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把扁豆湯放到爐火上準備煮晚餐時,聽奈辛說:「門口有客人。」我回答:「看好,別讓湯糊底了。」我把湯勺遞給了他,然後抓著他蒼老的手引導他往鍋子裡攪了幾下。如果你不做給他看,他會拿著湯勺站在那裡呆好幾個小時。
我看見黑站在門口,一時間心中對他充滿了憐憫。他臉上嚇人的表情讓我根本不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用進來了,」我說,「我換件衣服就來。」
我換上平常參加齋戒月慶典、吃喜酒、大請客時穿的一套黃色和桃紅色相間的外出服,然後拎起我的節日小布包。「我回來的時候要喝湯的。」我對可憐的奈辛說。
小猶太社區裡,家家戶戶的煙囪正費力地噴出煙霧,好像水壺用力吐著蒸汽。黑和我剛走過一條馬路,我就對他說:
「聽說謝庫瑞的前夫回來了。」
黑沉默不語,一直到我們走出這個社區前,他都沒有開口說話。他的面色死灰,就像那即將到來的黃昏一樣。
「他們在哪裡?」好一會兒後他問。
他這麼問,我才明白謝庫瑞和她的孩子不在家。「他們在他們家裡。」我說。我指的是謝庫瑞以前的家,但話一出口,馬上曉得這麼說會刺傷黑的心,於是又在句子後頭加了「有能」三個字,留給他一點點希望。
「你見到她剛回來的丈夫了嗎?」他問我,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還沒見到,也沒親眼看到謝庫瑞離開家」
「你怎麼知道他們走了?」
「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
「告訴我每一件事。」他堅決地說。
心煩意亂的黑忘了一點,如果艾斯特還想繼續當原來的艾斯特,幫那些眼睛盯著窗戶、耳朵聽著路上的無數做夢少女尋找丈夫,輕鬆地敲響無數痛苦家庭的大門,那麼她不會說出「每一件事」。
「我聽說的是,」我說,「謝庫瑞前夫的弟弟哈桑,到你們家裡去了,」——聽到我說「你們家」,我看到他很滿意——「他告訴謝夫蓋說,他父親正在從戰場回家的路上,大概下午就會抵達,如果到時候發現謝夫蓋的母親和弟弟不在家,他會非常傷心。謝夫蓋把話傳給了母親,謝庫瑞表現得很謹慎,但又不了決定。快到下午的時候,謝夫蓋溜出家門,和他的哈桑叔一起回到了他爺爺的身邊。」
「你從哪裡知道這些消息的?」
「謝庫瑞難道沒跟你說過,過去兩年來哈桑千方百計要把她弄回他家嗎?有一段時間哈桑還通過我傳信給了謝庫瑞。」
「她曾經回過信嗎?」
「伊斯坦布爾各種女人我都見識過,」我驕傲地說,「從來沒有一個人像謝庫瑞這樣,對她的家、她的丈夫和她的節操如此忠貞不渝。」
「可是,現在我是她的丈夫。」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典型男性的手足無措,讓我很難過。無論謝庫瑞到哪一邊,另一邊都會心碎的。
「哈桑寫了一張紙條要我轉交謝庫瑞。上面描述謝夫蓋怎樣回到家裡等待父親歸來,又提到謝庫瑞的婚禮不合法,謝夫蓋多麼不快樂,因為他不喜歡要當他新父親的假父親,打算留在那裡不再回去。」
「謝庫瑞怎麼做了?」
「她和可憐的奧爾罕兩個人等了你一整夜。」
「哈莉葉呢?」
「哈莉葉已經等待了好幾年,想找機會對你美麗的妻子落下石。為了這個目的,她才會投進你已故姨父的懷抱。哈桑得知謝庫瑞獨自在兇手和鬼魂的陰影下度過夜晚後,又派我送了另一封信。」
「他寫了些什?」
