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我的名字叫黑

    我那守寡、失去了父親、傷心欲絕的謝庫瑞邁著輕如羽毛的步子走了之後,我帶著她身後留下的杏仁幽香婚姻迷夢,呆呆地沉浸在了吊死鬼猶太人空屋裡的靜寂之中。我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但心思卻轉得飛快,想得我頭都要疼了。甚至還來不及好好地哀悼我姨父的死,我已經迅速地跑回了家。一方面,疑慮之蟲嚙咬著我,訴我說:我是謝庫瑞偉大計謀裡一顆棋子,她在耍弄我;然而另一方面幸福婚姻的幻想固執地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我的女房東在門口攔住我,盤問我上哪兒去了,為麼這麼大清早回來。與她交談了幾句之後,我回到房間,拿出藏在床墊裡的腰帶,從襯裡取出二十二枚威尼斯金幣,用抖的手指把它們放進了錢包當我再度回到街上,立刻明白,謝庫瑞那雙黝黑、淚濕、憂愁的眼睛,將會縈繞我的腦海一整天。
    我向一位永遠笑嘻嘻的猶太兌幣商換了五枚威尼斯獅子金幣。接著,我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這個到現在為止我都沒跟你們說起過的住宅區(因為我不喜歡這個區的名字:雅庫特),回到了我姨父家所在的街道,我過世的姨父與謝庫瑞的孩子們就在此地他們的屋子裡等我。沿著街道疾走時,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因為我在姨父過世的當天就在為婚姻的美夢與計劃奔波而瞧不起我。接著,著冰雪消融而嘶嘶流著水的噴泉池朝我耳裡低聲細語:「別太在意,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只管快樂。」「好是好,」角落裡一隻不吉利的黑貓一邊舔著毛一邊反駁著我「不過,每個人,包括你自己在內,都懷疑你涉嫌你姨父的兇殺案。」
    野貓停下了舔毛的動作,我的目光陡然對上了它邪氣的眼睛。不用我說你們也明白,伊斯坦布爾的野貓在當地人的嬌寵下變得多麼厚臉皮。
    阿訇先生不在家,我在街區清真寺的院子裡找到了他,他有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和下垂的眼瞼,看起來好像永遠沒睡夠。我請教他一個瑣碎的法律問題:「個人什麼時候有義務出庭作證,什麼時候可以自願出庭作證?」我揚起眉毛專心聆聽他倨傲的回答,假裝自己是頭一次聽聞。「如果有其他證人在場,一個人是否願意作證是他的選擇。」訇先生解釋說,「不,在現場只有一個證人的情況下,他必須依照真主的旨意作證。」
    「我目前便處於這種窘境。」我繼續話題說,「儘管情況人盡皆知,但所有證人都以『又不是義務,只是自願』的借口,規避自己的責任,不願意上法庭。結果是,我所幫助的那些人的迫切問題得不到解決。」
    「這個嘛,」阿訇先生說,「你為什麼不稍微鬆松你的錢包呢?」
    我拿出我的錢兜,給他看裡頭擠滿的威尼斯金幣:開闊的清真寺庭院、阿訇的臉、我們大家霎時都籠罩在了閃耀的金色光芒中。他問我究竟遇到了什麼困難。
    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紹。「姨父大人生了重病,」我透露,臨死前,他希望女兒的寡婦身份得到正式確認,贍養費的給付得到認定。」
