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五年中有些互相關聯的事情,使福爾摩斯和我在我們著名的大學城住了幾周。我要記述的事正是在這時發生的。事情雖然不大,但是富有教育意義。為了使那種令人痛心的流言自行消滅,最好是不讓讀者分辨出事情發生在哪個學院,以及發生在誰的身上,因此我在敘述時竭力避免使用那些容易引 起人們聯想和猜測的詞句,只是謹慎地追述一下事情本身,以便用它來說明我的朋友的一些傑出的氣質。
那個時候,我們住在一棟離圖書館很近帶傢俱出租的寓所裡,因為福爾摩斯正在對英國早期憲章進行緊張的研究。他的研究是很有成效的,也許會成為我將來記述的題目。一天晚上,我們的熟人希爾頓·索姆茲先生來訪,他是聖路加學院的導師和講師。索姆茲先生身材較高,言語不多,但是容易緊張和激動。我知道他一向不夠安靜,此時他顯得格外激動,簡直無法控制自己,顯然,是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福爾摩斯先生,我相信您會為我犧牲一兩個小時的寶貴時間。在聖路加學院剛剛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要不是恰巧您在城內,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的朋友答道:"我現在很忙,不希望有什麼事使我分心。您最好請警察去幫助您。"
"不,親愛的先生,這樣的事不能請警察,因為一旦交到官方,便不能撤回。這是涉及到學院名聲的事情,無論如何不能傳揚出去。您是那樣有能力,而且說話謹慎,所以只有您能夠幫我的忙。福爾摩斯先生,我請求您盡力而為。"
自從離開貝克街的愜意環境以來,我的朋友脾氣有些不太好。離開了他的報紙剪貼簿、化學藥品以及邋遢的住室,他便感到極不舒服。他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我們的客人便急忙把事情傾吐出來,他談話的時候心情很激動。
"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明天是福茲求獎學金考試的第一天。我是主考人之一。我主考的科目是希臘文。試卷的第一題是一大段學生沒有讀過的希臘文,要求譯成英文。這一段已經印在試卷上,當然,要是學生事先準備了這段希臘文,會占很大的便宜。所以,我非常注意試卷的保密問題。
今天下午三點鐘,印刷所送來了試卷的校樣。第一題是翻譯修昔的底斯著作中的一節。我仔細地校閱了清樣,因為原文需要絕對正確。直到四點三十分,還沒有校對完。可是我答應一個朋友去他的屋裡喫茶,所以我把清樣放在桌子上,就離開了屋子,連來帶去前後只用了半小時多一點。
福爾摩斯先生,你知道我們學院的屋門都是雙重的,裡面的門覆蓋著綠色檯面呢,外面的門是橡木的。當我走近外面的屋門,很吃驚地看見屋門上有把鑰匙。一時間,我以為是我自己把鑰匙忘在門上了,但是再一摸口袋,我才發現鑰匙在裡面。我清楚地知道,另一把鑰匙是在我的僕人班尼斯特手中。他給我收拾房間已經有十年了,是絕對誠實可靠的。鑰匙確實是他的,我推想,他一定進過我的屋子,來看我是否要喝茶,出去時,也許不小心把鑰匙忘在門上了。他來的時候,我剛剛出去幾分鐘。如果不是今天的情況,他忘記鑰匙是沒有一點關係的,但是今天卻產生了無法估量的後果。
我一看到我的桌子,立即知道有人翻了我的試卷。清樣印在三張長條紙上。原來我是放在一起的。現在呢,一張在地板上,一張在靠近窗戶的桌子上,還有一張仍在原處。"
福爾摩斯開始感興趣了,他說:"在地板上的是第一張,在窗戶旁的桌子上的是第二張,仍在原處的是第三張。"
"福爾摩斯先生,你使我吃驚,你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呢?"
