斯先生,是魔鬼!"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叫喊道。"這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事。有一樣東西進了那個房間,撲滅了他們的理智之光。人類能有什麼力量辦到這一點呢?"
"我擔心,"福爾摩斯說,"如果這件事是人力所不能及的,當然也是我所力不能及的。不過,在不得不信賴這種理論之前,我們必須盡力運用一切合乎自然的解釋。至於你自己,特雷根尼斯先生,我看你和他們是分家了吧,既然他們住在一起,你自己卻另有住處?"
"是這樣,福爾摩斯先生,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已經了結。我們一家本來是錫礦礦工,住在雷德魯斯,不過,我們把這件冒險的企業轉賣給了一家公司,不幹這一行了,所以手頭還過得去。我不否認,為了分錢,我們在一段時間裡感情有點不和,不過這都已得到了諒解,沒記在心上,現在我們都是最好的朋友。"
"回想一下你們在一起度過的那個晚上吧,在你的記憶裡是否留有什麼足以說明這一悲劇的事情?仔細想想,特雷根尼斯先生,因為任何線索對我都是有幫助的。"
"什麼也沒有,先生。"
"你的親人情緒正常嗎?"
"再好不過了。"
"他們是不是有點神經質的人?有沒有顯示出將會有危險發生的任何憂慮情緒?"
"沒有那回事。"
"你再沒有什麼可以幫助我的話說了嗎?"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
"我想起一件事,"他說,"當我們坐在桌邊時,我背朝著窗戶,我哥哥喬治和我是牌伴,他面向窗戶。有一次我看他一個勁兒朝我背後張望,因此我也回轉頭去看。百葉窗沒有放下,窗戶是關著的。我看見草地上的樹叢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是人還是動物,我都說不上,反正我想那兒是有個東西。我問他在看什麼,他說他也有同樣的感覺。我所能說的就是這一些。"
"你沒去查看一下?"
"沒有,沒把它當一回事。"
"後來你就離開他們了,沒有任何凶兆?"
"根本沒有。"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上怎麼會那麼早就得到消息的。"
"我是一個早起的人,通常在早餐之前要去散步。今天早上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散步,醫生坐著馬車就趕到了。他對我說,波特老太太叫一個小孩捎急信給他。我跳進馬車,坐在他旁邊,我們就上路了。到了那裡,我們向那間恐怖的房間望去。蠟燭和爐火一定在幾個鐘頭之前已經燒完。他們三個人一直坐在黑暗中,直到天亮。醫生說布倫達至少已經死去六個鐘頭。並無暴力行動的跡象。她斜靠在椅臂上,臉上帶著那副表情。喬治和歐文在斷斷續續地歌唱著,結結巴巴地在說什麼,就像兩隻大猩猩。呵,看了真是可怕!我受不了。醫生的臉白得像一張紙。他有些頭暈,倒在椅子上,差點兒要我們去照料他。"
"奇怪——太奇怪了!"福爾摩斯說著站了起來,把帽子拿在手上。"我看,我們最好是到特裡丹尼克瓦薩去一趟,不要耽擱。我承認,一開頭就出現這麼奇怪的問題的案子,我還很少見到過。"
我們第一天早上的行動沒有給調查帶來什麼進展。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剛開始調查時,就有一件意外的事在我頭腦裡留下最不吉利的印象。通向發生悲劇的那個地點的是一條狹窄蜿蜒的鄉村小巷。正當我們往前走時,聽見一輛馬車嘎吱嘎吱向我們駛來,我們靠近路邊站著,讓它過去。馬車駛過時,我從關著的車窗裡瞧見一張歪扭得可怕的齜牙咧嘴的臉在窺望著我們,那瞪視的眼睛和緊咬著的牙齒從我們面前一閃而過,就像是一個可怕的幻影。
"我的兄弟們!"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叫道,嘴唇都發白了。"這是把他們送到赫爾斯頓去了。"
懷著恐懼的心情,我們眼看著這輛黑色馬車隆隆遠去。然後我們轉身走向他們慘遭不幸的那座凶宅。
這是一座大而明亮的住宅,是一所小別墅而不是村屋。它帶有一個很大的花園,在科尼什的氣候下,這裡已是春色滿園了。起居室的窗子朝向花園。據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說,那個惡魔似的東西一定是出現在花園裡,頃刻之間把兄弟兩人嚇成了瘋子。福爾摩斯在花園裡漫步沉思,又沿著小路巡視,後來我們就進了門廊。我記得,他是那麼專心,以致被澆花的水壺絆了一跤。水壺的水倒翻了,打濕了我們的腳和花園小徑。進了屋,我們遇見了那位由一個小姑娘協助料理家務的科尼什的老管家波特太太。她欣然回答了福爾摩斯的問題。晚上,她沒有聽到什麼動靜。她的東家近來情緒非常好,沒有這樣高興過。今天早上,當她走進屋裡見到三個人圍著桌子的可怕的樣子,她嚇得暈了過去。等她醒過來後,她推開窗子,讓清晨的空氣進來,隨即跑到外面小巷裡,叫一個村童去找醫生。如果我們願意看看那個死去了的女人,她就躺在樓上的床上。找了四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才把兄弟兩人放進精神病院的馬車。她不想在這屋裡多呆一天,當天下午就打算回聖伊弗斯去和家人團聚。
