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卡迪菲一起雪中漫步

    她從街上走了進來。身上穿了件紫色的薄外套,臉上那副墨鏡讓她挺像科幻小說中的主人公,頭上戴著一條頭巾,是卡童年起就看見很多婦女戴著的那種,並沒有什麼特點,一點也不像是伊斯蘭政教徒的標誌。看見這個年輕女人朝自己走來,卡像看見老師走進教室的學生一樣站了起來。
    「我是伊珂的妹妹,」女人微笑著說,「大家都等您吃晚飯呢。我父親要我把您帶回去。」
    「您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卡問。
    「在卡爾斯,每時每刻,所有的事情都是人所共知的,」卡迪菲說,她並沒有笑。「但願這種情況只有在卡爾斯才有。」
    她臉上露出了一絲痛苦的表情,卡一點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我的詩人兼小說家朋友!」卡向她介紹奈吉甫。他們互相打量了一下,但沒有握手。起初卡認為他們這麼做是因為緊張。後來再想起這件事時,他才明白他們沒握手是出於這兩個穆斯林之間「迴避男人」的規定。奈吉甫的臉變得煞白,像是在看著從太空來的希吉蘭似的看著她,可卡迪菲的舉止再平常不過了,茶館中這麼多男人,卻沒一個人回頭瞅她,她不像她姐姐那麼漂亮。
    可在雪中同她一起走在阿塔圖爾克大街上的時候,卡覺得自己很幸福。她的臉被頭巾圍著,雖沒她姐姐那麼漂亮,可看上去單純而潔淨,卡看著她的臉,望著她那雙同她姐姐一樣的淡褐色的眼睛,同她輕鬆地聊著天,發現她很有魅力,甚至想從現在開始就要背叛她姐姐了。
    剛開始,他們聊起了天氣,這是卡沒想到的。就連那些整天以聽收音機來打發時間的老人們所知道的所有細節,卡迪菲都知道。她說,從西伯利亞來的低氣壓冷空氣氣流還會持續兩天,這雪要是接著下的話路可能還要封兩天,薩熱卡莫什的雪都下到160厘米厚了,卡爾斯人根本不相信天氣預報,大家都說,政府為了讓老百姓保持冷靜,故意把氣溫報高5-6度(可誰也不會跟卡說起這事)。童年時,在伊斯坦布爾,她和伊珂總是希望雪下得大些:雪使她感覺到生命的美麗和短暫,使她感到儘管存在敵意可是人與人之間是非常相似的,還使她感到時空的廣闊和人的世界的狹窄。所以雪下得越大,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就越小,它似乎蓋住了敵意、急躁和憤怒,使人與人更加接近。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成吉思?托派爾烈士大街上所有的店舖都打烊了,他們在沉默中走著,沒碰見任何人。雪中同卡迪菲一起走路讓卡感到高興的同時,也讓他有些不安。卡盯住街盡頭一個櫥窗裡發出的燈光:好像怕轉過頭再多看幾眼卡迪菲的臉,就會愛上她似的。他是愛上了她姐姐嗎?為了要瘋狂地愛上她姐姐,他心裡有一個非常聰明的願望,他知道這一點。當他們走到街盡頭的時候,櫥窗玻璃上的一張紙上寫著:「因今晚有演出,自由家園黨總裁候選人——尊敬的濟赫尼?塞維克的會議推遲。」透過玻璃,他們看到在狹小的「快樂」啤酒館裡,在演出開始前二十分鐘,蘇納伊?扎伊姆和他的劇組像這輩子最後一次喝酒似的豪飲著。
    酒館櫥窗上貼滿了競選宣傳標語,其中有張黃紙,上面印著:「人是真主的傑作,自殺是對真主的褻瀆。」卡看到這張紙,就問卡迪菲對苔絲麗梅的自殺怎麼看。
    「在伊斯坦布爾的報紙上,在德國,你可以把苔絲麗梅的事編成很有趣的故事。」卡迪菲微微有些生氣。
    「我剛開始認識卡爾斯,」卡說,「但對它越瞭解,越是無法講述在這裡發生的一切。人生命的脆弱、所受苦難的徒勞都使我感到非常難過。」
    「只有沒受過苦難的無神論者才會覺得忍受苦難是徒勞的。」卡迪菲說,「因為只要是稍稍忍受過苦難的無神論者,都無法長時間忍受沒有信仰,最終都會變成有信仰的人。」
