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從美一商銀行董事會批准了亞歷克斯·范德沃特關於擴大儲蓄和擴建分行的計劃以來,四個半月的時間裡,他不失時機地採取了行動。
  銀行內部員工和外部顧問以及承包商之間討論計劃和進展的會議幾乎每天都舉行。亞歷克斯堅決主張計劃必須在夏末之前開始實施,中秋之前全面開花;這就激勵著人們夜以繼日地工作,甚至在週末和假日也不休息。
  在當時來說,重新規劃儲蓄業務是最容易完成的任務。亞歷克斯所要求做的——包括開辦四種提高利率並適應各種要求的新的儲蓄業務—
  —大部分都是根據他的指示以前已研究過的課題。現在只需把這些研究成果付諸實施就可以了。新涉及到的領域包括一項做廣告以招徠新存戶的龐大計劃,而這項計劃——且不管它是否違背公眾利益——奧斯汀廣告公司已經又快又好地完成了。儲蓄宣傳運動的主題是:
  把錢存到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來吧!
  對你的節儉我們絕不虧待。
  現在到了八月初,報紙上的雙頁廣告在宣傳「美一商」式儲蓄的優點。廣告上還標出本州八十家分行的所在地,任何人要立新戶頭可以在這些地方得到禮品、喝到咖啡並得到「有關金融問題的友好忠告」。禮品的價值看客戶初次存款的多少及是否同意在規定的期限內絕不提取而定。在電視台和電台插播的廣告節目裡也同時掀起了一場宣傳運動。
  至於九家新的分行——亞歷克斯把它們叫做「我們的貨幣商店」,——兩家已在七月的最後一周開始營業,三家已在八月的最初幾天開張,其餘四家也將在九月份以前開始營業。因為九家分行都使用租來的房產,只需改裝一下門面而無需新建,所以速度也是很快的。
  首先,正是這些「貨幣商店」——這個名稱很快便不脛而走——引起了大多數人的注意。這類設施名聲大噪,大大超出了亞歷克斯·范德沃特、銀行對外聯絡部以及奧斯汀廣告公司的預料。而負責這一切活動的發言人——像一顆突起的彗星一下子升上顯赫地位——就是亞歷克斯。
  他本人並沒有設法使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
  被派去報道新分行開張的一名《時代紀事報》早晨版的記者,曾在報社的資料室裡查閱背景情況,她發現亞歷克斯跟二月份支持東城新區的「銀行靜坐抗議」之間有微妙的關係。於是她便跟特寫欄編輯商量,結果一致認為,亞歷克斯可以成為一篇詳細報道的好材料。事實證明這估計完全不錯。
  當你想到現代銀行家時〔這位記者後來寫道〕,切莫把他們想像成一些古板、謹慎、身穿釘有雙排紐扣的深藍色西服、噘著嘴巴只會說「不」的角色。還是看看亞歷克斯·范德沃特吧。
  范德沃特先生是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的副總經理。首先,他看上去就不像銀行家。他的服裝是根據《老爺》雜誌時裝欄上的式樣裁製的,言談舉止是約翰尼·卡森式的。談到貸款,特別是小額貸款,他總是說:「好的」,極少有例外。但是他也相信節儉,並認為我們大多數人對於金錢之道不及我們的父輩和祖輩來得精明。
  關於亞歷克斯·范德沃特還有一點要提一提:他是現代銀行技術的一位先驅,這種現代銀行技術的某些方面本星期已開始使用於本城市郊。
  銀行業的新面貌體現在毫無銀行外觀的分支銀行身上——這一點似乎是恰如其分的,因為它們在本城的推動力正是范德沃特先生,而他,正像我們剛才所說的,看上去也不像一個銀行家。
  本記者曾於本周隨同亞歷克斯·范德沃特先生前往他所謂的「此時此地已見端倪的未來的消費者銀行」去看了一看。