"請繼續敘述你的有趣的事情。"
"開始的時候,我想是班尼斯特干的,這種行為實在不可饒恕。然而他十分誠懇地否認了,我相信他講的是實話。另一個解釋只能是這樣:有人走過看見鑰匙在門上,知道我不在屋裡,便進來看考卷。這個獎學金的金額是很高的,涉及到大筆的錢財,所以一個厚顏無恥的人或許願意冒險偷看試卷好去勝過他的同伴。
這件事使得班尼斯特非常不安。當我們發現試卷準是被人翻過的時候,他幾乎昏了過去。我給他一點白蘭地喝,然後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像癱了似的坐著,這時我檢查了整個房間。除了弄皺的試卷外,我很快地找到這位闖入者留下的其他痕跡。靠窗戶的桌子上有削鉛筆剩下的碎木屑,還有一塊鉛筆心的碎頭兒。顯然,這個騙子匆匆忙忙地抄試題,把鉛筆尖弄斷了,不得不重削。"
這個案件漸漸吸引了福爾摩斯,他的脾氣也就隨著好了起來。他說:"講得好極了!你是吉星高照,大有破案的希望。"
"還有一些痕跡。我有一個新寫字檯,桌面是漂亮的紅色皮革。我和班尼斯特可以發誓,桌面非常光滑,沒有一點污點。現在我發現桌面上有明顯的刀痕,大約三英吋長,不是東西擦過的痕跡,而是確實的刀痕。還有,我在桌子上看到一個小的黑色泥球,也許是面球,球面上有些斑點,像是鋸末。我肯定這些痕跡是那個弄皺試題的人所留下來的。沒有足跡或是其他證據可以辨認這個人。我正著急沒有辦法的時候,忽然想起您在城裡,就直奔您來,向您求教。福爾摩斯先生,請您一定幫我的忙。現在您明白了我所處的困境:或者找出這個人來,或者推遲考試,等到印出新的試題。不能不作任何解釋就更換試題,可是,這樣一來便會引起討厭的謠言。這不僅會損害本學院的名聲,而且也會影響到領導本院的大學的名聲。最要緊的是,我希望能默默地、謹慎地解決這個問題。"
"我很高興處理這件事,而且願意盡力提供一些意見。"福爾摩斯站了起來穿上他的大衣。"這個案子還是很有意思的。你收到試卷以後有人去過你的屋子嗎?"
"有,道拉特·芮斯,一個印度學生。他和我住在同一棟樓,來問考試的方式。"
"他到你的屋裡就是為這事嗎?"
"是的。"
"那時試卷在你的桌子上嗎?"
"是的,不過我記得是捲起來的。"
"可以看出來那是清樣嗎?"
"有可能。"
"你的屋子裡沒有別人?"
"沒有。"
"有人知道清樣要送到你那兒嗎?"
"只有那個印刷工人知道。"
"班尼斯特知道嗎?"
"他肯定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班尼斯特現在在哪兒?"
"他身體不舒服,坐在椅子上,好像癱了似的。我立即匆忙地來找你。"
"你的屋門還開著嗎?"
"我已把試卷鎖了起來。"
"索姆茲先生,那麼可以這樣說:翻弄試題的人是偶然碰上的,事先並不知道試卷在你的桌子上。"
"我看是這樣的。"
福爾摩斯微笑了一下,可是這個微笑令人費解。
他說:"好,我們去看看。華生,這不屬於你的職業範圍,不是生理的問題,而是屬於心理方面的。不過,要是你願意去,就去吧。索姆茲先生,現在請你吩咐!"
我們當事人的起居室正對著這座古老學院的庭園,庭園的地上長滿苔蘚。起居室的窗戶又大又低,上面還有花窗欞。一扇峨特式的拱門後面有石梯,石梯已經年久失修了。這位導師的房間在第一層。另外三個大學生,分別各住一層樓。我們到達現場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福爾摩斯停住腳步,注視了一下起居室的窗戶。然後,他走近這扇窗戶,用腳尖站起來,伸著脖子往屋裡探望。
我們有學問的當事人說:"他一定是從大門進去的。除了這扇玻璃窗以外,再沒有別的開口了。"
福爾摩斯看著我們的當事人,微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奇怪,並且說:"哦,如果在這兒弄不清什麼,我們最好還是到屋裡去。"
這位導師打開屋門,把我們領進他的房間。我們站在門口的時候,福爾摩斯檢查了地毯。
他說:"我想這兒不會有什麼痕跡。天氣這樣乾燥,很難找到。你僕人的身體大概已經恢復了。你說你讓他坐在椅子上,是哪一把椅子?"
