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提親

    瀰漫著姨父的煙斗和姨媽香水味的出租車在耶尼謝希爾拐進了一條小街,車子穿行在一棟棟統一格式的樓房中,然後在奧馬爾指的樓前停了下來。奧馬爾興奮地看到起居室亮著燈光。昨天他也來了這裡,見了納茲勒。今天按照約定,他們來這裡「提親」。
    剛敲門,門就開了。
    姨父首先介紹自己說:「我是居內伊特,這是我的妻子馬吉德!」但開門的人並不是穆赫塔爾先生,而是一個瘦高的男人。
    「我是拉斐特先生。是的,他們知道你們要來,正在樓上等著呢。湊巧我下樓來。您大概就是奧馬爾先生了。我很高興認識你們。我可以算是納茲勒的叔叔。請進,請進……」
    姨媽把眉頭皺了一下,彷彿是在想:「他是個嚼舌的人!」他們開始爬樓梯。
    突然他們在樓梯口看見了穆赫塔爾先生。他走下幾級台階,後來大概想到站在那裡會把路堵上,於是又退回到了樓梯口。他張望著在原地轉了一個圈,看見納茲勒後馬上輕鬆了下來。他招呼著說:「快請進,請進!」
    奧馬爾說:「姨父,這是納茲勒!」他們正在握手。「這是馬吉德姨媽!」
    馬吉德姨媽說:「你還記得我嗎?」
    納茲勒說:「好像有點印象。」
    穆赫塔爾先生正在和姨父握手。他們顯得很客氣。
    穆赫塔爾先生說:「請,您先請。」他向來拿客人大衣的傭人發出了一系列的指令。
    納茲勒伸手要接馬吉德女士的大衣,但是馬吉德女士沒給,她們倆就這樣在衣架前來回爭搶著。
    走進起居室,馬吉德女士問:「我們沒來晚吧?」
    穆赫塔爾先生馬上說:「沒有,沒有!你們住得比較遠,來這裡給你們添麻煩了。」
    姨媽嘟囔道:「哪裡,哪裡。」姨媽坐的那個沙發在起居室的角落上,但那裡正好是從近處觀察納茲勒的最佳位置。奧馬爾感覺到了這點,後來他發現自己的位置離穆赫塔爾先生很近。
    一陣沉默。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拉斐特先生,他接著剛才說到一半的話說:「今天還有另外一個巧合。我正好經過這裡就過來坐坐了,我不知道你們要來。」他的樣子像是在致歉。
    姨父說:「沒關係!我們沒讓你們久等吧。」
    穆赫塔爾先生說:「沒有,沒有!剛才您夫人也這麼說了。我甚至跟納茲勒說……」
    姨媽聽到在說自己,慌忙把盯在納茲勒身上的目光移開,她說:「就是,我們以為晚了所以很著急!」然後她又把目光轉向了納茲勒。
    納茲勒的臉微微有點紅。奧馬爾不好意思看她,同時他似乎對毫無顧忌地盯著納茲勒的姨媽有點生氣。然後,他想:「不知道姨媽在想什麼?」
    傭人進來後,穆赫塔爾先生問:「你們的咖啡要怎樣的甜度?」每個人都報了自己要的甜度。又是一陣沉默。
    他們坐在像凸窗一樣伸出去、屋頂比較矮的一個房間裡。牆上掛著一幅威尼斯風景油畫。奧馬爾可以從他坐著的地方看見餐桌後面的一塊鎦金木板。一面牆隔開了起居室和餐廳,牆的角落裡放著一個鑲嵌著貝殼的展示架。每樣東西、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他們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麼。牆上的掛鐘發出清晰的嘀嗒聲。姨媽仍然在仔細地審視著納茲勒。奧馬爾想:「最終我像一隻綿羊一樣坐到了這裡!」但是他發現自己坐得並不踏實。
    穆赫塔爾先生問:「你們覺得安卡拉怎麼樣?」
    姨媽為了緩和氣氛說:「還沒來得及發現安卡拉有什麼不同!我們昨天下午剛到。但這裡還真是挺冷的。」
    穆赫塔爾先生說:「是的,我們的安卡拉是很冷的!特別是這幾天……今天我和同事們在議會都凍著了。」
    姨媽說:「不好意思,是誰們的議會?」話一出口她就發現了自己的錯誤,馬上嚷道:「啊,當然,當然!」
    穆赫塔爾先生說:「國民議會,在庫穆塔伊!」儘管他知道姨媽已經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但他還是說了。大概他對這個遠房親戚的一時健忘並沒感到太多的驚訝。
    姨媽的臉漲得通紅,她說:「我們當然知道,當然知道。」大概是因為明白了對應該知道的事這回又表現得太過誇張,她的臉變得更紅了,她努力地笑了笑。
