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稍晚,妙醫師和我沿著他的莊園漫步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很慷慨地提供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要我從中選擇,兩者我都想要。這實在相當巧合,身為人父者似乎都知道兒子的腦袋裡在想什麼,彷彿擁有無窮記憶力、能把一切事情仔細記載下來的萬物主宰。事實上,他們只是把自己無法實現的熱望,投射在兒子或讓他們想起兒子的陌生人身上。這件事就是如此這般。
    我早就推斷,一旦參觀了博物館,妙醫師會希望我們兩人一起散步,好好談談。我們沿著田邊走著,麥子在微風中擺動;我們還穿過休耕地,幾頭牛羊正低頭輕輕嗅著蘋果樹下稀疏的牧草,樹上的果實還很小,尚未成熟。妙醫師也領我去瞧被錢鼠鑿通的洞穴,讓我去看野豬留下的足跡,並對我解說一種叫做「鶇」的鳴禽在從鎮上南郊飛向果園時,只要看到它們不規則拍動的微小翅膀,就可指認出來。他還講了許多、許多事,聲音中透著幾分指導的味道、幾分耐性,而且流露慈愛的神情。
    他並不是真正的醫師。當兵的夥伴為他取這樣的綽號,是因為他對微不足道但可隨手拿來修理東西的玩意兒知道得鉅細靡遺,例如修補門閂的八螺紋螺帽,或者野戰電話所需的曲軸箱。他認同這個綽號,因為真心喜愛儀器,也樂於維修照料,同時深知要有最高超的才幹,才能發掘每件物品的獨特性能。他沒有念過醫科,父親曾擔任國會議員,為了順應父親的心願,所以念的是法律,之後在鎮上執業;父親過世後,他繼承了所有的樹林和土地。他伸出食指,遙指那片區域給我看,說決定要隨心所欲過日子。隨心所欲!他親自挑選了一些自己喜歡、慣用,也較為知悉的產品,抱持這個目標,在鎮上開了一家店舖。
    我們登上一座山丘,在半隱半現的陽光照耀下,這裡有些暖意。妙醫師對我透露,東西也有記性。物品就像人一樣,也有記載過去經歷並保留記憶的能力,但多數人不懂這一點。「物質本身會互相打探消息,尋求共識,彼此輕聲對談,敲擊出共鳴的樂章,那就是我們所稱的世界。」妙醫師說:「留心的人就會聽得到,看得見,心領神會。」他撿起一截乾枯的樹枝,只要在上面發現黏質色斑,就看得出鶇鳥在附近築巢;只需研究泥巴上的痕跡,他就可以解釋這根樹枝兩周前被一場暴風雨吹落。
    他販售的商品看來貨源不僅來自伊斯坦布爾和安卡拉,整個安那托利亞的商家都是訂貨對象。他的貨品包括永遠下會磨損的磨石子、手織毯、錘鐵打造的鎖、聞起來有甜味的煤油燈芯、功能簡單的冰箱、上好毛氈製成的無邊便帽、朗森牌黑燧石、門把,還有利用回收汽油桶改裝的爐子和水族箱——只要對他來說商品有意義或實用,他都拿來賣。那些年人們基本生活所需的所有物品,店裡統統供應,相當有人情味,那也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時光。連生三個女兒之後喜獲麟兒,他快樂得不得了。他問我的年紀,我告訴了他。他說,兒子過世那年,和我現在一樣年紀。
    山丘下傳來小孩子的聲音,但我們看不見他們。太陽消失在一些快速移動的烏雲後方,我們看到幾個小鬼正在一片光禿禿的遊樂場踢足球。我們瞧見球被一腳踢出,到聽見踢中球的聲音,時間上有些落差。妙醫師說這些孩子裡有幾個曾犯下情節輕微的盜盜罪,他還提到人類偉大文明的沒落,以及對文明的遺忘,從年輕一代道德淪喪便可看出端倪。年輕人對舊事物不痛不癢一下就忘個精光,速度和他們體會新東西一樣快。他補充說,這是指那些住在城市裡的小鬼。