"窗口旁邊的那把。"
"哦,是靠近這個小桌子的。你現在可以進來了。地毯我已經檢查完了。我們再看看這個小桌子。當然,發生過的事情已經清楚了。這個人進屋後,從屋子中間這張桌子上一頁一頁地拿起試卷,拿到靠窗口的桌子上,因為假如有人從庭園走過來,從這兒一眼就可以看到,便於逃跑。"
索姆茲說:"實際上他跑不掉,因為我常常從旁門過來。"
"那很好!不管怎樣說,這是他設想的。讓我看看那三張清樣。沒有留下指紋!他先是拿過這一頁去抄寫的。這用了多長時間呢,快抄也不少於一刻鐘。然後丟掉這一張,又拿起另一張。正在這個時候,你回來了,於是他急於跑掉,所以他沒有時間把考卷放回原處。當你走進屋門的時候,聽沒聽見石梯上有急促的腳步聲?"
"沒有,我沒聽見。"
"他急忙地抄寫,把鉛筆尖弄斷了,不得不又削一次。華生,有意思的是:那支鉛筆不是普通鉛筆。它比普通鉛筆粗,軟鉛,筆桿是深藍色,製造商的名字是銀白色的,筆只剩一英吋半長。索姆茲先生,如果能找到那樣一枝鉛筆,也就找到了那個人。我還要告訴你,他的刀子較大而且很鈍,這樣你又有了一個線索。"
索姆茲先生被福爾摩斯談的這些情況弄糊塗了。他說:"別的我還能理解,可是鉛筆的長短……"
福爾摩斯拿出來一小片鉛筆木屑,上面有字母nn。
"你看。"
"不,我仍然……"
"華生,我過去常常低估你的能力。好,nn是什麼意思呢?它們是一個字的末尾兩個字母。你知道JohannFaber 是銷路最廣的鉛筆商的名字。這不是很清楚了嗎?鉛筆用得只剩下了Johann字後面的一小段。"他把小桌子拉到電燈下。"我希望他抄寫用的紙是很薄的,這樣便能透過紙張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痕跡。唔,沒有看見什麼痕跡。從小桌子上找不到什麼。現在看看中間的桌子。我猜想這個小球就是你談的那個黑色的麵團。形狀略像金字塔,中間是空的。正像你說的,小球上還有鋸末屑。啊,真有意思。桌面上還有刀痕——確切地說是劃痕。開始的地方是劃的痕跡,然後才是邊緣不整齊的小洞。索姆茲先生,我非常感謝你使我注意這個案情。那扇門通到哪兒?"
"我的臥室。"
"出事以後,你去過嗎?"
"沒有,我直接來找你。"
"最好讓我查看一下。多麼漂亮的古色古香的屋子!請你先等一分鐘,我檢查完了地板你們再進來。噢,沒有看出什麼。這塊布幔幹什麼用的?你在這塊布幔的後面掛衣服。要是有人不得已藏在這間屋裡,他必定藏在這塊布幔的後面,因為床太低,衣櫃又不夠厚。我想可能沒有人在這兒吧。"
當福爾摩斯拉那塊布幔的時候,我從他那堅決而又機警的表情知道,他已經做好準備,以防萬一。可是拉開布幔一看,除了掛在衣鉤上的三、四套衣服以外,什麼也沒有。福爾摩斯轉過身剛要走開,突然又蹲到地板上。
他說:"喂,這是什麼?"
那是一小塊金字塔形狀的黑色東西,像膩子,和書房裡桌子上的那塊完全一樣。福爾摩斯把它放在手心上拿到電燈下看。
"索姆茲先生,這位不速之客在你的起居室裡和你的臥室裡都留下了痕跡。"
"他到臥室裡去幹什麼?"
