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呀!我是一枚22K的奧斯曼蘇丹金幣,身上有著世界的保護神蘇丹陛下的璽印。今天,葬禮之後,在這間充滿哀傷的漂亮咖啡館裡,蘇丹陛下手下的大師鸛鳥,大半夜裡剛完成了一幅我的圖畫,還沒給我抹一層薄金,不過抹上薄金之後的樣子你們可以自己去想像了。我的畫像在這裡,而我的真身則是在你們親愛的弟兄、知名細密畫家鸛鳥的錢包裡。他現在站起來了,把我從錢包裡拿出來,展示給你們每個人看。你好,你好,各位藝術大師,各位來賓,大家好。看見我身上閃亮的光芒,你們的眼睛全睜大了,激動地看著我在油燈的光芒下閃閃發光,最後,你們對我的主人鸛鳥大師羨慕不已。你們說得沒錯,因為除我之外,就沒有什麼可以衡量一位畫家的才華了。
過去三個月,鸛鳥大師賺了整整四十七枚和我一樣的金幣。我們全部都在這個錢包裡,而且鸛鳥大師,你們自己瞧,沒打算向任何人隱瞞。他知道伊斯坦布爾所有細密畫家中沒有人賺得比他多。人們可以用我來衡量各位細密畫家的才華,解決各種不必要的爭端,這讓我感到很驕傲。過去,當我們還沒有養成到咖啡館來的習慣、頭腦還沒有開化時,這些呆蠢的細密畫家晚上總會爭吵誰最有才華、誰最懂得色彩、誰畫的樹最好或誰是描繪雲朵的專家,不僅如此,他們甚至每天晚上都會為這些事動手互毆,打得鼻青臉腫。現在既然由我來主持公道,畫坊裡一片甜美和諧,不僅如此,還帶來了赫拉特前輩大師們才有的那種平靜氛圍。
除了我的判斷帶來的和諧與平靜,讓我來給你們列舉一下可以用我交換的各種東西:一個美麗年輕女奴的一隻腳,大約是她整個人總價的五十分之一;一面滾著象牙邊的高級胡桃木製理髮師鏡子;一個繪製精美的五斗櫃,上面裝飾著價值九十銀幣的旭日圖形和銀葉;一百二十個新鮮麵包;一塊三人墓地加三副棺材;一隻銀臂環;十分之一匹馬;一個又老又肥的女奴的兩條腿;一頭小水牛;兩個中國瓷盤;蘇丹陛下畫坊中波斯細密畫家、大布裡士人德爾維什?麥赫梅特及像他這樣的大多數人一個月的薪水;一隻優秀的獵鷹加籠子;十罐帕那約特葡萄酒;與以俊美聞名於世的少年瑪赫穆特欲仙欲死一小時,還有其他許多舉不勝舉的機會。
來此之前,我曾在一個窮鞋匠學徒的臭襪子裡呆了十天。每天夜裡,這落魄的傢伙會躺在床上,嘴裡念叨著各種他可以用我買到的東西,一直念到睡著。他所念的這首詩的詩句,如搖籃曲那般甜美,向我證明了還沒有錢不能進的洞。
說到洞,這又提醒了我。如果我把來此之前發生在身上的一切全部複述一遍,將可以寫好幾大本書。我們之間不是陌生人,大家全是朋友,只要你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只要鸛鳥先生不生氣,那麼我就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你們發誓嗎?
