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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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拉拉衝向他,將頭埋進他的懷中,護理員像推開一塊木頭一樣推開她,因為她妨礙了餵食。〕
    克拉拉〔依然與原來一樣陶醉地〕我最心愛的心肝兒!我的音樂魔術師!樂觀點,這樣才能恢復健康!大腦疾患的痛苦剝奪了你所有塵世的快樂,這些漫長的時間你不妨用作曲來填充。
    羅伯特天使的聲音!突然又變成了魔鬼的呼喚!然後又出現了非常美妙的旋律。
    克拉拉〔對指揮官說〕您聽到了嗎,指揮官?他在不停地作曲!他又恢復了原樣,是您的藝術同行。要不了多少,交響曲就會正式出版的。
    指揮官男人渴望征服,有選擇地征服一個陌生的地方,征服得越遠越好;征服一個女人或者一個空中航線。被誤導的公眾為他鼓掌喝彩。公眾像女人一樣注重外表,可以任意地佔有他們。昨天我剛看到一大群穿著運動服的年輕身體,黑色的體操褲和白色的緊身胸衣。非常漂亮,很有味道。她們揮舞著跳操棒。太美妙了!路易絲〔對正在照看餐桌的愛麗斯說〕您有沒有讀過他寫的那本書?書中用了大量篇幅來描寫什麼他們猛地直起身來,一種什麼什麼液體從他們的身上流淌下來,因為他們的動作是那麼突然。那液體大多是石榴紅色的,沾污了華麗的衣裳。然後,身體發出灼熱的顫抖,有人就陷入了或是沸騰或是冰冷的潮流中。差不多到了十頁之後,那位女士就說:我現在和別人一起離開,一個小時後,我再在葛爾登尼戈公園的柵欄旁和你見面,或者在某棵柏樹旁,具體的我們還要約定一下。〔她咯咯笑起來。〕
    〔愛麗斯開玩笑似地對路易絲作了一個恐嚇的動作,又給她的盤子裡添了點什麼。夏洛特一直在做著優美的手臂動作。指揮官朝她看了看,但依然沒有理會她。〕
    羅伯特天才像一個沉重的幻想,壓在我的藝術馬達的活塞上。現在又有一個音符飛過來了!注意聽!〔顫抖地唱出一個音〕你什麼也沒聽到嗎?
    克拉拉〔興奮地〕是的,最親愛的,你現在有靈感了!樂曲的頭已經開好了。繼續下去!
    指揮官可我什麼也沒聽到。
    〔女人們彼此滑稽地模仿著克拉拉的動作,表現出一種專注傾聽的神情,可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然後用手掩著嘴,無聲地笑彎了腰。〕
    羅伯特很遺憾我遇到了創作瓶頸,我很抱歉。眼下它被我的頭部腫瘤阻礙了,必須先讓腫瘤長大並且爆裂。嘔,這樣頭痛!〔抱住腦袋〕我要大聲喊叫。〔喊。〕
    指揮官〔明顯失去耐心,從水果籃裡拿出一個橘子,對小瑪麗說〕如果你能找到這只橘子,而且能在找到的地方不用手就把它吃掉,那你就會得到一件首飾,而且是令羅馬上流社會享譽全世界的首飾。
    〔瑪麗高興地大叫著跳起來,指揮官將橘子藏到他面前的台佈下方,瑪麗毫不遲疑地爬到桌子底下,然後在那兒極勤奮地啃咬起來。克拉拉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一切。〕
    侯爵夫人〔一直沉默著,保持有教養的距離〕你居然當著你妻子的面做這種事,加布裡埃爾,甚至是在你那不久前染上毒癮的兒子缺席的情況下。不要這樣!
    指揮官我就要,就要!現在更要!
    〔夏洛特可笑地做著優雅的動作。〕
    羅伯特〔變得興奮起來〕朱紅色的傷口,輕而易舉就變成了紫色的傷疤。大腦總是那麼輕信自身的力量。偉大的想法!在女人身上只存在氣泡,常常是胚芽。從來沒有絲毫重大成就的徵兆。疾病纏身,令人厭惡的體征!而在德國這樣的地方,女人是最危險的種群。令人惡——心!
