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們已經明白,像我這樣的人,也就,以愛情、悲傷、快樂和苦痛為借口,維持著永恆孤獨的憂鬱之人,對我們而言,生命中沒有大喜與大悲。我並不是說我們無法理解喜怒哀樂搞得神魂顛倒的其他靈魂,相反的,我們比他們更能理解這種感情。我們不解的是,在這些時刻,這股莫名的憂愁拉扯著我們的靈魂深陷其中。股無聲的擔憂蒙住了我們的心智,佔據了我們心中替自己本該體驗的真實悲喜所保留的那個位置。
我已安葬了她的父親,感謝真,從葬禮上跑回家,我擁抱了我的妻子謝庫瑞,以示安慰。然而突然間,她崩痛哭,抱著孩子跌坐在一隻大坐墊上,她的孩子憤恨地瞪視我,我一下子懵了。她的不幸帶來了我的勝利。一下子,我娶了年輕時的夢中情人,逃離了看不起我的岳父,並成為了這間屋子的一家之主。誰會相信我的眼淚可是相信我,不是那樣的。我真的很想痛哭一場,但做不到:一直以來,姨父待我就如同我的親生父親但是,因為主持姨父葬禮淨身儀式的碎嘴阿訇一直囉哩囉唆地個沒完,於是整場喪禮下來,關於我姨父離奇死亡的謠言便在鄰居之間散開,我站在清真寺的庭院裡時就已經感覺到了。我不希望自己哭不出來被解釋成負面的意思;你們也知道,我內心的真實感受就是害怕被印上「鐵石心腸」的標。
你們知道有些富有同情心的姑嬸們總會解釋說「他心裡面哭」,來保護像我這樣的人不被趕出去。我確實是在心裡面哭,並躲到了一個角落,避開多嘴鄰居和遠房親戚,以及她們教人歎為觀止的澎湃淚水。身為一家之主,我思索著是否該出來控制場面,但就在此時,大門傳來了敲門聲。我心裡一下子慌了起來,是哈桑嗎?但無論如何,我願意不計代價拯救自己逃離這個眼淚浸泡的地獄。
是一位皇室僮僕,召喚我入宮。我驚呆了。
走出院子後,我在地上撿到了一枚沾滿泥巴的銀幣。我害怕進宮嗎?是的,我是害怕,但我也很高興來到寒冷的戶外,與馬、狗、樹和人們在一起。我想和僮僕交個朋友,就像那些可悲的天真伙,相信他們可以在臨刑前軟化世間的殘酷,試圖與地牢守衛輕鬆地閒話家常,談生命的美妙、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鴨子,或是天上某片形狀奇特的雲朵。可是,唉,這位陰鬱、滿臉痘子的年輕人卻不愛說話。行經聖索菲亞清真寺時,我敬畏地望著修長的柏樹優雅地向上延伸入薄霧迷濛的天際。此時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並不是歷經千辛萬終於娶到謝庫瑞後,卻立即面臨死亡;而是想到還沒能與她躺在一張床上盡情做愛場,便要死在宮廷酷刑者的手中,這是多麼的不公平。
我們沒有朝嚇人的宣禮塔走,宣禮塔所在的中門後面,正是酷刑者與手腳利落的劊子手執行任務的場所,相反,我們走向了木工房。當我們穿過穀倉時,一隻貓蹲在一匹馬的兩腿間,坐在泥巴裡清理毛髮,轉過頭來卻看都不看我們。那匹栗色的馬從鼻孔裡噴著霧氣。和我們一樣,貓兒全神貫注於處理自己的髒污。
穀倉後面有兩個人,從他們綠紫色的制服中我分辨不出他們是誰的人,他們叫僮僕退下,把我鎖進一棟小屋的一個黑暗房間。新鮮木材的氣味告訴我房子很新我知道把人鎖進黑暗房間的目的,是為了拷問前先激起恐懼。我心裡一邊希望他們從笞跖刑開始,腦中一邊思考著可以編什麼謊話來躲過這場災難。隔壁房裡大概有一群人,那裡傳出了很大的聲響。
看我說話顯得愉快且充滿嘲弄的語氣,你們當中肯定有人會想這怎麼一點都不像是出自一個即將面臨嚴刑拷打的人。不過,難道我沒有跟你們提過我相信自己是真主的幸運僕人之一嗎?倘若經了多年的挫敗後,這兩天來降臨到我頭上的幸運之鳥還不足以證明的話,那麼我在庭院大門外撿到的銀幣,必然也含某種暗示。
等待拷問的時間裡,銀幣讓我心安不少,堅信它會保護我。我把它拿在手裡,撫摸它,一再地親吻這枚安拉送給我的幸運符。然而,過了不知多久,當他們把我移出暗室帶進隔壁房裡,我看見家侍衛隊長和他的克羅地亞光頭酷刑者時,那一刻,我才明白銀幣保不了我。我內心無情的聲音說得一點也沒錯:我口袋裡的銀幣並非真主所賜,而是兩天前我撒向謝庫瑞頭頂的那些銀幣之一——被孩童們遺漏了。此刻,當他們把我交在酷刑者的手中時,我已經沒有可以信賴的幻想,也沒有賴以依靠的東西了。
我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掉眼淚了。我想哀求,但彷彿在夢中,我的嘴裡吐不出半點聲音。從戰爭、死亡、政治暗殺和拷打(曾經從遠處目睹)中,我很清楚生命可以瞬間即逝,但從不曾如此身臨其境。他們將如同剝掉我的衣服般,把我從這個世界剝離。