    他談論兒子時,我覺得很生氣。當父親的為什麼傲氣凌人?為何不知不覺露出殘酷的一面?我發現,他的眼鏡讓他的雙眼看起來特別小;我想起來了,他的兒子也有一對一樣的眼睛。
    他的兒子非常聰明,事實上,應該說才華洋溢。他不僅四歲半就開始看書,而且會寫字,即使報紙倒著拿也看得懂;他發明孩子們玩的遊戲,自己制定規則;他下棋能贏過父親;只要讀過幾遍,他就能把一首長達三節的詩一字不漏背下來。我知道,這些小故事只會發生在一個棋藝不精又痛失愛子的父親身上,但還是依言聽著。當他告訴我當年和納希特騎馬的往事,我也想像自己和他們一塊兒騎馬;當他談到中學時代納希特對宗教儀式多麼虔誠,我想像自己齋戒月期間和老祖母在黯淡的夜裡起床,以便在破曉至黃昏的禁食時段來臨前先吃點東西。根據納希特父親的說法,面臨週遭貧困、無知及愚蠢的環境時,我的反應和他一樣,感到痛苦和憤怒;沒錯,我也是這樣!聽著妙醫師說話,我想到自己,除了天資不夠聰穎,我的內心深處和納希特非常相像。沒錯,聚會中當別人只顧抽煙、喝酒,忙著講笑話吸引他人短暫注意時,納希特會退到角落,陷入感性的沉思,正經八百的眼神因而變得溫柔。是的,他會憑著直覺,在不起眼的人身上發現他們最意想不到的優點,並鼓起勇氣和他們交朋友,例如中學門房的兒子或戲院裡每次都把膠卷搞混的蠢蛋放映師。然而,這些特殊友情並不表示他離棄了原有的世界;畢竟,每個人都想成為他的朋友、好哥兒們或是夥伴。他為人誠懇,外貌英俊瀟灑,對長輩尊敬有加,對小輩……
    我不停地想著嘉娜。在她面前,我就像一台定在同一頻道的電視機,但現在我想著她坐在一張不同的椅子上,或許因為我正在不同的光線下檢視自己。
    「然後,他突然開始跟我作對,」我們攀上山丘頂端時,妙醫師說:「因為他讀了某本書。」
    山頂的絲柏在涼爽的微風中擺動,不過沒有散發香氣。越過絲柏的遠方,有一大片外露的岩石和石塊。一開始我以為那是墳地,但當我們抵達那裡,沿著這些細心修整的大石塊步行時,妙醫師解釋說,這是塞爾柱時代的要塞廢墟。他伸手指著橫互前方的斜坡,那兒有一片生長著絲柏的深色山丘(這的確是個墳場)。滿是金色麥穗的農地,還有一個被積雨雲覆蓋、狂風呼呼吹的高地,以及整座村莊。妙醫師說,這些地方加上要塞,現在都歸他所有。
    為什麼一個年輕小伙子對這片生機盎然的土地、絲柏、白楊樹、美好的蘋果園、針葉樹等等父親供給他的糧食如此不屑一顧?為什麼他對店裡能和上述食物完美搭配的琳琅滿目商品置之不理?為什麼一個年輕人會給父親留言,說永遠不想再見到他,還告知不要派人追蹤他?為何他想消失?妙醫師的臉上不時露出某種特別的神情,我永遠猜不透那個表情是想刺激我,還是像我一樣的其他人,或是整個世界,抑或他只是一個悶悶不樂又渺小的人,一心想與全世界斷絕關係。「整件事都是陰謀。」他說。這樁大陰謀針對他本人、他的思維模式、他奉獻一生的產品,以及衝著攸關國家生死的每件事而來。
    他要我仔細聽接下來說的話。他要我一定必須保證,不會把他打算說的事當成某個僻居鄉下小鎮老頭的胡言亂語,或是喪子之痛引發的天馬行空幻想。我說,我保證。我小心地聆聽,不過因為想起他的兒子或嘉娜,思緒偶爾走神而聽漏了一些。