那麼好吧,我交代。我不是一枚由錢伯裡塔什鑄幣廠鑄造的真正22K奧斯曼金幣。我是枚假幣。他們在威尼斯用低含量的金子把我製造出來,帶到這兒,當作一枚22K奧斯曼金幣招搖撞騙。我對你們的體諒深表感激。
根據我從威尼斯鑄幣廠得來的消息,這種事情已經持續了好多年。但在最近之前,威尼斯異教徒帶到東方使用的劣質金幣,都是他們在同一間鑄幣廠鑄造的威尼斯幣。我們這些輕信白紙黑字的奧斯曼人,毫不懷疑每塊威尼斯幣的黃金純度,只看上面刻的字,沒有留意它的含金量,於是這些假的威尼斯金幣迅速充斥了整個伊斯坦布爾。後來,因為注意到含金量少、含銅量多的錢幣比較硬,人們開始用牙咬來辨別錢幣。譬如說,你慾火焚身,跑去找人見人愛的絕世美少年瑪赫穆特,首先他會把錢幣而不是別的東西放入柔軟的嘴裡咬一咬,宣佈它是假的。結果這麼一來,他只給你欲仙欲死的半小時,而不是整整一個小時。威尼斯異教徒一看,他們的偽幣有這種不幸的結局,於是他們決定偽造奧斯曼金幣,認為奧斯曼人是不會發現的。
現在,請你們注意一下這麼一種奇怪的事情:這些威尼斯異教徒畫畫的時候,好像不是在畫一幅圖,而是真正創造出他們筆下的物品。然而,鑄錢的時候,他們卻不做真的錢幣,反而製造假的。
我們被裝進鐵箱子裡,上了船,搖來晃去地從威尼斯來到了伊斯坦布爾。我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兌幣商的店舖,塞在店主人蒜臭沖天的嘴裡。我們等了一會兒,一個頭腦簡單的農夫走進門,希望換開一個金幣。這個無賴的兌幣商大師,說你把它拿來我咬一下,看看你的金幣是真的還是假的。於是他拿起農夫的金幣,丟進了自己嘴裡。
當我們在他的嘴裡相遇時,我發覺農夫的金幣是一枚真正的奧斯曼蘇丹幣。他在蒜臭味中看見我說:「你只不過是個假的。」他說的沒錯,但是他高傲的姿態傷了我的自尊,於是我騙他:「老實說,老兄,你才是假的。」
正當此時,農夫驕傲地堅持說:「我的金幣怎麼可能是假的?二十年前我就把它埋進了地底下,那個時候有這種缺德玩意兒嗎?」
我還在想結果會如何時,兌幣商把我而不是農夫的金幣從嘴裡拿了出來。「把你的金幣拿走吧,我才不要下賤的威尼斯異教徒的假錢。」他說,還斥責那農夫道,「你還有沒有羞恥呀?」農夫也回應了幾句,然後拿著我走了。聽到其他兌幣商說了同樣的話之後,農夫的信心沒了,因為含金量低用我只換得了九十個銀幣。從此,在不停地轉手之間,我七年沒完沒了的冒險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容我驕傲地告訴你們,我大部分時間都在伊斯坦布爾流浪,從錢包到錢包,從腰袋到口袋,是一枚有智慧的錢幣。我最慘的噩夢是被裝進一個罐子,埋在某座花園的石頭下面好多年。我不是沒遇到過這種事,但不知為什麼,這種枯燥的時間都不是很長。許多得到我的人,特別是當他們發現我是假幣時,都想盡快擺脫我。雖然如此,我還從來不曾碰到有誰警告過對方我是假的。但也有人沒有察覺我是偽幣,數了一百二十枚銀幣來交換我,結果發現自己上了當受了騙,就在痛苦與焦躁中捶胸頓足,直到瞞騙住了另一個人,才得以擺脫我。在這過程中,雖然他們自己也一再企圖欺騙別人,但每一次都因為急躁和惱怒而失敗,因而也只能不斷地詛咒當初唬騙他的人「缺德」。
在這最近的七年中,我在伊斯坦布爾被轉手了五百六十次,沒有一個家庭、商店、市場、市集、清真寺、教堂或猶太會堂沒有進去過。當我四處流浪時,聽過各種與我有關的謠言、傳說、謊話,數量之多遠超過了我的想像。人們不停地往我身上安各種名分:我是最有價值的東西;我是無情的;我是盲目的;甚至連我自己都愛上了錢;很遺憾,這個世界是建立在我之上的;我可以買所有的一切;我是骯髒的、低俗的、下賤的。那些知道我是偽幣的人,甚至會更加生氣地對我說些更為糟糕的話。當我真實的價值貶值時,隱含的價值反而升高了。不過,儘管有這些無情的隱義和無知的誹謗,我卻看到絕大多數人是從心底裡真正喜歡我。我想,在這個沒有愛的年代,如此發自內心的甚至是洋溢在外的喜愛實在該讓我們感到高興。