    我甚至不需要提起於斯曲達爾法官的代理人,阿訇先生馬上就明白了一切,他說所有鄰居一直很同情可憐的謝庫瑞小姐的不幸,早就該這麼做了。與其在晉見烏斯庫達法官時再臨時尋找第二個證人,為合法離婚證,他提議不如就找他的弟弟,他就住在附近,也很清楚謝庫瑞與她可愛孩子的困境。現在,如果付一枚金幣給這位弟弟,我也算是為他做了一樁事。我答應付阿訇兩枚金幣,他又為我替第二個證人打了折扣,我們當場達成了協議。於是阿訇先生到他的弟弟家去了。
    接下來的一天,彷彿我在哈勒普的咖啡館看見說書人表演的「貓與鼠」故事。由於故事中充滿冒險和詭計,儘管寫書的人會以優美的書法寫成敘事體詩歌,卻一點都不會當真,也不會讓人把它們畫成圖畫。我,相反,則愉快地把我們一天的冒險分成四個場景,在我心中描繪成四幅想像的圖畫。
    在第一幅畫中,細密畫家筆下的們乘著一艘紅色的四槳長船,擠在一群肌肉發達、粗獷的船夫之間,從翁卡帕尼出發,緩緩地穿越藍色的博斯普魯斯海峽,航向於斯曲達爾。阿訇和他瘦小黝黑的弟弟正忙著與船夫聊天談笑,享受這段意外的旅。與此同時,沉浸於眼前揮之不去的婚姻美夢中,我深深望入博斯普魯斯海峽,奔流的海水在陽光明媚的日早晨顯得格外清澈。我留意著海底是否有任何不祥的徵兆,比如說,我擔心自己可能看見海底有一艘海盜沉船。因此,無論這位細密畫家為海水和雲朵塗上多麼歡愉的色彩,他必須在深邃的海水裡加入某種與我的快樂美夢同等強烈的暗示,來象徵我的黑暗恐懼——譬如,一條長相醜惡的魚——讓讀者明白我們的冒險並非全然前程似錦。
    我們的第二幅圖畫將呈現蘇丹的宮殿、皇室法庭議會的集會、歐洲使節的接待會,以及透過足以媲美畢薩德的細膩精巧筆觸所勾勒出的豐富室內陳設:也就是說,這幅圖畫必須隱含活潑的巧妙和反諷。因此,畫面上要同時出現各種細節:法官先生一方面明顯地做出一個大方的「停下」手勢,表示拒絕我的賄賂,但另一隻手順從地收下我的威尼斯金幣,而行賄的最終結果也將出現在同一畫面;那就是,於斯曲達爾法官的沙菲儀派代理人沙哈普先生,坐上了法官的位置。只有對構圖技巧爐火純青的聰明細密畫家,才有辦法把這一連串的事件同時呈現於一幅畫面。所以,當觀者欣賞圖畫時,首先會看見我送上的賄賂,接著看見在圖畫別處,一位代理人盤腿坐在法官的坐墊上。如此一來,就算他沒讀過故事,也會明瞭榮耀的法官暫時讓出他的辦公室,讓代理人得以准許謝庫瑞離婚。
    第三幅插畫也要顯示同一個場景,不過這一次,牆壁紋飾的顏色應該暗一點,以中國風格繪畫,纏繞的枝丫要更為濃密糾結,彩色的雲朵應該位於法官代理人上方,藉以表現故事中的爾虞我詐。雖然阿訇先生和他的弟弟實際上輪流在法官代理人面前作證,但是在圖畫裡卻同時出現,一起說明情況:可憐的謝庫瑞的丈夫四年前上戰場後就不曾回來,沒有丈夫的照顧,她的生活貧苦窮困,她兩個沒父親的孩子每天流淚餓肚子;因為她還是已婚的身份,沒有再嫁的希望,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她得不到丈夫的許可也沒辦法借錢。聽了他們的話,就連聾子也會禁不住淚如泉湧,准許她離婚的請求。然而,這位冷酷的代理人毫無反應,只問謝庫瑞的法定監護人是誰。大家猶豫了一會兒,我立刻插嘴,解釋說她的父親,一位受人景仰的蘇丹陛下的傳令官和使臣,依然健在。