"我想這很清楚。你突然回來,到了門口,他才發覺。他怎麼辦呢?無論做什麼都會暴露他自己,所以他只好衝進你的臥室躲藏起來。"
"哎呀,我的上帝,福爾摩斯先生,你是不是說,我和班尼斯特在起居室談話的時候,這個人一直藏在這裡?"
"我是這樣看的。"
"福爾摩斯先生,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我臥室的窗戶了?"
"玻璃上面有花窗欞,框子是金屬的,共三扇,一扇有折葉,可以鑽進人來。"
"正是這樣的。臥室對著庭園的一角,所以從外面看不到整個臥室。這個人也許是從窗戶進來的,走過臥室,留下了痕跡,最後,發現門開著,便從門那兒跑掉。"
福爾摩斯不耐煩地搖了搖頭。
他說:"讓我們從實際情況著手。你說過,有三個學生用這個石梯,並且總是走過你的門前。"
"是有三名學生。"
"他們都要參加這次考試嗎?"
"是的。"
"三個人裡有沒有人嫌疑較大呢?"
索姆茲猶豫不決。
他說:"這是一個很難答覆的問題。沒有證據不好輕易懷疑某一個人。"
"你說說你的懷疑,我來給你找證據。"
"那麼,我簡單地告訴你住在這兒的三個人的性格。三個人中住在最下面的是吉爾克利斯特,一位優秀的學生,也是個優秀的運動員,參加了學院的足球隊和板球隊,低欄和跳遠他都得過獎。他是一個漂亮的、很有風度的男人。他父親是名聲不好的扎別茲·吉爾克利斯特勳爵,因為賽馬破了產。這個學生很窮,但是他很努力,很勤奮。他是有前途的。
住在中間一屋的是一位印度人,名字叫道拉斯·芮斯。他是一個性情安靜但是難於接近的人,多數印度人都是這樣,他學習得很好,不過他的希臘文差一些。他很穩健,辦事很有條理。
最上面住的是邁爾茲·麥克拉倫。他要是想學習,可以學得很出色,他是這所大學裡最有才華的一個。但是,他任性,生活放蕩。第一學年因為打牌的事他差一點被開除。這一學期他懶散地混過來了,對於這次獎學金考試他一定很怕。"
"那麼,你懷疑的就是他了?"
"我還不敢這樣說。但是,這三個人裡面或許他是最有可能做這種事的。"
"很好,索姆茲先生,現在我們見見你的僕人班尼斯特。"
這個僕人個子不高,面色蒼白,鬍鬚剃得很乾淨,花白頭髮,年紀有五十多歲。自從試題的事打亂了他安靜的生活,他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由於緊張他那圓圓的面頰還在抽動,手指也在顫動。
他的主人說:"班尼斯特,我們正在調查這件不幸的事。"
"是的,先生。"
福爾摩斯說:"我聽說你把鑰匙忘在門上了。"
"是的,先生。"
"正當試卷放在屋裡的時候,你這樣做,那不是很反常嗎?"
"先生,發生這事是很不應該的。但是,在別的時候,我也忘過。"
"你什麼時候進的屋子?"
"大約四點半。是索姆茲先生喫茶的時間。"
"你在屋裡等了多久?"
"我看見他不在,就趕緊出來了。"
"你看桌子上的試卷了嗎?"
"沒有,先生,真的沒看。"
"你怎麼會把鑰匙忘在門上的?"
"我手裡拿著茶盤。我想等回來再拿鑰匙。後來就忘了。"
"通到外邊的屋門是不是有把彈簧鎖?"
"沒有,先生。"
"那扇門一直開著嗎?"
"是的,先生。"
"不管誰從屋裡全可以出來嗎?"
"是的,先生。"
"索姆茲先生回來後找你,你很不安,是嗎?"