    「可苔絲麗梅在痛苦的最後一刻,像無信仰的人一樣選擇了自殺。」在酒精的作用下,卡固執地說。
    「是的,苔絲麗梅自殺身亡意味著她犯下了罪孽。因為《古蘭經》「婦女」這一章第二十九節很明確地禁止自殺。但她的自殺及所犯的罪過並不意味著我們內心中就缺少了對她深深的關愛。」
    「你是說,我們可以全身心的愛一個受宗教譴責的不幸者嗎?」卡想刺激一下卡迪菲,「你是想說,我們可以像不需要上帝的西方人那樣不是憑借我們的心靈,而是根據我們的邏輯思考來相信安拉嗎?」
    「古蘭經是真主安拉的意志,是絕對的和明確的,不能由我們這些真主的奴僕來討論。」卡迪菲自信地說,「當然這並不是說我們的宗教就沒有可以爭論的地方。可不說是跟一個無神論者,即使是跟世俗主義者我都不想和他們討論我的宗教,請原諒。」
    「有道理。」
    「我也不是那種對世俗主義者說伊斯蘭教是世俗宗教的諂媚者,」卡迪菲補充說。
    「有道理。」卡說。
    「你說了兩遍有道理,可我並不認為你相信我說的話。」卡迪菲微笑著說。
    「還是有道理,」卡微笑著說。
    他們沉默著走了一會兒。他會放棄她姐姐而愛上她嗎?卡很清楚一個戴著頭巾的女人不會對他有什麼吸引力,可他還是禁不住暗自這麼想了。
    當他們在黑山大街遇到人群的時候,卡開始把話題轉到詩歌上來,然後生硬地過渡了一下說奈吉甫也是個詩人,接著就問她是否知道宗教學校有她的很多崇拜者,他們叫她希吉蘭。
    「叫我什麼名字?」
    卡簡單地講了講關於希吉蘭的故事。
    「這些沒有一個是對的,」卡迪菲說,「我從來沒聽宗教學校我認識的同學說起過這些。」走了幾步後她又微笑著說:「可洗髮香波的故事我以前聽過。」為了展示有關好的傳說的來源,她提醒卡,建議戴頭巾的姑娘們剃光頭髮以引起西方媒體注意的人是伊斯坦布爾一個讓人討厭的有錢的記者。「這些故事裡只有一件事是對的:是的,我第一次去戴頭巾的姑娘們那裡就是為了去嘲笑她們!那時候我也挺好奇的。這麼說吧,我是帶著幾分好奇但又是為了嘲笑她們而去的。」
    「後來怎麼樣?」
    「我來這兒是因為我的考試分數達到了教育學院的分數線,而且我姐姐在卡爾斯。後來我和那些姑娘們成了同班同學,就算你不信安拉,她們也會邀請你去她們家做客,而你自然也會去。即使是以我那時的眼光來看她們,我也覺得她們是對的。她們的父母就是這樣教育她們的,甚至開設宗教課程的政府也曾是支持她們的。多年來他們對姑娘們說,『把你們的頭蓋住』,突然又對她們說,『露出頭髮,政府要求這樣。』我也純粹是出於政治上對她們的支持才包住頭的。我對自己的做法既感到害怕,又覺得好笑。可能想起自己是一個受政府壓迫的無神論者反對派的女兒,我去那兒的時候,堅信自己只是在一天時間裡會這樣做,多年後像個笑話似的把這當成一個可愛的政治記憶,一種『自由的姿態』。但政府、警察和當地的報紙來勢洶洶,我沒能享受到這一事件中可笑和『輕鬆』的一面,也無法從這件事中脫身出來。我們未經允許就進行了遊行示威,他們便以此為借口把我們抓了進去。一天後我們從監獄出來,這時如果我要說,『我放棄了,實際上從一開始我就不信!』的話,卡爾斯所有的人都會朝我臉上吐口水。現在我知道,是安拉為了讓我找到正道而給我施加了這些壓力。我曾經和你一樣是個無神論者。你別這樣看我,我覺得你在同情我。」
    「我沒這麼看你。」
    「你是這樣看的。我不覺得自己比你可笑,也不覺得自己比你優越,這一點你也要知道。」
    「你父親對此怎麼說?」