    「除非他出庭作證,否則我不會批准她的離婚!」法官代理人說。
    慌亂之中,我連忙解釋我的姨父大人現在重病在床,性命垂危,他向真主請求的最後一個願望便是親眼見到自己的女兒離婚,而我,則代表他來處理這件事。
    「她為什麼要離婚?」法官代理人問,「究竟為什麼一個垂死的老人,會想看到自己的女兒跟早已消失於戰火的女婿離婚?聽著,如果有一個優秀、值得托付的女婿人選,那我還能理解,因為這樣他才不會帶著遺憾而死。」
    「確實有個人選,先生。」我說。
    「那是誰呢?」
    「是我!」
    「怎麼可能呢?你還是監護人的代表!」法官代理人說,「你從事哪一行?」
    「我過去在東部省份擔任多位帕夏的書記員、信使和財政助理。我寫了一本波斯戰史,準備呈獻給蘇丹陛下。我是繪畫和裝飾藝術的鑒賞家。二十年來,我瘋狂地愛著這個女人。」
    「你是她的親戚嗎?」
    在法官代理人面前如此毫無防備地變得低三下四,把自己的一生像某件毫無秘密的物品般攤開來一覽無遺,讓我倍感難堪,因此我陷入沉默。
    「別光臉紅不吭聲,年輕人,給我一個答案,要不然我拒絕給她離婚許可。」
    「她是我阿姨的女兒。」
    「嗯哼,我懂了。你有能力讓她快樂嗎?」
    當他問這個問題時,比了一個猥褻的手勢。此幅畫的細密畫家應該省略這個下流的舉動,只要表現我的滿臉通紅就夠了。
    「我的收入還不錯。」
    「基於我所屬的沙菲儀學派,允許離婚並不牴觸『聖書』或我的信條,因此我同意這位丈夫在戰場上失蹤四年的可憐謝庫瑞的離婚訴請,」副宗教法官先生說,「我准許離婚。並且,在我的裁決下,萬一她的丈夫真的返回,他在這方面也不再擁有任何權利。」
    接下來的圖畫,也就是第四幅,將描繪法官代理人在名錄上從容地寫下密密麻麻的黑字,登記離婚。接著,他交給我一份文件,上面聲明我的謝庫瑞今後是寡婦的身份,就算立刻再婚也沒有問題。單單把法庭內的牆壁塗成紅色,或是用鮮紅色的邊框鑲在插畫周圍,還不足以顯示這一剎那我內心洋溢的幸福光明。我轉身跑出法庭的大門,穿過門口聚集的假證人和其他替自己的姐妹、女兒,甚至姑嬸訴請離婚的人群,很快踏上歸程。
    航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後,我們直接返回雅庫特地區,在那裡,我甩開了好心想為我們舉行婚禮儀式的阿訇先生以及他的弟弟。走在街上,我總疑心眼前的每個人都醞釀著嫉妒的壞念頭,想破壞即將降臨到我身上的無限快樂,因此我沒多停留,直接跑向謝庫瑞居住的街道。一群不祥的烏鴉在屋頂瓦面上徘徊,興奮地在赤土屋瓦上跳來跳去,它們究竟是怎麼知道屋裡有屍體的呢?強烈的罪惡感湧上心頭,因為我始終還沒能夠哀悼我的姨父,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流。儘管如此,從緊閉的門和百葉窗、周圍的寂靜、甚至石榴樹的樣子看來,我明白一切正按照計劃進行。
    你們大概也已明白,我憑直覺在匆忙行動。我從地上揀起顆石子,朝院子大門丟了過去,卻丟歪了!我再朝房子丟了一顆。石子落在了屋頂上。我氣惱地開始隨便朝屋子亂丟石子。一扇窗戶開了,正是四天以前,星期三,我第一次透過石榴枝丫看見謝庫瑞的二樓窗戶。奧爾罕露出臉,透過百葉窗的隙縫,我聽到了謝庫瑞責罵他的聲音。接著,我看見了她。我和我的美麗佳人滿心期盼地彼此對望了片刻。她是如此的嫵媚動人。她比了一個我解讀為「等一下」的手勢,然後關上了窗戶。