    他就物體的記憶提出一些討論;彷彿談論的是可觸到的東西一般,他熱烈、堅定地解說藏於物體中的時間概念。他發現神奇、必然和詩意的時間概念的存在,它借由我們使用或接觸一些簡單的東西,如湯匙或剪刀這些物體,傳達給我們,但大陰謀也在這個時候揭竿而起。更明確地說,大概就在這段時間,平凡的人行道被販售乏味、無趣商品的無聊商家團團包圍。起初,他對販售供某種爐子(就是有旋鈕的什麼來著)使用的罐裝煤氣的土耳其煤氣公司,或者銷售一種像人造雪一樣白的冰箱的AEG公司都不以為意。但是,當小販捨棄我們熟悉的濃郁的酸奶,開始引進一種伯特品牌(Pert,妙醫師的念法聽起來活像「髒東西」Dirt)的酸奶,或放棄傳統的冰涼酸奶飲科,或櫻桃露冰;另外,身穿開襟襯衫的駕駛人端坐在設備齊全、一塵不染的卡車上,帶來一種拾人牙慧的變種可樂——卡車可樂(不過它很快便被正牌的可口可樂取代),而販賣這種新商品的商人都是領帶系得整整齊齊的殷實紳士時,由於一時的愚蠢衝動,他很想當經銷商。妙醫師希望拿到德國UHU膠水的經營權,而不是販售我們這邊由松脂製成的黏膠(UHU膠水有可愛的小貓頭鷹商標,代表只要使用這種膠水,想黏任何東西都沒問題);或者想銷售取代我們傳統黏土皂的玩意兒,比如力士香皂,它發出的香味和外盒一樣污染環境。把這些商品擺進原本寧靜的店舖後,一切似乎與之前沒什麼兩樣,然而他很快發現,自己不但無法再分辨時間,也不知道今夕何夕。不只他一個人被這些無趣、平凡的物品搞得心煩意亂,連他的商品也跟著苦惱——很像被旁邊鳥籠裡聒噪麻雀吵得不得安寧的夜鶯——因此,他放棄成為經銷商的念頭。他開始變得冷淡、漠不關心,只剩老頭和蒼蠅才會造訪他的店舖。他一直囤積那些老祖宗時代才使用的傳統產品。
    他就像那些因為狂喝可口可樂而發瘋失神,卻對此一無所知的人一樣,以為全國民眾都為可口可樂著迷,或許也開始漠視、甚至接受了大陰謀;畢竟,他和販賣這些商品的代理商不僅有交情,也有生意往來。不止這樣,或許因為物品與物品之間已經和睦融洽,他店裡的每件貨品都反抗所謂的經銷商陰謀——他的熨斗、打火機、無臭火爐、鳥籠、木製煙灰缸、晾衣夾、扇子,各式東西包括在內。也有些人像他一樣,私下抱怨這場陰謀,如來自康亞、膚色深黑、短小精幹的傢伙,以及來自錫瓦斯的退休將領,還有來自特拉布宗、雖然心碎卻仍對理念堅定不移的商人。他們來自各個城市,想得到的地方都有,甚至有人來自德黑蘭、大馬士革、埃迪爾內和巴爾幹半島。這些人都與他結盟,為那些只賣自己商品的悲痛商人們成立一個組織。大概就在那時,他收到在伊斯坦布爾念醫科的兒子寄來的信。「不要找我,也不要派人追蹤我;我要退學了。」妙醫師諷刺地複述兒子的叛逆言詞,當時這些話激怒了他。
    他很快就瞭解,與大陰謀掛鉤的那股勢力,對他的店舖、他的想法、他的品味都有意見。他們早就從他的兒子下手,借由兒子來傷害他。「就是要傷害我——妙醫師!」他傲慢地說。因此,他違背兒子在信中的所有要求,希望反敗為勝。他雇了一個人跟蹤兒子,要那個人好好監視納希特,並把言行舉止寫成報告。後來,他知道一個密探不夠,又派了第二名手下去追蹤,接著再派出第三個。他們一樣要交報告,這些人之後的密探同樣這麼做。閱讀這些報告,讓他更加確信大陰謀真實存在,它是由那些想毀滅我國及人民靈魂的有心人士鼓動,目的在於連根拔除我們擁有的集體記憶。