「感謝真主,這可憐的艾斯特不會讀也不會寫,因而每當憤怒的先生們和惱火的父親們問起這個問題,她總是說:『我看不懂信,只看得懂美麗姑娘讀信時的表情。』」
「你在謝庫瑞臉上讀出了什麼?」
「無助。」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彼此都沒有開口。我看見一隻貓頭鷹棲息在一座小希臘教堂的圓頂上,等待著夜晚;掛著兩條鼻涕的鄰居小孩嘲笑我的衣服和布包;一條癩痢狗一邊開心地搔癢,一邊蹦蹦跳跳走下柏樹聳立的墓園,走向街道,去迎接黑夜的來。
「走慢一點!」我朝黑喊,「沒辦法像你那樣上坡上得那麼快。我提著這麼一個包袱,你要帶我上哪兒去?」
「在你帶我到哈桑家之前,我要先帶你去見幾個慷慨而勇敢的年輕人,這麼一來你就可以打開布包向他們兜售碎花手帕、絲綢腰帶和銀線繡花錢包,叫他們買給自己的秘密情人。」
如此淒慘的狀態下,黑仍說得出笑話,這是好事兒。然而我立刻看到,在他嬉笑的背後,蘊藏著何等樣的嚴肅「如果你打算召集人群,那麼我絕不會帶你去哈桑的家。」我說,「我怕死了爭吵和打架。」
「假如你繼續做一個平常那樣的聰明艾斯特,」他說,「那就既不會有爭吵,更不會有打架。」
我們穿了阿克薩拉依,走上了一條直通朗加菜園的路。泥濘道路的上方是一片曾經輝煌過的街區,黑走進了一間尚打烊的理髮店。我看見他與理髮師交談,昏黃的油燈下,發師正在給人理髮,一個臉蛋白淨的男孩正用細緻的手舉著油燈為理髮師照明。沒過多久,理髮師與他的學徒加入了我們的行列;之後,在阿克薩拉依又有兩個男人加入了進來。他們帶著寶劍與斧頭。來到謝赫乍巴胥的一條巷子時,一位我怎麼也想像不到會捲入這種暴力行動的神學院學生,也在黑暗中加入了我們,手裡還拿著一把劍。
「你打算在光天日之下闖入市中心的房子嗎?」我說。
「不是光天化日,現在是晚上。」黑以一種很喜歡開玩笑的語氣輕鬆地說。
「別因為你召集了這麼一些就那麼過分地自信。」我說,「千萬別讓禁衛步兵們看到一群武裝暴徒在路上閒逛。」
「誰也不會看見。」
「昨天,一群艾爾祖魯姆教徒先突襲了一家酒館,接著又闖入了撒厄爾卡普的傑拉黑苦行僧修道院,在兩個地方都是見人就打。一個老人頭上挨了一棍之後就死了。烏漆抹黑的夜裡,他們可能會以為們是同一夥的。」
「我聽說你去過已故高雅先生的家裡,探望過他的妻子,真主保佑她,也見到了墨漬斑斑的馬匹草圖,之後你告訴了謝庫瑞這件事。既然如此,你知道高雅先生與艾爾祖魯姆傳道士的忠實信徒們,是不是走得很近?」
「我之所以去他家打探過高雅先生妻子的口風,是因為我認為或許到時候,這些消息能幫助我可憐的謝庫瑞。」我說,「本來我去那裡就是給她看佛蘭芒商船最新運到的布匹,而不是想介入你們的法律政治事務,反正我愚鈍的頭腦也搞不懂。」
「艾斯特女士,你很聰明。」
「既然你說我很聰明,那麼我也告訴你這一點:這些艾爾祖魯姆傳道士的忠實信徒們還會更加狂怒,還會傷害更多人,你們還是小心點吧。」
當我們走進恰爾捨卡普後頭的街道時,我害怕得心跳都加速了。天的半月投下蒼白的月光,照得栗子樹和桑椹樹上光禿禿、濕漉漉的干閃爍發亮。邪靈與鬼魂吹出的一陣微風,吹皺了我布包上的荷葉花邊,穿入樹林引起一陣窸窣耳語,並帶著我們一行人的氣味,飄送到了路旁蜷伏著的野狗面前。一隻接著一隻,它們開始狂吠,這時我向黑指了指房子的所在。我們靜靜地瞪著黑暗的屋頂和百葉窗看了一會兒。黑安排手下包圍了房子,各就各位:有人去了空曠的花園,有人負責庭院大門兩側,還有人躲進了屋後的無花果樹後。
「大門入口那邊有一個骯髒的韃靼乞丐。」我說,「他是個瞎子,可是對這條馬路上的來往行人一清二楚,甚至比這裡的區長還熟。他成天搞怪搗蛋就像蘇丹的齷齪猴子一樣。只遠遠地扔個八九枚銀幣給他,他就會告訴你他所知道的一切。」