他們脫下我的坎肩和襯衫。其中一個酷刑者坐上我的身體,雙膝壓住了我的肩膀。另一個人則以婦女準備食物般的熟練纖巧,往我頭上套了一個籠子,接著開始從它前方慢慢扭緊。不,那是籠子,應該說是某種鐵鉗,逐漸從兩邊擠壓我的頭。
我扯開喉嚨放聲厲叫。我哀求饒命,但每個字都含糊不清。我痛哭慘叫,因為我的勇氣已經用盡。
他們暫停一會兒,問道:「是你殺死了姨父大人嗎?」
我深吸一口氣說:「不。」
他們再度扭緊鐵鉗。疼極了。
他們又問了一遍。
「不。」
「那麼是誰?」
「我不知道!」
我心裡開始想是不是應該乾脆告訴他們是我殺的。但全世界在我頭頂快活地旋轉著。我中充滿不甘。我問自己是否逐漸習了痛楚。我的酷刑者和我僵持了一會兒。我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恐懼。
正當我根據口袋中的銀幣斷定他們不會殺死我時,他們突然放開了我。他們拿下鐵鉗般的刑具,我的頭其實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用膝蓋壓住我的酷刑者站起身來,不帶半分歉。我穿上了我的襯衫和背心。
房間裡是一段很長時間的寂靜。
在房間的另一頭,我看見了畫坊總監奧斯先生。我走向他,親吻了他的手。
「不要擔心,我的孩子。」他對我說,「他們只是在測試你。」
當下我知道繼姨父之後我又找了一位新的父親。
「蘇丹陛下下令,你這一次不用接受拷問。」侍衛隊長說,「他認為應該由你來協助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找出是哪一個惡徒,殺害了他的細密畫家及為他編輯手抄本的忠誠僕人。你們有三天的時間,可以質詢細密畫家研究他們完成的彩繪書頁,找出狡猾的罪犯。君王聽聞挑撥離間者散佈關於他的細密畫家和繪畫手抄本的謠言,感到震怒。蘇丹頒令,指派我與財務大臣哈澤姆老爺同協助你們尋找這個惡棍。你們其中一人與姨父大人是親戚,聽聞過他的講述,因此知道夜裡拜訪他的細密畫家們是如何幹活的,也知道書本背後的故事。另一人是著名的師,對於工匠坊中每一位細密畫家都瞭若指掌。三天內,若你們無法揪出那個人渣,並找回他偷走的失蹤書頁——關於這幅畫的謠言滿天飛——正直的蘇丹陛下明確地指示,你,我的孩子黑先生,將第一個接受嚴刑拷問。接下來,毫無疑問地,也就輪到其餘的細密畫師了。」
我察覺不出這兩位老朋友之間有任何暗示的動作或表情。多年來他們分工合作:財務大臣哈澤姆老爺負責書籍繪畫的委派,而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則通過他,從國庫取得資金及材料。
「大家都知道,任何時候,當蘇丹陛統治下的任何一個部門、單位、組織發生了犯罪行為,全體成員都將被視為有罪的,直到其中真正的罪犯被揪出並逮捕。一個部門若指認不出部門裡的兇手,它將視為『兇殺部門』列入法院記錄,即使部門首領或大師也無法避免。其中的成員將依此接受懲罰。」侍衛隊長說,「因此,我們的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將會嚴厲監督,用他銳利的眼睛檢查每一幅插畫,揭露引誘無辜細密畫家們自相殘殺的種種邪惡、詭詐、禍端與教唆,並讓罪犯在世界的庇護者蘇丹陛的正義律法之下,接受制裁。如此,才能洗刷畫坊的污名。為此目的,我們已頒布命令,無論奧斯曼大師有任何要求,眾人都必須配合。我的手下此刻正前往各個細密畫師居處,沒收所有過去他們在家中暗地進行的手抄本書頁。」
家侍衛隊長與財務大臣重申了一遍蘇丹陛下的命令後,走了,房間裡只剩下了我們倆。當然,黑被恐懼、哭喊與嘗試性的問弄得筋疲力盡,傷心不已。他像個小男孩般沉默不語。我知道自己會慢慢喜歡他,因此並沒有打擾他。
我有三天的時間可以檢視侍衛隊長的手下從書法家和細密畫師家中搜集來的書頁,分辨誰畫了哪些分。你們都很清楚,第一眼看到姨父大人的書本插圖時,我厭惡至極。這些插圖是黑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才呈交給財務大臣哈澤姆老爺的。應當承認,書頁中必有蹊蹺,才會使得像我這種終生為藝術奉獻細密畫家,產生如此強烈的厭惡與仇恨;光是低劣的藝術無法激起這樣的反應。因此,帶著這種好奇,我開始重新審視已故的蠢蛋讓夜晚到他家的細密畫家所畫的這九張書頁。