    離傍晚還早,我在空曠的花園裡滿懷希望地等待著,望著一棵棵樹和泥濘的街道,不禁對世界的美好無限敬畏。沒多久,哈莉葉戴著頭巾、面紗走了進來,她一身的穿戴不像是個女奴,反倒像位夫人。保持著遠遠的距離,我們來到了無花果樹的後面。
    「一切都很順利。」我對她說。我拿出從法官那裡拿到的文件給她看。「謝庫瑞已經離婚了。至於另一個教區的傳道士……」我本來要說:「我會處理。」然而我卻脫口而出:「他已經在路上。讓謝庫瑞做好準備。」
    「謝庫瑞希望再小也要有一支迎娶隊伍,要他們來家,吃頓婚宴。我們已經燉好了一鍋杏桃干杏仁肉飯。」
    她興高采烈地準備跟我說說她們還做了哪些菜,但我打斷了她。「如果婚禮非得辦得這麼鋪張,」我警告,「哈桑和他的手下就會聽到消息。他們會來搗亂婚禮,羞辱我們,搞砸婚禮,而我們將束手無策。我們所有努力會因此而白費。我們不但必須保護自己不受哈桑和他父親的騷擾,也要提防謀殺姨父大人的惡魔。難道你們不怕嗎?」
    「我們怎麼可能不怕?」她說著哭了起來。
    「你們一句話都不能跟別人講。」我說,「替姨父換上他的睡衣,攤開他的床墊把他放在上面,不是像個死人,而要像個重病的人。用杯子和瓶子裝一些糖漿,排放在他頭部周圍,並且拉上百葉窗。注意他房間裡不可以有一絲燈火,這麼一來,他才可以在婚禮儀式中扮演謝庫瑞的監護人和重病的父親。迎娶隊伍是不可能了,最多,你們可以臨時邀請幾位鄰居參加婚禮。邀請他們的時候,你們告訴他們這是姨父大人臨終的心願……這將不會是場歡樂的婚禮,而是哀傷的儀式。如果我們不妥當處理此事,他們將會破壞我們,也會處罰你。你懂吧?」
    她哭著點了點頭。我跨上我的白馬,告訴她我會安排好婚禮證人,過一會兒就回來,到時候謝庫瑞應該已經準備好了;一切結束後,我將是屋子的一家之主,還有我呆會兒要去理髮師那兒修臉。我事先並沒有想過這些事,但當我開口時,所有細節卻自然變得很清晰。我在戰場上也時常有這種感覺,堅信自己是真主寵愛的僕人,他將會庇佑我,一切都會朝好的方向發展。當你感覺到此種自信時,跟隨你的直覺,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你的行為就絕對不會出錯。
    我從雅庫特區朝金角灣騎過四條街,在毗鄰的亞辛帕夏區清真寺找到了滿面春風的黑鬍子阿訇。他手裡正拿著掃帚,忙著把無恥的野狗趕出泥濘的庭院。我向他說明來意,解釋道,蒙真主的寵召,我姨父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依照他最後的心願,我準備迎娶他的女兒,她不久前才在於斯曲達爾法官的裁決下,獲准與在戰場上失蹤的丈夫離婚。阿訇反駁說根據伊斯蘭律法的規定,一個離婚的女人必須等待一個月才能再嫁,然而我辯解說謝庫瑞的前夫已經失蹤四年,因此絕不會有懷了他的孩子的問題。我連忙又補充道,於斯曲達爾的法官今天早上同意了離婚訴請,准許謝庫瑞再嫁。我拿出證明文件給他看。「阿訇先生,你可以放心地相信這場婚姻沒有任何阻礙。」我說。沒錯,她是我的血親,但表兄妹的關係不算障礙;她前一場婚姻已經宣告無效;我們之間沒有宗教、社會和財富上的差異。如果他願意收下我拿到他面前的金幣,如果他到時候能在全區居民面前主持婚禮儀式,那麼,他也將為一雙無父的孩子與一個無依的寡婦完成一件真主的善行。接著我問,不曉得阿訇先生喜不喜歡杏桃干杏仁肉飯?