隔著一段距離,我望著黑遞錢幣給他,然後拔出長劍抵住乞丐的喉嚨,逼問他。接著,我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總之,本來我以為只是在看守房子的理髮師學徒,卻開始用斧頭的握柄猛捶韃靼人。我觀望了一會兒,以為一下子就會結束,可是靼人卻不停地哀號著。我跑上前去,把乞丐拉開到一旁,免得被他們給殺了。
「他詛咒我的母親。」學徒說。
「他說哈桑不在家。」黑說,「我們能夠相信這瞎子的話嗎?」他遞給我一張隨手寫下的紙條。「拿進屋裡去,交給哈桑。如果他不在裡面,交給他的父親。」他說。
「你沒有寫什麼給謝庫瑞嗎?」收下紙條時,我問。
「如果我另外給她一張紙條,將會更激怒屋裡的男人。」黑說,「告訴她,我已經找到殺她父親的卑鄙兇手了。」
「真的嗎?」
「告訴她就是了。」
韃靼乞丐仍然又哭又個不停,我呵斥了他一頓,讓他安靜了下來。「可別忘了我是為你才做的。」我說,忽然明白自己是在故意拖延,只因為不想離開這裡。
我幹嗎來趟這渾水?兩年前有一個布販在埃迪爾奈城門區被殺——他們還先割掉了她的兩隻耳朵——因為她把說好要嫁給一個男人的姑娘嫁給了別人。祖母以前常告誡我,土耳其人經常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人。我真希望現在就能回家,和我最親愛的奈辛一起喝扁豆湯。儘管我的雙腳抗拒,但想到謝庫瑞在屋裡的情況不知如何,便朝屋子走去。好奇心也在啃噬著我的心。
「賣布的——!我有最新的中國絲綢,可以做漂亮的禮服。」
我察覺從百葉窗縫隙滲透而出的橘色光芒動了動。門開了。哈桑那好脾氣的父親請我進了屋。屋裡像有錢人家一樣很溫暖。燈光下,謝瑞與她的男孩們坐在一張矮餐桌旁,一看見我,她馬上站起了身。
「謝庫瑞,」我說,「你的丈夫來了。」
哪一個?」
「新的那個。」我說,「他帶著一群手拿武器的人包圍了房子。他們已經準備好與哈桑一決生死。」
「哈桑不在家。」客氣的公公。
「太幸運了。你看看這張紙條吧。」我說,像一位蘇丹的大使,高傲地下達君主的冷酷聖旨似地,把黑紙條遞給了他。
趁彬彬有禮的公公閱讀紙條時,謝庫瑞說:「艾斯特,來吧,我替你盛碗扁豆湯暖暖身子。」
「我不喜歡扁豆湯。」起初我這麼說。我不喜歡她說起話來像是很喜歡這個家似的樣子。然而,當我明白她是想與我獨處時,便抓起湯匙跟在了她的面。
「告訴黑,全都是因為謝夫蓋。」她低語道,「昨天晚上我一個人與奧爾罕一起等了一整夜,怕兇手,怕得要命。奧爾罕嚇得抖了一整夜。我的孩子們分隔在了兩地!什麼樣的母親能夠和自己的孩子分開?黑遲遲沒有回來,我聽他們說蘇丹陛下的劊子手已經拷問出他的供,他確實參與謀殺了我的父親。」
「你父親遇害時,黑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艾斯特,」她說,睜大一雙美麗的黑眼睛,「求求你,幫幫我。」
「那麼你得告訴我,為什麼你要回到這裡,讓我明白以後,我才幫得了你。」
「你以為我很清楚自己為什麼回來嗎?」她說。她似乎強忍著眼淚。「黑對我可憐的謝夫蓋很凶,」她說,「所以,聽到哈桑說孩子們真正的父親回來了,我就相信了他。」
然而從她的眼裡,我知道她在撒謊,她也白我分辨得出來。「我被哈桑耍了!」她悄聲說。我察覺到她希望我從這句話裡,推斷出她愛著哈桑。可是,謝庫瑞自己究竟明不明白,她之所以對哈桑愈來愈念念不忘,是因為她嫁給了黑?