在一張白紙的中央,就像他製作的其他畫一樣,在可憐的高雅先生製作的鍍金彩繪和他所繪製的邊框中,我看見了一棵樹。我努力地想像這棵樹究竟出自於哪一個故事場景。如果我要求插畫家畫一棵樹,親愛的蝴蝶、聰慧的鸛鳥與機的橄欖會先根據某個故事構思這棵樹,如此他們才能自信滿滿地把它畫出來。之後,若我檢視那棵樹,將能從它的枝看出插畫家心中所想的故事。然而,眼前的卻是一棵悲哀、孤零零的樹。圖畫的背景上,地平線的位置頗高,讓人聯想起設拉前輩大師的風格,借此強調孤立感。不過,地平線提高後創造出來的空間裡,卻空無一物。這幅畫試圖通過威尼斯大師的技法,單純描繪一棵樹的原貌,並借由波斯的世界觀,由上往下看,結合兩者,變成一幅既不像威尼斯也不像波斯的畸形圖畫。我想,大概只有長在世界盡的樹才會是這副德行。為了結合兩種不同的風格,我的細密畫家和沒大腦的已故小丑創造出一幅毫無技法可言的作品。實際上,激怒我的,並不是這幅畫包含的兩種相異的世界觀,反倒是其中的缺乏技巧。
繼續往下檢視其他圖畫,我看見一匹完美的夢幻之馬與一個粗脖子的女人,它們給了我同樣的感覺。題材的選擇也激怒我,不管是兩個流浪苦行僧還是撒旦。顯然,我的插畫家把這些劣作偷偷夾入蘇丹陛下的彩繪手抄本。崇高的安拉明智地在書本完成前取走了姨父的生命,他的判斷力教我重新深感敬畏。不用說,我根本沒有想完成這本書的慾望。
有誰能不厭惡這條狗?儘管以俯視的角度呈現,但它卻像是我們的兄弟一般,就在我們的鼻子底下盯著我們看。一方面,我震驚於這條狗的簡單姿勢、極為傳神的斜眼恐嚇、貼近地面的頭部,以及森白的牙齒,簡言之,這位畫家的才華令我欽佩(我幾乎可以準確地判斷出都有誰參與了這幅畫的繪製)。但另一方面,如此才華卻受一個荒謬概念的可笑邏輯左右,我無法原諒。不管是因為想要模仿歐洲,還是借口說這本書是蘇丹陛下委託製作來送給威尼斯總督的禮物,所以必須使用威尼斯人熟悉的技巧,這些都不是這些圖畫中曲意造作的充足理由。
在一張熱鬧的圖畫中,我駭異地看見了狂熱的紅我一眼便認出畫中物品各出自哪位細密畫師之手,卻無法指認是哪位藝術家為它塗上了這種獨特的紅色,這種紅色渲染出了幽晦的氛圍,逐漸吞沒了畫中的整個世界。我彎身在這幅擁擠的圖畫前看了很久,向黑指出我的一位細密畫家畫下了梧桐樹(鸛鳥)、船隻與房舍(橄欖),以及風箏和花朵(蝴蝶)。
「像您這樣一位偉大的細密畫大師,擔任細密畫部門的總管多年,當然能分辨手下各個插畫家的技藝、線條配置和筆觸氣質。」黑說,「然而,當一位像姨父那樣的奇特愛書人,要求同樣的插畫家以嶄新實驗的技法作畫,這時,您如何能這麼有把握地斷定哪些圖案是出自哪位藝術?」
我決定講一個故事來回答:「很久以前,有一位君王統治著伊斯法罕。他是繪畫書籍的愛好者,獨自居在他的城堡裡。他是一位偉大、強壯、有智慧但冷酷的沙皇,生平只愛兩件事:他委託製作的手抄繪本,以及他的女兒。君王對自己的女兒鍾愛有加,十分溺愛,他的敵人宣稱他根本是愛上了她,這一點都不為過。因驕傲又善妒的君王,甚至向派遣者前來提親的鄰國王子與君主宣戰自然,全世界沒有任何男人配得上他女兒。他甚至把她監禁在一個房間,屋外以四十扇門牢牢鎖住。因為依照伊斯法罕的一項風俗信仰,他相信如果自己的女兒被別男人看見,她的美貌將會消失。有一天,當他委託製作的一本《胡斯萊夫與席琳》以赫拉特風格繪畫並抄寫完成,一個謠言在伊斯法罕傳了開來:書本裡有一張熱鬧的圖畫,其中有一個肌膚若雪的美女,不是別人,正是善妒君王的女兒!甚至在聽聞流言之前,君王便已經這幅神秘插畫起疑,他顫抖著雙手翻開書頁,淚如雨下地看見女兒的美貌確實出現在畫中。故事的發展,並不是被保護在四十扇門後的君王的女兒,某天夜裡溜出去給人繪畫,而是她的美貌像一個鬱悶窒息的幽魂,透過鏡子的層層反射,如一絲光線或一縷青煙,溜出門下的縫隙及鑰匙孔,映入了位徹夜工作的插畫家的眼中。技藝精湛的年輕細密畫家忍不住把這位美得令他不敢直視的佳人,畫入手邊正在進行的圖畫之中。那幅畫的場景描繪的是席琳在一次郊外游中,看見了胡斯萊夫的畫像,因而墜入愛河。」
「我摯愛的大師,我的閣下,這真是太巧了,」黑說,「我也非常喜愛《胡斯萊夫與席琳》的這個場景。」
「這些並不是寓言,而是真實發生的事件。」我說,「聽著,那位細密畫家並非把君王的美麗女兒畫成席琳,而是畫成了一位彈烏德琴和準備餐桌的侍女,因為那是他當時正在描繪的人物。結果,站在旁邊的絕女伶奪走了美貌席琳的光彩,因而破壞了整幅畫的平衡。在畫中看見自己的女兒後,君王就要找出畫她的天才細密畫家。然而,這位機巧的細密畫家,因為害怕君王的怒火,捨棄了自己風格,轉而採用種新技巧來描繪侍女和席琳,借此隱藏自己的身份。因為,同一幅畫中還包括了其他許多細密畫家的熟練筆觸。」
「君王最後如何找出了這位畫他女兒的細密畫家?」
「從耳朵!」
「誰的耳朵?女兒的還是肖像的耳朵?」