    奧馬爾看見未來的丈人也笑了。姨媽看見議員笑了便輕鬆了許多,她笑得更厲害了。隨後姨父也跟著笑了起來。他們開始一起哈哈大笑。傭人拿來了咖啡。奧馬爾覺得讓大家都不自在的那種不明確的緊張正在慢慢地散去。喝咖啡之前,議員又拿出香煙來招待客人,但他沒給奧馬爾。奧馬爾看見姨父沒有拒絕香煙而高興。他怕姨父點起煙斗會給剛剛緩和的氣氛降溫。
    所有人都慢慢輕鬆了下來。一會兒該說的話都會說了。但在談今天的正事之前,大家還需要談些輕鬆的話題來增加彼此的親近。而談論一下親戚關係會加速這種親近。
    姨媽打開了這個話題。她說自己和納茲勒的母親是孩提時的姐妹。但她沒有提及她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以及姐妹倆因為一樁久遠的遺產案而多年相互疏遠的事。這也是她過了很久才認識穆赫塔爾先生的原因。姨媽很有分寸地把他們共同的親戚都統統數了一遍。奧馬爾想遠親比近親有更多的話題。他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那些親戚的名字、他們的生老病死。奧馬爾嘟囔道:「有一天我也會像他們那樣。將來有一天我也會在喝咖啡的時候談起自己的親戚。婚姻會讓我變得懶散。鐵路上的這份工作已經讓我改變了很多。也就是說我對這樣的事情已經有所準備。有一天,在不會很遠的將來,我也會趿拉著拖鞋在家裡和織毛衣的妻子……妻子?」他吃驚地看了一眼納茲勒。就是這個在未來的丈夫和姨媽審視的目光下努力讓自己放鬆,儘管臉紅但還努力保持著鎮靜的女孩!突然他回過神來對自己說:「這有什麼呀,她就是我的妻子。」
    姨父在說自己的從商經歷。後來他提到了目前生意上遇到的麻煩,抱怨所有的事都不像以前那麼容易了。姨父說完,穆赫塔爾先生也覺得有必要談談自己。他說了自己當公務員、縣長和省長的經歷。他說自己從政已經有八個年頭了。他還說自己可以用一種平常心來看待目前進出口貿易上遇到的問題,他認為國家在振興的過程中可能還會遇到更多的問題,但是畢竟目前的狀況比起五六年前要好許多。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很真誠,連剛剛還在抱怨的姨父也對此表示了贊同。於是,房間裡的氣氛更加緩和了。姨媽和納茲勒也開始說起話來。她問納茲勒在哪裡讀的高中,學了哪幾門外語。她還誇讚了納茲勒身上的衣服。
    但是沒過多久,一種緊張的沉默又開始了。房間裡只剩下了掛鐘發出的滴答聲。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想:「現在該說今天的正事了,姨父該說話了!」
    姨父不負眾望,他說道:「你們應該知道我們今天來的目的。」他沒有一點傲慢的態度,看上去很謙遜。他接著說:「您的女兒和我的侄子見了面,他們決定要結婚。」
    奧馬爾想:「我的姨父又要開始講現實主義了!」在這樣一種更適合講些緩和、有分寸的話的緊張氛圍裡,姨父常常喜歡出人意料地用一種強硬的態度,說些可以想、但不應該說的話。有一次,姨父告訴奧馬爾,他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崇尚現實,不喜歡虛偽。但是奧馬爾覺得,姨父每次講現實的時候卻顯得更虛偽了。
    「他們見了面,談妥了。兩個都是有頭腦的人。要我說,我們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大概正確的也就是這個。不應該給我們說話的份兒,不是嗎?既然他們倆都是明白人又……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我們能做的就是贊同他們的決定。」他若有所思地說這些話,彷彿是在跟自己爭論。大概他也發現自己現實得有點過分了,於是馬上又加上一句:「應該這樣,應該這樣,不是嗎?」
    穆赫塔爾先生說:「當然,當然!」
    「所以我要問您:我的侄子要和您的女兒結婚,您同意嗎?」
    穆赫塔爾先生愣了一下,彷彿是聽到了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話。他在沙發上顯得很不安,像是在尋求幫助似的看著納茲勒。奧馬爾感到一種歉疚。他想對這個突然變得六神無主的老人道歉,因為是自己造成了這種不愉快的局面。
    終於,穆赫塔爾先生嘟囔道:「在她母親之後難道她也要離開我嗎?」他顯得很悲傷和孤獨。