"是的,先生。我來這裡這麼多年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我差一點昏過去了。"
"我知道你昏過去了。你開始感覺不舒服的時候,你在哪兒?"
"我在哪兒,先生?怎麼?就在這兒,靠近屋門。"
"那就有些奇怪了,你坐的是那邊靠屋角的椅子。你為什麼要走過另外這幾張椅子呢?"
"先生,我不知道,我沒有注意我坐在哪兒。"
"福爾摩斯先生,我也認為他不會注意他當時坐在哪兒。那時他臉色很不好,特別蒼白。"
"你的主人離開以後,你還在這裡?"
"只有一兩分鐘。然後我鎖上門就回我自己的屋子了。"
"你懷疑誰呢?"
"噢,我不敢隨便說。我不相信這所大學裡有人會做出這種不擇手段損人利己的事。先生,我不信會有這樣的人。"
福爾摩斯說:"謝謝你,就談到這裡。噢,還有一句話。你沒有向你服侍的三位先生提到出了事吧?"
"沒有,先生,沒提一個字。"
"你看見他們了嗎?"
"沒有。"
"很好。索姆茲先生,您願意和我在這個院子裡走走嗎?"
天色愈來愈黑,樓上各層的窗戶上全有燈光閃耀著。
福爾摩斯抬頭看了看,說:"你的三個小鳥全回窩了。喂!那是什麼?他們當中有一個像是坐立不安。"
原來是那個印度人,窗簾上突然出現了他的側影。他在屋內迅速來回踱步。
福爾摩斯說:"我希望見每個人一面。這可能嗎?"
索姆茲說:"沒有問題。這些房間是學院裡最古老的,常有客人來參觀。來,我親自領你去。"
當我們敲吉爾克利斯特的屋門的時候,福爾摩斯說:"請不要通報姓名。"一個細高個、黃頭髮的青年開了門,當他知道我們是來參觀的時候,他表示歡迎。屋內有一些罕見的中世紀室內結構,福爾摩斯對於一個結構很感興趣,一定要畫在他的筆記本上,他弄斷了鉛筆尖,希望向主人借一支,最後是借了一把小刀削他自己的鉛筆。在印度人的房間中,他也做了同樣的事情。這個印度人是個沉默寡言、身材矮小、長著彎勾鼻子的人。他斜眼看著我們,當福爾摩斯畫完建築結構圖的時候,他顯得十分高興。我看不出福爾摩斯從這兩處找到了他所查尋的線索。我們沒有能夠訪問第三處。我們敲不開他的門,而且從門內傳過來一陣責罵聲,夾雜著憤怒的吼聲。"我不管你是誰。去你的!明天就要考試了,少來打擾我!"
我們的嚮導氣得臉都紅了,一面下台階一面說:"真是粗魯!即使他不知道是我敲門,這樣做不也太無禮了嗎?在目前的情況下看來,很值得懷疑。"
福爾摩斯的回答卻很奇怪。
他問:"你能告訴我他的確切身高嗎?"
"福爾摩斯先生,這個我實在說不準確。他比那個印度人高一些,但是又不像吉爾克利斯特那樣高。我想大約是五英尺六英吋吧。"
福爾摩斯說:"這一點很重要。那麼,索姆茲先生,我祝你晚安。"
我們的當事人是又驚訝又失望,大聲喊道:"天啊,福爾摩斯先生,你不會這樣突然地走掉吧!你好像沒有理解我的處境。明天就要考試啦!今天晚上我必須採取一定的措施。試卷被人翻弄了,我就不能舉行考試。一定要正視這種情況。"
"事情只能達到目前這一步。我明天清早再來和你談這件事。也許我能夠告訴你怎樣辦。可是,你不要動什麼東西,什麼都不要動。"
"好,就這樣,福爾摩斯先生。"
"你完全不必擔憂。我們一定會找到擺脫困境的辦法。我要帶走那兩個黑泥球和鉛筆屑。再見。"
我們走出了院子,在黑暗中又抬頭看了看那幾扇窗戶。那個印度人仍然在屋內踱步。其他兩扇窗戶裡已經沒有燈光了。
走到大街上,福爾摩斯問:"華生,你怎樣看這件事呢?這完全是個客廳中的小遊戲,從三張牌中摸出一張,是不是?一定是三個人中的一個干的。你挑你的牌,你說是哪個人?"