    克拉拉要音樂靈感,不要作詩,羅伯特!音樂!在鋼琴和小提琴上用的、能帶來金錢的作品,快點作啊!首先要徹底改善的是你的物質狀況。
    羅伯特〔理智地,從護理員手中奪過飯匙,自己吃,相當井井有條〕在那些拖著被狂熱激情吞噬了的軀幹向我湧來的女樂迷中,沒有一個能夠持續不斷地吸引我。此外還有她們那些雪片似的來信,充斥著修辭和語法錯誤。她們從來都不是我應該視作人的人。
    克拉拉〔想吻他,他把頭轉開〕談談我當年作為天使兒童的故事吧,羅伯特,指揮官想再聽一遍!
    指揮官絕非如此!千萬不要說。我想聽的是飛機馬達發出的連綿不斷的熟悉的轟鳴聲。〔發出呻吟聲,瑪麗在桌子下面幹著什麼事。〕
    羅伯特我的頭頂!我的囟門!肉體是無恥的!它給我帶來這麼深重的頭痛之苦,還是讓別的天使去操心藝術發展的事情吧。
    指揮官〔呻吟著將那孩子的頭移了下位置後,對愛麗斯說〕以前,在為孤獨院和寡婦院募捐的時候,我們曾經讓社交界的那些最漂亮的女人先在水果上咬一口,然後再進行高價拍賣。得到戰利品的那些男人們用嘴粗魯地拓寬著蘋果上的那些極小的咬口。而要想從漂亮女人的手心裡喝酒,也是要付許多錢的。最昂貴的則是用自己的鬍子作塞爾旎伯爵夫人的擦手布。有一次我曾經從呂庫麗伯爵夫人那兒——我不記得花了多少錢——得到了一支哈瓦那雪茄煙,那煙原本夾在她的腋窩下面的。
    克拉拉〔吃驚地〕哦,呸!呸!呸!
    〔愛麗斯嬌滴滴地咯咯笑著,緊接著路易絲也笑了起來,想把她的手放到指揮官的鬍子上擦,但被他打了一下手。夏洛特又跳起舞來。〕
    您把我女兒藏到哪去了?
    指揮官是啊,我到底把您的女兒瑪麗藏到哪去了呢?在哪兒呢?你知道嗎,愛麗斯?
    愛麗斯不,不知道。
    〔別的女人都七嘴八舌地說〕不知道。在哪兒呢?究竟在哪兒呢?
    指揮官〔對克拉拉說〕真想知道你一個人在床上做什麼,雙腿張開,獨自一人!我正在等待著你曾向我提及的深情的親吻,還有你喜歡被親吻腋窩的獨特方式等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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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英語——譯注。克拉拉母獸現在大聲呼喚:瑪麗,瑪麗!〔喊叫。〕
    〔瑪麗在桌子底下,幾乎被衣服悶死了。〕
    瑪麗我在這兒,母親。
    〔呼的一下,克拉拉衝到桌子底下,拽著她那有點兒衰弱的女兒的腿,把她硬拖了出來。她的小內褲也露了出來,指揮官非常興奮。〕
    克拉拉〔狂熱地〕你要為交響曲……付錢!你要正確評價……旋律!
    指揮官〔對克拉拉說〕就憑那被肢解的感官,您的羅伯特是什麼也創作不出來的!而且,即使他能創作出來,他也不得不避開廣大的觀眾,就像躲避那終究要來迎接他的致命病魔一樣。作為詩人加布裡埃爾·鄧南遮,我的夢想其實是:將惟一的詩集獻給惟一的女人,放棄所有的一切,只除了愛情。真正欣賞我的才華的行家並不是買我書的人,而是愛我的人。詩人的桂冠只是為了吸引愛神。
    克拉拉〔懷疑地,羅伯特高興地笑〕可是名望呢!世界呢!
    指揮官那些東西只有在死後才會擁有,這連小學生都知道。生前是享受不到的。可惜啊,可惜。
    克拉拉可我們的經濟狀況!