門了,哈莉葉端著香氣誘人、剛出爐的麵包了進來。我可以從她一見到我就憤憤不悅的表情中看出,姨父大人死後,這可憐的東西——她不能被賣掉,也不能被遺棄——已經變成謝庫瑞擺脫不掉的痛苦遺物。新鮮麵包的芳香充滿了整個房間,當謝庫瑞回到孩子們身邊時,在香氣中我頓時領悟,事實的真相是謝庫瑞為了孩子們必須面臨抉擇:不管是他們的生父、哈桑或黑,都不是她要找的、自己真心所愛的丈夫,她的難題是要到一個能夠愛兩個男孩的父親,真心深愛這兩個天真無邪卻又擔心害怕的小男孩。謝庫瑞已經備好,用努力,去愛任何一位好丈夫。
「你用你的心在追尋自己想要的,」我不假思索地說,「然而你必須用頭腦來作決定。」
「我現在就可以立刻帶著孩子們回到黑身邊。」她說,「可是我有幾個條件!」她沉了一會兒。「他必須善待謝夫蓋和奧爾罕。他不可以因為我回到了這裡而跟我賬。最重要的,他必須遵守我們當初的婚姻條件——他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昨天晚上他拋下我孤零零一個人,讓我獨自面對兇手、小偷、倒霉蛋和哈桑。」
「他還沒找到殺害你父親的兇手,但他叫我告訴你,他已經找到了。」
「我應該去找他嗎?」
我還來不及回答,謝庫瑞前任公公早已讀完紙條。他說:「告訴黑先生,我的兒子不在場,我負擔不起把兒媳婦交出去的責任。」
「哪一個兒子?」我故意這麼說,想潑悍樣,語氣卻很輕柔。
「哈桑。」他說。他是個老實人,所以紅著臉說:「聽說我的大兒子正從波斯趕回來。有人可以作證。」
「哈桑上哪兒去了?」我問。我喝了兩勺庫瑞盛給我的湯。
「他去召集官稅局的官員、腳夫和其他人。」他用幼稚的口吻說,正如一個不會說謊的正直木訥男人,「昨天發生了艾爾祖魯姆教徒的事情後,今天晚上禁衛步兵也在街上巡邏。」
「我們沒看到他們的人影。」我邊說邊走向大門,「你想說的就只有這些?」
我向公公問這個問題好嚇唬他,但謝庫瑞很清楚我其實是在問她。她的頭腦真的是很昏亂呢,還是在隱瞞些什麼?比如說,她是不是在等哈桑帶著人手回來?很奇,我發覺我還很喜歡她的猶豫不決。
「我們不要黑。」謝夫蓋大膽地說,「不要再來了,肥女人。」
「但是這一來,誰會替你母親帶來她喜歡的花邊桌布、花鳥刺繡手帕,還有你最喜歡的紅色襯衫布料?」我說,把我的布包留在了房間中央,「在我回來之前,你可以把它打開來,隨你喜歡拿出來看一看、穿一穿、改一改或縫一縫。」
當我離開時,心情很沉重。我從沒見過謝庫瑞眼中含過這麼多淚水。我才剛適應外頭的寒冷,黑就在泥濘的路上攔下了我,他手裡握著劍。
「哈桑不在家。」我說,「或許他去市場買酒慶祝謝庫瑞回家。或許就像他們說的那樣,他很快會帶著一群人回來。若是那樣,你們就會爆發衝突,因為他是個瘋狂的傢伙,尤其是當他拿起他的紅寶劍的時候。」
「謝庫瑞說了些麼?」
「她公說絕對不行,他不會交出他的兒媳婦。不過你不要擔心他,你要擔心的是謝庫瑞。你的妻子非常困惑。果你問我,我跟你說,她在父親過世兩天後逃到這裡來是因為害怕兇手,因為哈桑的恐嚇,以及你突然不見蹤影,毫無消息。她知道那間充滿恐怖陰影的房子她再也不能呆第二個晚上了。她還聽說你參與了謀殺她的父親……不過她的第一任丈夫並沒有回來。謝夫蓋,似乎還有她的老父親,相信了哈桑的謊言。謝庫瑞想回到你身邊,但有幾個條件。」
我直視著黑的眼睛,列數了她的條件。他當接受了,畢恭畢敬的態度彷彿對一位真正的外交使節說話一樣。
「我呢,也有一個條件。」我說,「我準備再回到那間屋子。」我指了指窗戶的木窗框,公公就坐在窗戶後面。「等一下從這裡和前門攻擊。時到了我會大聲尖叫,暗示你們住手。如果哈桑回來的話,別猶豫,直接攻擊他。」