我一條街道一條街道、一個街區一個街區地走過伊斯坦布爾的每一個角落。我看過各種人,從猶太人到阿布哈茲人,從阿拉伯人到明格裡亞人,我認識了每一個人的手。有一次我在一位埃迪爾奈傳道士的錢包裡,跟著他離開伊斯坦布爾前往瑪尼沙。半路上,我們不巧遇到了劫匪。他們其中一人大叫:「要錢還是要命!」恐慌中,這位倒霉的傳道士把我們藏進了他的屁眼。這個地方比喜歡吃大蒜的人的嘴巴還要臭、還要不舒服。然而很快一切就變得更糟糕了,因為強盜們沒有喊「要錢還是要命」,而是大喊:「要貞操還是要命!」他們排成一列,一個一個輪流上他。我們被塞在那個小小的洞裡所承受的痛苦,我就不跟你們提了。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所以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離開伊斯坦布爾。
我在伊斯坦布爾廣受歡迎。年輕女孩們把我當作她們的夢中情人般親吻;她們把我藏在絲絨錢包裡,藏在枕頭下、碩大的Rx房間,以及她們的內衣裡;她們甚至會在睡夢中撫摸我,看看我還在不在那兒。我曾經被收藏在公共澡堂的火爐邊、在靴子裡、在一間香噴噴麝香店的一隻小瓶子瓶底,以及一個廚師拿來裝扁豆的麻袋中的小暗袋裡。我遊遍伊斯坦布爾,被塞在駱駝皮做成的皮帶裡、埃及格子布裁製的外套內裡、鞋子內裡的厚布料間,以及五顏六色的燈籠褲的暗角落裡。鐘錶匠大師佩特羅把我藏在一隻老爺鐘的秘密隔間裡,一位希臘雜貨商則直接把我塞進羊奶酪中。人們用厚布把我與珠寶、印章、鑰匙一起包起來,收藏在煙囪裡、火爐中、窗台下、粗茅草墊裡、大立櫃和箱子的暗格中。我知道有些父親經常從餐桌上起身,過來看看我是否還呆在原位;有些女人莫名其妙地把我當糖果吸吮;小孩子聞著聞著就把我塞進鼻孔;而一條腿已經跨進棺材的老人們,如果一天不把我從羊皮錢包裡拿出來看七次,就會輾轉難眠。曾經一個有潔癖的切爾卡西亞女人,一整天下來打掃完屋子後,會把我們從錢包裡拿出來,用一把木刷子刷洗我們。我記得有一個獨眼兌幣商,總是把我們一枚枚疊起來,搭成塔形;一位身上散發牽牛花香味的搬運工,常常和家人一起,像在觀賞一片美景似地望著我們;還有那位已經離開人世的鍍金師——不需要說出他的名字了——晚上沒事會用我們排列出各種圖案。我曾經搭乘紅木小船旅行,還進出過蘇丹的宮殿。我曾藏匿在赫拉特製造的書本裡、在散發玫瑰香氣的鞋跟裡,以及馱鞍的蓋布中。我看過成千上百隻手:髒的、毛的、肥的、油的、抖的,還有老的。我身上沾染上了各種氣味:鴉片窟的、蠟燭製造廠的、鯖花魚乾的,還有所有伊斯坦布爾的汗味。經歷過這麼多刺激和紛亂後,有一個卑賤的小偷在黑夜裡割斷了受害者的喉嚨,把我扔進他的皮包。等他回到自己邪惡的屋子,朝我臉上吐了一口口水,怒罵道:「去死,全都是為了你。」我覺得好傷心,真希望自己馬上消失不見。
不過,如果我不存在的話,便沒有人能夠區別好畫家與爛畫家,這將造成細密畫家間的彼此互相殘殺。所以,我沒有消失,而跳進一位最聰明、最天才的細密畫家的錢包裡,一路來到此地。
如果你認為自己是個比他還要厲害的畫家,那麼,你就想盡辦法,把我搶到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