    指揮官通過獻身就可以最快最徹底地得到改善,最親愛的。
    克拉拉〔突然啜泣〕可是這樣的肉體吸引力至多只能維持十四天而已。
    指揮官是啊,是啊。藝術的魅力更永恆,這我不能不承認。
    瑪麗這就是那架飛機嗎?〔瑪麗走到那架巨大的飛機機身處,好奇地用手觸摸著。〕
    指揮官趕緊放手。小心別摸壞了!這可不是小孩子玩的。還有女人也是如此,那些對科學毫無感覺的人,從來無法忍受一切能夠自動運行的東西。只有男人天生就是機器中的機器,渴望著驅艇飛馳水面、駕機直衝雲霄。
    〔四周傳來女人們驚訝和興奮的驚呼聲。〕
    〔羅伯特突然不知什麼原因變得特別活躍。清醒的瞬間。他抓住那兩個護理員的腦袋,砰地一聲撞在一起,那兩個人被嚇得不知所措,搖搖晃晃地跌坐在椅子上。夏洛特翩翩舞動著手臂。沒人注意她。路易絲靜靜地像豬一樣自顧自地吞吃著,不斷地把巧克力抹到指揮官的臉上,看起來像屎一樣,發出醉酒般的傻笑。指揮官心不在焉地揉捏著路易絲的身體,眼睛卻緊盯著那對德國藝術家夫婦。〕
    羅伯特〔理智地〕正如您剛才關於機器的高論,上校先生,我突然想起來,我的妻子克拉拉在獨自作曲方面一直是多麼無能。我指的是藝術的魅力。她從來無法真正理解理智和瘋狂的界限。而我每天都穿越這個界限,就像理所當然一樣,來來回回。瘋狂的秘密對她而言是陌生的,因為瘋狂是隱蔽的。而且,她從來不能針對自己的藝術無能果敢地採取行動。沒有發洩。沒有林中運動,沒有穿越公園的無意義奔跑。她至今依然不明白,單單是那種以為隨便將音符湊在一起就能創作出偉大作品的想法就是極其可笑的,必然毫無結果。〔同情地一笑,但很理智〕對我而言,她的作曲嘗試的惟一效果就是逐漸喪失她的女性魅力。〔同情地撫摸著身邊那兩個正咕噥著叫痛的腦袋。〕
    克拉拉〔冷冷地〕思念我的人,不是一個哥哥在思念他的妹妹,也不是一個人在思念他的朋友,而是一個朝聖者在思念著遠方的聖壇!
    〔羅伯特立刻又變得神志不清了,他頑皮地倒在地上,咬著地毯。護理員照顧著他,依然有點迷迷糊糊。羅伯特在地上發出尖叫。原本在吃東西的人們紛紛站起來欣賞這出鬧劇。指揮官又開始引誘小瑪麗,他手中拿著點什麼舉到空中,瑪麗向上跳著去夠,他舉得越來越高,後來愛麗斯抱著小傢伙向上舉,小姑娘終於抓到了東西。她快活得看著他大叫,吻了一下指揮官,指揮官對著她的耳朵說著什麼,小姑娘高興地笑出聲來。她被吻著、撫摸著,路易絲又一次嫉妒地跳起來,想從他們之間穿過去。可是愛麗斯靈巧地將一顆大葡萄塞進她的嘴裡,路易絲被噎得發出呼嚕聲,幾乎窒息,重新跌坐在椅子上。〕
    羅伯特〔尖叫著〕我是一個enfantterrible(法語:冒失鬼)。這是我剛剛聽到的一個新詞!現在我就會說了!〔唱了幾節小歌劇調子的歌。〕
    路易絲〔終於將葡萄吞了下去,生氣地說〕那是我!那就是我,這個「冒失鬼」早就是我的專利了!我已經詳細解釋過為什麼了。
    羅伯特〔孩子氣地〕不,是我,不,是我!!!當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將來有一天必然會失去理智的時候,克拉拉還是個小女孩。醫生對我說:去找個妻子吧,她會很快治癒你。於是我找了一個叫愛娜斯蒂娜·F的姑娘,那是我第一位理智的情人。但後來為了克拉拉,那個演奏家潑婦,我背叛了她。〔尖聲笑著〕自從認識克拉拉,我就一直在無休無止地計畫和創作著全新的樂章。現在,我就要來唱已經寫好的新交響曲的開頭部分。
    〔他唱著一首每個人都很熟悉的國際音樂舞台上著名的感傷樂曲,比如《藍色多瑙河圓舞曲》或者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具體曲目由導演自己決定,但當然不是舒曼自己的作品。〕
    路易絲〔突然大笑〕可是,大師!我怎麼覺得,這個獨特的現代作品似乎已經存在了呢?