我們上樓看了屍體。布倫達·特雷根尼斯小姐雖已接近中年,仍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郎。人雖死了,那張深色清秀的臉還是很俊俏,可是臉上卻遺留著某種驚恐的表情,這是她在死前最後的一絲人類的情感。離開她的臥室,我們下樓來到發生這起悲劇的起居室。隔夜的炭灰還殘留在爐柵裡。桌上放著四支流淌燒完的蠟燭,紙牌散滿桌上。椅子已經搬回去靠著牆壁,別的一切仍是頭天晚上的樣子。福爾摩斯在室內輕捷地來回走動。他在那三把椅子上都坐一坐,把椅子拖動一下又放回原處。他試了一下能看見花園多大的範圍,然後檢查地板、天花板和壁爐。可是,每一次我都沒有看見他那種兩眼突然發亮、雙唇緊閉的表情。而每當這種表情出現,那就是告訴我,他已在一片黑暗之中見到一絲光亮了。
"為什麼生火?"有一次他問道,"在春天的夜晚,他們在這間小屋裡總是生火的嗎?"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解釋說,那天晚上又冷又潮濕,所以他來了之後就生了火。"您現在準備幹什麼,福爾摩斯先生?"他問道。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一隻手按住我的胳膊。"華生,我想我要繼續研究你經常指責而且指責得很正確的煙草中毒,"他說,"先生們,如果你們允許,我們現在要回到我們的住宅,因為我並不認為這裡會有什麼新的因素值得我們注意。我要把情況好好考慮一下,特雷根尼斯先生。有什麼事,我當然會通知你和牧師的。現在,祝你們兩位早安。"
我們回到波爾湖別墅時間不長,福爾摩斯就打破了他那專一的沉默。他蜷縮在靠椅裡,煙草的青煙繚繞,簡直看不見他那憔悴嚴肅的面孔了。他深鎖兩道濃眉,額頭緊皺,兩眼茫然。終於他放下煙斗,跳了起來。
"這不行,華生!"他笑著說道,"讓我們一起沿著懸崖去走走,尋找火石箭頭。比起尋找這個問題的線索來,我們寧願去尋找火石箭頭。開動腦筋而沒有足夠的材料,就好像讓一部引擎空轉,會轉成碎片的。有了大海的空氣,陽光,還有耐心,華生——就會有別的一切了。
現在,讓我們冷靜地來確定一下我們的境況,華生,"我們一邊沿著懸崖走著,他一面接著說,"我們要把我們確實瞭解的一點情況緊緊抓住,這樣,一旦發現新的情況,我們就可以使它們對上號。首先,我認為你和我都不會承認是魔鬼驚擾了世人。我們應該把這種想法完全排斥掉,然後再來開始我們的工作。是的,三個人遭到了某種有意或無意的人類動作的嚴重襲擊。這是有充分根據的。那麼,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呢?如果說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談的情況屬實,那麼顯然是在他離開房間之後不久發生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假定是在走後幾分鐘之內的事。桌上還放著牌,平時睡覺的時間已過,可是他們還沒有改變位置,也沒有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我再說一遍,是在他前腳走後腳就發生的,不遲於昨晚十一點鐘。
我們下一步就是要盡量設法查一查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離開之後的行動。這方面沒有困難,而且也無可懷疑。我的方法你是知道的。你當然已經意識到了我笨手笨腳地絆倒澆花水壺的計策。這樣,我就得到了他的腳印,比別的辦法取得的腳印清楚多了。印在潮濕的沙土小路上,真妙,你記得昨天晚上也很潮濕,有了腳印的標本,從別人的腳印中鑒別他的行蹤,從而斷定他的行動,這並不困難。看來,他是朝牧師住宅那個方向快步走去的。
如果莫梯墨·特雷根尼斯不在現場,是外面的某一個人驚動了玩牌的人,那麼,我們又怎樣來證實這個人呢?這樣一種恐怖的印象又是怎樣表達的呢?波特太太可能不在此例,她顯然是無辜的。是不是有人爬到花園的窗口上,用某種方式製造了可怕的效果,把看到它的人嚇瘋了,有沒有這方面的證據?這方面的唯一的想法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本人提出來的。他說他哥哥看見花園裡有動靜。這非常奇怪,因為那天晚上下雨,多雲,漆黑。要是有人有意要嚇唬這幾個人,他就不得不在別人發現他之前把他的臉緊貼在玻璃上,可是又不見腳印的痕跡。難以想像的是,外面的人怎麼能使屋裡的幾個人產生如此可怕的印象;何況我們也沒有發現這種煞費苦心的奇怪舉動究竟是出於什麼動機。你看出我們的困難了嗎,華生?"