    「等你自己讀了那些報告,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他說:「牽涉其中的每個人及所有東西一定要嚴密追蹤。政府該做的事,我已經接手自己做了。這是我的職責。目前我已經有許多支持者,許多悲痛的商人也對我完全信任。」
    我們眼前的景致,和明信片上的風光一樣美麗,這裡全部是妙醫師的財產,不過現在被暗灰色雲層覆蓋。從墳地所在的山丘開始,原本晴朗鮮明的視野,如今隱沒在一片朦朧與橙黃之中。「那邊下雨了,」妙醫師說:「但雨勢不會蔓延到這邊。」那副口吻彷彿他是造物主,在山丘上居高臨下,決定如何處置他創造的萬物。然而同時,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反諷、甚至自貶的幽默,表明他很清楚自己說話的樣子。我推斷他的兒子連這一丁點幽默感都付之闕如。我開始有點喜歡妙醫師了。
    細長微弱的閃電在雲端來回閃動,妙醫師再次提到,導致兒子背叛他的禍首是一本書。他的兒子某天讀了一本書,認為他的世界完全改變。「阿里,我的小伙子,」他對我說道:「你同樣是商人之子,也是二十出頭,你告訴我,這個時代可能發生這種事嗎?一本書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嗎?」我保持緘默,從眼角看著妙醫師。「在這個年代,到底有何等力量,能以如此強大的魔力迷惑人?」他不只試圖強化自己的信念,也第一次真心想從我的口中得到解答。因為恐懼,我還是沒有說話。過了半晌,我以為他要朝我衝過來,但他卻是走向要塞廢墟。他突然停步,從地上撿起某個東西。
    「瞧我找到了什麼。」他說。他讓我看掌心。「是四葉苜蓿。」他說著,露出微笑。
    為了與那本書及相關所有文學作品對抗,妙醫師和來自康亞的精幹傢伙、錫瓦斯的退休將領、特拉布宗那位叫作哈里斯的紳士,以及來自大馬士革、埃迪爾內、巴爾幹半島的悲痛朋友們搭上線。為了回應大陰謀,他們開始只與自己人做生意,對同病相憐、一樣傷心的人吐露秘密,並且組織起來——小心翼翼、文雅高尚又審慎地——對抗大陰謀的走狗。妙醫師要求所有朋友只能儲存真正的貨品,僅可留不足以延續四肢(如手或手臂)功能的商品,還有那些詩詞般能讓靈魂完整無憾的東西。「換言之,就是能夠使人們感到完整無缺的產品。」——諸如沙漏狀茶杯、燃油香爐、鉛筆盒、被子——借由這些東西,我們便可避免像那些失去集體記憶的絕望笨蛋一樣無助。集體記憶是「我們最珍貴的寶貝」,所以雖然所有那些強加在身上的悲苦與遺忘讓我們受難,我們仍應該神氣地揭示,重新「為瀕臨滅絕危機的純正歷史記載,打造主導地位」。每個人亦在自己的店裡,竭盡所能囤積、增添老舊的機器、爐子、不染色的肥皂、蚊帳、老爺鍾等等。假如國家恐怖主義,也就是所謂國家法律,禁止在店裡保存產品,那麼他們就存放在自己家裡、地下室,甚至在花園挖坑都行。
    由於妙醫師不斷踱步,有時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消失在要塞廢墟的絲柏後面,我只好等他。但是,看見他走向一座隱蔽在灌木叢與絲柏後方的山丘時,我隨即跑過去跟上。我們先經過一段坡度不大、覆蓋蕨類和薊類植物的下坡路,接著登上相當陡峭的山丘。妙醫師在前帶路,偶爾停下來等我,這樣我才不會聽漏他的故事。