我的話,當然,絲毫不像一位盡量避免衝突的大使會說的我知道自己有點演過頭了,但是我不管。這一回,我剛大叫一聲:「賣布的!」門就開了。我直接走向公公。
「整個裡,以及治理這幾個區的法官,也就是每一個人,都知道謝庫瑞早已離婚,並且遵循《古蘭經》的戒律已經再嫁。」我說,「就算你早已過世的兒子再度復活,並且在先知摩西的帶領下從天堂返回家來,也沒用,因為他和謝庫瑞已經離婚了。你們綁架了一位已婚婦女違反她的意願把她關在了這裡。黑要我轉告你,他和他的手下會在法官插手之前,先要你們為此罪行接受懲罰。」
「那麼他將犯下嚴重的錯誤。」公公不溫不火地說「我們根本沒有綁架謝庫瑞!我是這幾個孩子的祖父,讚美真主。哈桑是他們的叔叔。當謝庫瑞一個人被丟下時,除了來這裡尋求庇護,她還能上哪兒去?如果她想要,大可以現在就帶著孩子離開。可是永遠別忘了,這是她自己的家,她曾在這裡生兒育女,快樂地撫養孩子長大。」
「謝庫瑞,」我魯莽地問,「你想回你父親的家嗎?」
見「快樂的家庭」這句話,她哭了起來。「我沒有父親。」她說,還是我以為她這麼說了?她的孩子們先是抱住了她的腿,然後拉她坐了下來,摟著她。他們三個人抱成一團,相擁而泣。然而艾斯特可不是白癡:我非常清楚謝庫瑞哭泣的目的是為了安撫雙方,並且逃避自己作決定。但我也知道這是真誠的眼淚,因為我也被感動得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哈莉葉,那條狡猾的蛇,也在哭。
就在這時,好像要處罰屋子裡惟一沒哭的綠眼睛公公一樣,黑和他的手下開始朝房子進攻,用力撞擊門窗。兩個男人對準前門狂敲猛踹,乒乒乓乓的巨響像大炮一樣傳了整間屋子。
「你是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我的眼淚鼓勵我說,「打開大門,告訴外頭那群發瘋的野狗,謝庫瑞要出去了。」
「換了是你,你會把一個孤苦無依、逃到你家尋求庇護的弱女子,更別說是你的兒媳婦,丟到馬路上給那群野狗嗎?」
「是她自己要走的。」我說。我拿出一條紫手帕擤鼻涕,哭太久鼻子塞住了。
「如果是這樣,那麼她可以自己打開門離開。」他說。
我在謝庫瑞與孩子們身旁坐下。一聲接著一聲嚇人的撞門巨響,反而給他們以借口流下更多的眼淚。孩子們愈哭愈大聲,使謝瑞哭得更加悲切,我也一樣。儘管外頭的恐嚇叫囂愈來愈凶,儘管門上砰砰作響的撞擊幾乎要拆了房子,但我們兩人都明白,哭泣是為了爭取時間。
「我美麗的謝庫瑞,」我說,「你的公公給了你許可,而你的丈夫黑也接受了你所有的條件,正深情地等著你回去。你在這個家裡已經沒有任何事了。披上你的斗篷,戴好你的面紗,帶著你的物品和你的孩子,打開大門,讓我們安靜地回你家。」
聽見我的話,孩子們哭得更凶了,謝瑞則睜開驚恐的大眼。
「我怕哈桑。」她說,「他一定會用可怕的手段報復,他是個凶暴的人。別忘了,我可是自願來這裡的。」
「這並不能結束你新的婚姻啊。」我說,「你被丟下來無依無靠,當然會找個地方尋求保護。你丈夫已經原諒你了,他也準備好要帶你回去。至於哈桑,我們可以照這些年的老方法應付他。」我微微一笑。
「可是,我不要去開門。」她說,「因為這麼來,就表示我是自願回到他身邊。」
「我最親愛的謝庫瑞,我也不能開門。」我說,「你和我同樣明白,如果我打開門,就表示我干涉了你們的家務事,我會因此遭受嚴厲的報復。」
的眼神告訴我她懂。「那麼,大家都不要開門。」她說,「我們就等著他們把門撞破,然後強行把我們帶走。」