  這次採訪是銀行的對外聯絡部主任迪克·弗倫奇安排的。記者是位有點虛胖的金髮中年婦女,名叫吉爾·皮科克。她雖然不是得過普利策獎的名記者,可是對寫這篇報道很感興趣,態度也友好。
  亞歷克斯和皮科克女士一起站在市郊某商業區新開設的一家分行裡。分行的規模與附近一家雜貨店相差無幾,裡面燈光明亮,設計得不俗。主要設備為兩台不銹鋼製的杜克特爾式自動出納機,機器由顧客自己操作;另外,在小房間裡還有一架閉路電視控制台。亞歷克斯解釋說,這兩台自動出納機直通美一商總行的電子計算機。
  「如今,」他繼續說,「公眾一般都期待周到的服務,所以才要求銀行營業時間長一些,營業時間對他們更方便一些。像這樣的貨幣商店將每週營業七天,每天營業二十四小時。」
  「所有的時間都要工作人員在這裡嗎?」皮科克女士問。
  「不。白天,這裡有一名職員處理詢問事宜。其餘的時間則除了顧客別無他人。」
  「你們不怕搶劫嗎?」
  亞歷克斯莞爾一笑。「自動出納機建造得像堡壘一樣,裝有人們已知的各種警報系統。而電視掃瞄器——每個貨幣商店均有一架——都由市中心的調度中樞監控著。我們的當務之急不是安全問題,而是使我們的顧客適應新的觀念。」
  「看起來,」皮科克女士指出,「有些人似乎已經適應了。」
  雖然時間尚早——才上午九點半——,但小小的銀行裡已經有十幾個人,還有些人正陸續而來。他們大部分是婦女。
  「我們進行過研究,」亞歷克斯主動介紹說,「結果表明,婦女對推銷術的變化接受得快一些,無怪零售商店老是在那兒革新。男人慢一些,但最終婦女總能說服他們。」
  自動出納機前已經排起兩行不長的隊伍,但實際上並不耽擱誰的功夫。每個顧客只需插入一張塑料的身份證,簡單地撳幾個按鈕,交易便很快做成了。一些人存入現金或支票,另一些人在提款。有一兩個人是來支付銀行信用卡或公用事業費的。不管他們來幹什麼,自動出納機都以閃電般的速度吞吐著紙片和現金。
  皮科克女士指著自動出納機問:「人們學會使用這些機器的速度,比你們預期的快呢還是慢?」
  「快多了。第一次勸說人們試用這些機器時倒是挺費勁的。但一旦用起來,他們就著了迷,就喜歡它們了。」
  「老是聽到這樣的說法:人寧願跟人打交道,而不願跟機器打交道。為什麼銀行業就兩樣呢?」
  「我提到我們進行過研究,研究結果證明這是由於可以保守秘密的緣故。」
  的確有一個保守秘密的問題〔吉爾·皮科克在她星期天版的署名特寫中承認〕,而且還不僅僅限於跟那些人形怪物的出納機打交道呢。
  我獨自坐在上述這家貨幣商店的一個小房間裡,面對著一架聯合式電視攝像機和電視屏幕。我開了一個賬戶,然後談妥了一筆貸款。
  過去我從銀行借錢時,每次都感到侷促不安。這一次我卻沒有這種感覺,因為在我面前電視屏幕上的那個面孔並不是眼前某一個有個性的人。面孔的主人——一個不知姓名、沒有形體的男子——遠在數英里之外呢。
  「確切地說,是十七英里,」亞歷克斯當時曾說。「剛才你跟他交談的那位銀行職員在我們市中心總行大樓的一間控制室裡。從那裡,他,以及其他的人,可以跟任何設有閉路電視機的分行進行聯繫。」
  皮科克女士考慮了一下。「銀行業到底變化得有多快呢?」
  「從技術上說,我們發展得比宇宙航行還要快。你在這裡所看到的,是自有活期存款以來最重要的發展,而在十年或者更短的時間內,銀行的大部分業務都會照此進行的。」
  「那麼還要不要一些人做出納員呢?」
  「在一段時間裡還是要的。但這種人很快就會消失。不要很久,那種認為必須要人用手點清現金,然後遞出櫃檯的想法就將遠遠地落後於時代——就像那些老式的食品商總是自己動手秤好糖、豌豆和黃油,然後再用紙袋包起來一樣。」
  「這一切太令人悲傷了,」皮科克女士說。
  「進步常常是令人悲傷的。」
  後來,我又隨便找了十幾個人,問他們是否喜歡這種新型的貨幣商店。他們無一例外對此反應熱烈。