"困難是再清楚不過了,"我明確地回答說。
"但是,如果材料能再多一些,也許可以證明這些困難不是無法排除的,"福爾摩斯說,"華生,我想你也許可以在你那內容廣泛的案卷中找到某些近於模糊不清的案卷吧。此刻,我們且把這個案子擱在一邊,等到有了更加確切的材料再說。早上還有一點時間,我們就來追蹤一下新石器時代的人吧。"
我本想談談我朋友聚精會神思考問題時的那股毅力,可是,在這康沃爾春天的早晨,他卻整整談了兩個鐘頭的石鑿、箭頭和碎瓷器,顯得輕鬆愉快,好像根本不存在有什麼險惡的秘密在等著他去揭露似的,這使我驚奇不已。直到下午我們才回到我們的住所,發現已有一位來訪者在等著我們。他立刻把我們的思路帶回到我們要辦的那件事上。我們兩人都不需別人告訴就知道這位來訪者是誰。魁梧的身材,嚴峻而滿佈皺紋的臉上的一對凶狠眼睛,鷹鉤鼻子,灰白的、差不多要擦到天花板了的頭髮,腮邊的金黃色的鬍子——靠近留有煙斑的嘴唇邊的鬍子則是白的,所有這一切,在倫敦如同在非洲一樣都是人所熟悉的,並且只會使人想到這是偉大的獵獅人兼探險家列昂·斯特戴爾博士的高大形象。
他來到這一帶,我們已經聽說了,有一兩次也在鄉路上瞧見過他那高大的身影。他沒有走近我們,我們也沒有想到去接近他,因為他喜歡隱居,這是盡人皆知的。在旅行間歇期間,他大都住在布尚阿蘭斯森林裡的一間小房裡,在書堆裡和地圖堆裡過著絕對孤獨的生活,一心只顧滿足他那簡樸的慾望,從不過問左鄰右舍的事情。因此,當我聽見他以熱情的聲調詢問福爾摩斯在探討這一神秘插曲方面有無進展時,我感到很驚訝。"郡裡的警察毫無路數,"他說,"不過,你經驗豐富,或許已經作出某種可以想像到的解釋。我只求你把我當作知己,因為我在這裡常來常往,對特雷根尼斯一家很瞭解——說真的,我母親是科尼什人,從我母親那邊來算,他們還是我的遠親哩。他們的不幸遭遇當然使我震驚。我可以告訴你,我本來是要去非洲,已經到了普利茅斯。今天早上得到消息,又一路趕回來幫助打聽情況。"
福爾摩斯抬起頭來。
"這樣你就誤了船期了吧?"
"我趕下一班。"
"哎唷!真是友情為重啊。"
"我剛才對你說了,我們是親戚。"
"是這樣——你母親的遠親。你的行李上船了吧?"
"有幾樣行李上了船,不過主要行李還在旅館裡。"
"知道了。但是,這件事想來不至於已經上了普利茅斯晨報吧?"
"沒有,先生,我收到了電報。"
"請問是誰發來的?"
這位探險家瘦削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
"你真能夠追根尋底呀,福爾摩斯先生。"
"這是我的工作。"
斯特戴爾博士定定神,恢復了鎮靜。
"我不妨告訴你,"他說,"是牧師朗德黑先生發電報叫我回來的。"
"謝謝你,"福爾摩斯說。"我可以這樣來回答你原來的問題:我對這一案件的主題還沒有全部想清楚,但是,作出某種結論是大有希望的。作更多的說明則還為時過早。"
"如果你的懷疑已經具體有所指,那麼想來你總不至於不願意告訴我吧?"
"不,這一點很難回答。"
"那麼,我是浪費了我的時間了。就此告辭啦。"這位聞名的博士走出我們的住宅,似乎大為掃興。五分鐘後,福爾摩斯盯上了他。到了晚上,才見福爾摩斯回來,拖著疲沓的步子,臉色憔悴。我知道,他的調查肯定沒有取得很大進展。他把一封等著他的電報看了一眼,扔進了壁爐。
"電報是從普利茅斯的一家旅館拍來的,華生,"他說。"我從牧師那裡瞭解到旅館的名字,我就拍電報去,查核列昂·斯特戴爾博士所說是否屬實。看來,昨天晚上他確實是在旅館度過的,確實曾把一部分行李送上船運到非洲去,自己則回到這裡來瞭解情況。對這一點,你有何想法,華生?"