「事實上,都不是。憑著直覺,首先他攤開自己所有細密畫家繪製的書本、書頁與插圖,審視其中所有的耳朵。他重新看清一件多年以前就已知曉的事實:無論才華高低,每一位細密畫家所畫的耳朵,風格都不同。無論他們描繪的面孔是誰,屬於蘇丹、孩童士兵,或者甚至,真主寬恕是我們崇高先知半掩的面孔,或者甚至,真主再次寬恕,是魔鬼的臉,這些都不重要。每一位細密畫家在畫每一個人物時,總會用同樣的方式畫耳朵,它就好像一個秘密簽名。」
「為什麼?」
「當大師們畫一張臉時,們會致力於追求臉部的極致美善,著重形式樣板的原則,強調人物的表情,或者注意它是否應該神似某個真實人物。不過當畫耳朵的時候,他們非不會從別人那裡偷取,模仿樣板,更不會觀察一隻真的耳朵。對於耳朵,他們不思考,不重視,甚至不會停下來想想自己在做什麼。他們只是任憑記憶引領自己的畫筆。」
「可是,偉大的畫師們不也是憑借記憶創造出他們的經典作品,甚至不需要看見真的馬匹、樹或人嗎?」黑說。
「沒錯,」我說,「然而那些記憶來自於多年的思考、冥想與自省。花了一輩子時間看過無數真實或繪畫中的馬匹後,他們知道眼前最後一匹有血有肉的馬,將只會玷污保在他們心中的完美馬匹形象。一匹馬被一位細密畫師畫了千萬遍之後,終將接近真主眼中的形象,經驗豐富的藝術家深知這一點。他不假思索憑著經驗畫出來的馬,其實充滿了畫家的才華、努力和見識,如此產的一匹馬,才最為接近安拉的馬。不過,在一隻手尚未累積任何知識之前,在藝術家沒有深思熟慮其作所為之前,或者在不曾仔細觀察君王女兒的耳朵之前,畫家隨手畫下的耳朵,都只是某種瑕疵。正因為它是一個瑕疵或缺陷,所以會因細密畫家而異。也就是說,它等於一種簽名。」
一陣騷動打斷了我們。侍衛隊長的手下把他們從細密畫家和書法家居處搜集到的書頁,拿進了老舊的畫室。
「更何況,耳朵的確是人類的缺陷。」我說,希望黑會微笑,「人人皆有,但人人皆異:它是醜陋的完美表。」
「故事裡,因為獨特的耳朵繪畫風格而被逮捕的細密畫家,最後怎麼了?」
我忍住沒說「他被刺瞎了」,以免黑更加沮喪。相反,我回答:「他了君王的女。而且從此後,許多擁有書本繪畫工匠坊的大汗、君王及蘇丹,都學會了這種辨認細密畫家的方法,並稱之為『侍女法』。不僅如此,他們刻意保密,以日後如果有哪一位細密畫家,畫出了不敬的人物或隱含犯罪的圖案卻否認時,可以很快查該負起這一責任。想發掘這些小小的犯罪,必須搜尋無關乎圖畫重點的各種瑣碎、不經思索、重複出現的細節,這細節可以是耳朵、手、草、樹葉,或者甚至馬的鬃毛、腿或蹄。但要留意,若插畫家已經警覺圖畫的細節中含有自己的秘密簽名,這個方法就不適用了。舉例來說,鬍鬚行不通,因為許多畫家早已曉得鬍鬚可以被自由地繪畫,成為某種簽名。不過眉毛就有可能:沒有會特別留意。現在,我們來瞧瞧,究竟哪些年輕畫師在已故姨父的插畫上留下了筆墨痕跡。」
於是,我們拿出兩本手抄繪本的書頁互相比較。這兩本書,其中一本秘密進行,另一本公開編輯,兩者各講述不同的故事與題材,並以兩種迥異的風格繪畫。一本是已故姨父的書;一本則是由我監製的慶典敘事詩,描述王子的割禮儀式。黑和我認真觀察,目光跟隨我手裡的放大鏡四處移動:
一、打開慶典敘事詩,我們首先注意到了一張狐狸毛皮張開的嘴。皮貨工匠隊伍中一身穿紅長衫配紫腰帶的大師,捧著這張狐皮,與隊伍一起行經坐在特製包廂觀看遊行的蘇丹陛下面前。毫無疑問,狐狸嘴裡顆顆分明的牙齒,與姨父的「撒旦」像的牙齒,皆出於橄欖之手。那恐怖的撒旦,半人半獸的邪惡怪物,顯然來自撒馬爾罕。
二、慶典期間某個特別歡樂的日子,一群落魄潦倒的前線士兵,一身襤褸地出現在蘇丹陛下俯瞰整座競技場的包廂下方。其中一人上前請願:「崇高的蘇丹陛下,我們,您英勇的士兵,在異教聖戰中淪為俘虜,為了重獲自由,我們留下一部分弟兄作為人質。言之,敵人放我們自由,好讓我們回來準備贖金。然而,當我們返回伊斯坦布爾後,卻發現物價如此昂貴,根本籌不出錢來拯救在異教徒囚禁下受苦受難的弟兄。我們仰賴您的仁慈援助。請陛下賜我們黃金或奴隸,讓我們帶去敵營換回弟兄的自由。」角落裡有一條懶狗,睜著一隻眼睛盯著蘇丹陛下我們慘淒涼的士兵,以及競技場裡的波斯與韃靼使臣。這條狗的指甲,顯然是鸛鳥的作品。同樣地,姨父書中一幅敘述「金幣之旅」的圖畫,填充角落的那條狗的指甲,必定也是鸛鳥所繪。
三、一群雜耍藝人在蘇丹陛下面前表演翻觔斗和雞蛋過橋的把戲,人群有一個光頭男人,身穿紫色背心露出小腿,坐在邊上一張紅地毯上敲鈴鼓。這個人拿樂器的姿勢,與姨父書中「紅」的畫裡一位手端大黃銅托盤的女人一模一樣。無疑是橄欖的作品。