  從光顧貨幣商店的人數之多來判斷,前景是廣闊的,這些深受歡迎的新設施,范德沃特先生告訴我,正在促成當前的一場儲蓄運動……
  貨幣商店是促成了這一儲蓄運動,還是適得其反,這一點始終未能完全搞清楚。人們只看到美一商最樂觀的儲蓄指標不但達到而且正在超額完成,其速度是驚人的。正像亞歷克斯對馬戈特·佈雷肯所說的那樣,看來公眾的情緒跟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所選擇的時機似乎正好不謀而合。
  聽完這話,馬戈特對他說:「少吹幾句,把你的桔子汁喝掉吧。」
  星期天的上午呆在馬戈特的公寓裡是一件快事。當時他仍穿著睡衣褲,披著晨袍,剛讀到吉爾·皮科克發表在《時代紀事報》星期天版上的特寫。馬戈特在準備早餐——火腿鬆糕荷包蛋。
  進早餐時,亞歷克斯還是那麼興高采烈。馬戈特讀了報上的特寫後也承認說:「的確寫得不壞。」她俯身過去吻了他一下。「我為你高興。」
  「上次因為你,我也上過報,比起來,這次遭遇好多了,佈雷肯。」
  她嘻笑著說:「報紙的動向,誰也說不準。報紙可以捧一個人,也可以毀掉一個人。也許明天你和你的銀行就會受到攻擊。
  他歎了口氣。「真是常常被你言中。」
  但是這一次她卻說錯了。
  這篇新聞特寫的原文經壓縮後,通過報業辛迪加在其他四十個城市的多家報紙上同時刊載了。美聯社注意到這篇特寫引起的廣泛而普遍的興趣,便向全國電信網發出了自己的報道,合眾國際社也這樣做了。《華爾街日報》派出一名採訪記者,幾天之後便在頭版的一篇有關銀行自動化的評論中對美利堅第一商業銀行和亞歷克斯·范德沃特作了重點介紹。全國廣播公司的一個分支機構派出一個電視攝影小組,在一家貨幣商店採訪了亞歷克斯,錄了像的訪問記就在全國廣播公司的「每晚新聞」
  節目裡進行了播送。
  新聞界每大吹大擂一次,儲蓄運動便獲得了新的勢頭,貨幣商店的生意也隨之愈見興隆。
  連高高在上的《紐約時報》也不慌不忙從它那顯赫的地位俯視左右,注意起來了。接著,在八月中旬,該報星期天的商業與金融版宣告:進一步介紹一位銀行界的激進分子。
  《時報》對亞歷克斯的採訪記包括問與答,從自動化問題談起,然後轉向更廣泛的領域。
  問:當今銀行界的主要毛病是什麼?
  范:我們銀行家自行其事已為時太久了。我們一心只想著自己的福利,對顧客的利益想得太少了。
  問:你能舉個例子嗎?
  范:能。銀行顧客——特別是個人客戶——得到的利息應該比現在多得多。
  問:通過什麼途徑呢?
  范:通過幾種途徑——可以通過存折,也可以通過存款單;我們還應該對即期存款,也就是活期存款支付利息。
  問:讓我們先談儲蓄。無疑,有一項聯邦法令規定了商業銀行儲蓄利率的最高限額。
  范:是的,而它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儲蓄信貸銀行。順便提一句,還有另外一項法令,禁止儲蓄借貸銀行讓顧客使用支票。這是為了保護商業銀行。需要改變的是,法律應該從保護銀行轉而去保護一般人。
  問:你所謂的「保護一般人」是不是指讓那些有儲蓄的人享受任何銀行願意支付的最大限度的利息和願意提供的其他服務?
  范:是的,是這個意思。
  問:你提到了存款單。
  范:聯邦儲備委員會禁止大銀行——如我工作的那一家——為高利率的長期存款單做廣告。這種長期存款單對那些指望著將來退休和想把所得稅拖延到以後低收入的年歲時繳納的人特別有利。聯邦儲備委員會為這項禁令提出一些虛假的理由,但真正的理由卻是為了保護小銀行,對付大銀行,因為大銀行效率高,有能力提供更好的交易。最後才考慮到的照例是公眾,而吃虧的照例是個人。
  問:讓我們把這一點搞清楚。你是說我們的中央銀行——聯邦儲備委員會——對小銀行的關心勝過對一般平民的關心嗎?