    〔羅伯特唱得越來越起勁,桌旁坐著的人哄堂大笑,尖叫著倒在一起。克拉拉氣得要命,跺著腳,去拉羅伯特,但沒成功。〕
    羅伯特〔唱著,然後停頓一下說〕程式失控!這兒又出現了一個無主的音符,
    我要飛過去截住它。現在,這是我惟一的所有了。要不了多久,它就會變成公眾的財產,屬於來自全世界各地的、成千上萬的音樂會聽眾們了。
    〔接著唱,上氣不接下氣地,不時停頓著〕疥癬,廢鐵,腐爛,膿皰,分泌物……糞堆!〔狂熱地唱〕音樂詩人輾轉斟酌,藝壇佳人引吭高歌。〔唱著。〕
    夏洛特還是沒有人看我正在做的舞蹈動作嗎?
    克拉拉〔叫著〕非凡出色的羅伯特……要被送進精神院!不!
    指揮官〔離開座位,看著躺在地上的羅伯特〕當然有些運動專案是需要在地面進行的,或許也能練就最快的速度。但是,空氣才是真正的要素,不過畢竟只有少數人能夠翱翔其中。
    克拉拉羅伯特,我已經成為你這神聖天才的犧牲品了!
    〔克拉拉這會兒變得安靜、冷漠多了,於是指揮官也不再那麼關注她了,而把注意力轉向其他的女人那兒,動作放肆,餵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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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伯特正在餐廳裡玩水,把霜淇淋潑到護理員的臉上,結果被輕輕地打了個耳光。克拉拉平靜地對他說〕和你的婚姻生活是多麼可怕!每當我想走到鋼琴旁著手作曲工作,總是發現那兒已經被佔領了:那就是你!
    〔羅伯特挑釁似的唱著剛才的流行樂曲。〕
    鋼琴演奏曾經是我的麵包來源,大多數情況下也是我們惟一的生活來源!而現在,我卻被扔回靠肉體骨架維持生計的境地!
    1原文是英語——譯注。
    2原文是英語——譯注。指揮官〔漫不經心地對其他人說〕寒冷的天氣和駕艇飛馳,已經使我陷入一種可怕的飢渴境地,尤其是產生一種強烈的願望:干!1〔背對著觀眾,將自己裸露在愛麗斯面前,孩子還一直坐在他的肩上,他試著從那兒去移動飛機。對愛麗斯說〕你看不到小王子現在正處在什麼狀態嗎?我希望這個可惡的德國女人馬上離開!所有的人都湧到我的面前,有的大叫「小王子」,有的叫著「殿下」,可這個德國女人卻呆若木雞。2
    〔愛麗斯鼓掌喝彩,這對路易絲而言是個信號,她搖搖晃晃,像喝醉酒似的走到鋼琴旁,用同樣搖擺的速度彈起羅伯特剛才哼唱的流行小調。〕
    羅伯特〔哀嚎〕Unetigresse!(法語:母老虎!)母獅子!這就是我終其一生熱切期待的!一個與我勢均力敵的伴侶!太棒了!好極了!〔衝向路易絲,護理員吃力地攔住他〕我的聽覺!我美妙的辨音力!多麼絕對的清晰!一種和一位才女精靈親密無間的感情向我襲來!烏拉!我聽得是多麼清楚!〔護理員幾乎被他一起拖走。〕
    除我之外,沒有一個人能聽到它,理解它!我的耳朵像探測器一樣包住我的身體。觸鬚。我的感官被絕對真正的藝術喚醒,那就是她!裊裊佳人!就是她!好哇!您是徒手作曲嗎?我的聽覺完全抑制了我的思想,多棒啊!我是一座正在呼吸的山,就是奧林匹斯山。我聽見穿堂風的呼嘯,就像一大群巨型機器在轟轟作響!您,那邊的女士!您好。
    克拉拉〔絕望地〕一旦女人的能力發展超過了時代的通行標準,她就會變成畸形的怪物,是對那個擁有母獸支配權的人的背叛。女人的智慧只應該用於——〔以極其激動的語氣〕——發明新的菜譜以及清除垃圾。〔精疲力竭地昏倒。〕
    羅伯特〔歡呼〕是的!請您將這段過門再彈一遍,就是您,這位美妙絕倫的女士!