"最上面那個嘴不乾淨的傢伙。他的品行最壞。可是那個印度人也很狡猾。為什麼他總在屋內走來走去呢?"
"這沒有什麼關係。有些人在努力記東西的時候,常常走來走去。"
"他看著我們的那個樣子,很奇怪。"
"假如你正準備功課,第二天參加考試,每時每刻都很寶貴,這時有一群人突然找到你,你也會這樣看他們的。我看這一點不能說明什麼。至於那兩支鉛筆和兩把刀子全沒有問題。可是那個人我確實弄不清。"
"哪一個人?"
"那個僕人班尼斯特。在這件事情中他耍了什麼花招呢?"
"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十分誠實的人。"
"我也有這種印象。這是使人不能理解的。為什麼一個誠實的人——哦,這兒有一家文具店。我們從這家商店開始調查。"
城內只有四家較大的文具店,福爾摩斯到每一家文具店全拿出那幾片鉛筆屑,並且要付高價買同樣的鉛筆。四家全要給他訂做一支,因為這不是一支普通尺寸的鉛筆,很少有存貨。我的朋友並沒因此而失望,只是隨便地聳一下肩,表示無可奈何罷了。
"親愛的華生,我們沒有得到什麼結果。這個最能說明問題的線索也沒有用了。但是,我深信我們仍然能夠弄清原來的情況。天哪!已經快九點了,女房東還嘮叨過七點半給我們做好豌豆湯呢。華生,你總是不停地抽煙,還不按時吃飯。我想房東會通知你退房的,而我也要隨著你倒霉了——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先解決這位焦慮不安的導師、粗心大意的僕人和三個前程無限的大學生這些人的問題吧。"
到我們吃飯時候已經很晚了,儘管飯後他沉思了很久,可是他再也沒有和我提到這件事。第二天早晨八點鐘,我剛剛盥洗完畢,福爾摩斯便到我的屋裡來了。
他說:"華生,我們應該去聖路加學院了。你不吃早飯行嗎?"
"可以。"
"要是我們不給索姆茲肯定的回答,他是要坐立不安的。"
"你有什麼明確的回答嗎?"
"有的。"
"你已經得出結論了?"
"是的,親愛的華生,我已經解決了這個謎。"
"可是你弄到了什麼新的證據呢?"
"我六點鐘就早早地起了床,決不會一無所得。我已經辛苦地工作了兩小時,至少走了五英里路,終於得到一點東西說明問題。請看這個!"
他伸出手掌,掌心上有三個金字塔形狀的小黑泥團。
"怎麼,你昨天只有兩個?"
"今天清早又得到一個。可以斷定第三個小泥球的來源,也就是第一、第二個泥球的來源。走吧,華生,我們要讓我們的朋友索姆茲安心。"
我們在索姆茲的房間裡看到他心情十分不安。過幾個小時考試即將開始,可是他還處於進退維谷的地位——是宣佈事實,還是允許罪犯參加這個高額獎學金的考試,他拿不定主意,看樣子簡直連站都站不穩了,可是一見福爾摩斯,他立刻伸出兩手急忙迎上去。
"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我真擔心你因為感到沒有辦法而不管這件事了。我怎麼辦呢?考試還要舉行嗎?"
"是的,無論如何還要舉行。"
"可是這個騙子呢?"
"不能讓他參加。"
"你找出來了嗎?"
"我想會找出來的。如果不想讓事情傳到公眾的耳中,我們必須有點權威,自己組成一個私人軍事法庭。索姆茲,你坐在那裡。華生,你坐這兒。我坐在中間的扶手椅上。我想這樣足以使犯罪的人產生畏懼的心情。請按鈴吧!"