我馬上明白,對於謝庫瑞和她的孩子而言,這將是最好的選擇,但我很害怕。「可是,那表示一定會流。」我說,「如果不找法官解決這件事,就會發生流血事件,而一場血仇可是多年都還不清啊。一個有尊嚴的男人,絕對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房子被人破門而入,居住在屋子裡的女人被人強行綁架,他絕不會就此罷手的。」
謝庫瑞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抱著她的兩個男孩,撕心裂肺地痛哭著。我忽然再次後悔地發現這位謝庫瑞原來是如此虛偽狡猾。耳邊一個聲音叫我別管了,走吧,但是我也已經沒辦法靠近那快被他們撞爛的門了。事實上,無論他們究竟是否會撞破大門闖進屋內,我都很害怕,不曉接下來將發生什麼。我心裡想,黑的手下由於他們信賴我,或許會擔心自己做得太過火,因而隨時可能住手,但這麼一來,將使得她公公大膽起來。當他走到謝庫瑞身旁時,我知道他在假哭;而更糟的是,他居然全身顫抖,顯然不是裝的。
我跨步走向大門,用盡全力尖叫:「住手!夠了!」
外的行動和屋內的哭號瞬間中斷。
「孩子他,叫奧爾罕把門打開。」我靈機一動,用甜美的語氣,好像對著男孩說話,「他想回家,誰也不會怪罪他。」
我嘴裡的話幾乎還沒有說完,奧爾罕已經從母親鬆開的手臂間溜了出來,以一種在這裡居多年的熟練姿態,拉開門閂,抬起木條,解開扣鎖,然後往後退了兩步。大門懶洋洋地滑開,外頭的寒意湧入了室內。四週一片鴉雀無聲,遠處條懶狗的吠叫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謝庫瑞親吻了返回她懷裡的奧爾罕,謝夫蓋則說:「我要去告哈桑叔叔。」
我看見謝庫瑞站起身,收拾包袱拿起斗篷,準備離開。我實在鬆了一大口氣,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坐回桌子旁,又喝了兩勺扁豆湯。
黑很明智,他沒有朝屋子大門靠近。後來,當謝夫蓋把自己鎖進亡父的房間時,儘管我們拜託黑幫忙,他都沒過來,也沒讓他的手下過來。最後謝庫瑞同意讓謝夫蓋帶走哈桑叔叔的紅寶石柄匕首,這男孩才願意跟隨我們離開了房屋。
「你們要小心哈桑和他的紅寶劍」公公的話裡帶著真誠的擔憂,而不是挫敗和報復的口氣。他親吻兩個孫子,吻了吻他們的腦袋。他也對謝庫瑞耳語了幾句。
看見謝庫瑞最後一次望向屋子的大門、牆壁和爐火,我再度想起在這間屋子裡,她曾經與第一任丈夫度過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然而,她是也分辨得出,同樣一間屋子,如今只是兩個悲慘寂寞男人的避難所,瀰漫著死亡的氣息?回來的路上我一直沒有跟在她身邊,因為她著實已經傷透了我的心。
我們一行人,兩個無父的孩子和三個女人——一個僕人、一個猶太人和一個婦——緊緊擁在起,並不是因為夜晚又冷又黑,而是因為身處陌生而難以通行的街巷,以及心中對哈桑的恐懼。我們擁擠的隊伍在黑等人的保護下,像一列運載寶物的駝馬隊,為了避開守衛、禁衛步兵、難纏的地痞流氓、小偷或哈桑,特意穿越偏僻荒涼的道路和街巷,專走人煙稀少的地方。偶爾,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只能摸索前行,一路上蹭著互相碰碰撞撞。我們彼此緊拉著行走,滿懷恐懼,總覺得各種活死人、邪靈和惡魔隨時可能從地底竄出,把我們吞入黑夜。在我們手盲目摸索前行的同時,從牆壁和緊閉的百葉窗後面,傳來人們在寒冷夜晚的咳嗽與鼾聲,以及馬廄裡牲口低低的嘶叫聲。