    「我們可以控制局面。可有時局面也朝無法控制的方向在發展,我們也非常害怕,因為我們彼此非常相愛。起初父親為我感到自豪,我戴頭巾去學校那天,他認為這是非常特別的反抗方式。他和我一起在母親留下的那面銀框鏡子裡看頭巾戴在我頭上的樣子,在鏡子前他還親了我。儘管我們很少交談,但這是肯定的:他尊重我這麼做不是因為這是一次伊斯蘭運動,而是因為這是一次反對政府的行動。父親覺得『這麼做才是我的女兒』,可他像我一樣,暗地裡也感到有些害怕。當我們被關進去的時候,我知道他害怕了,後悔了。他說政治警察們現在不光在調查我,現在還在調查他:曾經有一段時間,國家情報局的密探們不遺餘力地對付左派分子和民主分子,現在他們開始盯上宗教分子了;很清楚他們這次首先是把以前的槍口對準了他的女兒了,等等。所有這一切都迫使我不能一步步往後退了,父親也不得不支持我走出的每一步,可這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了。不是有那麼一些老人嘛,他們對於屋裡的一些聲音,比如說爐火的劈劈叭叭聲、開門的吱吱呀呀聲、老伴在一些話題上的嘮叨聲,他們都聽在耳朵裡,可腦子卻沒什麼反應;後來父親對我和戴頭巾姑娘們進行的這場鬥爭也持這種反應。他有時候為了報復,在來我家的姑娘面前故意顯示出自己是無神論者,不過後來卻和姑娘們一起指責起政府了。我看到這些姑娘們能在父親面前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應對自如,有時就在家裡集會。今晚有個姑娘會來。她叫韓黛,苔絲麗梅自殺後,在家人的壓力下她決定摘掉頭巾,可還沒這麼做。我父親有時會說,所有這一切讓他想起以前當共產主義分子的日子。有兩種共產主義分子:一種是狂妄之徒,他們是為了讓人民當家作主,為讓國家振興;另一種是天真的人,他們是為了公正和平等。狂妄之徒熱衷於政權,對誰都指手畫腳,往往把事情辦壞;而天真的人往往只對自己辦錯事:可他們惟一的願望就是如此。他們對窮人的痛苦懷著一種犯罪感,想一起來承擔這種痛苦,可他們的日子卻過得更糟糕。父親曾是名教師,後被辭退,他們曾對他施刑,拔掉了他的一個指甲,還把他關進了監獄。多年來和我母親一起經營一個小文具店,做複印,他還翻譯過法語小說,挨家挨戶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推銷過百科全書。在我們貧困又很不幸的日子裡,有時他會無緣無故地抱住我們哭起來。他很擔心我們會出什麼事。教育學院院長被刺後,警察來了旅館,他開始害怕起來了。他也對他們說過這些話。我聽說你見過『神藍』。你別給我父親說這事。」
    「我不會說,」卡說,他停下來,抖去了身上的雪,「我們不是從這個方向直接回旅館的嗎?」
    「從這兒也可以回去。雪下個沒完,要說的東西也還沒說完。我給你指指肉店的位置。『神藍』想讓您做什麼?」
    「沒什麼。」
    「他提起過我們,提起過我父親和我姐姐了嗎?」
    卡看到卡迪菲的臉上有種不安的表情。「我記不起來了。」他說。
    「所有人都怕他。我們也一樣。所有這些店舖都是這裡最有名的肉店。」
    「你父親怎麼打發時間?」卡問道。「從來不離開旅館——你們家嗎?」
    「他經營這個旅館。他指揮每一個人,向管事、清潔工、洗衣婦和服務生等下命令。我和姐姐也照應著。父親很少出門。您是什麼星座?」
    「雙子座,」卡說,「有人說雙子座的人喜歡撒謊,可我不知道。」
    「您是不知道他們經常撒謊呢,還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過謊?」
    「如果您相信星座的話,您應該從某個地方發現今天對我來說是非常特殊的一天。」
    「是的,我姐姐說您今天寫詩了。」
    「您姐姐什麼事都告訴您嗎?」
    「我們這裡有兩種娛樂:聊天和看電視。看電視的時候也聊天,聊天的時候也看電視。我姐姐很漂亮,是嗎?」
    「是的,很漂亮,」卡用很尊敬的語氣說,「您也很漂亮。」他很有涵養地補充道,「您把這個也告訴她嗎?」
    「我不會說,」卡迪菲說,「讓它成為咱們的秘密吧,共同擁有秘密是成為朋友的最好的開始。」
    她抖去落在紫色外套和長雨披上的積雪。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