    他告訴朋友們,想想看,大陰謀的走狗及傀儡透過書籍與文學,有意無意地攻擊我們,我們應該對印刷品多加防範。「是哪些文學作品呢?」他邊問我邊在岩石間跳躍,像個手腳利落的童子軍。「是哪本書?」他曾仔細思索這個問題。他靜默了半晌,似乎想讓我知道他多麼小心謹慎、對這件事的細節考慮得多周到、這段思考過程又耗費多少光陰。我的褲腳被一片荊棘絆住,他一邊協助我脫困,一邊解釋道:「罪犯不單是那本蠱惑我兒子的特定書籍,而是所有出版社印刷的書;它們是人類史冊、亦即人民過去生活點滴的敵人。」
    他並沒有抵制手抄的文學作品,因為這些作品完全以手握筆寫成——這種文學作品借由手的移動表達靈魂的哀傷、好奇與愛慕,取悅並啟發我們的心智。他也不抵制教導農人對付老鼠或為粗心大意的路癡指引正確方向的書,被他認可的還有指導誤入歧途者傳統價值,或者透過圖畫教導天真孩童世界本質的書籍;他認為現在這些類別的書仍像過去一樣,有其必要性,多多益善。妙醫師反對的是那些失去熱情、缺乏清楚思維,也沒有真理,卻裝得情感澎湃、清晰且真實的書。他認為這些書只能在世界的狹小範疇,許諾我們一個寧靜和迷人的天堂,它們被大陰謀的走狗拿去大量生產並大肆傳播——他正說到這裡,一隻田鼠眨眼間迅速跑過我們兩人身旁——他接著說道,那些人這麼做,就是要竭力讓我們忘了生命中的美感。「證據呢?」他多疑地看著我說,好像我是問這個問題的人。「證據在哪裡?」他迅速地在細長的林木和被鳥糞覆蓋的岩石間攀行。
    如果要找證據,我必須閱讀他遍及全國各地的手下(也就是他派去伊斯坦布爾的密探)所留下的種種記錄。讀了那本書之後,他的兒子迷失了方向,不但拒家人於千里之外——這點或許歸因於年輕人的叛逆——對生命的豐饒,亦即「時間無法展現的對稱性」,同樣不屑一顧。他被某種「盲目的勢力」牽著鼻子走,對「保存在每件物品中瑣碎細目的全體性」反抗到底,並屈從於一種「自我毀滅的渴望」。
    「一本書可能有這等能耐嗎?」妙醫師說:「那本書,不過是大陰謀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
    他仍然沒有低估這本書及作者。當我讀他的朋友和密探們所作的報告,以及他們保存的記錄時,親眼看到上面寫著這本書的效力與作者的意圖背道而馳。作者本人是貧困的退休公務員,優柔寡斷,甚至無法勇於堅持自己的信念。「這個人隨著東漸的西風,帶著一種叫做遺忘的瘟疫,腐化人心,迫使我們建立懦弱的人格,清除我們的集體記憶。他軟弱,無聊透頂,微不足道!他已經死了,被摧毀,也被消滅了。」對於這位作者之死,妙醫師顯然毫無遺憾。
    有一段時間,我們無言地攀上一條羊腸小徑。帶著光澤的閃電,在飄忽不定的積雨雲中穿梭,但未聞雷鳴,彷彿看電視時把音量調到靜音一般。當我們登上丘頂;不僅可看到妙醫師的土地,還看見井然坐落於平原中的小鎮,那像極了勤勞家庭主婦擺設的餐桌。另外,我們也瞧見紅磚屋頂、有著細長叫拜樓的清真寺,以及向外延伸的街道,麥田與果園組成的鮮明分界線,區隔了小鎮內外。
    「早上,我都是趕在老天爺喚醒我之前起床,迎接新的一天。」妙醫師說,一邊研究眼前的景色:「太陽自山後升起,但燕子知道,在其他地方,幾個小時前太陽便已經升起了。有時候,我會在早晨一路走到這裡,迎接前來問候我的太陽。那時的大自然是靜止的,蜜蜂和蛇尚未開始活動喧鬧。大地與我互問,這一刻為何我們身在此處,為了什麼目的,到底有何崇高的意圖。凡夫俗子中,很少人能抱著與大自然保持和諧的態度,思考這些問題。如果人類能多思考,腦袋裡就不會有那麼多從他處取得的可憐想法,而是與對方互動思考;他們從不靠對大自然深思熟慮的方式,創造新發現。他們全部軟弱無能,無聊到家,而且脆弱不堪。