四、從蘇丹陛下面前經過的廚師隊伍,在推著的車廂裡的爐子上放了一隻大鍋,燉煮包心菜洋蔥肉卷。車廂旁手裡拿著鍋的大廚們,踩著粉紅色的土地,把他們的燉鍋放在藍色的岩石上。同樣地,姨父一幅名為「死亡」的插畫中,有一個幽魂般的怪物漂浮在靛色地面和紅色石塊上方。兩幅圖畫中的岩石出於同一位藝術家之手:一定是蝴蝶。
五、靼快騎信差送來口信,波斯君王的軍隊又發動了一場新的戰役,攻打奧斯曼人民。聽說這個消息,人們憤而將波斯大使雕樑畫棟的瞭望亭夷為平地,因為過去他一再花言巧語向蘇丹陛——世界的庇護——誓言君王是蘇丹的好友,對陛下只有兄弟般的情誼而絕異心。在這場狂怒和摧毀中,挑水夫忙跑出來平息競技場漫天飛揚的塵土,另外還有一群人扛著裝滿亞麻籽油的皮袋,準備潑向隨時要攻擊使臣的暴民,希望借此使人群平靜下來。挑水夫和扛亞麻籽油的人,他們奔跑時的抬腳動作,出自蝴蝶之手。同樣地,「紅」的圖畫中,士兵進攻時抬起腳的動作,也是蝴蝶的作品。
最後一項並不是我的發現。雖然把放大鏡從這幅畫到那幅畫左右移動,主導線索搜尋的人是我,然而,發現的卻黑。他一眨也不眨地睜大眼睛,心中充滿對酷刑的恐懼,只期望能回到在家中苦等的妻子身旁。利用「侍女法」,我們花了一整個下午,理清已故姨父留下的九繪畫中,哪一位細密畫家畫了哪一幅畫;之後,再分析我們得到的這些情況。
黑的已故姨父並沒有讓任何一位細密畫家畫單獨的一幅畫,每一幅圖畫我的三位細密畫師幾乎都有參與,這也可以看出這些畫在各個畫家之間的傳遞極為頻繁。除了我認得的筆觸外,我發現第位藝術家的拙劣痕跡。看見這可恥兇手缺乏才華的作品,不禁讓我惱火,不過就在這時候,黑從其小心謹慎的筆觸判斷它其實是姨父之作——省得我們走岔路。可憐的高雅先生為姨父的書所做的鍍金紋飾,幾乎和我們的慶典敘事詩上的一模一樣(的確,這讓我傷心不已),但我想,他也偶爾在畫中的牆壁、樹葉和雲朵上畫上了幾筆。撇開他不談,那麼,很清楚的,只有我最優秀的三位細密畫師參與了這些插畫的製作。他們是我從學徒開始熱情訓練的愛徒,我摯愛的三位天才:橄欖、蝴蝶和鸛鳥。
為了尋找我們需要的線索,必須探討他的才華、技藝與氣質,這樣的討論,也將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我自己的一生。
橄欖的個人特質
他的本名叫威利江,不知道他如果除了我為他取的名號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別名,因為我從沒見過他在任何作品上簽名。當他還是學徒時,每星期二早上會來我家接我前往畫坊。他非常驕傲,因,如果他要自降身份作品署名,必定會讓這簽名清晰可辨,不會試圖把它藏在任何角落。安拉極慷慨地賜予了他過人的能力。從鍍金到描格,他都可以輕易上手,而且品質一流。畫坊裡最擅長創造木、動物及人臉的畫家就屬他。威利江的父親,我想大概在他十歲時,帶他來到了伊斯坦布爾,他的親師從細亞兀——波斯君王的大布裡士畫坊中專精臉部描繪的一位著名插畫家。他的師門背景可以追溯至蒙古時代的大師,因此如同一百五年前移居撒馬爾罕、布哈拉與赫拉特的前輩大師,他們受到蒙古—中國風格的影響,筆下的愛侶都好像中國人,有著圓圓的月亮臉,威利江的畫中人物也不例外。不管是在學徒期,或者當他成為大師之後,我始終無法引導這位固執的藝術家改變風格。蒙古、中國與赫拉特大師的風格和范已深駐於他的靈魂中,我多麼希望他能夠超越,或甚至把它們徹底忘掉。當我這麼告訴他時,他回答說,自己就如許多時常在各個國家和畫坊間遊走的細畫家一樣,早已忘記了舊日的風格,甚至他根本不曾真正學到。雖然許多細密畫家的價值,正來自於他們憶中根植的精美形式典範,但倘若威利江真的有辦法遺忘,想必會是一位更偉大的插畫家。儘管如此,在靈魂深處保存著前輩的教導,仍然有兩個甚至連他也不自覺的優點,像是一對隱而不宣的罪行:一、對如此天賦異稟的細密畫家而言,執著於舊的形式必然激發罪惡與疏離之感,這樣的情緒將策勵他的才華達到成熟;二、遭遇瓶頸時,他永遠可以喚起宣稱自己已經遺忘了的風格,這麼一來,便能回頭求助赫拉特的古老典範,成功地運用在任何新的題材、歷史或場景上。有一雙犀的眼睛,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把從前向塔赫瑪斯普君王的前輩大師所學的舊形式運用到新的圖畫中,並追求彼此的和諧。赫拉特的繪畫與伊斯坦布爾的細密畫,在橄欖身上達到了巧妙的融合。