    克拉拉為了不影響他的創作,我甚至連在後來購置的第二架鋼琴上練習也不可以,一次也不行!
    指揮官〔頗有興致地打量著口角流涎的羅伯特〕假如那個喪失理性的人是我自己,那會怎麼樣呢?這種精神衰退的事也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智力上遭受重創的藝術家是不需要意識到自己的遲鈍的,就像這位精神病患者一樣——像馬戲團團長似的指了指羅伯特——意識不到自己的瘋狂。多麼可怕!
    〔興奮的叫喊聲。愛麗斯身子後仰,笑著,指揮官劇烈地動作著。瑪麗差點兒從他身上掉下來,拚命抓緊他,嘴裡不滿地尖叫著。羅伯特抱住一個護理員,心醉神迷地吻著他,那個護理員完全驚呆了,抗拒著,但羅伯特突然變得力大無比。鄧南遮又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帶著小瑪麗蹦來跳去,像看戲一樣密切注視著羅伯特和克拉拉之間日趨尖銳的事態。〕
    羅伯特〔溫柔地對抵抗著的護理員說〕最親愛的,每天我都在那麼辛苦地作曲,對我好點嘛!平時,我的聽覺總是在搗亂,把一切創作都重新摧毀。但今天卻沒有!你聽啊!這就是我的創作成果之一。〔瘋狂地大聲唱著剛才的感傷小調,路易絲在三角大鋼琴旁為他伴奏,這位威尼斯女人一邊彈一邊哈哈大笑。場面十分可笑。〕
    聽覺一步一步地摧毀了——〔唱〕——那些原已完成的曲作。〔唱〕所剩下的只是——〔唱〕——瘋狂、複雜和時尚的!一個音樂軀幹!〔唱。片刻後筋疲力盡地停下來〕
    〔停頓。窗外響起靴子發出的步伐聲。遊行隊伍。〕
    〔停頓。然後從外面傳進來年輕人的聲音。舞台上的人都沉默不語,指揮官筆直地立正。〕
    克拉拉〔激動地抖動著手中的報紙〕請允許我讀一下關於我的評論,羅伯特寫的。
    指揮官安靜!
    克拉拉〔周圍響起噓聲,她激動地翻著報紙〕在這兒,您聽著……您自己讀!〔朗讀〕我要對你說,並且還要在我的《新音樂雜誌》上刊登,在您的……他是指我的,這個豬……鋼琴音樂會上最先出現的是一隻涅槃的鳳凰,正在展翅飛翔。充滿渴望的白玫瑰和滾著露珠的百合花花萼,中間是一個光彩照人的少女容顏。點點小舟勇敢地穿梭在波濤間……只是缺了一位掌舵的行家,結果船兒勝利地狂飛……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羅伯特尖銳刺耳的笑聲。克拉拉僵直地站著,極其激動。小瑪麗的哭鬧聲打破了寂靜。〕
    瑪麗爸爸,我害怕!這兒有好多聲音!爸爸!〔對指揮官說〕這架漂亮的飛機也能飛嗎,伯伯?
    〔馬上有人哄著瑪麗使她安靜下來。路易絲像喝醉了一樣彈著感傷小調。羅伯特打著拍子。狂熱的。克拉拉又生氣又嫉妒。〕
    羅伯特這兒的這位……女士——〔他指著路易絲〕——實在太美妙了。她還從來沒有揍過我呢。她是個好女人!我還沒想完,她就把我的思想彈出來了!那些獨特的原音像超聲波一樣從我的身上發射出來,而她在空中截獲了它們。太棒了!