    姨父說:「但是離結婚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然後,彷彿覺得現在不是安慰穆赫塔爾先生,而是該把計劃中的事情做完的時候,於是他又匆忙說:「那麼就祝他們幸福,祝他們幸福!」
    一陣短時間的沉默。姨媽歎了一口氣。
    姨父接著又說了別的該說的話,「我們的奧馬爾,您知道他在鐵路上工作。他們決定開春,在開工季節沒來之前舉行訂婚儀式。據說您也同意訂婚儀式在伊斯坦布爾舉行。」
    「不是我,不是我!」議員用一種疲憊的語氣嘟囔道,「她去世的母親……一點也不喜歡安卡拉。這是她的遺願……」
    「照您的意思辦!」姨父顯得有些煩躁。然後他又說了幾句關於訂婚儀式的日期和細節的話。
    房間裡沉悶的氣氛在擴散。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奧馬爾想:「他們在想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一些打算。他們在充分利用這種難得的機會,利用我們在想他們自己!」他覺得所有人都在想和自己生活有關的一段往事,而在他們回憶過去的時候又把納茲勒和自己擺到了眼前。他覺得這是無法忍受的。他憤憤不平地想:「他們已經進入了一種忘我的狀態,竟然想不到要去打破這種奇怪的沉默。」
    「您太激動了,我差點要說您傷心了。」說這話的是姨媽。她很好奇地看著議員。
    大概這句關心的話很合穆赫塔爾先生的心意,他說:「讓我說什麼呢,讓我說什麼呢?我是在等這個時刻,但是還是覺得有點突然。讓我說什麼呢?可能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他看了看奧馬爾:「我很喜歡這個小伙子,但還是有點不知所措。」
    姨父說:「現在這個年代也只好這樣了!我們的國家也在變,所以也就這樣了。是他們自己談妥的。這樣更合適,不是嗎?」
    穆赫塔爾先生在盯著奧馬爾看。奧馬爾想:「好了,現在他們該開始來衡量我了!」他發現拉斐特先生也在看著自己。奧馬爾想:「他們在想什麼?他們是怎麼看我的?……」他想馬上站起來離開那裡。
    議員把目光從奧馬爾身上移開,他嘟囔道:「是的,是的,我們應該緊跟時代的步伐!」然後,彷彿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他突然高興地說:「我和她母親是通過媒人介紹結婚的。」可是隨即他的臉陰沉了下來,他說:「但是讓我感到驚訝的當然並不是這個……因為我任何時候都站在先進思想的一邊。」他激動地看著拉斐特先生說:「因為這個我和拉斐特先生在議會裡總是很激進,我們在積極推進改革。」然後他忘掉了悲傷,聊起在馬尼薩當省長時,為了實施服裝改革而和那些狂熱宗教徒之間的鬥爭。
    穆赫塔爾先生的這種出人意料的悲傷和喜悅大概讓姨媽和姨父困惑了。有一陣子,他們很認真地聽了議員滿懷喜悅講的事情。但是,真正吸引他們的不是穆赫塔爾先生說的那些話,而是他態度上的變化和他那手舞足蹈的模樣。
    奧馬爾想:「大概他們覺得他有點癲狂!」但隨即他很吃驚地發現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他嘟囔道:「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隨後,他看了看納茲勒。她在認真地聽她父親講話,拉斐特先生也在張著嘴認真地聽。奧馬爾想:「我不能只想著自己。我應該像他們那樣,我也應該快樂起來!」他想忘掉自己的雄心壯志和抱負,融入到由於暖爐而溫暖起來的幸福氛圍裡,抹去自己的意識和驕傲。有那麼一會兒,他相信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他用眼睛很愜意地掃視了一下周圍。但當他看見傭人正從門縫裡看著自己時,他一下想起自己是一個女婿候選人。他重新開始聽穆赫塔爾先生講他當馬尼薩省長時的經歷。
    姨父用一種很真誠的語氣問道:「您去過歐洲嗎?」
    穆赫塔爾先生說:「沒有,沒有機會。但是應該去看看……我很希望納茲勒可以去。」然後,他可能怕自己的話會引起誤會,他指著拿著托盤進來的傭人說:「大概我們該上餐桌了。」
    他們慢慢地往餐桌走去……

《傑夫代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