依照我對所有細密畫家的慣例,我曾有一次未經知會就突然造訪他家。不像我或其他許多細密畫大師們的工作場,他的房裡凌亂骯髒地塞滿了顏料、畫筆、海貝殼研光板、畫桌和各種物品。我實在搞不懂,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難堪。他也沒有為了賺外快而在外面干私活。聽見我描述的情況後,黑說,對於已故姨父崇尚的法蘭克大師風格,最熱衷也最能接受的人正是橄欖。我明白這樣的讚美來自於已故的蠢蛋,我也明白這是錯誤的看法。我不敢斷橄欖是否比外表看起來為深刻而隱晦地臣服於赫拉特風格——這點可以回溯到他父親的師父細亞兀敘,以及他的導師穆沙非,甚至遠溯到畢薩德與前輩大師的時代——不過,我總懷疑橄欖心中是否另外蘊藏著其他的喜好。我所有的細密畫家中,他最沉默敏感,但也最背信忘義,更是目前為止最離經叛道的一位(我很順口地這麼說)。當我想到侍衛隊長的刑訊室時,腦中第一個浮現的人就是他我既希望又不希望他被拷打)。他擁有邪靈般的眼睛,他什麼都能看到,也什麼都能發現,包括我的缺點。儘管如此,帶著流亡者隨時因應環境整自己的謹慎,他從不開口指出我們的錯誤。他很乖巧,沒錯,但我不認為他是殺人兇手(我沒這麼告訴黑)。因為橄欖不信任何東西。他連金錢也不相信,雖然他也會緊張地把錢存起來。然而,和一般認知剛好相反,所有的殺人兇手都是極端虔誠的信徒,而非沒有信仰的人。手抄本彩繪的結果是挑戰繪畫,繪畫的結果,真主寬恕,便是挑戰安拉。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因此,從缺乏信仰這一點來評判,橄欖是個真正的畫家。話雖如此,但我相信他的才華不及蝴蝶,甚至比不上鸛鳥。我一直希望橄欖就是我的兒子。我故意這麼說,想引黑嫉妒,他的反應卻只是張大了眼睛,以孩童般的好奇看著我。接著我又說橄欖最專精的是用黑墨水繪畫,最擅長處理的題材包括戰士、狩獵場景、處處可見鸛與鶴的中國式風景、一群漂亮男孩聚集在樹下吟詩彈烏德琴。他最拿手的是描繪傳奇戀人的悲傷、持劍君王的怒火,以及英雄躲惡龍攻擊時臉上的驚惶恐懼。
「或許姨父要橄欖畫最後一幅畫,用歐洲人的風格,細膩地呈現蘇丹陛下的面孔和坐姿。」黑說。
他是在給我出腦筋急轉彎的題嗎?
「假如真是這樣,那麼,殺了姨父之後,橄欖何必拿走他早已熟知的圖畫?」我說,「或者,他何必為了看那幅畫而殺死姨父?」
我們同時針對這些問題思索了一會兒。
「因為那幅畫中少了什麼。」黑說,「或者因為他後悔自己畫了某樣東西,感到惶恐不已。或者……」他想了一想,「或者,會不會是他殺掉姨父後,想拿這幅來作惡,或把它當作一個紀念,或者甚至根本無需理由就把畫拿走了?畢竟橄欖是一位偉大的插畫家,自然而然地崇敬美麗的繪畫。」
「我們已經討論過橄欖在哪方面算是一位偉大的插畫家。」我說,怒氣漸升,「但是姨父的插畫沒有一張稱得上美麗。」
「我們還沒有看過最後一幅畫。」黑大膽地說。
蝴蝶的個人特質
他的本名是哈桑·卻勒比,來自火藥工廠區,但對我而言,他永遠「蝴蝶」。這個名總讓我回想起他童和少年時期的俊美:他漂亮到讓所有看見他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再看一遍。不僅如此,他的才華更是與美貌不相上下,如此奇跡的化身終令我驚異不已。他是色彩的大師,顏色是他的強項。他熱情地繪畫,洋溢著上色的歡樂。但我黑留意,蝴這個人輕浮隨便、漫無目標又猶豫不決。這麼說有失公允,於是我連忙補充:他是一位發自內心繪畫的真誠畫家。如果細畫的目的不是為了充實智慧、與我們內心的野獸對話或滿足蘇丹的驕傲,也就是說,如果細密畫的目的只是一場視覺的盛宴,那麼蝴蝶的確是一位真正的細密畫家。他創造出開闊、輕鬆而歡悅的曲線,彷彿他四十年前曾經師從加茲溫的大師們。他自信滿滿地塗上鮮艷、純粹的色,繪畫構圖中總隱藏著某種溫和的圓環狀。不過,是我把他培養出來的,而非辭世多年的加茲溫的大師們。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所以我愛他如子,不,愛他比愛我兒子還要更甚,但我對他從來不曾感到任何敬畏。就像對所有學徒一樣,當他童年和青少時,我時常用筆桿、尺,甚至木條打他,但這不表示我不尊重他。因為同樣地,儘管我經常用尺子打鸛鳥,但我仍然很尊重他。一般人可能認為,師父的責打將消滅年輕學徒內心的才華邪靈與魔鬼,然而事實完全相反,責打只會暫時壓制它們而已。如果責打得適當正確,之後,邪靈與魔鬼將再升起,激勵成長中的細密畫家致力於繪畫。至於我加諸在蝴蝶身上的責打,塑造他成為了一位滿足而馴服的藝術家。