    〔克拉拉的心胸劇烈起伏著。〕
    我的幻聽!這種聲音煉獄!它侵襲了我所有的洞穴。聽覺失去了掌控。耳朵吞噬著思想。我只剩下了腦袋。〔哧哧笑著,把菠菜吐出來。〕
    克拉拉〔絕望地〕你那偉大的「升f小調奏鳴曲」是對我發出的獨特的心靈呼喚,而我卻不可以對此作出回答。現在,我要用藝術的方式來回應這呼喚。
    〔克拉拉想到鋼琴旁彈奏「升f小調奏鳴曲」。但路易絲正坐在那兒,幸災樂禍地冷笑。克拉拉把她從位子上拖下來。路易絲跌倒了,發出號叫。克拉拉坐上去,開始彈舒曼的作品,這卻讓作曲家先生惱火萬分。他想衝過去,但被護理員抓住了。〕
    〔克拉拉抽噎著彈琴〕你故意有計劃地讓我落入你的生育陷阱中,以此來不斷地破壞我在藝術上的每一個微小的進步!你沒有在你的音樂雜誌上評論我的第七號鋼琴協奏曲!卻毫不吝惜地在評論中讚美斯坦達勒·貝內特1!對你來說,我的那些音符永遠只不過是討厭的羊叫,我的愛人!可是,傑出的鋼琴家應該同時具備自我創造力!獨創性。
    1斯坦達勒·貝內特(SterndaleBennett,又譯:班乃特,1816-1875):英國作曲家——譯注。
    2原文是英語——譯注。〔小瑪麗不斷地在指揮官的脖子上蕩來蕩去,終於兩個人都摔倒了。女人們趕緊奔過去幫忙,嘴裡還不停地喊著〕你受傷了嗎,指揮官?我的指揮官!天啊!〔如此等等,只有夏洛特依然同往常一樣揮舞著手臂。一大群人蹲在地上。克拉拉沉醉地彈著「升f小調奏鳴曲」,羅伯特則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羅伯特停止!滾開!不要彈這些沒有個人特色的陌生人創作的垃圾!狗屎!半吊子!品質太差!次品!毫無創造性!可怕得令人作嘔!陽萎恐懼症!清教徒大腦的產品!
    〔羅伯特在桌子的正中間大聲地嘔吐。指揮官令人厭惡地、震驚而又紊亂地朝克拉拉爬過去,呻吟著說。〕
    指揮官看吧,親愛的,只消看著我所遭受的痛苦和折磨,還有我的情感……我多麼希望可以吻你的腋窩!求你了!2
    克拉拉〔得意地彈著舒曼的作品〕永恆不變的忠貞!你在聽嗎,羅伯特?你聽啊,我彈得多好:你的「升f小調奏鳴曲」!羅伯特〔掙脫出來,重新衝向克拉拉〕魔鬼之樂!我要聽剛才的!求你了!彈新曲子!就是剛才另外一位女士彈的!
    克拉拉可是那個所謂的新作早就存在了,羅伯特!!!現在彈的才是你的「升小調奏鳴曲」!
    羅伯特〔尖叫〕你這個野獸!惡魔!這個狗屎音樂只會讓我想念我那獨具特色的極端!給這個女人戴上新娘花冠!
    克拉拉〔彈奏著〕可是羅伯特……這是你自己當年親自創作的樂曲啊……你想看看這些樂譜嗎?羅伯特,樂譜!布賴特科普夫&韓德爾出版社,萊比錫。白紙黑字!「升f小調奏鳴曲」,羅伯特·舒曼著。
    羅伯特〔氣白了臉〕你這個壞蛋!女人!偽造者!音樂作品的兇手!思想殺手!性功能謀殺犯!〔哭泣〕音樂遺產是一種沉重的負擔。你看不到嗎——〔突然變得平靜而絕望地〕——克拉拉,我的思想在怎樣不斷地發展?驅動裝置就在其中,它如何能夠停止?!我什麼都無法改變!什麼都不能!〔用力地搖晃克拉拉,克拉拉絕望地繼續彈著。〕
    瑪麗〔從遠處〕放開媽媽,爸爸!放開!