就連艾斯特,這個走遍了伊斯坦布爾大街小巷、對所有最窮最亂的地區也毫不陌生的人——那是指除了移居者和各種牛鬼蛇神聚集的地區之外——此刻,當走上這些迂迴蜿蜒、只通向無窮無盡黑暗的道路時,偶爾也覺得我們可能會消失在這路途上。不過,我仍然分辨得出某些街角我曾在白天提著布包耐心走過。比如說,我認得裁縫總管街兩旁的牆、從努汝拉赫教長寓所隔的馬廄裡飄出的刺鼻肥料氣味——很奇怪總讓我聯想到肉桂——魔術師街旁的火災廢墟、獵鷹人通道,以及廣場上的盲人教士噴泉。這麼一來,我知道我們根本不是朝謝庫瑞亡父的家走去,而前往另一個神秘的目的地。
沒有人說得準如果哈桑發火了,會做出什麼事,所以我明白黑已經找好另一個地方藏匿他的家人,避免他找上門——也避免殺人惡魔找上門。要是我猜得出那個地方在哪兒的話,現在就會告訴你們,明天早上也會告訴哈桑的——不是因為存心不良,而是我深信謝庫瑞還會想要哈桑的追求。不過,聰明的黑,再也不信任我了。
正當我們沿著奴隸市場後面一條暗巷行走時,街道遙遠的盡頭突然出現了一陣尖叫、哭號的騷亂。我們聽見一團混亂的聲,恐懼中,我辨認出了開始打鬥的嘈雜噪音:棍棒齊飛、劍斧碰撞,以及痛楚的慘叫。
黑把自己的劍交給了一位最信賴的手下,奪下謝夫蓋手裡的匕首,使得男孩哭了起來;接著他叫理髮師學徒與另外兩個手下,把謝庫瑞、哈莉葉與孩子們帶走了。他告訴我說,神學院的學生會抄近道護送我回家;也就是說,他不讓我和其他人呆在一起。這是一次偶然呢,還是他們想把藏身之處巧妙地對我保密呢?
在我們不得不走過的這條窄巷底有一間店舖,我知道它是一家咖啡館。也許打鬥才開始沒多久就結束了。一群人一面叫囂,一面在咖啡館進進出出。起初我以為他們在搶劫,然而,不,他們打算拆了這家咖館。在旁觀者手中火炬的光芒下,他們小心翼翼地搬出所有陶杯、銅罐、玻璃杯和矮桌,然後在我們面前把它們全部砸爛,示警告。他們對一個試圖阻止的男人拳打腳踢,不過最逃掉了。開始的時候,我以為這些人的目標只是咖啡而已,畢竟他們自己是這麼講的。他們譴責它帶來了不良的影響,傷害了人們的視力和腸胃,蒙蔽了人們的智識,誘使人們喪失信仰,更是法蘭克人傳來的毒藥。不僅如此,他們還說,當裝扮成美女的撒旦為他來咖啡時,崇高的穆罕默德拒絕了。眼前的暴動就好像在上演一個晚上的道德教化劇,如果到時候真的回得了家,我想大概會好好奈辛一頓,警告他別再喝太多那種毒藥。
由於附近有許多出租房舍和廉價客棧,很快就聚集了一群好奇的民眾,裡面有地痞無賴、流浪漢,以及違法潛入城市的人渣,他們的圍觀更加激勵了那群咖啡的仇敵。這時我才明白,原來那群人是艾爾祖魯姆傳道士努斯萊特教長的信徒。他們企圖掃蕩伊斯坦布爾每一間酒店、娼寮,以及咖啡館,並且嚴加懲罰所有叛離先知正道的人,比如那些以舉行苦行僧式作為借口,其實根本是在彈奏音樂跳肚皮舞的人。這群宗狂熱分子唾罵所有危害宗教的敵人,像那些與魔鬼串通的人、異教徒、不信教者和畫畫的人。我突然想起,就是這間咖啡館,聽說裡面的牆壁上掛了圖畫,說書人老是誹謗宗教和艾爾祖魯姆的教長,下流無恥的閒扯滿天飛。
一位臉上濺滿血漬的咖啡館學徒從屋裡逃出,我本來以為他就要倒下,沒想到他卻用袖口擦掉了前額和臉頰的血跡,混入我們這群人裡面,看起了熱鬧。害怕的人群稍微往後退了一點。我注意到黑認出了某個人,並遲疑了一下。這時四散的艾爾祖魯姆眾信徒開始重新集結,照他們的樣子看來,顯然禁衛步兵或某個攜帶棍棒的團伙正往這邊趕來。人們把火炬熄了,群一下子亂成了一團。
黑抓住我的手臂,叫神學院的學生帶我離開。「走小巷。」他說,「他會護送你回家。」神學院的學生也早已急著想溜了,我們幾乎是跑著離開的。儘管滿腦子替黑擔心,可是,既然現在艾斯特已經被迫退場,她就不可能再繼續跟你們把故事講下去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