    他說他喜歡,不過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大門口的野狗。他收下了金幣。他說會換上禮袍,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戴好包頭巾,然後及時抵達主持婚禮。他問我屋子的所在,我告訴了他該怎麼走。
    夢想了十二年之後,再怎麼急著舉行婚禮,還能有什麼比得上婚禮前的理容剪髮更能讓新郎忘卻一切煩憂,安然享受理髮師溫柔的雙手和玩笑的戲謔呢?我的腿引領著我,來到位於市場旁的理髮店。它位於阿克薩拉依一排頹傾房屋的街道上,我已故的姨父、我的阿姨與美麗的謝庫瑞幾年前一直住在這裡。五天前初抵伊斯坦布爾時,我曾遇見這位理髮師。今天,當我踏進大門,他就像伊斯坦布爾所有好理髮師一樣擁抱我,不多問過去十二年我上哪兒去了,馬上聊起最新的街坊雜談,最後談到了我們所謂人生的充實旅途最後必然抵達的終點。
    我感覺不是十二年前,但也不能說是十二天前我還在這裡。理髮師傅已經上了年紀。他佈滿斑點的手顫抖地拿起鋒利的剃刀,在我臉頰上跳躍滑行,以此可以看出他染上了喝酒的習慣。他僱用了一位面色粉嫩、嘴唇飽滿、綠眼珠的小學徒,此時正敬畏地仰望著他的師傅。比起十二年前,如今店裡乾淨整齊多了。他把滾沸的熱水倒進用一條新鏈子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盆裡,水從吊盆底部的黃銅水龍頭流下,他就用這些水細心清洗我的頭髮和臉。老舊的寬水槽才新鍍了錫,取暖的火盆很乾淨,沒有生銹的痕跡,瑪瑙柄的剃刀也非常鋒利。他身上是一件十二年前絕對不肯穿的純絲背心,一身都乾乾淨淨。我猜,那位纖瘦、高於同齡男孩的清秀學徒,想必幫這家店及店主人帶來了幾分整潔。沉浸於熱氣瀰漫、玫瑰花香、泡沫滑溜的修臉享受中,我忍不住想著,婚姻不僅會為一位單身漢的家裡帶來全新活力與富裕,對他的工作和店舖也會帶來不少新意。
    我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在理髮師老練的手指及火盆的熱氣下,我整個人融入滿室溫暖。我對崇高的安拉感到無比感恩,經歷了那麼多折磨後,生命居然在今天意外送給我一件最美好的禮物。我感到無比好奇,思索著他的世界究竟含藏著何種神秘的平衡。我為姨父感到哀傷和憐憫,他的屍體此刻還躺在屋子裡,而那間屋子,稍後就要迎接我作為它的男主人。正當我準備一躍而起出發時,有個人影在理髮店永遠敞開的門口晃動,我扭頭一看:謝夫蓋!