    克拉拉〔費力地〕救命!
    29
    羅伯特停——止!!〔猛撲向她〕結束!結束,孩子!!
    克拉拉〔平靜地〕如果你只是叫我孩子,這聽起來很可愛;可如果你認為我是個孩子,那麼我就要站出來對你說:你錯了!
    羅伯特〔費力地表達,把克拉拉從琴凳上拖下來〕我要聽我的作品,就是剛才那位元漂亮的女士以完美的速度和力度彈奏的作品!而不是這堆音樂垃圾!也許這是你自己那些骯髒產品中的一個吧!呸!呸!魔鬼!
    克拉拉可是羅伯特,我彈的是你的作品啊。你的升—f—小—調—奏—鳴—曲!
    羅伯特〔和她扭打在一起。其他人都默默地將他們圍在中間。護理員沒有參與,而是隨時準備著。〕一所美麗的房子,離城鎮不遠,幸福寧靜地和你一起生活!你當然將繼續獻身於你的藝術。〔發出窒息的呼嚕聲,因為克拉拉開始掐他的脖子〕但是少一些公共的、有償的演出,而多一些個人的完美追求,特別是為我!為我們的幸福!〔急促地喘息。〕
    克拉拉〔激動地歎息〕你說,你只要告訴我一件事:為什麼你要避免一切機會在你的雜誌上提及我?〔越來越用力地掐。〕
    羅伯特〔幾乎窒息了〕剛才那個……我的頭……哎喲……好痛啊,好痛!……頭痛……藝術成就與女人無關……因為她們只能做純體力的事……因為……女人……只有肉體。〔死去,被克拉拉扼死。〕
    克拉拉〔筋疲力盡地坐起來〕這些靈巧有力、而且經過系統訓練的手指也是有些價值的。甚至還曾在編織刺繡和針織藝術方面造詣很深。
    〔打量著自己的手指,作著指法練習,讓手指重新變得靈活。所有人都圍著她站著,死一般寂靜。〕
    〔克拉拉費力地說〕男性天才的世界是死亡風景線。墓地。
    〔大幕緩緩落下。〕閉幕詞
    〔與第一部分相同的房間。只是在一扇很高的窗子旁搭起了一座阿爾卑斯假山(模仿楚格峰的外形)。用大石塊搭的。在最頂部有一個山頂十字架。整體造型盡可能地大。山上種著龍膽樹、杜鵑花以及雪絨花。克拉拉坐在山腳處,懷裡抱著已經被她扼死的羅伯特的頭,但並不是聖母瑪利亞抱著基督屍體的哀痛表情!她穿著南德婦女的民族服飾。兩位精神病院護理員正從遠處觀察著她。他們穿著燈籠褲,白色護腿以及棕色襯衫。其他人很鬆散地或坐或站在四周。他們穿著上流社會的滑雪服,非常時髦並且高檔,帶著毛線帽,穿著毛衣。只有指揮官穿著軍服。愛麗斯也沒有換衣服。牆上靠著滑雪板。在山頂處還有一些白雪!燈光效果要讓山頂和十字架發出耀眼的光芒並且有一點超凡脫俗的味道。當然,整體上則要有點庸俗虛偽的感覺!〕
    克拉拉〔對著羅伯特的頭說〕你的思想令我感到吃驚,尤其是那些新的東西,比如「克萊斯勒利安那」還有你那偉大的「升f小調奏鳴曲」,就在剛才你還那麼粗魯地拒絕承認自己就是作者。而且,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甚至有點害怕你:這個人真的成了我的丈夫了嗎?