    「早在發現來自西方的大陰謀之前,我便已認識到,要能夠不被他人制伏,必須具備力量和決心。」妙醫師說:「我們憂鬱哀傷的街道、受難多時的樹木,還有鬼影般的燈光,對我產生不了任何作用,我只是漠然以對;我把自己打理妥當,整合時間概念,拒絕向歷史或想主導歷史的人屈服。我幹嗎低頭?我信任自己。因為我相信,其他人也對我的意志力及我生命中詩意的正義有信心。我確信他們與我心靈契合,他們也尋得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史冊。我們默契十足,透過密碼互通有無,愛侶般熱烈往還,舉辦秘密集會。親愛的阿里老弟,這史上第一回的商人大會,就是我們長久奮鬥與精心策劃的成果。這番行動需要愚公移山般的毅力,我們的組織架構更是像蜘蛛網般精密。無論如何,西方勢力再也無法妨礙我們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補充一些情報:我和美麗的妻子離開古鐸之後,火勢蔓延了整座小鎮。當地消防隊雖有政府支援,對大火仍束手無策,這絕非巧合。難怪那些暴徒,也就是受到報紙煽動起而作亂的烏合之眾會眼眶含淚,目露憤慨。妙醫師那些憑直覺感知自己靈性、詩意和記憶被掠奪的悲痛商人朋友,也有一樣的神情。假如我已經知道那些車子都是被人縱火焚燒,知道有人開槍,知道有人——而且是他們自己人——因此送命,那又會如何?這整件事皆由地方行政長官本人教唆,加上當地政黨相助,以這場集會威脅法治為由,阻止悲痛商人繼續召開會議。
    「此事已告一段落,」妙醫師說:「但我可沒打算認輸。關於天使的議題應該開誠佈公辯論是我的主張,要求建構反映人心與童年的電視機也是出自我的提議,同時我更是一手打造這個裝置的人。是我要求所有邪惡的東西,譬如那本把兒子從我身邊奪走的書,都應該被趕回它孳生蠢動的巢穴和地獄。我們發現,每年都有好幾百名年輕人,因為這種欺瞞,「他們的人生全盤改變」;只是因為手上的一、兩本書,「他們的人生陷入紊亂」。我仔細思索每一件事。我沒有出席那場集會,其實並不是巧合;因為那場集會,引來了你這樣一位年輕人,這也不只是因緣際會。每件事都像我預期地那樣逐漸落實。我的兒子在交通事故中過世時,年紀和你一樣大。今天是十四號,我就是在十四號失去兒子。」
    妙醫師張開他的大手,我看見那片四葉苜蓿。他抓著葉柄,細看了一會兒,直到葉片隨一陣輕風飄走。風從積雨雲的方向吹來,如此輕柔而幾不可覺,我只感受到些許涼意拂過臉龐。紫灰色的雲彷彿拿不定主意似地,滯留原地不動。淡黃色的光線似乎在小鎮外的遠方閃動。妙醫師說,「現在」那邊正在下雨。爬上山丘另一頭的岩石峭壁後,我們看見先前覆在墳地上空的雲層已經散開了。一隻鳶鳥在岩石間築巢,那裡到處凹凸不平;當它發現我們趨近,警覺地振翅高飛,在妙醫師的地盤上空畫出一道寬闊的弧線。我們靜默無聲,帶著敬意與幾分艷羨,目送這隻鳥兒翱翔天際。