    儘管慌亂無措,但他仍保持一貫的自信,遞給了我一張紙條。我說不出話來,心底吹起了一陣涼風,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接受最糟的消息。信上寫著:
    「如果沒有迎娶隊伍,我就不結婚——謝庫瑞。」
    我硬拽著謝夫蓋的手臂,把他抱到腿上。我很想寫信回復我親愛的謝庫瑞:「一切依你,我的愛!」可是,在一個不識字的理髮師店裡,哪裡找得到筆和墨?因此,我嚴肅地朝男孩耳中悄聲說出我的答覆:「沒問題。」接著我輕聲問他,他的外公好不好。
    「他在睡覺。」
    此時,我察覺謝夫蓋、理髮師,甚至你們都懷疑我與我姨父的死有關(謝夫蓋,當然,在疑心別的事情)。真是遺憾!我不顧他的抗拒,強行親了親他,他不悅地一溜煙離開了。在接下來的婚禮中,換上正式服裝的他,始終站在遠處充滿敵意地瞪著我。
    由於謝庫瑞並非從她父親的房子嫁入我家,而是我以入贅女婿的身份搬進岳父家中,迎娶的遊行只算得上合宜而已。我自然無法像其他人迎親時那樣,請我富有的朋友和親戚們盛裝打扮,騎馬來到謝庫瑞家門口等待。不過,我還是邀請了兩位回伊斯坦布爾這六天來巧遇的兒時好友(其中一個和我一樣是政府官員,另一個則開了一家澡堂),以及我親愛的理髮師,他一邊替我刮臉修發,一邊含著淚祝我幸福。我自己則跨上第一天回來時騎乘的白馬,來到謝庫瑞家,敲敲她的庭院大門,彷彿準備好帶她到另外的房子展開新的生活。
    我賞給開門的哈莉葉一筆慷慨的小費。謝庫瑞穿著一件艷紅的禮服,戴著從頭頂垂至腳跟的粉紅新娘流蘇,在各種叫喊、啜泣、歎息(一個女人在罵小孩)、哭號,以及「願真主保佑她」的叫嚷聲中,走出屋外,優雅地騎上我們牽來的第二匹白馬。好心的理髮師在最後一分鐘替我找來的擊鼓手和嗩吶手,開始吹奏一首緩慢的婚禮樂曲,我們寒酸、哀愁、但又驕傲的娶親隊伍於是出發上路了。
    當我們的馬漫步上街後,我才明白謝庫瑞以她慣有的精明安排這個場面,是為了確保婚禮能順利進行。借助於娶親的隊伍,我們的婚禮得以向所有的街坊鄰居們宣佈,即使婚禮就此結束,也就算是獲得了大家的認同,使得任何可能反對我們婚禮的意見變得軟弱無力了。雖然如此,公開宣佈我們成婚的消息,彷彿公然挑戰我們的敵人,挑戰謝庫瑞的前夫一家人,這也可能會使事情一開始就陷入危險。如果由我決定,我會選擇秘密舉行儀式,不通知任何人,也不會有婚禮慶祝。我寧可先成為她的丈夫,之後再來保衛我們的婚姻。
    我跨騎著我這匹情緒化、來自於神話故事的白馬,走在娶親隊伍的前面。當我們行經巷道時,我不時緊張地留意哈桑和他手下的身影,惟恐他們會從巷子裡或陰暗的庭院門邊衝出來襲擊我們。我注意到成年男子、鄰居長輩,以及陌生人們,看著我們這支奇怪的娶親隊伍,雖然不完全瞭解怎麼一回事,卻沒有做出任何不禮貌的舉動,停下手邊的活,站在門前朝我們揮手致意。隊伍誤闖入一個小市場,來到這裡,我才發現謝庫瑞早已熟練地運用她的流言網絡走漏了消息,使得她的離婚與再嫁很快廣為鄰里接受。人們的反應證實了這一點。興奮的蔬果小販不敢離開他那五顏六色的榅桲、紅蘿蔔、蘋果太久,跑過來加入我們隊伍走了幾步便大喊:「讚美真主,願他保佑你們兩人。」愁容滿面的商店老闆對我們微笑;麵包師傅一邊命令學徒刮掉烤盤的焦塊,一邊投給我們讚許的目光。雖然如此,我還是頗為擔憂,隨時保持警戒以防任何突襲,甚或任何無禮的詰問。因此,即使當我們走出市集,隊伍後面跟來了一群等著撿錢的嘈雜孩童,我也絲毫不覺得生氣。從躲藏在窗戶、欄杆和百葉窗後面的女人臉上的微笑看來,我明白這群喧嘩的孩童身上散發的充沛活力,支持、守護著我們。