    指揮官〔搖著頭〕生平第一次,我目睹了如此非凡的女性情感,就像一道美麗而又可怕的閃電映亮了那灰暗易變的人類愛情的天空。〔一道閃電掠過假山〕而這一切與我無關。
    克拉拉偶爾我會產生這樣的念頭,我可能無法使你滿足,但儘管如此你卻一直這麼愛我。現在,我至少已經明白了一切以及你的音樂,這已經夠令人高興的了。〔吻著羅伯特的頭。〕
    〔又有一道閃電掠過假山,伴著低低的雷鳴聲,十分沉悶。〕
    路易絲〔對愛麗斯說〕再過半個小時,我的臥鋪車就要開了,可到現在還沒見到員警的影子。
    愛麗斯耐心點,親愛的!我們住的地方有點偏僻,而且今天還有遊行。
    克拉拉突然間,有一種全新的情感將我攫住。這感情是我自己找來的,藝術家總是將所經歷的一切都立刻轉化為作品,他對一切的體驗都要比非藝術家更深。
    夏洛特〔做著滑雪操〕整段時間裡,我一直在聽外面傳來的那細小微弱的鳥鳴聲。那些鳥兒們還從未聽過一次音樂會,也沒有進過一次劇院。有時他們會突然輕輕地怪叫一聲。懦弱的鳥兒!
    路易絲〔咀嚼著〕寂寞孤獨也常常是名望的代價。
    夏洛特也許外面的鳥兒們,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些,寧願寂寞孤獨呢,只要她們能出名!
    〔兩個人咯咯地笑。〕
    侯爵夫人請你們尊重死者,夫人們。
    〔閃電。克拉拉吻了吻羅伯特的頭。遠方天空中出現一道閃電,傳來低低的雷聲。〕
    克拉拉〔突然大聲說〕羅伯特,我替你去那兒採些雪絨花來!從陡峭的山頂上。〔她準備去爬假山,有一些小石子滑了下來〕只是我不想驚嚇到那些膽小的動物,比如巖羚羊,還有特別易驚的北山羊!
    〔周圍的人都吃了一驚。克拉拉向上爬著,一股微風吹起,掠過大廳,令人感到溫柔的大自然威力。〕
    你倒是說點什麼呀,羅伯特!你活著的時候,僅僅是把那些死胎埋進了沙堆,也許你的死去能讓你的音樂語言擺脫幻想。現在,我不再害怕女性的極端化了,並且正在努力攀登男性生殖器的象徵。而你現在再也無法阻止我了!〔她向上爬著。〕
    〔不時地有一陣風吹過,把門猛地吹開,但並不十分顯眼。〕
    〔克拉拉和假山搏鬥著〕男人塑造,女人被塑造。除了在鋼琴上再現你的大師傑作,我什麼也沒有做過。〔氣喘吁吁。採到了雪絨花,風刮得更猛了。〕男人可以將自己的潛能恣意張揚;女人卻只能將滿腹的才華禁錮內心,就像被困在洗衣機的肥皂泡一樣無藥可救。
    〔她拿著雪絨花,從一堆密集的石塊滑了下來,把花塞進羅伯特的嘴裡,就好像在自己的獵獲物上插個標記。〕
    這次,為了你那美妙絕倫的幻想曲,我高興得簡直快發狂了!〔風的呼嘯聲更大了。大廳裡的東西被吹得飄動起來。〕我總是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時悲時喜。告訴我,你到底有著怎樣的思想,這樣我才能試著去模仿。只有首先和你完全地結合,我才能不再去想作曲的事!我真是一個傻瓜!〔狂風呼嘯。她吻著羅伯特〕你之所以能寫出「新事曲」,那是因為你親吻了我這樣的嘴唇!而我卻總是感到異樣的恐懼,害怕向你展示我的作曲,因為我總是感到不好意思。甚至對我的「降A大調田園牧歌」也是如此。〔她突然猛地推開抱著的屍體,喘息。〕
    指揮官〔厭惡地對他的妻子侯爵夫人說〕我只認可貝多芬,他簡直是超自然的大師。我記得很清楚,就在昨天她還曾完美地給我們彈奏了幻想曲第27號作品的那兩個奏鳴曲。多麼絕妙的鋼琴家!第一首幻想曲,獻給茱麗葉·契爾蒂1,表現了絕望的放棄,敘述的是作曲家從一個做了太久的夢中甦醒。另外一個則以行板演奏第一小節,表現暴風雨過後的寧靜,然後,稍加遲疑,轉而又以快板和捷板演奏尾章,激發出一種嶄新的勇氣,近乎狂熱的激情。

《娜拉離開丈夫以後:耶利內克戲劇集》