"事情和他利害攸關。"
"利害攸關——對。有一條線索我們還沒有掌握,但它可能引導我們理清這團亂麻。振作起來,華生,全部材料還沒有到手。一旦到手,我們就立即可以把困難遠遠丟到我們後面了。"
福爾摩斯的話多久才能實現,將為我們的調查打開一條嶄新出路的新發展又是多麼奇特多麼險惡,這些,我都沒有去想過。早晨我正在窗前剃鬍子,聽見了嗒嗒的蹄聲。我朝外一看,只見一輛馬車從那頭奔馳而來。它在我們門口停下。我們的朋友——那位牧師——跳下車向花園小徑跑來。福爾摩斯已經穿好衣服,於是我們趕快前去迎他。
我們的客人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了。最後,他氣喘吁吁、不停地敘述起他的可悲故事。
"我們被魔鬼纏住了,福爾摩斯先生!我這個可憐的教區也被魔鬼纏住了!"他喊道。"是撒旦親自施展妖法啦!我們都落入他的魔掌啦!"他指手畫腳激動萬分。如果不是他那張蒼白的臉和恐懼的眼睛,他簡直就是個滑稽人了。最後他說出了這個可怕的消息。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先生在晚上死去了,徵候和那三個人一模一樣。"
福爾摩斯頓時精神緊張,站了起來。
"你的馬車可以把我們兩個帶上嗎?"
"可以。"
"華生,我們不吃早餐啦。朗德黑先生,我們完全聽你的吩咐。快——快,趁現場還沒有被破壞。"
這位房客佔用了牧師住宅的兩個房間,上下各一,都在一個角落上。下面是一間大起居室,上面一間是臥室。從這兩間房望出去,外面是一個打棒球的草地,一直伸到窗前。我們比醫生和警察先到一步,所以現場的一切如舊,完全沒有動過。這是一個三月多霧的早晨。且讓我把我們見到的景象描繪一下,它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永遠無法從我腦海裡抹去的。
房間裡,氣氛恐怖而陰沉,十分悶熱。首先進屋的僕人推開窗子,不然就更加令人無法忍受了,這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房正中的一張桌上還點著一盞冒煙的燈。死人就在桌旁,仰靠在椅上,稀疏的鬍子豎立著,眼鏡已推到前額上,又黑又瘦的臉朝著窗口。恐怖已經使他的臉歪扭得不成形了,和他死去的妹妹一樣。他四肢痙攣,手指緊扭著,好似死於一陣極度恐懼之中;衣著完整,但有跡象表明他是在慌忙中穿好衣服的。我們瞭解到,他已經上過床。他是在凌晨慘遭不幸的。
只要你看見福爾摩斯走進那所性命攸關的住房時那一剎那所發生的突然變化,就會看出他那冷靜外表裡面的熱烈活力了。他頓時變得緊張而警惕,眼睛炯炯有神,板起了面孔,四肢由於過分激動而發抖。他一會兒走到外面的草地上,一會兒從窗口鑽進屋裡,一會兒在房間四周巡視,一會兒又回到樓上的臥室,真像一隻獵狗從隱蔽處一躍而出。他迅速地在臥室裡環顧一周,然後推開窗子。這似乎又使他感受到某種新的興奮,因為他把身體探出窗外,大聲歡叫。然後,他衝到樓下,從開著的窗口鑽出去,躺下去把臉貼在草地上,又站起來,再一次進到屋裡。精力之充沛,好似獵人尋到了獵物的蹤跡。那盞燈只是普通的燈。他仔細作了檢查,量了燈盤的尺寸。他用放大鏡徹底查看蓋在煙囪頂上的雲母擋板;他把附著在煙囪頂端外殼上的灰塵刮下來,裝進信封,夾在他的筆記本裡。最後,正當醫生和警察出現時,他招手叫牧師過去。我們三人來到外面的草地上。
"我很高興,我的調查並非毫無結果,"他說道。"我不能留下來同警官討論此事,但是,朗德黑先生,如果你能替我向檢查人員致意,並請他注意臥室的窗子和起居室的燈,我將感激不已。臥室的窗子對我們很有啟發,起居室的燈也很有啟發,把兩者聯繫起來,幾乎就可以得出結論。如果警方想進一步瞭解情況,我將樂意在我的住所和他們見面。華生,現在我想或許還是到別處去看看為好。"
可能是警察對私人偵探插手而感到不滿,或者是警察自以為調查另有途徑,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在隨後的兩天裡沒有從警察那裡聽到任何消息。在這段時間內,福爾摩斯呆在小別墅裡抽煙、空想。更多的時間是獨自在村裡散步,一去就是幾個鐘頭,回來之後也不說去過哪些地方。我們曾做過一次實驗,這使我對他的調查情況有了一些眉目。他買了一盞燈,和發生悲劇的早晨在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房間裡的那盞一模一樣。他在燈裡裝滿了牧師住宅所用的那種油,並且仔細記錄燈火燃盡的時間。做的另一個實驗則使人難以忍受,我永生不會忘記。
"華生,你還記得,"有一天下午他對我說,"在我們接觸到的各不相同的見聞中,只有一點共同相似之處。這一點關係到首先進入作案房間的人都感到的那種氣氛。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描述過他最後一次到他哥哥家裡去的情況。他說醫生一走進屋裡就倒在椅子上了。你記得嗎?忘了?現在,我可以解答這個問題了。情況是這樣的。你還記得女管家波特太太對我們說過,她走進屋裡也昏倒了。後來打開了窗子。第二起案子——也就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自己死了——你總不會忘記,我們走進屋裡就感到悶得厲害,儘管僕人已經打開了窗子。經我瞭解後才知道,那個僕人感到身體不舒服去睡覺了。你要承認,華生,這些事實非常有啟發性,證明兩處作案地點都有有毒的氣體,兩處作案的房間裡也都有東西在燃燒著——一處是爐火,另一處是燈。燒爐子是需要的,但是點燈——比較一下耗油量就清楚了——已經是在大白天了,為什麼呢?點燈,悶人的氣體,還有那幾個不幸的人有的發瘋有的死亡,這三件事當然是互相有聯繫的。這難道不清楚嗎?"