    終於,感謝真主,我們踏上剛才走過的路,迂迴折返到出發的屋子。我凝視著路面,心裡為謝庫瑞感到悲傷。事實上,讓我感到難過的,並不是她必須在父親過世當天就結婚的不幸,而是婚禮的樸素與寒酸。我親愛的謝庫瑞完全配得上一場豪華的婚禮,騎上披掛著銀製馬轡和雕花鞍具的馬匹,穿著金線繡花黑貂和絲綢服裝的騎士,上百輛滿載聘禮和嫁妝的馬車。她應該帶領著綿延不絕的遊行隊伍,帕夏的女兒、後宮佳麗和載滿宮廷老婦人的馬車,一路上閒聊著過往歲月的榮華富貴。但如今謝庫瑞的婚禮上,甚至沒有平常用來遮掩富家千金不受窺探、覆蓋紅色絲帳的四柱篷罩;不但如此,甚至也沒有一個引導隊伍的僕人,手裡拿著巨型婚禮蠟燭,以及鑲嵌著水果、黃金、銀葉子和閃亮寶石的枝狀飾品。更難堪的是,因為沒有人在前頭大叫:「讓開,讓開,新娘來了!」為我們開路,隊伍時常被上街採買的人群或到廣場噴泉取水的傭人們衝散。每當遇到這種混亂場面,擊鼓手和嗩吶手索性停止了吹奏,這時我會難過得幾乎熱淚盈眶。逐漸接近家門的路上,我鼓起勇氣轉身望向謝庫瑞,然後看見在粉紅色的新娘金絲流蘇和紅色面紗之下,她不但沒有為這些缺憾感到絲毫悲傷,甚至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似乎很高興我們的迎娶遊行圓滿結束,一路上沒有任何意外或災難,我也為此鬆了一口氣。接著,像所有新郎都做的那樣,我把即將成為我妻子的美麗新娘扶下馬來,挽起她的手臂,然後在歡欣鼓舞的群眾面前,一把一把地抓起袋子裡的銀幣,慢慢地從頭頂灑落。跟隨我們寒酸隊伍而來的孩童們,馬上彎身滿地撿錢幣,我和謝庫瑞走進庭院,穿過石板步道。我們才剛踏進屋內,一股熱氣立刻撲面而來,不但如此,更湧上一陣陣恐怖的濃稠屍臭。
    然而,當娶親隊伍進入屋裡休息時,謝庫瑞和所有長者、婦女及孩童們(奧爾罕躲在角落不信任地打量著我)一樣若無其事地繼續走動談話,好像根本就沒有這股氣味。一時間,我懷疑自己的鼻子出了問題。但是我很清楚戰爭過後那些衣服破碎、靴子、皮帶失蹤,臉、眼睛及嘴唇被狼和鳥扯爛、曝曬在太陽下的屍體,聞起來是何種氣味。那是一種過去時常灌滿我的嘴和肺、恐怖得叫人窒息的惡臭,我絕不可能搞錯。
    下樓來到廚房,我問哈莉葉,姨父大人的屍體在哪兒,為什麼整個家裡都充滿著屍臭味,我說這樣一來,別人會明白一切的。我說得不是很清楚,而是含含糊糊地說的。而另一方面我也老在想著這是我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第一次對她說話。
    「照您要求的,我們攤開了他的床墊,替他換上了睡衣,再為他蓋上了一條棉被,並且在他身邊放了幾瓶糖漿。如果他散發出不好聞的氣味,那肯定是因為房間裡的炭盆太熱的緣故。」這個女人哭著說。