我立即覺得有必要向黑讚美他。「蝴蝶的藝術作品,」我說,「具體地證明了一喜樂之畫,誠如詩人在美斯奈維體詩中思考的,必須通過天賦神賜的色彩感受力與靈活運用,才有可能達到。當我察覺這一點時,同時也明白了蝴蝶缺少的是什麼:他還不懂什麼是扎米在詩中提及的所謂『靈魂的黑暗之夜』,他身上沒有此種失去信仰的短暫時刻。他始終帶著天堂般的狂喜作畫,自信滿滿,熱情充沛,相信自己能創作出一幅喜樂之畫,而他實也成功了。我們的軍隊圍攻多皮歐城堡、匈牙利使節親吻蘇丹陛下的腳、我們的先知騎馬登上七重天,這些當然原本就是歡樂的場景,然而在蝴蝶的筆下,它們卻成為栩栩如生的喜慶。在我讓人畫的插畫中,如果死亡的黑暗或宮廷會議的嚴肅過於沉重,我會告訴蝴蝶『照你的意思上色』。接下來,原本像是被撒了一層園泥土的凝重服飾、葉、旗幟和海洋,忽然間,開始在微風中波動起來。有時候我會想,也許安拉希望世界看起來就像蝴蝶筆下的模樣,也許『他』希望生命充滿歡樂。的確,蝴蝶筆下的世界,各種色彩和諧地互相吟誦美妙的抒情詩歇,在那裡,時間不會流逝,魔鬼也從未涉足。」
然而,就連蝴蝶自己明白這樣不夠。某個人必然曾經正確地——是的,不可否認——小聲告訴他,儘管他的作品洋溢著節慶的欣喜,但是缺乏深度。年幼的王和年老力衰、來日無多的後宮嬪妃,很喜愛他的圖畫;但是,被迫對抗邪惡以求生存的人們卻毫不感興趣。深知這些批評的蝴蝶,可憐的人,有時候會嫉妒起某些平凡的細密畫家,僅僅只是為了表示自身擁有邪惡與邪靈的氣質。只不過,他認為是邪惡與邪靈氣質的東西,其實常常是膚淺的邪惡與妒意。
我常常生他的氣,是因為他作畫時,不會忘我地投入畫中的美妙世界,臣服於繪畫的狂喜;只有在想像自己的作品取悅於別人時,他才會達到那樣的境界。他激怒我的原因,在於滿腦子只想著自己能賺多少錢。這又是一人生的反諷:許多才華遠不及蝴蝶的藝術家,卻比他更能夠對藝術奉獻心力。
為了彌補自己的這些短處,蝴蝶一心一意想證明他自己貢獻給了藝術。他傚法那些沒腦子的細密畫家們,在指甲和米粒上描繪肉眼幾乎無法辨的圖畫,也全心投入這種精雕細琢的手工藝。有一次我問他,之所以致力於這種讓許多插畫家年紀輕輕就失明的追求,是不是因為覺得安拉賜予他過多才華,令他引以為恥?只有無能的細密畫家,才會在一粒米上畫出一棵樹的每一片葉子,借此求得虛浮的名聲,騙取駑鈍贊助人的重視。
蝴蝶作畫的原因是為了取悅別人,而不是為了自己的喜悅。他忍不住渴望取悅別人,這種傾向,使得他跟其他人相比更加熱衷於別人的恭維。如此發展下去,膽小的蝴蝶,就想借當上畫坊總監來確保自己的地位。這個話題是由黑提出來的。
「是的。」我說,「我知道他一直謀劃著等我死繼承總監之位。」
「你認為他有沒有可能為此謀殺自己的細密畫家弟兄?」
「有可能。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師,但他自己卻不明白這一點。就算他繪畫時,也還是放不下外在的世界。」
話才說完,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也希望蝴蝶能繼我之後領導畫坊。我不信任橄欖,而鸛鳥到最後一定會不知不覺地臣服於威尼斯風格。蝴蝶對於讚美的渴求——想到他可能會奪去一條人命,我感到很沮喪——將是管理畫坊和應付蘇丹的關鍵。惟有蝴蝶的敏銳,以及他對色的信念,才有能與威尼斯的藝術概相抗衡。那些異教畫家們透過描繪真實本身而非意象來愚弄觀者,在畫中表現出所有細節:包含了有陰影的紅衣主教、橋、小船、燭台、教堂和廄、牛只和馬車車輪,彷彿這些事物在安拉眼中同等重要。
「你是否也曾經像拜訪其他畫家一樣,臨時造訪過他家?」
「任何人只要見過蝴蝶的作品,都會立刻感覺到,這位畫家熟知愛情的美好,也曾經體驗過衷心的喜悅和悲傷。但就像所有熱愛色彩的人一樣,他被自己的情緒牽著走,善變而不專。由於我太熱愛他的天賜異彩,以及對色彩的敏銳,從他年少起就特別留意他,也知道他所有的一切。當然,如此一來,很快便引起其他細密畫家的嫉妒,造成我們的師徒關係緊張而受損。蝴蝶曾經有過許多愛情的片段,但他並不怕別人的閒言閒語。最近,自從他娶了街區小販的漂亮兒後,我就沒有特別想去見他的念頭,也沒有機會。」
「謠說他與艾爾祖魯姆教長的追隨者結盟。」黑說,「人們說他借此從中獲利,如果教長他的信徒宣稱某些作品牴觸宗教,因此禁止我們的書——裡面描述戰爭、武器、血腥場面和例行慶典,更別提遊行的隊伍裡包括了販夫走卒,從廚師到魔術師,苦行僧到男童舞者,鎖匠到賣烤肉串的——並限制我們必須遵循波斯前輩大師的題材和形式。」
「就算我們巧妙而成功地回歸到帖木兒時代的精妙繪畫,就算我們分毫不差地回歸到當時的生活細節——聰慧的鸛鳥將是繼我之後最有可能達到的——到頭來,還是一樣,一切都會被遺。」我冷酷地說,「因為每個人都將會想要像法蘭克人那樣來作畫。」
我自己真的相信這些該受詛咒的話嗎?