"看來是這樣。"
"我們至少可以把這一點看作一種有用的假設。然後,我們再假定,兩案中所燒的某種東西放出一種氣體,產生了奇特的中毒作用。很好。第一案中——特雷根尼斯家裡——這種東西是放在爐子裡的。窗子是關著的,爐火自然使煙霧擴散到了煙囪。這樣,中毒的情況就不如第二案那樣嚴重,因為在第二案的房間裡,煙霧無處可散。看來,結果表明情況是這樣的,在第一案中,只有女的死了,可能是因為女性的機體更加敏感;另外兩個男的精神錯亂。不論是短時間精神錯亂還是永遠精神錯亂,顯然都是因為毒藥產生了初步作用。在第二案中,它則產生了充分的作用。所以,看來事實證明是由於燃燒而放出的毒氣所致。
"我在腦海裡進行了這一系列推斷之後,當然會在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房間裡到處查看,找一找有沒有這種殘留下來的東西。明顯的地方就是油燈的雲母罩或者是防煙罩。果然不錯,我在這上面發現了一些灰末,在燈的邊緣發現了一圈沒有燒盡的褐色粉末。你當時看見了,我取了一半放入信封。"
"為什麼取一半呢,福爾摩斯?"
"我親愛的華生,我可不能妨礙官方警察的手腳。我把我發現的全部證物都留給他們。毒藥還留在雲母罩上,只要他們有明辨的能力去找。華生,讓我們現在把燈點上,不過得打開窗子,以免兩個有價值的公民過早送掉性命。請你靠近打開的窗子,坐在靠椅上,除非你像一個聰明人那樣不願參與這個實驗。喔,你會參加到底的,對吧?我想我是瞭解我的華生的。我把這把椅子放在你對面,我們兩人面對面坐著。你和我離毒藥保持相同的距離。房門半開著,你能看著我、我能看著你。只要不出現危險症狀,我們就把實驗進行到底。清楚嗎?好,我把藥粉——或者說剩下的藥粉——從信封裡取出來,放在點燃的燈上。就這樣啦!華生,我們坐下來,且看情況會怎樣發展。"
不多久就發生事情了。我剛坐下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麝香氣味,微妙而令人作嘔。頭一陣氣味襲來,我的腦筋和想像力就不由自主了。我眼前一片濃黑的煙霧,但我心裡還明白,在這種雖然是看不見的、卻將向我受驚的理性猛撲過來的黑煙裡,潛伏著宇宙間一切極其恐怖的、一切怪異而不可思議的邪惡東西。模糊的幽靈在濃黑的煙雲中遊蕩,每一個幽靈都是一種威脅,預示著有什麼東西就要出現。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影來到門前,幾乎要把我的心靈炸裂。一種陰冷的恐怖控制了我。我感到頭髮豎立起來了,眼睛鼓了出來,口張開著,舌頭已經發硬,腦子裡一陣翻騰,一定有什麼東西折斷了。我想喊叫,彷彿聽見自己的聲音是一陣嘶啞的呼喊,離我很遙遠,不屬於我自己。就在這時,我想到了跑開,於是衝出那令人絕望的煙雲。我一眼看見福爾摩斯的臉由於恐怖而蒼白、僵硬、呆板——我看到的是死人的模樣。正是這一景像在頃刻之間使我神志清醒,給了我力量。我甩開椅子,跑過去抱住福爾摩斯。我們兩人一起歪歪倒倒地奔出了房門。過了一會兒,我們躺倒在外面的草地上,只感覺到明亮的陽光射透那股曾經圍困住我們的地獄般的恐怖煙雲。煙雲慢慢從我們的心靈中消散,就像霧氣從山水間消失一樣,直到平靜和理智又回到我們身上。我們坐在草地上,擦了擦我們又冷又濕的前額。兩人滿懷憂慮地互相看望著,端詳我們經歷的這場險遇所留下的最後痕跡。
"說實在話,華生!"福爾摩斯最後說,聲音還在打顫,"我既要向你致謝又要向你道歉。即使是對我本人來說,這個實驗也是大可非議的,對一位朋友來說,就更加有問題了。我實在非常抱歉。"
"你知道,"我激動地回答,因為我對福爾摩斯的內心從來沒有像現在瞭解得這樣深刻,"能夠協助你,這使我特別高興,格外榮幸。"
他很快就恢復了那種半幽默半挖苦的神情,這是他對周圍人們的一種慣常的態度。"親愛的華生,叫我們兩個人發瘋,那可是多此一舉,"他說。"在我們著手如此野蠻的實驗之前,誠實的觀察者肯定早已料定我們是發瘋了。我承認,我沒有想到效果來得這樣突然,這樣猛烈。"他跑進屋裡,又跑出屋來,手上拿著那盞還在燃著的燈,手臂伸得直直的,使燈離開他自己遠一些。他把燈扔進了荊棘叢中。"一定要讓屋裡換換空氣。華生,我想你對這幾起悲劇的產生不再有絲毫懷疑了吧?"