  范:一點不錯。
  問:讓我們接下來談談即期存款——活期存款吧。有一些銀行家曾公開說過,他們願意對活期存款支付利息,但聯邦法律禁止這樣做。
  范:下次再有銀行家給你講這話,你就問問他,銀行業在華盛頓強有力的院外活動集團何時曾經有過使這項法律得以改變的作為。如果在這方面真有過什麼努力的話,我可沒有聽說過。
  問:那麼,你的意思是大多數銀行家並不真想改變這項法令羅?
  范:我不單單是這個意思,而且深知就是這麼一回事。如果你正好是個銀行老闆,那麼有這項禁止對活期存款支付利息的法律,事情就方便順手多了。這項法律是緊接著大蕭條在一九三三年通過的,其目的在於加強銀行的實力,因為在那以前的幾年中很多銀行倒閉了。
  問:這已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范:一點不錯。這樣一項法律的必要性早已不存在了。讓我告訴你吧。就在現在,如果把全美國的活期存款的餘額加在一起,總數將超過兩千億美元。你盡可以拿性命打賭,銀行正靠著這筆錢在賺取利息,而存款人——銀行的客戶——卻一文錢也撈不到。
  問:既然你本人也是銀行家,你的銀行也從此刻談到的那項法律中得到好處,那你為什麼還要鼓吹變革呢?
  范:首先是因為我主張公平;其次是因為辦銀行不需要那些保護法之類的枴杖。據我看,沒有這些枴杖我們可以幹得更好——我的意思是說,為公眾提供更好的服務,同時獲取更大的利潤。
  問:在華盛頓是否有人提出過你所講到的某些變革呢?
  范:有的。亨特委員會一九七一年度的報告,以及由此報告而提出的立法,都將會對客戶有利。但是由於某些特殊勢力——包括我們銀行業的院外活動集團——阻止進步,整個協議在國會裡擱淺了。
  問:由於你此刻談話的坦率,你預料會引起其他銀行家的反對嗎?
  范: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真的。
  問:除了銀行事務以外,你對當前的經濟狀況有什麼總的看法?
  范:有的,但是,既然是總的看法,就不應該只限於經濟方面。
  問:那麼就請你不加限制地談談你的看法吧。
  范:作為一個國家,我們最大的問題,最大的缺點就是,眼下不管做什麼事情,幾乎都是有損於個人,而有利於大機構——大公司、大企業、大工會、大銀行和大權獨攬的政府。因此,個人不僅發跡難,維持現狀難,甚至連活命也往往不容易。倘有什麼不幸的事情發生——諸如通貨膨脹、貨幣貶值、經濟蕭條、物資匱乏、賦稅提高,甚至發生戰爭——受到危害的一直是個人,而大機構,即使受到危害,也不如個人嚴重。
  問:歷史上有沒有與此相類似的情況呢?
  范:有的。說來也許奇怪,最近的例證,我以為是大革命前夕的法國。那時候,儘管局勢不穩,經濟混亂,但誰都以為買賣還會照樣做下去。然而,由反抗的個人組成的民眾推翻了壓迫他們的獨裁者。我並不是說我們現在的情況跟那時完全一樣;但在很多方面,我們非常接近於獨裁,又一次在做出有損個人的事。而如果對由於通貨膨脹連家小也無法養活的人們說:「你們從來沒過過這麼好的日子,」那就好比說:「讓他們嘗些甜頭」一樣地令人不安。所以我說,如果我們要維護我們所謂的生活方式和個人自由(這些都是我們宣稱珍視的),我們最好還是重新開始考慮個人的利益並採取行動。
  問:就你自己而言,你將首先使銀行更多地為個人服務嗎?
  范:是的。
  「親愛的,太好了!我為你感到驕傲!我更加愛你了。」在這篇訪問記發表的前一天,馬戈特讀過清樣後對亞歷克斯說。
  「這是我所讀到過的最誠實的東西。但是其他銀行家會恨你的。他們要咬你幾口才解恨呢。」
  「有些人會恨我,」亞歷克斯說,「有些人就不會恨我。」
  儘管對自己的成功很有點飄飄然,但此刻看到印出來的「答記者問」,他自己也有些不安起來。

《錢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