「我的姨父也是這麼相信。」黑悄聲說,「不同的是,他覺得這是好事。」
鸛鳥的個人特質
我看過他簽自己的名字:罪人畫家穆斯塔法·卻勒比。他才不在乎自己是否擁有個人風格,是否應該用簽名來標示它,還是該學前輩大師那樣保持匿名,或者自己是否該以謙卑的態度署名。他會大方地面帶微笑,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他勇敢地沿著我給他的道路走了下去,在紙上創造出前人畫不出來的作品。和我一樣,他仔細觀察每一件事物,比如說,吹玻璃師轉動手裡的棍子,把被高熱融化的玻璃吹製成藍水罐和綠瓶子;鞋匠彎著腰,聚精會神地用皮革、針線和木頭模子製作鞋子及長靴;節日慶典上,鞦韆畫著優雅的弧線;一台把種子擠出的壓搾機;我們朝敵人發射的炮彈的爆炸;槍支的螺釘和槍管。他觀察一切,把它們畫下來,不管帖木兒時的前輩大師或者大布裡士和加茲溫的著名畫家從來都不曾降低身份畫這些瑣事。他是第一個為了準備日後繪畫《勝利之書》,刻意前往戰場並平安歸來的穆斯林細密畫家。在戰場上,他熱情研究敵人的堡壘、大炮、軍隊、皮開肉綻的傷馬、掙扎求生的傷兵,以及屍體——一切全為了繪畫。
比起他的風格,繪畫主題更能凸顯他的獨特;比起他的繪畫主題,他對微小細節的關注更能讓人認出他的作品。我可以絕對安心地托付他處理一幅的各個層面,從頁面的安排到構圖以至最瑣碎的上色,他都游刃有餘。從這一點來看,他有權繼任我的職位。然而,他太有野心,也太自負,對待其他畫家更是盛氣凌,因此絕對沒辦法管理那麼多人,到最後一定會讓所有的人都走光的。事上,在他看來,以他超乎常人的勤勉努力,畫坊所有的繪畫工作都應該由他一個人來做。如果他想做的話,他是可以辦到的。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師,深諳自己的技藝,崇拜自己。這是多麼的幸福。
有一次我事先沒有通知就去造訪他家,正好他在工作。折疊桌、書桌和坐墊上全部擺滿了他正在繪畫的紙張:有為蘇丹陛下的書籍畫的圖畫;有替我畫的;有的是替一些看不起我們的愚蠢歐洲游畫的,信手揮灑,用在可悲的服飾之書裡;還有一張屬於一幅三折屏風畫,特別為一位極看重他的帕夏所繪;幾張貼在畫冊裡的圖案;自己畫著玩的圖,其中甚至還有一張淫穢的春宮圖。高瘦的鸛鳥像花叢間的蜜蜂一樣,從這一張圖飛掠到下一張。他一邊哼著歌謠,不時擰一把正在調顏料學徒的臉頰,偶爾朝面前的圖畫加上神來一筆,最後再沾沾自喜地笑著展示給我們看。不像我其他細密畫家,看見我到訪時,他並沒有刻意停下工作,儀式性地表示尊敬。相反的他開心地表演他的快手繪畫,一項惟有靠天賦和經驗才可能練就的技能(他可以同時做七八個細密畫家的工作)。此刻,我察覺自己正暗想著,如果邪惡的兇手是我的三位細密畫師之一,我向真主祈禱他是鸛鳥。在他學徒時期,每個星期五早晨當他來到我的門口時,我並不會像看見蝴蝶那樣欣喜。
既然他對每一個小細節都同等注意,不帶任何歧視地細膩呈現它們,因此他與威斯大師的美學手法頗為類似,但又不他們,在野心勃勃的鸛鳥眼中和筆下,人面孔從來不會是獨一無二或與眾不同的。我想這是因為他公開或暗中瞧不起任何人,所以覺得面孔並不重要。我確信辭世的姨父沒有指派他描繪蘇丹陛下的臉。
就算畫一個至為重要的主題,也會忍不住在畫面的某個角落安排一隻多疑的狗,或者加上一個礙眼的乞丐,用來譏嘲一場儀式的浩大奢華。過人的自負讓他敢於諷刺自己創作的所有圖畫,包括題材和他自己。
「聽說高雅生的兇案,殺人手法很類似約瑟夫的兄弟,他們因為嫉妒,把他拋入了井中。」黑說,「而我姨父的死,則很像胡斯萊夫的意外被殺,被愛上自己妻子的兒子所殺。大家都說鳥特別喜愛描繪血腥的戰爭場景和可怖的死亡情節。」
「任何人,如果以為一位畫家就像他繪畫的主題,那麼想必不瞭解我或我的細密畫師。暴露我們的不是主題,它們是別人委託我們做的,而且總是大同小異。真正揭露我們的,是當我們在呈現主題時,融入圖畫之中的隱秘情感:一絲從圖畫深處發散的光芒,一種猶豫或憤怒的氣氛,蘊含於人物、馬匹和樹木的構圖關係中,一棵迎向天際的柏樹瀰漫的渴望與哀愁,以及當我們冒著失明的危險熱情地紋飾牆壁瓷磚時,注入畫中的虔敬與耐……是的,這些才是我們隱藏的痕跡,而非那些整齊劃一的馬匹。一位畫家,當他呈現馬匹的狂暴與速度時,並不是描繪自己的狂暴與速度;透過試圖創造一匹完美的馬,他所揭示的,是自己對這豐沛世界及其創造者的景仰,筆下的斑斕色彩,展現的是對生的無比熱愛,僅此而已,別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