"毫無懷疑。"
"但是,起因卻依然搞不清楚。我們到這個涼亭裡去一起討論一下吧。這個可惡的東西好像還卡在我喉嚨裡。我們必須承認,一切都證明是莫梯墨·特雷根尼斯這個人幹的。他是第一次悲劇的罪犯,雖然他是第二次悲劇的受害者。首先,我們必須記住,他們家裡鬧過糾紛,隨後又言歸於好。糾紛鬧到什麼程度,和好又到什麼程度,我們都不得而知。當我想到莫梯墨·特雷根尼斯,他那張狡猾的臉,鏡片後面那兩隻陰險的小眼睛,我就不會相信他是一個性情特別厚道的人。不,他不是這樣的人。而且,你記得吧,他說過花園裡有動靜之類的話,一下子引開了我們的注意力,放過了悲劇的真正起因。他的用心是想把我們引入歧途。最後一點,如果不是他在離開房間的時候把藥粉扔進火裡,那麼,還會是誰呢?事情是在他剛一離開就發生的。如果另有別人進來,屋裡的人當然會從桌旁站起來。此外,在這寧靜的康沃爾,人們在晚上十點鐘以後是不會外出做客的。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說,一切都證明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是嫌疑犯。"
"那麼,他自己的死是自殺嘍!"
"唔,華生,從表面上看,這種假設並非不可能。一個人給自己家裡帶來如此的災難而自感有罪,也會因為悔恨而自我毀滅的。可是,這裡有無法反駁的理由可以推翻這一假設。幸好,在英格蘭有一個人瞭解全部情況。我已作好安排。我們今天下午就能聽到他親口說出真情。啊!他提前來了。請走這邊,列昂·斯特戴爾博士。我們在室內做過一次化學實驗,使我們的那間小房不適於接待你這樣一位貴客。"
我聽到花園的門卡噠一響,這位高大的非洲探險家的威嚴身影出現在小路上。他有些吃驚,轉身向我們所在的涼亭走來。
"是你請我來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大約在一個鐘頭之前收到你的信。我來了,雖然我確實不知道我遵命到來是為了什麼。"
"我們也許可以在分手之前把事情澄清,"福爾摩斯說。
"此刻,你以禮相待,願意光臨,我非常感激。室外接待很是不周,請原諒。我的朋友華生和我即將給名為《科尼什的恐怖》的文稿增添新的一章,我們目前需要清新的空氣。既然我所不得不討論的事情或許與你本人密切相關,所以我們還是在一個沒有人能偷聽的地方談一談為好。"
探險家從嘴裡取出雪茄,面孔鐵青,看著我的同伴。
"我不明白,先生,"他說,"你要談的事情和我有什麼密切相關。"
"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死,"福爾摩斯說。
就在這一剎那,我真希望我是全副武裝著的才好。斯特戴爾那副猙獰面目的臉刷地一下變得緋紅,直瞪兩眼,額上一節一節的青筋都鼓脹起來了。他緊握拳頭衝向我的同伴。接著他又站住,竭力使自己保持一種冷酷而僵硬的平靜。這種樣子顯得比他火冒三丈更加危險。
"我長期與野人為伴,不受法律的束縛,"他說,"因此,我自己就是法律,這已經是習以為常了。福爾摩斯先生,這一點,你最好還是不要忘記,因為我並不想加害於你。"
"我也不想加害於你,斯特戴爾博士。明證就是,儘管我知道了一切,但我還是找你而沒有去找警察。"
斯特戴爾直喘氣,坐下了。他畏縮了。這在他的冒險生涯中或許還是頭一次吧。福爾摩斯那種鎮靜自若的神態具有無法抗拒的力量。我們的客人霎時間張口結舌,焦躁得兩隻手時而放開時而緊握。
"你是什麼意思?"他終於問道,"如果你想對我進行恫嚇,福爾摩斯先生,你可找錯了實驗對像啦。別再拐彎抹角了。你是什麼意思?"
"我來告訴你,"福爾摩斯說,"我之所以要告訴你,是因為我希望以坦率換取坦率。我的下一步完全取決於你辯護的性質。"
"我的辯護?"
"是的,先生。"
"辯護什麼呢?"