班尼斯特進來了,看見我們威嚴的面容感到驚恐,後退了一步。
福爾摩斯說:"請你關上門。班尼斯特,現在請你告訴我們昨天事件的真實情況。"
他的臉色完全嚇白了。
"先生,我全都說了。"
"沒有要補充的嗎?"
"一點沒有了,先生。"
"好,我來提醒你一下。你昨天坐到那把椅子上的時候,是不是為了要遮掩一件東西?這件東西正好說明誰到這個屋子裡來過。"
班尼斯特臉色慘白。
"不,先生,絕不是。"
福爾摩斯又緩和地說:"這不過是提醒你一下。我坦率地承認我無法證實這件事情。但是,很可能是這樣的,索姆茲先生一轉過身去,你便放走了臥室裡的人。"
班尼斯特舔了舔他發乾的嘴唇。
"先生,沒有人。"
"班尼斯特,這可不好。到了現在,你應該說真話,可是我知道你還在說謊。"
他繃著臉表示若無其事。
"先生,沒有人。"
"班尼斯特,說出來吧!"
"先生,是沒有人。"
"你拒絕給我們提供情況。是否請你留下不要出去?站到臥室的門旁。索姆茲先生,請你費心親自去吉爾克利斯特屋中,請他到你這兒來。"
一會兒,這位導師帶著那個學生回來了。這個學生體格很健壯,高高的身材,行動輕巧又靈活,步伐矯健,面容愉快開朗。他用不安的眼光看了看我們每個人,最後茫然失措地凝視著角落裡的班尼斯特。
福爾摩斯說:"請關上門。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們這兒沒有外人,而且也沒有必要讓人知道我們之間談了什麼。我們彼此可以以誠相待。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想要知道你這樣一位誠實的人怎麼會做出昨天那樣的事情?"
這位不幸的青年後退了一步,並且用恐懼和責備的目光看了班尼斯特一眼。
僕人說:"不,不,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沒有說過一個字,一個字也沒說過。"
福爾摩斯說:"可是現在你說出來了。吉爾克利斯特先生,你必須明白,班尼斯特說話以後,你便毫無辦法了,你的唯一出路是坦率地承認事實。"
一瞬間,吉爾克利斯特舉起雙手想要控制他抽動著的身體。緊接著他跪倒在桌旁,把臉埋在雙手中,他激動得不停地嗚咽起來。
福爾摩斯溫和地說:"不要這樣,人總是要犯錯誤的,至少沒有人責備你是個心腸不正的罪犯。如果由我來把發生的事告訴索姆茲先生,不對的地方,你來改正,這樣你或許感覺方便一些。我開始說吧,好,你聽著,以免我把你做的事說錯了。
索姆茲先生,你曾經告訴我沒有一個人,包括班尼斯特在內,知道試卷在你的屋中。從那時期,在我的心裡就開始有一個明確的看法。當然這沒有把那個印刷工考慮在內,因為這個工人要想偷看試卷的話可以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看。還有那個印度人,我想他也不會做什麼壞事。如果清樣捲成一卷,你可能不會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另一方面,假設有一個人竟敢擅自進屋,並且恰巧碰上桌子上有試卷,這種巧合是很難想像的。所以我排除了這種可能性。進到屋裡的人知道試卷在哪兒。他怎麼知道的呢?
當我走近你的屋子的時候,我檢查了那扇窗戶。你那時的設想使我發笑,你以為我會相信或許有一個人會在青天白日之下,在對面屋子裡眾人的注視下破窗而入嗎?不,這樣的想法是荒謬的。我是在衡量一個過路的人要有多高才能往裡看到桌子上有試卷。我六英尺高,費點勁可以看到。低於六英尺的人是看不到的。所以,我想要是你的三個學生裡有一個比一般人高,他便是最可能做這件事的人。
我進屋後,發現了靠窗桌子上的線索,這一點曾經告訴過你。從中間的桌子上我沒有得出什麼結論。後來你談到吉爾克利斯特是個跳遠運動員,這時我立即明白了全部經過,可是我還需要一些旁證。這些旁證我也很快地弄到了。
"情是這樣的:這位年輕人下午在運動場練習跳遠。他回來的時候,帶著他的跳鞋。你知道,跳鞋底上有幾個尖釘。他路過你的窗口的時候,由於他個子很高,看見你桌子上的清樣,他猜出了那是試卷。要是他經過你的屋門,沒有看見有把鑰匙忘在門上,就不會有什麼壞事了。突然的衝動使他進到屋裡,看看那是否是清樣。這並不是冒險的行動,因為他完全可以裝作進來是想要問個問題。
當他看清那確是清樣的時候,他抵制不住誘惑了。他把鞋放到桌子上。在靠近窗口的椅子上,你放的是什麼呢?"