    她的一兩滴眼淚掉進了正在煎羊肉的鍋子,滋滋作響。從她哭的樣子看來,我先猜想她夜裡始終陪著姨父大人一起睡,繼而我就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了羞愧。安靜而驕傲地坐在廚房一角的艾斯特,嚥下了嘴裡的食物,站起身來。
    「要讓謝庫瑞快樂。」她說,「好好珍惜她。」
    我腦中響起第一天回到伊斯坦布爾時在街上聽見的烏德琴聲。除了憂傷,音樂中還含有一股活力。之後,在姨父一身睡衣平躺不動的幽暗房裡,當阿訇先生為我們證婚時,我再度聽到了這首旋律。
    因為哈莉葉事前已經偷偷讓房間通風散氣,並且把油燈放在角落讓光線昏暗,旁人非但看不出我姨父病了,更別說是死了。整場儀式中,他就這樣擔任謝庫瑞的法定監護人。我的理髮師朋友和一位附近的萬事通長老擔任了證人。儀式最後,阿訇提出充滿希望的賜福與忠告,接著帶領所有與會人禱告。這時有個好管閒事的老頭子,關心我姨父的健康狀況,正準備低下好奇的腦袋去察看死者。還好阿訇才一結束儀式,我立刻一躍向前,抓住我姨父僵硬的手,扯開嗓門大喊:
    「放下您的一切憂慮,我親愛的姨父。我會盡自己的全力,照顧謝庫瑞和她的孩子,絕對讓他們吃得好穿得暖,遠離苦難,備受呵護。」
    接下來,為了表示我的姨父試圖從病榻上對我耳語,我審慎恭敬地把耳朵貼上他的嘴,睜大眼睛假裝專注地聆聽,就好像一個年輕人傾聽他所敬仰的長輩從漫長的一生中淬煉出的、靈丹妙藥般的一兩句忠告。看見我對岳父表現出無比的忠心和熱忱,阿訇先生與鄰居長老顯然極為欣賞而贊同。我希望不再有人認為我涉嫌姨父大人的謀殺。
    我向呆在房裡的婚禮賓客宣佈,病痛的老人想要一個人獨處。大家連忙起身離開,走進隔壁房間,那裡已經聚集了一群男人,準備享用哈莉葉的肉飯和羊排(到了這個地步,我再也分辨不出空氣中是屍體的臭味,還是用百里香和茴香煎的羊排的香味)。我步入寬廣的走廊,像個陰鬱的男主人若有所思地漫步穿越自己的屋子,接著打開哈莉葉的房門。房裡的女人看見一個男人闖入,驚惶失措,我無視於她們的存在,溫柔地望向謝庫瑞。她見到我,眼睛喜悅地亮了起來。我說:
    「謝庫瑞,你的父親叫你。我們已經成婚了,你該去親吻他的手。」
    房裡一群女人,有三五個是謝庫瑞臨時邀請的鄰居婦女,還有幾個年輕姑娘,從目光中的忠實看起來像是她的親戚。她們連忙站起身並遮住自己的臉,同時一邊盡情地打量我。
    晚禱的呼喚過後不久,心滿意足地吃過飯,吃夠了核桃、杏仁、水果干、蜜餞和丁香糖的婚禮賓客,才開始漸漸散去。婦女群中,謝庫瑞持續不斷的哭泣和調皮孩童的爭吵,為喜慶蒙上了一層惆悵。在男人們之間,我則以嚴肅的沉默來回應鄰居們鬧洞房的譏笑,這讓他們認為我是對岳父的病情憂心忡忡。一切哀愁紛亂中,最清晰刻印在我記憶中的一個場景,是晚餐前我領著謝庫瑞來到姨父的房間,我們終於得以獨處。誠心誠意地輪流親吻過死者冰冷僵硬的手後,我們退到房間的陰暗角落,飢渴難耐地彼此相吻。在我的嘴裡,從妻子灼熱的舌上,我嘗到了孩子們貪婪搶食的糖果味。

《我的名字叫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