"對於殺害莫梯墨·特雷根尼斯的控告的辯護。"
斯特戴爾用手絹擦擦前額。"說實在的,你越逼越近了,"他說,"你的一切成就都是依靠這種驚人的虛張聲勢的力量嗎?"
"虛張聲勢的是你,"福爾摩斯嚴肅地說,"列昂·斯特蒙爾博士,而不是我。我把我的結論所依據的事實說幾件給你聽,藉以作為佐證。關於你從普利茅斯回來,而把大部分財物運到非洲去,我只想提一點,即這首先使我瞭解到,你本人是構成這一戲劇性事件的重要因素之一——"
"我是回來——"
"你回來的理由,我已經聽你說了,我認為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也是不充分的。這且不說。你來問我懷疑誰,我沒有答覆你,你就去找牧師。你在牧師家外面等了一會兒,最後回到你自己的住處去了。"
"你怎麼知道?"
"我在你後面跟著。"
"我沒有發現有人。"
"既然我要跟著你,當然不能讓你看見。你在屋裡整夜坐立不安。你擬定了一些計劃,準備在第二天清晨執行。天剛破曉你就出了房門。你的門邊放著一堆淡紅色小石子。你拿了幾粒放進口袋。"
斯特戴爾猛然一愣,驚愕地看著福爾摩斯。
"你住的地方離牧師的家有一英里。你迅速地走完了這一英里路。我注意到,你穿的就是現在你腳上的這雙起稜的網球鞋。你穿過牧師住宅的花園和旁邊的籬笆,出現在特雷根尼斯住處的窗下。當時天已大亮,可是屋裡還沒有動靜。你從口袋裡取出小石子,往窗台上扔。"
斯特戴爾一下站了起來。
"你幹得像魔鬼一樣出色!"他嚷道。
福爾摩斯對此讚揚付諸淡淡一笑。"在特雷根尼斯還沒有來到窗前的時候,你扔了兩把,也可能是三把小石子。你叫他下樓。他趕忙穿好衣服,下樓到了起居室。你是從窗子進去的。你們相會的時間很短。相會時,你在屋裡來回踱步。後來,你出去,關上了窗子,站在外面的草地上,抽著雪茄注視屋裡發生的情況。最後,等到特雷根尼斯死了,你就又從來的路回去了。現在,斯特戴爾博士,你怎麼能證明你的這種行為是正當的呢?行為的動機何在呢?如果你說假話,或者是胡謅,我向你保證,這件事就永遠不會由我經手了。"
客人聽了控告人的這番話,臉色蒼白。他坐著沉思,兩隻手蒙住臉。突然一陣衝動,他從前胸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扔到我們面前的一張粗糙的石桌上。
"我那樣做,就是為了這個,"他說。
這是一張半身相片。相片上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的面孔。福爾摩斯彎身看那張相片。
"布倫達·特雷根尼斯,"他說。
"對,布倫達·特雷根尼斯,"客人重複了一遍。"多年來,我愛她。多年來,她愛我。這就是人們所驚奇的我在科尼什穩居的秘密所在。隱居使我接近這世界上我最心愛的一件東西。我不能娶她,因為我有妻子。我妻子離開了我多年,可是根據這令人悲歎的英格蘭法律,我不能同我妻子離婚。布倫達等了好些年。我也等了好些年。現在,這就是我們等待的結果。"一陣沉痛的嗚咽震動著他那巨大的身軀。他用一隻手捏住他那花斑鬍子下面的喉嚨。他又竭力控制住自己,繼續往下說:"牧師知道。他知道我們的秘密。他會告訴你,她是一個人間的天使。因此,牧師打電報告訴我,我就回來了。當我得知我的心上人遭到這樣的不幸的時候,行李和非洲對我又算得了什麼?在這一點上,福爾摩斯先生,你是掌握了我的行動的線索的。"
"說下去,"我的朋友說。
斯特戴爾博士從口袋裡取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紙上寫著"Radixpedisdiaboli"幾個字,下面蓋有一個紅色標記,表示有毒。他把紙包推給我。"我知道你是醫生,先生。這種制劑你聽說過嗎?"