    「土地自有其力量與財富,我醞釀多年、專心致志的崇高主張得以激發為偉大行動,都是拜其所賜。如果我的兒子擁有這樣的力量與意志去抵抗大陰謀耍的花招,如果像他這樣的聰明人沒有放任自己被區區一本書左右,或許他就可以感受到現今我獲致的創造力和意志力,能夠居高臨下審視這片大地。我知道,今天你也得到了同樣的啟發,開拓了同樣的視野。我一開始就明白,你傳達給我的決心一點都不假。得知你的年紀之後,我再也沒有保留,甚至不必查探你的背景資料。雖然你年紀不大,和我的兒子遭人無情地狡詐帶走時一樣,但是對每件事均已理解透徹,所以才會參加商人集會。一位相識不久的泛泛之交指引過我,一個人無法成就的天命,可以通過另一個人重生。我不是平白讓你進入保存對兒子記憶的博物館,除了他的母親和姐姐之外,只有你和尊夫人曾入內參觀。你可以在其中領會自我、過去與將來。凝視著我妙醫師的同時,現在你應該知道下一步怎麼走。那就是成為我的兒子,接收他的地位,接手我的工作。我的年紀愈來愈大了,熱情卻未稍減。我想確認這個行動將會長存。我在政府部門有熟人,傳送報告回來的人仍在行動。我持續追蹤數百名遭欺瞞的年輕人。我會讓你看所有相關檔案,無一例外,即使我兒子的活動狀況報告也一樣。只要讀這些文件就是了。許多年輕人被帶離生命的正途!你不必與父親及家庭斷絕關係。我還希望你去瞧瞧我收藏的槍械。只要說一聲「好!」,對你的命運說你願意。我不是墮落頹廢的人,我事事精通。以前多年沒有子嗣讓我相當苦惱,而他們從我身邊把他帶走之後,我更加受苦;但最心痛的,莫過於留下的遺產無人繼承。」
    雷雨雲已經分散各處,陽光宛若照亮舞台布景的燈光,滿溢在妙醫師的土地上。當陽光瞬間照亮一塊土地,生長著蘋果樹和野生橄欖的地平面,還有他兒子下葬的墓地,以及羊欄周圍的乾土,很快變了顏色。我們注意到一束圓錐狀光柱快速穿過整片田地,然後消逝無蹤,像一縷不安分的靈魂,完全不把別人的地盤當回事。當我發現從這個制高點向下望,可以飽覽一路行來的所有區域,便向後張看,觀察沿路走過的岩石峭壁、羊腸小徑、絲柏、第一座山丘、樹林、麥田,然後認出了妙醫師的宅邸,大吃一驚的程度和第一次在空中望見自己家園的飛機乘客不相上下。他的宅院坐落在一片被林木環繞的寬闊平原中央。我看見五個清楚的微小人影正朝松木及通往小鎮的道路走去,認出其中一個是嘉娜,因為她穿著最近剛買的栗色印花裙——不對,不只依據這個事實,從步行的儀態、她的站姿、她的細緻與優雅,我都能認出她——不對,是因為一見到她,我的一顆心便如小鹿亂撞。突然問,妙醫師美麗王國邊境的群山後方,某種東西在遠處成形,我看見一道歎為觀止的彩虹。
    「其他人觀察大自然時,」妙醫師說:「只會看出自己的不足、無能,以及內心的恐懼。由於害怕自身的脆弱,他們把所有恐懼歸咎於大自然的無窮無盡和莊嚴。對我來說,大自然是一種傳達給我的強大宣示,讓我聯想起自己必須緊守的意志力;我把大自然視為內容豐饒的手稿,會堅決、無情並無懼地閱讀。就像偉大時代及偉大國家一樣,成大事者是那些蓄積深厚實力,並在瞬間進發的人。當時機成熟,當機會展現,當歷史將行改寫,當偉人蓄勢待發,這股偉大的力量將非常嚴厲且果決地行動。天命也將無情地轉動。當偉大的日子到來,我們不會輕易饒恕輿論、報章或現代思潮,對小家子氣的假道學和無關輕重的商品,例如他們賣的瓶裝煤氣、力士香皂、可口可樂,還有萬寶路香煙,也不會客氣,因為西方人就是憑借這些商品,欺騙了我們可憐的同胞。」
    「先生,我何時能閱讀那些記錄?」我問道。
    接著是一陣漫長的緘默。彩虹燦爛地閃爍在妙醫師沾滿塵灰的髒污眼鏡上,像一幅對稱的圖案。
    「我是天才。」妙醫師說。

《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