年輕人回答:"手套。"
福爾摩斯得意地看著班尼斯特。"他把手套放在椅子上,然後他拿起清樣一張一張地抄寫。他以為這位導師一定從院子大門回來,這樣他可以看得見。可是我們知道,索姆茲先生是從旁門回來的。他突然聽到導師的腳步聲已到屋門口。已經沒有辦法跑掉了。於是他抓起跳鞋立即竄到臥室裡,但是忘了他的手套。你們看到桌面上的劃痕一頭很輕,可是對著臥室的一頭漸漸加深。劃痕本身就足以說明是朝著臥室的方向抓起跳鞋的。這個犯法的人就躲在臥室裡。鞋釘上的泥土留在桌子上,另一塊掉在臥室內。我還要說明,今天清早我去過運動場,看見跳坑內用的黑色黏土,上面灑著細的黃色鋸末,為的是防止運動員滑倒。我帶來了一小塊黑土做樣子。吉爾克利斯特先生,我說得符合事實嗎?"
這個學生已經站了起來。
他說:"是的,完全是事實。"
索姆茲說:"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是的,先生。我做了這件不光彩的事以後,驚慌得不知所措。索姆茲先生,我有一封信給您,信是我一夜未睡今天清早寫的。也就是說在我知道我的罪行已經被查出來之前寫的。先生,請您看這封信。我寫道:'我已經決定不參加考試。我收到羅得西亞警察總部的任命,我準備立即動身去南非。'"
索姆茲說:"我聽到你不打算用欺騙手段取得獎學金,我很高興。但是你是怎樣改變了你的意圖的呢?"
吉爾克利斯特指著班尼斯特說:"是他使我走上了正路。"
福爾摩斯說:"班尼斯特,你過來。我已經講得很清楚,只有你能放走這個青年人,因為當時留在屋中的只是你一人,並且你出去的時候一定把門鎖上了。至於他從窗口跑掉,那是不可能的。請你把這個案件最後一個疑問講清楚,並且告訴我們你這樣做的理由。"
"要是你一瞭解,理由就很簡單了。不過,儘管你很聰明,你也不可能瞭解。事情是這樣的,我曾經是這位年輕先生的父親——老吉爾克利斯特勳爵的管家。他破產以後,我來到這所學院做僕人,但是我從未因為老主人沒落而忘記他。為了紀念過去,我盡可能地照顧他的兒子。昨天你按鈴叫我來的時候,我首先看到的是吉爾克利斯特先生的棕黃色手套放在椅子上。我知道這副手套是誰的,我也知道手套在這兒意味著什麼。要是索姆茲先生看見,秘密就要暴露了。我急忙坐到椅子上,直到索姆茲先生去找您,我才敢移動。這時我可憐的小主人出來了,他是我抱大的,他對我承認了一切。我要救他,這不是很自然的嗎?我要像他的已死的父親一樣開導他不應當這樣取巧,這不是也很自然嗎?先生,你能責怪我嗎?"
福爾摩斯很高興地站起來,說:"確實不能。索姆茲,我看我們已經把你的小問題弄了個水落石出,而我們還沒有吃早飯。華生,我們走吧!至於你,先生,我相信在羅得西亞會有你的光明前途。儘管你這次跌倒了,我們仍然期望你將來會前程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