"魔鬼腳跟!沒有,從來沒聽說過。"
"這也不能怪你的專業知識,"他說,"只有一個標本放在布達的實驗室裡,在歐洲再沒有別的標本了。藥典裡和毒品文獻上都還沒有記載。這種根,長得像一隻腳,一半像人腳,一半像羊腳,一位研究藥材的傳教士就給它取了這麼一個有趣的名字。西部非洲一些地區的巫醫把它當作試罪判決法的毒物,嚴加保密。我是在很特殊的情況下在烏班吉專區得到這一稀有標本的。"他邊說邊打開紙包。紙包裡露出一堆像鼻煙一樣的黃褐色藥粉。
"還有呢,先生?"福爾摩斯嚴肅地問道。
"福爾摩斯先生,我把真實情況告訴你,你都已經瞭解了,事情顯然和我利害攸關,應當讓你知道全部情況。我和特雷根尼斯一家的關係,我已經說過了。我和他們兄弟幾人友好相處,是為了他們的妹妹。家裡為錢發生過爭吵,因而使莫梯墨與大家疏遠。據說又和好了,所以後來我和他接近,就像我接近另外幾個兄弟一樣。他陰險狡猾,詭計多端,有好幾件事使我對他產生了懷疑,但是,我沒有任何和他正面爭吵的理由。
兩個星期前,有一天,他到我住的地方來。我拿出一些非洲古玩給他看。我也把這種藥粉給他看了,並且把它的奇效告訴了他。我告訴他,這種藥會如何刺激那些支配恐懼情感的大腦中樞,並且告訴他,當非洲的一些不幸的土人受到部落祭司試罪判決法的迫害時,他們不是被嚇瘋就是被嚇死。我還告訴他,歐洲的科學家也無法檢驗分析它。他是怎樣拿的,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離開房間。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是在我打開櫥櫃,彎身去翻箱子的時候,偷偷取走了一部分魔鬼腳跟。我記得很清楚,他接二連三地問我產生效果的用量和時間。可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問這些是心懷鬼胎的。
這件事,我也沒有放在心上。我在普利茅斯收到牧師打給我的電報,才想起這一點。這個壞蛋以為在我聽到消息之前,我早已出海遠去了,並且以為我一到非洲,就會幾年沒有音信。可是,我馬上就回來了。我一聽到詳細情況,就肯定是使用了我的毒藥。我來找你,指望你會作出某種其他的解釋。可是,不可能有。我深信莫梯墨·特雷根尼斯是兇手;我深信他是謀財害命。如果家裡的人都精神錯亂了,他就成了共有財產的唯一監護人。他對他們使用了魔鬼腳跟,害瘋了兩個,害死了他的妹妹布倫達——我最心愛的人,也是最愛我的人。他犯了罪,應當怎樣懲辦他呢?
我應當訴諸法律嗎?我的證據呢?我知道事情是真的,可是我能使一個由老鄉們組成的陪審團相信這樣一段離奇古怪的故事嗎?也許能,也許不能。但我不能失敗。我的心靈要求我報仇。我對你說過一次,福爾摩斯先生,我的大半生沒有受過法律的約束,到頭來我有了自己的法律。現在正是這樣。我認定了,他使別人遭到的不幸也應該降臨到他自己的頭上。要不然,我就親自主持公道。眼下,在英格蘭沒有人比我更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了。
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其餘的情況是你本人提供的。正如你所說,我過了一個坐立不安的夜晚,一大早就出了家門。我預計到,很難把他叫醒,於是我從你提到的石堆裡抓了一些小石子,用來往他的窗子上扔。他下樓來,讓我從起居室的窗口鑽進去。我當面揭露了他的罪行。我對他說,我來找他,既是法官又是死刑執行人。這個無恥之徒倒在椅上。他看見我拿著手槍,他嚇癱了。我點燃了燈,灑上藥粉。我在外面的窗口邊站著,如果他想逃走,我就給他一槍。不到五分鐘他就死了。啊,天哪!他死啦!可是,我的心堅如鐵石,因為他受的痛苦,正是我那無辜的心上人在他之前所受的痛苦。這就是我的故事,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愛上一個女人,或許你也會這樣幹的。不管怎麼說,我聽候你的處置。你願意採取什麼步驟就採取什麼步驟好了。我已經說了,沒有哪一個活著的人能比我更不怕死。"
福爾摩斯默默不語,坐了一會兒。
"你有什麼打算?"他最後問道。
"我原來想把自己的屍骨埋在非洲中部。我在那裡的工作只進行了一半。"
"去進行剩下的一半吧,"福爾摩斯說,"至少我不願阻止你前去。"
斯特戴爾博士伸直魁梧的身體,嚴肅地點頭致意,離開了涼亭。福爾摩斯點燃煙斗,把煙絲袋遞給我。
"沒有毒的煙可以換換口味,使人愉快,"他說。"華生,我想你一定會同意,這個案件不用我們去干預了。我們作的調查是自主的,我們的行動也是自主的。你不會去告發這個人吧?"
"當然不會,"我回答說。
"華生,我從來沒有戀愛過。不過,如果我戀愛過,如果我愛的女子遭此慘遇,我也許會像我們這位目無法紀的獵獅人一樣幹的。誰知道呢?唔,華生,有些情況非常明顯,我不再說了,免得給你的思緒添麻煩。窗台上的小石子當然是進行研究的起點。在牧師住宅的花園裡,小石子顯得不同一般。當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斯特戴爾博士和他住的村舍的時候,我才發現和小石子極其相似的東西。白天燃著的燈和留在燈罩上的藥粉是這一非常明顯的線索上的另外兩個環節。親愛的華生,現在,我想我們可以不去管這件事了,可以問心無愧地回去研究迦勒底語的詞根了,而這些詞根肯定可以從偉大的凱爾特方言的科尼什分支裡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